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同彬每次打橋洞下經過,都會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那些來自長江老埠頭,被嚶嚶嗡嗡的蒼蠅包圍席地而坐的漂佬(漁民),或者魚販子,爭相站起來臉笑腰弓趨前。尤其是一大早,那些人都知道陳同彬是去菜市場買魚,不等他走進橋洞便圍了上去。陳同彬很享受這種被簇擁的感覺,通常,他會打著哈欠,在某幾個攤位前蹲下來,挑一些看上去還新鮮的魚,付了錢,讓他們送到對面的陳記魚粉館去。
那個面方肩闊、蓄著髭須、打著瞌睡的男人看上去并不合群,陳同彬無法判斷出他是撐船打魚的漂佬,還是四處流動的魚販子。他的攤位和鄰近一溜兒攤位隔了很長一段距離,幾乎要擺到橋洞外面去了。也許,他和他們并不熟悉,或者,他被那些他本就不屑一顧的同類給孤立了。
陳同彬很早就注意到這個怪異的男人,他在橋洞有一段時間了,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迷彩服,戴著一頂灰色舊草帽,低了頭打瞌睡,偶有客人走近喊一聲,受驚一般猛然抬起頭,一張干瘦的臉和兩筆濃密的髭須便很突兀地堵在人面前,若無防備,十有八九要嚇一跳。陳同彬很討厭他那兩筆髭須,透著一股農民的狡黠和難以琢磨的怪異。
髭須男通常最后一個走,因為他的魚總是賣不動。他賣魚,也賣螺螄。魚的種類雜亂,個頭不一,那些魚雜亂地擺在一塊蛇皮袋上,惹來成群的蒼蠅。髭須男賣魚的熱情并不高,耷拉著眼皮,垂了個頭,似乎永遠睡不飽。即便是被眾人看作大客戶的陳同彬進了橋洞,他也只是被驚擾了一般,睜開惺忪的睡眼,小幅度地挪了挪地方,漠然地看著那些人爭相把陳同彬往自己的攤位引,好像是在看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好幾次,陳同彬走近他的攤位,他也只是眼睛看著地面,悠悠地吆喝一聲,聽起來還沒睡醒的樣子。同樣被瞌睡糾纏的陳同彬本打算蹲下來揀一揀髭須男擺在地上的魚,順便和他聊一聊關于瞌睡的話題,可上下飛舞的蒼蠅讓他望而卻步。
有一次,陳同彬在髭須男的攤位上挑了十多條翹嘴白,這些奄奄一息的魚被髭須男攏到一邊,無力地翕動著嘴巴?!澳銘摵退麄円粯樱靡粋€水盆,這樣看起來會好一些?!标愅蛉滩蛔∩埔馓嵝?。髭須男沒有說話,只是漠然朝旁人的攤位瞟了一眼,然后從屁股下抽出一只大紅的塑料袋,將陳同彬挑好的魚撿進去。陳同彬沒有接:“你幫我送過去吧,他們會給你錢?!彼睂γ娴年愑涺~粉館努了努嘴。髭須男猶豫了一下,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澳愫孟窨偹粔颉标愅蛘f。髭須男沒搭話,準備起身去送魚。陳同彬不甘心,說:“我是說,有什么好辦法能讓人倒頭就睡?”這個問題陳同彬擱肚里很久了。最近,他總是失眠,總是為睡不著而焦慮。
遠處的火車響著汽笛駛近。髭須男起身,看著陳同彬滿含期待的目光,張嘴說了一句什么,可惜,他的聲音被頭頂火車轟隆隆駛過的聲音給淹沒了,陳同彬只看見髭須男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像一條瀕死的魚張口喘氣。
二
陳記魚粉館在羊子巷巷口,面朝繁華的站前路。店子斜對面,一條火車道橫穿過站前路,每每有火車“哐當哐當”駛過,店子里能感受到一陣持續的有節奏的震顫。穿過火車橋洞再往前走一點是站前路菜市場,陳同彬幾乎每兩天就要去一趟,采購新鮮食材。
隨依蕓回到市里的頭一年,陳同彬盤下了這家魚粉館,生意不好不壞。三個月前,陳同彬感覺忙不過來,和依蕓商量雇個勤雜工,依蕓提出要縣城獨居的老丈人過來搭把手。
第一次造訪老丈人家,陳同彬就隱約覺察到老丈人和丈母娘感情失和。丈母娘端莊秀氣,但生性冷漠,周身浮游著一種海藻一般陰郁的孤獨。老丈人遲滯少語,謹小慎微,對丈母娘有著一種自甘低下的敬畏。他們過的是一種沒有語言的生活,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居室里,聲音比空氣顯得更為重要。幾年后,多病的丈母娘或許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猶猶豫豫委托陳同彬打聽一個叫庾春風的男子,信息極為有限:陜西安康人,三十四年前和老丈人丈母娘同在長江邊一家偏遠的三線廠工作。陳同彬瞞著老丈人和依蕓,先動用當地同學公安系統的關系,后登報尋人,直到丈母娘去世,也未有結果。
老丈人接來后,煩心事跟著也來了。
陳同彬兩口子住的是一樓的小三房,外帶一個二十來平米的小院。當初買房的時候就考慮好了,除去主臥,另外兩間分別是兒童房和老人房。老丈人來之前,兩口子正在積極備孕中,性急的依蕓早早就把孩子的房間布置好了。天藍色墻繪,蕩漾著水紋一般紋理的實木雙層兒童床,小熊維尼的床單,藍色迷你兒童桌椅。每次出門前打量一番房間,陳同彬都會渾身生出使不完的勁。老丈人住的是緊挨主臥的老人房,房子隔音效果不理想,夜深人靜,隔壁老人鼾聲咳嗽聲清嗓聲清晰可聞。正在備孕的兩口子,努力了好幾個月,未見動靜,這讓他們更為勤奮,幾乎夜夜都要鏖戰一番,陳同彬迷戀依蕓嬌小的身體,依蕓也放得開。老人來了后,兩口子收斂了許多,開始刻意疏離,即便是難得一次的歡愛,也往往草草了事,趣味無窮的歡愛變成了程序化的任務。久而久之,陳同彬心里有了障礙,總覺得隔壁屋有一只耳朵貼在墻上。備孕大計受到影響,陳同彬心里不爽,思忖再三,吞吞吐吐提出讓老丈人搬到兒童房睡。話還沒說完依蕓就拿眼橫他,巴掌大的木板床,腿都伸不直,怎么睡?陳同彬自知考慮失周,趕緊噤聲,但心有不甘,琢磨是不是把床互換一下,可老丈人睡的席夢思床兒童房未必擺得下,況且老人搬過去后,糟糕的情況未必就能得到改善,思前想后,也就徹底閉嘴。
一天夜里十二點,陳同彬縮手縮腳和依蕓親熱完,估摸老丈人睡實了,便光了身子出來沖涼喝水。陳同彬躡手躡腳拉開冰箱,居然在冰箱發出的微弱的燈光中,瞥見一個黑影挺坐在沙發上,木佛一般。陳同彬嚇得不輕,關上冰箱逃也似的沖進了臥室。后來還有幾次,陳同彬起夜,在衛生間、客廳、陽臺甚至兒童房和悄無聲息的老丈人不期而遇。黑暗中也看不清老丈人的表情,陳同彬開了燈,老丈人像畏光的動物,嘴里咕噥著迅速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麻煩不止于此。
老丈人有早起的習慣,清晨五點不到,便窸窸窣窣穿衣起床。陳同彬搞不懂那么早起來能干什么,也沒開燈,但能聽見從廚房、客廳、衛生間傳出來的各種細小的被盡量控制的聲響,以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陳同彬免不了抱怨,依蕓也沒辦法,父親一輩子的習慣,不是一朝一夕能改過來。
后來,他們才知道老人失眠了,離開了睡了幾十年的床,難免不適應,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倒過來了。但是一個多月過去,老人的失眠依然沒有好轉,夜里十一二點入睡,中途頻繁起來溜達,凌晨五點一準起床。奇怪的是,老人的精神狀態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倒是陳同彬,像是被傳染了一般,也跟著失眠,即便睡著了,也似睡非睡。有時候,半宿半宿地睡不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等待、捕捉隔壁的動靜。那些慣有的咳嗽聲、吐痰聲、拖鞋輕微摩擦地面的聲音、被壓抑的開門聲像一枚枚楔子揳入他的腦袋,頑固地成為腦袋內存的一部分,只要腦袋一碰著枕頭,那些聲音便如期而至。
陳同彬以前狀態很好,在店子里忙了一天,回到家和依蕓耳鬢廝磨一番,翻過身呼呼大睡。但現在不行了,閉上眼,寄居在身體里的睡意便抽離身體飛升而去。夜里睡眠丟了,白天又找不回來,陳同彬狀態越來越差,神情恍惚,綿軟無力,時刻想躺下來,但真正給他一張床,卻又睡不著。
為了改善睡眠,陳同彬每天晚上早早關門打烊,回到家吃完飯開始泡腳。九點一到,準時上床,聽音樂。舒緩抒情的輕音樂,伴有大自然的流水聲、雨聲、鳥聲、蟲聲,以及村莊模糊的雞鳴狗吠聲、人語聲。陳同彬對這些聲音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他的老家在贛北的一個小山村,依山傍水,寧靜美好。在各種或清脆或模糊的自然之聲中,他回憶過往,積攢睡意。但是總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隔壁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響起,先是試探性的,隱秘而猶豫,被盡量控制,如鼠子出洞,后來,在夜色的庇護下,確認無虞后,便膽大了起來,先是一兩聲,后來連成串,直至紛紛揚揚,無所顧忌,蓋過了隔屋的音樂聲。
陳同彬心里嘆一聲,大聲咳嗽起來,隔壁的聲音小了下去,直至消失。平靜了片刻,另外一些聲音開始在耳膜里活躍:樓上誰家的夜哭郎在哭鬧,模糊,卻執拗;有人深夜歸來,樓道里疲憊的腳步聲近了又遠去;誰家的寵物狗被驚擾了,歇斯底里地叫喚。好不容易攢攏的一點睡意,慢慢地,青煙一般裊裊散去。
有一段時間,為助睡眠,他敲起了佛音碗。碗是一個行腳的和尚送他的。和尚進店化齋,見陳同彬精神委頓,主動詢問。陳同彬如實相告。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與佛有緣,我授予施主一法器,可解施主之憂。”言畢,從包袱中拿出一只佛音碗。這東西陳同彬在寺廟見過,常置于佛像前。只見和尚手執桃木柄,輕擦碗邊,隨即發出悅耳共振之聲,令人頓然進入空靈悠遠之境。陳同彬一下子被擊中了,仿佛有個大吸盤把長久盤踞在體內的雜質掏空,昏沉懈怠一掃而光,通身充盈著被洗滌后的清靈。他如獲至寶,轉身取錢,和尚已悄然離去,追出門外,不見蹤跡。
佛音碗給陳同彬帶來了短暫的理想睡眠,他在佛音中平靜、冥想、入睡,由此也疏離了生意,且深陷其中一度產生消極遁世之念。依蕓受不了,抱怨好好的家成了深山老廟,青燈枯影瘆得慌。在依蕓的強烈抗議下,陳同彬只得放棄,但他不甘心,了解到時下流行的頌缽音療,便瞞著依蕓報名去試試。頌缽其實和佛音碗類似,只不過在音療的同時,輔以按摩。據說這種來自喜馬拉雅山的隕石熔煉而成的東西非常神奇,可以衡脈輪、激活生命力、喚醒細胞記憶、舒經活絡。一個療程下來,失眠依然頑固,遂作罷。
陳同彬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樣下去身體遲早要垮掉。依蕓懷疑他得了什么病,甚至隱晦地暗示這種病可能和她久不受孕有關,幾次三番催促他去醫院檢查。陳同彬根本聽不進去,他很清楚自己的失眠是怎么來的,可他不敢說。
三
丈母娘三周年忌日,依蕓和老丈人回縣城掃墓。陳同彬干脆歇業一天,在家好好補覺,然橫豎睡不著,中途換到老丈人房間,依然如故。索性起床,翻身,床板響,掀開被褥、床板,發現一本手工線裝書壓在床板和橫梁之間,封面沒有名字,只有一道深深的壓痕。陳同彬翻了翻,吃了一驚,里面全是用印有“246機械廠”字樣的信箋抄寫的普希金情詩,信箋泛黃,字跡漫漶,落款庾春風,該有不少年頭了。這不是庾春風寫給丈母娘的詩嗎?怎么在老丈人手中?陳同彬百思不得其解,丈母娘三年前離世前和他最后一次長談重又浮現。
“……其實你應該猜得到我們好過,庾春風從大城市下放到我們單位,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你想想我們那是什么地方,長江邊,山窩窩,與世隔絕,況且那時廠子已不行了。他有文化,人也長得好看,廠里不少姑娘都樂意跟他交往,他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我,雖然那時我身邊有不少追求者,包括你爸,可往他身邊一站都黯然失色……他抄普希金的詩送我,一天一首,從不間斷。我們的關系基本上要確定下來時,廠子里突然傳出許多關于他在原單位生活作風不正派的傳聞,甚至連他寫的檢討書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在搗鬼,懷疑過你爸,他是檔案科的,可你爸堅決否認……庾春風一定是昏了頭,把我們綁在一起,舉著廠里沒有炸藥的手榴彈逼迫我父母答應,那一刻,我知道我們的愛情徹底完了,他哪里斗得過他們,被人一窩蜂摁倒在地,第二天便被工廠開除,幾天后聽說投江了,撈上來面目全非無法辨認,我趕到江邊時,已經被單位拉走草草火化了。我不相信他會跳江,他是那么一個意志堅強熱愛生活的人,他們一定是搞錯了,或者,為了讓我徹底死心,這是父母精心導演的一出戲,那時,江上漂著無名尸是常有的事情,我堅信他還活著……”
陳同彬拿出手機導航246機械廠,沿長江溯流而上,四十分鐘車程,好奇心驅使,索性發動車。
比預料中的情況要好,一條狹長的山谷中,廠房多已坍塌,被瘋長的野草樹木吞噬。他找到了老丈人和丈母娘住過的315宿舍,里面殘存著當年未來得及帶走的廢棄物,“抓革命促生產”的貼畫一角粘于墻皮上,欲墜未墜。
沿著被野草圍困的圍墻走了一圈,他沒找到丈母娘所說的墓,即便有,或許早已被悠長的歲月撫平。
陳同彬在江邊坐了半個時辰,驅車返回。
四
橋洞下,漂佬賣完魚陸續離去,髭須男還在堅守,位置都沒挪動一下。陳同彬忙碌的間隙,偶爾會探出身往橋洞里瞥一眼。髭須男歪著腦袋,又在打瞌睡,一半身子暴露在七月的陽光下,一半置于橋洞的陰影中,身旁人來車往的喧鬧,與他無干。
似乎是被髭須男感染了,陳同彬感到一陣濃重的睡意襲了上來,他晃了晃腦袋,叮囑收拾碗筷的老丈人記得收兩桌客人的錢。說罷不等填一下肚子,便貓進后廚支了躺椅,剛要躺下,看見一頂灰草帽從門前飄過。
店子里大聲說話的兩對食客聲音低了下來,這是老丈人特意提醒了的緣故。陳同彬失眠,老丈人一直很愧疚。前些日子,老丈人提出把店子旁邊的耳房收拾收拾搬過來住,陳同彬沒有答應。耳房本來是堆放雜物的違建,低矮潮濕,窗戶都沒有,根本沒辦法住,即便能住他也不好點頭,這種事得依蕓拿主意。
陳同彬蜷縮在躺椅上剛合眼,店里來了客人,椅子拖動發出尖銳的聲響。陳同彬探出腦袋往外望了一眼,發現進來的人,是剛剛從門口過去的戴草帽的髭須男。
迷迷糊糊中,陳同彬聽得老丈人和髭須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聲音由高至低,直至完全消失……醒來,店門虛掩,空無一人。半個下午后,老丈人才急匆匆回來,手里提著兩片咸魚。
“去哪兒了?”陳同彬睡眼迷蒙地問。
“去江邊老埠頭轉了轉——那人真是個漂佬?!?/p>
陳同彬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而后一下子想起來,他說的是那個愛打瞌睡的髭須男。私下里,陳同彬不止一次和老丈人議論過他。老丈人也很疑惑,橋洞下車馬塵喧,能輕易睡著不是一般的本事。關于髭須男的身份,他們也有過猜測,老丈人篤定地認為是漂佬,陳同彬覺得更像魚販子,甚至不全是魚販子,有可能還做著別的什么活兒。
“該是外地來的,老埠頭一帶本地漂佬很少?!?/p>
“上游下來的,叫李孤兒,來這里尋女人?!崩险扇舜舐曊f。
“看上去是個狠角色,不像打魚的?!?/p>
“錯不了,我干了一輩子檔案人事工作。”
“搞檔案是不是特有意思?”
陳同彬琢磨著怎么把話題自然而不唐突地引到庾春風身上,剛要開口,店里挑簾來了客人,只得止住話頭。
接連一段時間,老丈人在中午忙完后都外出,趕在半下午店子營業前又匆匆回來。陳同彬鬧不明白他哪里來的精力,夜里睡不好,白天還能雙腳不停四處顛。當然,出去走走也好,一天到晚憋在店子里,陳同彬也不落忍。
這天夜里,依蕓問起店子側面的耳房,陳同彬說:“好好拾掇一下應該能住?!闭f完了似覺不妥,打了一個哈欠,補了一句:“要不租間房?”依蕓幽幽地說:“我爸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著想,你看他最近糊涂了不少,剛來時耳聰目明?!标愅蚣毤氉聊チ艘幌?,的確,老丈人最近有些木訥?!耙苍S是失眠帶來的?!标愅蜓b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不,”依蕓說,“他是裝出來的,他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不想讓我們感到尷尬……我媽在世時,他也是這個樣子。”陳同彬渾身一激靈,剛剛醞釀出來的一點睡意,片刻蕩然無存?!案奶熳庖婚g房吧,兩頭自在?!币朗|似乎下定了決心。
五
依蕓在陳記魚粉館附近找了一處帶廚衛的單間,鐵路職工宿舍房,八樓,干凈,光線好,站在窗戶邊可以俯瞰魚粉館的屋頂,還能隱約看見渾黃的一線江水。陳同彬和依蕓都滿意,可老丈人死活不樂意。此前在飯桌上依蕓和他提過一嘴,老丈人也沒反對,現在定金都交了,老人卻不愿意了。好說歹說不奏效,依蕓一時氣急:“爸,你替我們想一想,不是我們趕你,擠在一起,大家都睡不好?!崩险扇藳]再堅持,垂下暗淡的目光。
當天晚上,依蕓打電話來說老丈人沒回家,店子里不見人,手機也打不通。正在外頭忙碌的陳同彬趕回來,拉著依蕓趕到魚粉館,借著手機的亮光,推開耳房破舊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腐朽味撲面而來。老丈人并不在里面,依蕓蹲在地上號啕大哭。陳同彬安撫好依蕓,騎上電瓶車沿街轉了一圈又一圈,精疲力盡經過橋洞時,陳同彬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個閃念,他急忙趕到店子里,叫上依蕓,往老埠頭趕。
深夜的老埠頭格外寂靜,十來條烏黑的船沿江岸一溜兒排開。有兩條船透出微弱的燈光,其中一條還傳來模糊的說話聲。陳同彬站在岸邊喊了一句,里面并無人應答。上船的木板被船家卸掉了,上不得船,情急之下他搬起腳邊一塊石頭,奮力往江中擲了出去。響聲過后,有人弓背挑簾出來,陳同彬也不管認不認得,高聲道:“船家,是我?!蹦侨肆⒃诖^,不響。片刻,簾子又挑起,一個漢子擎了燈出來。立在船頭的船家打量了許久,朗聲道:“是魚館的陳老板嗎?這么晚了還來買魚?”被人認出,陳同彬心下高興,免去許多口舌?!按遥瑒跓┝?,跟你打問一下李孤兒的船?!贝摇芭丁绷艘宦暎事暤溃骸澳驱攦涸诮膷u呢,從不和咱勾搭?!闭f完用手往身后一指。陳同彬和依蕓順著船家手指的方向看去,黑魆魆的一片,啥也看不見。陳同彬只得直奔主題:“船家,可見著我丈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正著急尋他呢?!贝矣帧芭丁绷艘宦?,說:“向晚的時候在李孤兒的船上還喝著呢,這段時間經常來。”陳同彬心里高懸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依蕓仍然不放心,用手反復比畫,得到肯定答復后才作罷。船家返身鉆入船艙后,他們沒有立即離開。依蕓坐在石階上,瞬間的放松或許讓她覺得累了,陳同彬緊挨著依蕓也坐下來。他們默然不響地坐著,江水在他們眼前緩緩流淌,偶爾發出一點聲響。深夜的風裹挾著一股溫潤的腥氣悠悠地吹拂。一陣濃重的睡意襲了上來,陳同彬感覺自己成了一塊石頭,緩緩向江底墜去……
“看,快看!”
陳同彬睜開眼,他甚至不知身在何處——睡得太沉了,很久沒有這種酣暢的感覺——黑魆魆的遠處出現一點亮光,像星光,又像燈光。依蕓為這一點微弱的光而興奮,但轉瞬間,那一點光亮又熄滅了,快速得令人覺得是幻覺。
六
老丈人搬到李孤兒的船上去住了,據說睡得踏實,失眠問題一掃而光。
起初,依蕓并不答應,這算什么事?放著好端端的房子不住,非要到船上去遭罪,夜里悶熱不說,腥臭味也會熏死人。她曾悄悄地去看過那條船,逼仄、臟亂、腥臭。狹小的船艙里堆滿了衣物、酒瓶、漁網以及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一條熟悉的綠色的薄毛毯,被最大限度地卷曲著,拘謹地縮在角落里,那是父親在這條船上夜宿的唯一痕跡?;貋砗?,她忍不住把糟糕的情況同陳同彬嘮叨,將一個老人托付給一個怪異的陌生人,還是不放心。陳同彬覺得未嘗不可,只要老人舒坦,不必去阻攔。理是這個理,但依蕓拐不過彎來,她內心充滿了愧疚。陳同彬寬慰道:“你放心,他們會相處得很好,改天我拎點煙酒過去,咱不虧待人家?!?/p>
說起來也是奇怪,老丈人搬離后,陳同彬丟失的睡眠一點點找回來了。這是令人高興的事情,但在依蕓面前,他言語謹慎,盡量克制。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昔,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地往前走,看上去,日子和以前并沒什么兩樣,但細琢磨,又覺得不一樣。那個叫李孤兒的髭須男還在橋洞下賣魚,依然和旁人保持著令人費解的距離。老丈人一有空閑,便會踱到橋洞去,和髭須男說幾句話,抽兩根煙。到飯點的時候,看見髭須男還孤零零地坐在橋下,老丈人偶爾也會端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粉過去。起初,髭須男不肯吃,三番五次,也就不客氣了,甚至主動進到店子里要一碗魚粉,吃完,抹嘴便走。陳同彬覺得有些過分,但看在老丈人的面子上,也就忍了。
有一段時間,陳同彬發現老丈人采購來的魚大小不一,甚至常出現一兩只漂肚的。食材不新鮮,顧客自然不買賬?;叵肫疬@段時間很少看見李孤兒的身影,陳同彬自然知道怎么回事。這樣下去肯定不行,這天,借著老顧客的抱怨,陳同彬旁敲側擊地提醒老丈人。老丈人倒也不辯解,訕然道:“幫一把,一個男人丟了女人,怪可憐的?!?/p>
一旁的老年顧客鄙夷地“嘁”了一聲:“分明是江上陪夜的娼婦,睡了幾夜,他倒舍不下,愛上了?!?/p>
另一個年輕的顧客放下筷子,輕笑:“他們,也配談論愛嗎?”
“女人沒收錢?!崩夏觐櫩图庇谵q解,“想跟他過,終究不甘心。”
“怨誰?”
…………
陳同彬靜靜地聽,也沒插嘴,只是隱約覺得,老丈人和髭須男走得這么近,未必是一件好事。
髭須男的魚越來越賣不動了,旁人陸陸續續趕在上午十點前收攤,他少有在十二點前離開橋洞的時候。老丈人給他送去兩只大水桶,魚養起來要好賣一些,但這樣做情況并沒有得到多大改善,老丈人索性將一部分魚拎到店子門口,擺上一塊寫有價目的小木板。魚粉店賣魚,問的人多,買的人少,一來二去誤了不少工夫。陳同彬有了怨氣,但又不好直言,某天趁老丈人出門,他拎著魚桶徑直往橋洞走,橋洞下的漂佬并沒有圍上來,他們看著陳同彬斜著身子拎著魚桶臉色陰沉地從他們面前走過。
髭須男頭勾得像沉甸甸的稻穗,地上落滿煙屁股,蛇皮袋上的幾條魚散發著可疑的氣味。陳同彬將魚桶“咚”的一聲蹾在地上。髭須男猛地抬起頭,睜開眼,像潛伏在泥水中的鱷魚發現了獵物一般。陳同彬一凜,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看見髭須男沒有吭聲,轉身快步離去。
轉天,陳同彬請人給耳房裝上電燈,在墻上開了一個小窗,同時添置了木床衣柜。房間收拾好了,他請依蕓專門過來看了一眼,依蕓點頭后,陳同彬轉身對正在剖魚的老丈人說:“爸,房子我們收拾出來了,天氣熱,還是搬回來的好。”
沒過幾天,老丈人不聲不響搬了回來,看上去神情有些低落。若是天氣涼快,老丈人依然會去船上過夜,他對依蕓說:“大半夜過火車,地動山搖,還是水上住得好。”
七
血案發生的那天上午,陳同彬正忙著安撫一位發難的年輕人,年輕人用筷子舉著一截閃亮的刷鍋遺留下來的鋼絲,陰陽怪氣地說:“這種東西吃進腸胃,你說,得賠多少?”陳同彬強作笑臉,把之前道歉的話用更謙卑的態度重復了一遍。老丈人也過來幫腔,話音未落,對方揚言要報警,就在他掏出手機的那一刻,門外有人風一般跑過,先是一兩個,后是三五成群。
“殺人啦——”
年輕人撥打電話的手哆嗦了一下,捏著手機也跑了出去。
橋洞里沸反盈天,一輛救護車尖叫著從陳同彬身邊駛過,先于他抵達橋洞。待他氣喘吁吁進入橋洞時,一個滿身是血的魚販子被抬上救護車離去。一把帶血的匕首被丟棄在馬路牙子上。十步開外,是髭須男的攤位,幾條翹嘴魚橫七豎八地躺在蛇皮袋上,其中一條似乎還活著,在炙熱的陽光下徒勞地張了張嘴。攤位的主人,那個愛打瞌睡的髭須男,已不見蹤影。
風從橋洞方向蕩過來,一股奇異的濃重的臭味熏得人掩鼻而過。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好幾天,馬路兩邊的商家店鋪一邊抱怨,一邊不停地打電話投訴。他們心里都很清楚,那一攤血跡在案發當天就被清洗干凈,至于那幾條腐爛發臭的死魚,后來被環衛工人從草堆里找出扔進了垃圾桶。但令人奇怪的是,死魚的臭味不但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濃烈。
每次從橋洞下經過,陳同彬都忍不住停下腳步朝石墻上的懸賞通告瞟一眼。賞金五萬元,這個不斷加碼曾經讓小城人咂舌的數字,因為變得遙不可及,已經很少有人議論。
案發當天,警察曾來找過老丈人,他們獲得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比如髭須男選擇在離火車站不遠的橋洞賣魚,是為了等待給了他數十夜溫存但已坐火車遠去的女人;比如傷者經常用極其下流的語言猥褻一個常光顧髭須男魚攤的女人,致使兩人口角積怨;再比如,髭須男小的時候因為偷吃鄰居碗柜里的菜,后腦勺挨了父親一棍,從此落下了愛打瞌睡的毛病。
髭須男失蹤后,老丈人依然會去船上過夜。陳同彬和依蕓不放心,好幾夜,他們來到老埠頭遠遠地看著。髭須男的那條船同他的攤位一樣,和岸邊一溜漁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顯示出它的主人是那么卓爾不群。夜深以后,髭須男的漁船開始往江心島劃去,他們的目光隨著那點燈光緩緩移動,直到燈光消失不見。
死魚的臭味依舊在彌漫,似有若無。因為找不到臭味源,橋洞已經不讓擺攤設點了。偶爾,依然會有幾個漂佬會躲避城管的驅逐來擺攤,一塊蛇皮袋鋪在地上,擺上一堆魚,若是城管來了,捏住蛇皮袋四角四散而去。
老丈人安分了許多,除了在店子里干活兒,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耳房,即便是吃飯,也端了碗鉆進耳房,且出門必定落鎖。老丈人看出了陳同彬眼里的疑問,不緊不慢地說:“這幾日丟了好幾樣東西。”
有一天夜里下暴雨,陳同彬擔心店子里進水,一早便急匆匆趕往店里。開了門,一股濃重的香煙味撲面而來,老丈人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碗里尚有沒吃完的面條。“昨天客人吃剩下的,沒來得及收拾?!崩险扇艘贿呎f一邊飛快地把面條倒進垃圾桶。陳同彬不聲不響,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煙屁股,轉進后廚,摸了摸,鍋子和煤氣灶燙手。
日子依然在一個平面上周而復始地滑行。進入深秋,大風刮了幾天,街面上泛黃的懸賞通告追隨著落葉滿地起舞。陳同彬俯身捉了一張,快速揣進口袋。
大約一個禮拜后的一天上午,陳同彬挨到十點,才磨磨蹭蹭往店子里去。剛進橋洞,看見一輛警車呼嘯著在陳記魚粉館門口剎住,五六個警察下車直撲耳房,店門口迅速圍攏一群看熱鬧的人。陳同彬用腳支著電瓶車往橋洞里縮了縮,遠遠地看著。四五分鐘后,警察散著手出來,站在店門口和老丈人說了一些什么,便上車離去。
頭頂,火車呼嘯而過,陳同彬感到一陣戰栗從腳底經由雙腿傳至五臟六腑。
老丈人低著頭,正在一聲不響地準備中午的生意。耳房的門敞開著,里面漆黑,門鎖被砸開丟在地上。陳同彬打算進去看個究竟,在向耳房走去的時候又突然打消了念頭。
“這是咋了?爸?!彼?。
屋里沒有聲響。
八
三天后,老丈人不知去向,只是說出門買點蒜,卻手機關機,徹夜未歸。
陳同彬帶著依蕓一早趕到老埠頭。晨曦中,髭須男的漁船靜靜地泊在岸邊。里面依然凌亂,未來得及洗涮的飯碗,長出了厚厚一層白毛。
在警方調取的監控視頻中,他們看見老人失蹤前的身影。老人提著一袋食品從旺家樂超市出來,沿沿江路向東走,在接近火車站的沿江花園里,老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仿佛一滴水人間蒸發了一般。隨同老丈人一起消失的,還有床板下的普希金情詩手抄本。陳同彬瞞著依蕓,再次溯江而上去了一趟246機械廠,吊詭的是,他居然找不到315宿舍,他清楚地記得,門楣上標有油漆剝落的“315”字樣。陳同彬不知是記憶出現了偏差,還是另有原因,心中惴惴不安,草草尋了一遍,匆匆返回。
依蕓向單位告了長假,陳同彬也關張了魚粉店。他們沒日沒夜,幾乎把小小的縣城捋了個遍。依蕓整日以淚洗面,日漸消瘦。陳同彬睡眠徹底稀爛,而且失眠比前次更為嚴重,不得不加大藥量。換了別人,服用這么多藥,恐怕還沒走到床前便要睡著了,但他依然睡不著。他對依蕓說,夜里總聽見門鎖咔嗒聲、腳步聲、咳嗽聲。依蕓聽了,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天黃昏,陳同彬再次來到老埠頭,漂佬正在生火做飯,漁船上升起炊煙,傳來熱鬧的人語聲,以及菜入油鍋欻啦的聲響。天際,霞光滿天,江面上晃動著一層粼粼的令人眩暈的波影。這是多么美好的一幕,陳同彬想,髭須男的那條船上,曾經每天這個時候,也升起過炊煙,髭須男和老丈人在船上喝酒、抽煙、吹牛,酩酊大醉,和衣而睡。但如今,那條漁船失去了煙火味,被孤寂地遺棄在岸邊。
陳同彬在船上抽了兩根煙,下船的時候,突然轉身,開始飛快地收拾、洗涮。一通忙碌下來,船艙煥然一新。他感覺停不下來,決定要在船上做一頓晚飯——船艙頂篷上,掛著兩片咸魚,黑洞洞的眼窟窿,殘留著一絲來不及褪去的驚恐和絕望。
升起的炊煙引來好些人,有人給他送來一小壇老酒。陳同彬喝得有點狠,把積蓄在淚腺的眼淚都喝出來了,把卡在嗓子眼的哭聲也喝出來了。他感到自己醉了,也可能是累了,順勢躺下,很快便鼾聲大起。醒來時,已是次日上午,老丈人失蹤后,好久沒這么酣睡過。
陳同彬來老埠頭的次數多了起來。很奇怪,在家里,他總是失眠,唯有躺在這逼仄搖晃的船上,才能安穩入睡。但他又不忍拋下依蕓,依蕓病了,需要人照顧。
辦法是一個漂佬想出來的,當然,人家只是開玩笑,陳同彬卻暗暗記了下來。
幾天后,陳同彬叫了一輛卡車,雇了幾個漂佬,將髭須男的漁船運到了自家院子里安頓好。當夜,他滿懷激動,早早鉆入船艙。奇怪的是,他又失眠了,輾轉反側到深夜毫無睡意。他有些泄氣,爬起來沽了點酒,但直至天光發白,也沒有合上眼……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文非,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北京文學》《長江文藝》《長城》《山花》等雜志,并入選多種年選,出版小說集《漁船來到雨庵鎮》《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