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蒲堅先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

2023年5月8日，白天忙于各種事務(wù)，傍晚才坐下來瀏覽微信，恩師蒲堅辭世的消息頓時把我驚呆了。就在3月24日晚飯后，我還帶著兩位年輕學子一起去看過他老人家。一見面，蒲師照例稱名道姓地把我的妻女家人逐個問候了一遍，記憶力還是那么好，還是那么健談，一點兒異樣都沒有。聊著聊著，已經(jīng)過了十點，唯恐影響老爺子休息，我說“太晚了，該走了”，蒲師拉住我說“別走，再聊會兒”。這也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光景呀，怎就突然地走了呢？讓人毫無心理準備，誰能想到那晚竟是最后的訣別啊！

蒲師的長子碩科大哥打來電話，告訴我蒲師頭天晚上吃過飯后，就坐在他平時常坐的、靠著書架、背西面東的椅子上，安詳而去，沒受一點兒痛苦。記得吳建璠先生生前常說：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大關(guān)口，每個關(guān)口都不是易過的坎兒，如能順利度過，就是人生莫大的福分。蒲師在97歲高齡之際無疾而終，應(yīng)該是他老人家一生積善成德修來的福分。蕓蕓眾生，又有幾人能夠享受這樣的福分呢？

想到這里本來應(yīng)該釋然了，可是在5月9日的告別儀式上看到蒲師的遺容時，還是忍不住落淚。他老人家靜靜地安睡在那里，似乎與一個多月前沒有什么差別，但是卻從此再也不能跟我們聊天了。憶及從游蒲師近40年的往事，一幕幕宛在目前，怎可能如煙忘卻呢？

求真兼求善的學問

說來也是巧合，39年前，也就是1984年5月9日的上午，我到北大四院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參加法律系碩士生面試。蒲師出了兩道題，一道是“談?wù)劇短坡伞逢P(guān)于同居相隱的規(guī)定”，另一道是“國民黨政府商法怎樣保護以四大家族為首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利益”。我自我感覺第二道題答得太過簡略，不是很滿意，第一道題從思想和制度淵源說起，答得比較充分，連“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的西漢詔令都是原文背誦出來的，頗有點兒自得。但接下來蒲師追問該詔令是哪一朝發(fā)布的時候，我便有點兒拿不準了，只能猜著說是漢昭帝時候。蒲師糾正說：“是宣帝時。”記得當時自己內(nèi)心還有點兒不以為意：昭宣相繼，前后不遠，這么點兒時間差關(guān)系真的很緊要嗎？

早在1982年，蒲師就發(fā)表了《試論〈唐律疏議〉的制作年代》一文，認為今存本《唐律疏議》既非《貞觀律》，亦非《開元律》，而是“永徽二年到四年的所作”。入學以后我讀到了這篇論文，印象很深。1986年暑期，研二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法學研究》上發(fā)表了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題為《清律頒年考略》，考定清朝的第一部律典——順治律頒布的時間應(yīng)該是順治四年三月，而非順治三年五月。當初我能寫出這篇文章，無形中應(yīng)是受到了蒲師文章的啟發(fā)。不過當時還只是為考證而考證，為發(fā)表而寫作。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10個月的時間差，居然是判斷順治律版本和逃人法入律時間的重要參照之一。時光荏苒，如今我愈發(fā)真切地感悟到：法史學是一門求真兼求善的學問，而真?zhèn)问欠巧茞褐妫３＞驮诩氈δ┕?jié)里，真?zhèn)€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三年讀研期間，除了日常的功課外，蒲師總是設(shè)法讓我們獲得更為多元化的學習和歷練機會。

研一學期末，蒲師命我為北大和光明日報出版社合辦的《自修大學》期刊撰寫介紹《明史·刑法志》和《清史稿·刑法志》的兩篇小稿。這個任務(wù)看似輕微，但要介紹得清晰、準確，首先須得充分閱讀理解原文，同時還要對兩篇志書的作者姜宸英和許受衡的身世以及兩部史書的編纂過程約略有所了解。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要完成這個工作并不輕松，差不多耗費了整整一個寒假的時間。然而，經(jīng)過幾道編審程序的刪削，最后發(fā)表出來的文字還不到原稿的1/4，很有點兒惋惜和不舍。好在日后我逐漸認識到，發(fā)表不發(fā)表，抑或發(fā)表多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寫作過程本身為我提供了夯實文獻基礎(chǔ)、深化專業(yè)學習的良機。

經(jīng)歷了多年政治運動，1980年代前期的中國高等教育仍處于緩慢的恢復(fù)階段，招生規(guī)模有限，入學的門檻不得不拔得很高，絕大多數(shù)適齡學子難以獲得正規(guī)高等教育的機會。為了滿足老百姓的渴求，自1980年代初起，國家開始試行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制度，蒲師積極投身其中，承擔了北京市高自考中國法制史專業(yè)的命題、判卷和學員培訓工作。他除了親力親為外，有時也指導(dǎo)我們幾個研究生參與其事，像我這樣毫無工作經(jīng)驗的人由此接受鍛煉，受益最大。

蒲堅。攝影/李力

88歲出版《中國法制史大辭典》

1980年代的北大法律系有個規(guī)定，本科非法律系畢業(yè)的在讀研究生可以申請參加本科生的法律實習，蒲師鼓勵我們參加。1986年開春，我隨82級入學的本科生前往南京市玄武區(qū)人民檢察院實習。臨行前，蒲師遞給我一封信，說：“你到了南京后，可以去拜會一下南京大學法律系的錢大群老師。他曾來北大進修過，學問和為人都很好。”錢老師果然如蒲師所言，熱情厚道，在學問上也給了我很多的指點。實習結(jié)束前，我所在的刑事檢察科領(lǐng)導(dǎo)讓我結(jié)合專業(yè)在科里作個報告，我苦于手頭資料欠缺，不知從何說起。正為難間，忽然想起去找錢老師借些書來，這樣算是把作報告的事兒應(yīng)付了下來。

那時的北大還有一個規(guī)定，研究生學習期間可以外出做為期一個月的畢業(yè)調(diào)研，學校給報銷300元的差旅費。我向蒲師請示后，決定去西安、成都、重慶和武漢調(diào)研。蒲師告訴我到西安后可以去西北政法學院拜訪楊永華老師，到重慶時可以去西南政法學院拜訪林向榮老師，在武漢可以去武漢大學拜訪張銘新老師。蒲師一邊交待著，一邊把寫好的三封信交給了我。憑著這三封信，我在各處都受到了熱情接待，收益極大。

拜見楊永華老師時，他詳細詢問了我的碩士論文選題和讀書情況，告訴我西北政法的圖書資料可能對我?guī)椭淮螅ㄗh我去陜西省圖書館看看。受他啟發(fā)，后來我在成都、重慶也分別去四川省圖書館和重慶市圖書館查找材料。去西南政法學院時，不巧林向榮老師離渝出差，未能見到。但是同一教研室的楊和鈺老師看到蒲師的信后就熱情地把我請到她家里吃茶點，第二天還安排她的學生帶我到西政的食堂午餐。西政食堂的飯菜樣多味美，比北大食堂豐盛不少，看得我眼花繚亂，吃得很是盡興。在武大時我拜訪了張銘新老師，幸得張老師夫人相助，我才得以買到火車票順利返程。

1987年畢業(yè)后，我分配到了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工作，依然與蒲師保持著密切的往來。在本專業(yè)的學術(shù)會議上，我也經(jīng)常能夠見到蒲師，蒲師常常在會上給我介紹一些前輩學者。

1988年3月初和6月底，蒲師兩次帶領(lǐng)我和兩位同門師弟去軍事科學院參加軍事法學會議。我們受命協(xié)助蒲師編寫《中國大百科全書·軍事法卷》的若干詞條，我承擔了其中“中華民國軍事法”詞條的撰寫任務(wù)。記得6月的會議從27日開到30日，整整四天就住在軍科院院內(nèi)，結(jié)識了軍內(nèi)外的許多朋友。29日會后原西藏軍區(qū)副司令員鄭需凡老將軍專門到招待所看望我們，聊到大半夜，給我們講述了他長期在西藏工作的見聞軼事。后來我多次去藏區(qū)調(diào)研，對藏文化的興趣最初可能就是由鄭老將軍啟蒙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蒲師所賜。

2010年秋季我調(diào)到清華法學院任教，離北大宿舍區(qū)不遠，去看蒲師就更方便了。那幾年蒲師正在編寫他的《中國法制史大辭典》，我到清華后招錄的第一屆博士生吳杰應(yīng)蒲師之邀前去協(xié)助校訂文稿。吳杰畢業(yè)后去了福州大學任教，寒暑假回河北遷西老家時常從北京中轉(zhuǎn)，她總是會去看望蒲師，蒲師見到我時也總是夸贊吳杰做事認真主動，幫他發(fā)現(xiàn)了書稿中的不少問題。

2015年，蒲師手編的《中國法制史大辭典》終于出版了，其時他已經(jīng)過了88歲生日，但談起該書時還是不甚滿意，表示書中存在一些問題，已經(jīng)在著手修訂，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再出修訂版。

大概是2017年初的一天上午，蒲師打電話來詢問關(guān)于嘉慶《大清會典事例》的兩個問題：一是為什么改稱“會典事例”而不再延續(xù)乾隆“會典則例”的舊稱？二是為什么《乾隆會典則例》只有180卷，到了《嘉慶會典事例》竟多達920卷？這是他在編纂《中國法制史大辭典》時一直感到困惑的問題，以前也曾跟我提起過，我沒太留意，所以這次專門打電話囑我做些研究，早點兒把答案告訴他，以便寫入修訂版中。看到老爺子這么認真，我沒再敢怠慢。

3月24日，蘇亦工去看望97歲的恩師蒲堅時合影。一個多月后，蒲堅就去世了。攝影/李力

“其寬裕有如此者”

蒲師出生于戰(zhàn)亂年代，1954年到北大法律系任教后未久即陷入一連串的政治運動之中。待到終于可以安定下來讀書教學了，已經(jīng)是人過中年，復(fù)為職稱評定所困擾。蒲師的身體算不得康健，年輕時便患有嚴重的氣管炎，聽力也不好，可是他從不怨天尤人，始終好學不倦。1991年退休以后，依然筆耕不輟，陸續(xù)完成了《中國歷代土地資源法制研究》《中國古代行政立法》《中國古代法制叢鈔》等大部頭著作和資料匯編。

一想到蒲師這一代人的際遇，我就為自己的經(jīng)歷感到慶幸，同時也更感到慚愧。

無論做人做事，天分不同，能力各異。做學問亦然，最要緊的不是水平的高低和成果的多少，而是態(tài)度的誠偽。《禮記·曲禮》開篇即言：“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孝經(jīng)》亦云：“君子無不敬也。”敬人、敬事、敬業(yè)，這就是中國古禮的真精神。蒲師一生的行操，可謂無愧于此。

蒲師的事業(yè)，已然令弟子高山仰止了，但更令我欽佩不已，也最讓我感到無法企及的，是他那溫和寬厚、虛己容眾的情懷。法史學界的前輩學者我見過的不少，能像蒲師這樣讓年輕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拘束，長期樂相過從的，我尚未見到過第二位。《論語·子張》言：“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禮記·儒行》篇亦云：“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蒲師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儒者吧！

見到蒲師之前，我對漢語中的“慈父”一詞不甚認同，倒是覺得舊時代的“家嚴”這個謙稱很是傳神。我父親就是一位嚴肅認真、不茍言笑的人，或許是我少時愚頑的緣故吧，他對我一直都很嚴厲。熟識蒲師以后，我的看法改變了，我開始相信，人間確實存在著慈父，蒲師就是慈父的典型。自我在校讀書時起到畢業(yè)以后，這么多年里，蒲師從來沒有訓斥過我，連大聲的批評都沒有過，最多也就是溫言勸導(dǎo)幾句。無論對學生還是對家人，無論對前輩、同輩還是晚輩，無論是對友人還是路人，蒲師從來都是和顏悅色，我就沒見他對誰發(fā)過脾氣。每當想到蒲師，我就暗中告誡自己，再不可對學生疾言厲色了，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惡習難改。

《禮記·內(nèi)則》篇有言：“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中庸》亦云：“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儒行》曰：“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后世以為楷。”蒲師的寬裕容眾，顯現(xiàn)出先儒的風范，亦當為后世為人師者的楷模。

（作者為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