明代前期、中期、后期三個時期的儒學發展呈現不同的特點,對文學的影響也不同。明代前期,程朱理學占據主體地位,文學創作具有“理性”的特點,以宣揚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為主;明代中期,心學出現和傳播,促進了人們的精神自由和思想解放,文學上呈現不斷復興的趨勢;明代晚期,在泰州學派的影響下,文學創作具有平民化的特點,小說、戲曲等俗文學興盛起來。
一、明代初期程朱理學的回歸與文學的“理性”
明朝初期,明太祖朱元璋為了維護政權的穩定,在政治上大力推行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在思想上推行文化專制主義政策,極力宣揚以程朱理學為主的儒家思想,并將程朱理學作為國家培養人才、招賢納士的唯一標準,對知識階層思想上的禁錮十分嚴格,規定:“一宗朱子之書,令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1]恢復科舉考試之后,一律以朱熹的《四書集注》為準,出題、答題都在朱熹思想的范圍之內。明成祖朱棣又敕撰《性理大全》《四書大全》《五經大全》等書籍,進一步加強了對知識階層思想的控制。程朱理學強調至高無上的“理”字,理高于一切,二程認為:“萬物皆只有一個天理。”(《二程遺書》卷2)自然界萬物的規律都可以用理來解釋,朱熹更是認為:“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有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載了”(《朱子語類》卷1)。在天理面前,人們必須放棄自我的主觀意志。
朱元璋父子在思想上極力宣揚程朱理學主導的儒學思想,禁止有礙專制統治的其他思想的出現,使得文學在明初的發展處于一種“理性”的狀態,這一階段的文學以宣揚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為主。在詩文創作上,明朝永樂年間以楊士奇、楊榮、楊溥為代表的“臺閣體”便是在程朱理學的影響下產生的,他們要求詩歌必須起到“施政教,適性情”的功能,內容以歌功頌德為主,其華麗的風格和空洞的內容很快就被茶陵派和前七子復古運動取代。在小說創作上,《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兩部通俗小說皆受到程朱理學的影響,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用大量篇幅塑造的諸葛亮形象是“忠義”的代表,諸葛亮忠心追隨劉備為報答其知遇之恩,窮盡一生為劉備匡扶漢室,后人對其評價最多的就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作品極力弘揚諸葛亮的忠義,而個人的欲望卻沒有提及,忠心護主蓋過了兒女情長,還有為數不多的女性如貂蟬、孫夫人等也都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全無個人欲望可言,可見理學對《三國演義》影響之深。《水滸傳》中也有很多地方反映程朱理學的思想,作者極力刻畫的宋江的形象便是“理”的化身,宋江“替天行道”是為存天理而大行其道,只反貪官而不反皇帝也體現對“君為臣綱”的維護,而宋江本身也是“忠義兩全”的代表,并因此一呼百應,是受梁山好漢擁戴的首領。《水滸傳》中還有很多對個人欲望否定的情節,如西門慶與潘金蓮放縱情欲,落個“血灑鴛鴦樓”的下場,而潘巧云僅因與和尚裴如海通奸,其行為雖未像潘金蓮那樣危害人的生命,但也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在戲劇創作上,明初傳奇劇的理性特質更為明顯,比如成化年間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邱濬創作的《五倫全備忠孝記》,劇名“伍倫全備”一語雙關,既指劇中主人公的名字“伍倫全、伍倫備”,又指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齊備,內容主要是為了宣揚儒家五倫觀念和忠孝思想。
二、明代中期心學的興起與文學的復興
程朱理學繁瑣的體系大大地束縛知識階層的身心,勢必會激起人們的反抗。
到明代中葉,以王守仁為代表的陽明心學打破了這一局面,程朱理學認為“理”是宇宙萬物之本體,是人們必須遵守的生活準則,王守仁反其道而行之,繼承和發展了陸九淵的“心學”思想,高度肯定主觀意志存在的必要性,王守仁提出:“吾生平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2]“致良知”同《孟子》《中庸》的“盡心知性則知天”以及陸九淵的“發明本心”說是一脈相承的,啟示人們聽從自己的本心,恢復自己的良知,而不是“無人欲即皆天理”(《二程遺書》卷二十五)。王守仁宣揚內在的精神本體的作用,他認為:“心”為萬物之主宰,一切行為皆源于動機;只要動機純正,行為自然合乎理性原則。在理論與實踐的關系上,王守仁提出了“知行合一”的觀點,要求人們“隨時在事上致其良知”,強調理論聯系實踐。陽明心學注重個人人格的自我完善,極大地影響了明代中后期知識階層的思想觀念。
明朝中期,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人們漸漸不再受“理”的束縛,“處處是打破道學的陳舊格套,處處表現出一種活動自由的精神,對于當時的思想界實盡了很大的解放作用”。[3]在詩文創作上,明中期徐渭的詩文極具進步意義。徐渭的思想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自我意識強烈,創作主張本色、真我,詩文、戲曲、書畫都有較深的造詣,袁宏道稱其為“明代第一詩人”。徐渭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張提出了尖銳的批判,反對模擬和剽竊,在詩文中毫無保留地抒寫自我的人格理想與生活情趣,他提出詩“必出于己之所得,而不竊于人之所嘗言”的主張,強調個性真情從心流出。徐渭的雜劇《四聲猿》也體現了對封建壓迫的反抗,對人性的解放,直接影響了湯顯祖的戲劇創作。比如徐渭的《玉禪師翠鄉一夢》寫一個和尚犯了色戒,轉世為娼妓,經過師兄的點撥,重新皈依佛門,表現了對禁欲主義的反抗,也是對人性的解放。在小說創作上,出現了以《西游記》為代表的神魔小說,這一類神魔小說是作者運用主觀想象創作的反映社會現實矛盾的小說,《西游記》深受心學的影響,其塑造的孫悟空形象受陽明心學影響最大,孫悟空多次被稱作“心猿”,學藝的地方是“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皆為“心”字形的體現,孫悟空無視掌管生死的地府和掌管天地的玉皇大帝,因陽壽已盡而大鬧地府,銷毀生死簿后過上了“絕對自由的生活”,不服玉皇大帝封的弼馬溫官職,大鬧天宮,在花果山自封“齊天大圣”,意欲與玉皇大帝平起平坐,孫悟空無視地府秩序與天庭規則,正是對“理”的反叛,對自己內心地聽從。
三、明代晚期心學的發展與俗文學的興盛
明朝晚期,以王艮為首的泰州學派,在陽明心學的基礎上,將平民性融入儒學思想。王艮發展了王陽明“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的觀點,主張“百姓日用即道”,肯定了人們的物質欲望。他強調:“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4]也就是說,人們不用凡事講究一個理字,“天理”即是“人欲”,將圣人與百姓放置在同等的地位。其門徒李贄更是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這進一步顛覆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知識階層的思想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除此之外,泰州學派還特別重視講學,將儒學融入百姓的生活中,吳震總結其特點為:“首先是不分社會等級、貧富貴賤之不同,或行商坐賈,或鄉村野老,或縉紳先生,或衣冠大盜,一概迎而不拒,‘平等待之;其次,不論是大江南北還是窮鄉僻壤,行跡所至,‘周遍鄉縣;再次以講學為樂,以講學為人生一大要事;最后,從其講學內容來看,也已經全然不同于傳統的章句注疏或宋代書院式的思辨分析。總之,他們不是為講學而講學,而是作為一種切身的體道修踐工夫而從事講學。”[5]以王艮為代表的泰州學派進一步發展了王陽明開創的儒學“世俗化”道路,使之進一步平民化,直接影響了明后期的文學創作,在泰州學派的影響下,文學創作以通俗化的語言描寫百姓的日常生活,俗文學蓬勃發展。
自王艮之后,泰州學派的李贄提出了諸多反傳統的思想,李贄進一步肯定了人欲,在王陽明“良知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童心說”的觀點。其“童心說”是對理學的猛烈抨擊,在明后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夫童心者,真心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6]保持童心一詞即遵從自己內心,既肯定真心實意,也肯定私心私欲,無論是什么想法,只要是出自最初的本心,就有存在的意義。在《德業儒臣后論》一文中,李贄明確指出:“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在李贄看來,人都有私心,圣人也不例外,正是因為有私心,人和社會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動力,從正面肯定了人的私欲。李贄的女性觀也有很大的進步性,他認為“夫婦之際,恩情尤甚”,夫婦之間要建立一個平等的婚姻關系,應以真摯的感情為基礎,特別是對寡婦再嫁的肯定,更表現了李贄反傳統的思想,是對理學中的“夫為妻綱”,“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觀念的直接挑戰。李贄在《藏書》卷三十七《司馬相如傳》中稱贊寡婦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為“善擇佳偶”,李贄不同意史書上的“今文君失身于司馬長卿”的說法,而認為卓文君是“正獲身,非失身”。
泰州學派和李贄的反傳統思想進一步轉變了人們的文學觀念,“明代后期的知識者在心學的引導下進行大幅度的觀念調整,文學創作亦因之完成了由雅到俗的根本性轉變。”[7]在詩文創作上, 公安派中袁宏道在李贄思想的影響下提出新的文學理論,認為詩文應該“獨抒性靈”,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一文中說:“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強調詩人應有自我意識,詩文應流露出真情實感,認為“情致之語,自能感人,是謂真詩”(《敘小修詩》),“不拘格套”還體現為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世俗社會的生活情趣,贊美民歌中表達真實情感,比如袁宏道的《西湖》:“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住,一日湖上臥。”此詩是摹仿漢樂府民歌《江南》而作,雖然內容上缺乏深度,但抒發了性靈。他還認為文學應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色,不必去模擬、剽竊古人的詩文。公安派徹底拋棄傳統的“格套”還表現在對俗文學的重視上,袁宏道打破詩歌傳統觀念,認為用通俗的語言去寫詩,更有利于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宏實不才,無能供役作者,獨繆謂古人詩文,各出己見,決不肯從腳跟轉,以故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8]對通俗小說也給予高度的肯定,他在《聽朱先生說〈水滸傳〉》中寫道:“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聽《水滸》,文字益奇變。《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雨快西風,聽君酣舌戰。”他還認為《水滸》文學成就高于《六經》《史記》。袁宏道對詩歌和通俗小說的態度體現了對俗文學的重視。
在小說創作上,明后期短篇小說以馮夢龍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為代表。馮夢龍編纂的擬話本小說《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踐行了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的理論,其內容取材于百姓的日常生活,描寫一個五光十色的市民世界,書中的主要人物是社會下層的市井細民,商人、屠夫、和尚、游民、妓女等成為書中的主角,語言通俗易懂,為普通百姓所喜聞樂見。馮夢龍的“三言”中還有很多反傳統的觀念,其中很多愛情作品提倡兩情相悅,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的傳統觀念,比如《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孫玉郎與劉家女兒慧娘結下私情,劉家狀告孫玉郎誘騙女兒,喬太守卻判兩人為合法婚姻。
四、結語
儒學作為統治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的主流思想,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表現形式,在文學發展的過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明代前期程朱理學對人們思想的禁錮,在文學創作上呈現出“理性”的特質,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以宣揚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為主。明代中期陽明心學的出現和傳播,極大地解放了人們的思想,對文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文學逐漸走出明前期“理性”的狀態,呈現復興的傾向。明代晚期,心學進一步發展,泰州學派倡導的儒學平民化和李贄更為激進的思想直接影響了明后期文學創作,對文學的影響表現在俗文學的興盛,小說、戲劇蓬勃發展,文學出現繁榮的局面。
作者簡介:劉昱君(1998—),女,山東萊陽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
注釋:
〔1〕陳鼎.東林列傳[M].影印本.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
〔2〕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陳明,校.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5.
〔3〕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4〕黃宗羲.明儒學案[M].繆天綬,選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31.
〔5〕吳震.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3.
〔6〕李贄.焚書[M].北京:藍天出版社,1999.
〔7〕吳建國.雅俗之間的徘徊——16至18世紀文化思潮與通俗文學創作[M].長沙:岳麓書社,1999.
〔8〕著者不詳.袁中郎全集[M].顧紅梵,校.中國圖書館,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