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烈火被點燃用來驗證二二得四,寶劍出鞘為了證明夏日的葉子乃綠色的……
——切斯特頓
會議開始了,秘書說聯系不上梁世塵。
關副院長憤憤說道,那就不等了。他簡明扼要宣布對梁世塵的處理決定:違規調藥,停職三個月,以觀后效。
這可是三院建院以來,首次缺席處理院內違規事件。關副院長詢問在座的意見,環繞身畔的議論聲像被摁下消音鍵,會議室陷入了寂靜。
缺席的當事人正窩在光線不明的監控室里,在臭腳丫子味和汗餿味中,一雙水泡金魚般凸起的眼珠恨不得將監控屏盯穿個洞。
這套監控是十幾年前的設備,之前雷暴雨閃瞎了近半個探頭,斑駁成國際象棋盤的顯示屏上,那名車禍幸存者如同輸液瓶內的一小顆氣泡,在病區消失不見了。
根據斷續的監控痕跡,梁世塵快速判斷車禍患者可能前往地庫和天臺,一上天一入地,南轅北轍。換言之,最好的結果是患者自覺良好,經地庫回家安歇了,最壞就是——從天臺一躍而下。
電話那端林歡反駁道:“天臺沒可能,三年前發生過癌癥患者跳樓事件,天臺就封了。”
“這月醫院清潔玻璃幕墻,施工期間天臺安全門開著。”他話音剛落,她就飛奔起來,手機里傳出“嘩啦嘩啦”的氣流聲,像北風猛拍石墻。不時卡頓的監控畫面上,她移動得如同燒紅的柴堆里蹦出的火星。
她終于找到人了,地點并非天臺,卻也差不遠——通往天臺的消防樓道上。
車禍幸存者蜷成一團,大張著嘴,眼珠凸起,上不來氣也發不出聲——因為哭得太狠引發了呼吸式堿中毒。
等待援救時,林歡回想事件經過。途經病區時,車禍幸存者女患者向她詢問同伴現狀。女患者剛被救過來,即使右臂打著石膏,還是那般精致好看,很難將她與清晨發生的車禍聯想到一起——兩輛摩托迎面相撞,車碎成蒜瓣,現場慘烈,她是唯一幸存者。
得知同伴當場去世,她好看的大眼睛驀然空洞,過了好一會兒才嘀咕道:“我們今天是去拿結婚證的。”說完,她嘴角發出一絲破碎的笑,隨即本應該被移交婦產科的她從骨科病房消失了。
林歡總是低估了平靜下的崩潰,如同浩瀚江面之下湍急的漩渦,幽深而危險。
十一年前,父親被送進焚化爐,僵硬成雕塑的母親猛摳住四方形金屬爐門,出其不意往里一躍,抬紙棺的四名工作人員手忙腳亂,差點沒拖住。母親死命掙扎,喉嚨深處嘶嘶低吼著。十七歲的林歡緊貼冰冷的墻,魂魄瞬間出竅,在九百度烈焰中沸騰成滾燙的煙。
這邊剛消停,杜小米來電告知她:“就剛剛,中層干部會上宣布了對梁部長的處理結果,停職!”
杜小米“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關鍵時刻梁部長居然不在場!杜小米緊急起草了一份陳情書,發動全體藥師向院領導申告,表達對部長的支持,她已自行替林歡代簽了名。
集體申告?林歡頭皮一緊,小米可想不出這餿主意,果然,幕后策劃人是宋公明。若非梁世塵空降,藥學部長一職是宋公明的囊中之物。梁世塵停職,老宋正求之不得,不踩上一萬腳都算他仁厚。
會議室里始終無人發言,院長陰郁的目光黑鳥般掠過一排空位,投向關副院長時愈發沉重。
梁世塵來三院應聘初始,鮮有看好。這名藥理學博士一直從事的藥品研發工作,也算碩果累累,但藥學部長屬管理崗,熊歸熊群,鳥入鳥群,專業不對口。
面試環節,梁世塵倒是在宋公明的襯托下表現得不可謂不超凡脫俗。相比宋公明口口聲聲藥學部今后在院領導的帶領下,積極配合臨床工作的套話,梁世塵認為藥學多年來在臨床工作中扮演助攻角色,未能發揮應有作用,隨著現代臨床治療中病情復雜化用藥多樣化,藥品的使用應更科學嚴謹精準,他高舉著碗大的拳頭,呼喝道:沖了!
三院綜合實力和人民醫院等頭等醫院有著相當距離,全省地位相當于購物界的拼某多,飲食界的某縣小吃。
梁世塵的出現讓院長對藥學的未來產生了些許希冀。
梁世塵能力無疑是出眾的,拿這次藥品配送流程來說,充分展現其就職演說里“實干創新膽大心細”中的“膽大”——親自驅車千里取藥供臨床使用,如果不是他個人私自調配注射用頭孢干粉,就太完美了。院里念及他從工作出發,并未產生不良后果,責令其檢討,嚴懲相關當事人。不料梁世塵拒不檢討,堅稱“藥學部遵守了抗生素三級用藥制度,調藥流程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功大于過。”
死不悔改,這節骨眼了敢缺席會議,狂妄自大,令人發指。
今天缺席的還有四大科室主任。消化外科有臺備受關注的大手術,手術尚在評估階段,患者信息意外被曝網上,引發“這么大歲數有無必要做肝移植手術”,到底是“關愛生命”還是“過度醫療”的網上熱議,院辦每天成了熱線,焦頭爛額之下,主刀醫生林風突患敗血癥,無奈,手術由大外科主任接手,卻遭到患者家屬的強烈反對——他們就是沖著林風來的。
還有,剛剛婦產科一患者術中出血不止,像擰開了水龍頭,半層樓的人都撲去幫忙……
更別提天剛蒙蒙亮,醫院辦公樓下集聚的老人們,四張輪椅,五個拄拐,顫巍巍手扯紅底白字橫幅表達訴求:“我要實惠好藥!”對某些藥品的缺乏表達強烈不滿。
近來諸事不順。
院長從年輕時就被掉發困擾,今天額頭更添智慧明亮,心浮氣躁間,身邊一左一右還不管不顧地騰起煙霧,將他生生烘托成塑像。組織部長和醫務科長兩桿老煙槍默契地吞云吐霧,院長梗著脖子起身:“我去趟廁所,你倆抓抓緊(抽完)!”
一支煙工夫不到,院長嘟著嘴跑回來,一臉便秘式憤懣,反手摔門時差點夾到尾隨其后的梁世塵,不知道的還當他是院長親自前往廁所打撈的。
梁世塵屁股還沒沾板凳就看到了會議桌上的處理決定,他氣定神閑用指頭夾起薄薄的文件紙,笑笑說:“不好意思,剛處理了點狀況,大家久等了——對了,老宋!你怎么還在這兒,樓下的投訴患者還沒走,你去記一下具體訴求。”藥學副部長宋公明沒料到梁博士這時候還能顧到自己,驚訝地抬起老鼠臉,水汪汪的貓眼四下脧視,難掩委屈。
關副院長點頭表示同意,宋公明失去了吃瓜前排,怏怏不樂地離去。
老宋一離開,梁世塵坐直身子,相親般畢恭畢敬:“我對院里的處理全盤接受,沒意見。”
他突如其來的好態度讓正副二位院長面面相覷。
院長戴上老花鏡想細細端詳對方,結果被新騰起的煙霧遮住視線,氣得院長一把奪走組織部長的煙,丟進對方的水杯。
組織部長倉皇打撈出,嘟囔道:“這是電子煙……”院長將“禁止吸煙”的立牌“吱”一聲推到他面前,換得一聲妥協的嘆息。
關副院長咬咬后槽牙,不錯眼珠地盯著梁世塵:“現在才知錯了?早干嗎去了!”違規發生不久,他就給梁世塵點撥過,以他梁世塵的能力在三院肯定還能進一步,千萬別輕視這次違規!這不是有現成的背鍋人嘛,結果梁呆子沒領會到關鍵句子。
會前老關請他來“喝喝茶”,打算敲打敲打,再度曉以利害。
這呆子竟問喝什么茶,關副院長一時語塞,沒好聲氣地吼了句:“菊花!”
梁呆子回說天氣冷,不適合喝菊花茶,拒了。
老關刻意點明梁呆子的去向:“剛才,你是去幫著找回骨科失蹤患者的吧?聽說是林歡透露患者未婚夫死亡,導致患者情緒失控,引發先兆流產,差點鬧出人命。不是第一天參加工作,什么是該說的什么是不該說的還沒搞清?”
聽到“林歡”,院長像聞到了消毒水味兒,五官皺縮,額頭沒剛才亮了。
三院攏共1200名員工,院長對林歡印象尤為深刻,基層醫務人員敢當眾戧院長的,只此一個。
院長啞聲問:“先兆流產患者現在怎么個情況?”
梁世塵忙聲明林歡已找到患者,而且,先兆流產是在林歡透露消息之前發生的,這個前因后果得梳理清楚。他意思想說——林歡有功無過。
老關明火執仗地將矛盾又引到林歡身上讓梁世塵惱火,梁呆子平時口若懸河,奈何一急就磕巴,一磕巴就顯心虛。
嗡嗡的議論聲再起,合著中央空調的噪聲,有種催眠奇效。這件事翻來覆去像被炒了數遍的菜,每根葉片都失去了新鮮度:林風在身患敗血癥的危急時刻,林歡反對使用萬古霉素,堅守抗生素三級用藥原則,先使用大量頭孢和氨基糖苷類注射液;初見成效時林風因頭孢更換批號引發過敏反應,梁世塵為確保用藥,違反流程調取藥品。
護理部主任已看過十三次時間了,見事情又回到原點,提高嗓門說:“梁部長,我說句公道話,這事全賴林藥師,你犯不著替她背鍋!”
她一語道出關副院長的心聲,梁世塵卻心如磐石,咬定林歡沒錯,身為領導沒考慮好細節,一人做事一人當。
院長說,好一個“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份義氣不去梁山泊,來三院搞管理可真屈了大才呀!
這當口,身材高挑的院辦秘書月光一樣從門縫溜進來,悄悄將一張打印紙放在院長面前。院長看了眼,笑容從嘴角快速蔓延全身,他揚手將打印紙遞給隔著醫務科長坐的關副院長。
關副院長兩秒看完這張紙,再抬頭瞅梁世塵的神情仿佛原配捉奸,痛心疾首,頓時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打印紙傳遞開,像溪流中輾轉的落葉,起起落落,終于到了梁呆子手中,初看標題還當是網絡小說,再定睛一瞧,是份多人簽名的《陳情書》,“林歡”二字傻大黑粗地出現在顯眼處,像一記耳光。
部長違規,下屬還跟著瞎起哄,事態竟發展到這地步。
宋公明火速處理完老人們的投訴趕回會場,及時趕上了《陳清書》的尾聲。老宋正襟危坐審讀著《陳情書》,心率血氧和平常一樣,姿態穩如忠誠勤勉的界碑。
宋公明在藥學副部長的職位整十年,運籌帷幄如履薄冰,苦巴巴盼到老部長退休,一個走過場的招聘會,半道殺出個梁世塵。還好梁呆子過于自大,一招不慎換來三個月停職期,對宋公明來說,是個好開端。
昨晚老宋憑窗望月,心潮起伏,一夜無眠。凌晨披衣起身撰寫工作日志:一,今天下午五點是藥品補充計劃的截止日期,增補被梁世塵刪掉的A藥;二,林歡換崗,可能是梁世塵授意,她提交了A藥好幾個不良反應,如觸及報警線,藥可能停用;第三……
時間緊迫。
《陳情書》回到院長手中,被揮舞得像爭食的海鷗:“瞧,藥學部上下多齊心,早上忙成啥樣了,還不忘給領導鳴不平!”
打從洗手間回來,院長的臉紅得像九月楓。二十年臨床十五年管理崗,他的血壓一直控制得很穩,頭回這么激動。
會議室門洞開,與冷空氣同時涌進的是提前告過假的科主任們,除了還在浴血奮戰的婦產科主任,內、外、兒科三位大主任全都到了,齊得像沓處方箋。
大外科主任有專座——正對院長的一把舊沙發椅,相比其他座椅寬1.5倍,好匹配他異于常人的魁梧。他不急著落座,手指梁世塵破口大罵:“梁西皮!林風病程拖這么久都是怪你小子!”也不管在座有兩名女士,一把掀起工作服,展示腰上綁著厚厚的護腰,護腰上溢出一股股白皙的肥肉,“我手術連軸轉,這周一天沒停,從白到黑,椎間盤吃不消啦!”
隨著椅子皮面和臀部發出“吱”一下摩擦聲他落座,會議桌隨即被他一雙虎拳擂得震了幾震,不幸波及泡過電子煙的紙杯,水潑了倒霉的主人一身。
大外科主任贏得不少同情,大家紛紛你一言我一語起來:“梁部長,瞧您給季主任禍禍的,倆眼袋垮到下巴上了!”
“是啊,去年花一萬五做的眼袋真是白瞎了,得再割一刀,老季都這歲數了,容易嘛!”
“季主任肚子真白。”
“還別說,二十年前有個外號,三院首席小白臉!”
院長對驟然歡脫的氣氛過敏,他目光如炬盯緊大外科主任:“老年患者的肝移植手術怎么個狀況,你‘親自來開會,今天這臺手術是延遲了?”面對激動的患者及家屬,院里反復溝通,已初步達成共識,不敢想還能出什么幺蛾子。
大外科主任聽而不答,顧自翻出超大屏手機一下一下劃拉,全然不顧會前三令五申:手機靜音,由院辦秘書統一保管。
關副院長過度白皙的食指輕敲桌面,七分幽怨兩分警告:“老季,開會呢,手機收起來,啊——”拉長的聲調里還透著幾分撒嬌意味。
當年,關副院長還是住院醫師時突發急性闌尾炎,傻小子憑著力壯咬牙堅守崗位,是老季發現他的小臉過度煞白,不顧反抗硬是捉到診斷床上,從診斷到手術一氣呵成。據說,再遲一步就穿孔了。
季主任是三院元老,素來不站隊、不表態,不怒自威。他一雙小腫眼吃力地看著手機屏幕,喉嚨像裝了擴音器,申明此番他代表藥事委員會,向尊敬的院領導以及在座各位科主任、部門負責人解釋此次調藥事件“事出緊急”,梁部長口頭知會過藥事委員會,調藥流程經大家口頭批準。因肩負繁重的臨床治療任務,未及時向院領導說明,因此產生的不良影響,由藥事委員會共同承擔,尤其他自己,責無旁貸。
這番話季主任念的時候如同吃了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撓心。林風病情反復時,季主任貓頭鷹般蹲守ICU,他老婆高齡生龍鳳胎都沒見他這么操心,老命搭進去半條。
沒想到林歡反對使用萬古霉素,像駐守邊關的女將軍,面對百萬雄兵也不退半步,季大主任拿弱女子沒轍,便朝梁世塵撒氣。兩個大塊頭不顧頭臉地當眾撕扯起來,一人一拳頭,劍拔弩張。若不是林風一反常態站臨床藥師這邊,老季的椎間盤得更突出。
林風因病停掉的專家門診和手術,各種大小矛盾處理得唇焦舌敝,還得給患者家屬做工作,一一接手林風的手術,今天趕來給梁世塵備書,季主任可算義薄云天。
大內科主任剛下夜班,一臉沒睡醒,他閉目假寐,抬手讓兒科主任先表態。
兒科主任年近四十,五官深邃,皮膚白膩。兒科人手嚴重不足,她一直連軸轉,從無“下班”概念,科室給她準備了行軍床鋪蓋卷。人民醫院曾兩度高薪聘請她,她聲稱自己是三院培養的,婉言謝絕。她也是下屆副院長大熱人選之一。
院長瞅瞅兒科主任,再瞧瞧梁世塵,心頭涌起一股錢塘大潮般的惋惜——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都大齡不婚。護理部主任曾想給二人牽線,兒科主任豪邁一甩頭:“還用您撮合?梁博士來咱院頭一天我就瞧中了,約他吃了飯。”
然后?
沒然后!
梁世塵大方赴約,點菜時聲明是素食和獨身主義者。他這么坦率,兒科主任也不客氣,全點了肉菜,青椒回鍋肉、梅菜扣肉、大豬蹄。菜上桌,他也沒停過筷子,吃青椒,吃梅菜。問他算哪門子素食主義者,他辯稱“夾肉邊菜,我食的是隨緣素”。
女方買單時他沒客套,出了飯館,開上車溜煙兒先跑了,動作那叫一個干凈利落,可憐兒科主任那天特意打扮過,穿了深惡痛絕的高跟鞋。吃了人家的肉邊菜,居然沒想過順路送人回家,這是位注定要孤獨一生的主兒。
兒科主任先抑后揚,批評梁世塵做人做事欠考慮,缺乏大局觀。但是,她欣賞他的較真與務實,這二者正是時下醫務工作者缺乏的。為避免醫患矛盾,大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如今開口閉口“躺平”,趨利避害,是工作的一貫準則。她聲音細如蚊蠅,一不留神聲線就遁入氣流,大家側耳傾聽,大氣不敢出。
兒科主任點到即止,說內科曾院內投訴藥學部,最具發言權。
內科主任嘴一癟,像被戳了一針。藥學部唯一一例院內投訴來自內科,林歡對用藥持不同意見,當面頂撞醫生,對她有意見的臨床醫師多了,但也就內科敢出手,投訴理由是態度惡劣,歸根結底是矛盾積累的總爆發。
在關副院長做作的咳嗽下,內科主任對藥學部近期臨床藥學貢獻還是予以了充分肯定,尤其在林風的抗生素使用上,梁世塵敢頂住層層壓力,肯“扛事”,讓人心服口服。調藥程序是有瑕疵,如果這次停職處理,會寒了大伙兒的心。
關副院長神情專注得像大型演出中的音樂指揮,聞言迅速用指關節敲擊桌面提醒梁世塵表態,生怕呆子固守著“我愿負全責”的無效屁話。
梁世塵沉吟兩秒,領了關副院長的苦心,檢討自己接手以來藥學部在用藥管理上的不足,做人做事方式簡單粗暴。他滔滔不絕,仿佛口內含光。以萬古霉素為例,從本院用量縱向比到與國內各頭部醫院橫向比,證明在藥學部全體同仁的努力下,萬古霉素使用日趨合理。他不說套話空話,不用講稿,人如計算機一般旁征博引,仿佛身處論文答辯現場。
院長這時才想起,當初院里為何堅定選擇了梁博士,眼前這位身姿如松態度倨傲的男子讓人回想起大學時光,曾幾何時,他們都曾滿懷理想,神采飛揚,沒被社會毒打過,沒有低頭妥協的慣性。
宋公明低頭細細拿筆勾勒會議重點,專注準備最后的發言。老宋熟知梁世塵骨頭硬,四大科和他有著或多或少的矛盾,尤其涉及到林歡,梁呆子便昏招迭出。
出乎意料,院長并沒給老宋發言機會。看到《陳情書》的剎那,院長就明白煽動群眾搞事的是何方妖孽。
最終結果是包括梁世塵在內的藥事委員會全體得了個通報批評,扣除當月績效獎,小懲大誡。
與會干部舉手表決時,一臉懵懂的宋公明顫悠悠舉起了右手:同意。
散會。大外科主任對院長對肝移植手術的追問打了個哈哈:“院領導放一萬個心,這臺肝移植手術——林風接手,穩得很嘞。”
老季去了,留下院長的血壓兀自狂飆。林風敗血癥未痊愈,能否回歸工作還需要評估,這是違規手術。混賬東西,沒一刻消停!
院里這么大費周章,無非想讓梁世塵學點乖,對未來工作能審時度勢更加謹慎,可惜收效甚微,如此一來,梁呆子想再進一步不可能了。
當時,院長隱憂這場風波沒那么簡單平息,只是沒想到報應會來得如此之快。
入冬后,天黑得像摁下快進鍵,晝夜切換只在一扇窗到另一扇之間。
一窗朱霞漫天,另一窗染藍涅皂,像巨人的3D眼鏡。
梁世塵在窗前逗留片刻,滿腹懊惱,行經臨床藥學辦公室時,門下射出一道狹窄光條,試圖標注著還有人在加班,他下意識放輕腳步。
早上他提前了十五分鐘進入會議室,宋公明第二個到,慢條斯理告知他——林歡又惹禍了,不慎透露信息,患者情緒失控造成失蹤——于是,自己就像聽見鑼響的猴兒一樣躥了出去。
他大意了。
林歡突然推開辦公室門,冷不防撞個正臉,給梁世塵嚇一大跳。
兩人一時不知該說啥。她背著光,面目模糊,早上未能追回那份晦氣的《陳情書》,林歡懊惱了許久,終于等回宋公明,瞅瞅宋副部長那嘴笑眼不笑的神氣,她懸著的心才妥妥回肚里。
梁世塵徑自接過她手中《藥品不良反應報告》,借感應燈的光翻看。她的手寫字體力透紙背,赫然記錄著他新提交的A藥:幾例不良反應,全是皮疹。
他仿佛被煙燙到了,急忙問:“輕微(不良反應)有必要(上報)嗎?”就剛剛,補充計劃截止最后一刻,他毅然提筆批準了A藥的追加采購量,以平息早上投訴者們的怨懟。
這批老年患者來得蹊蹺,能集齊多人在這個關鍵點盯準同一個藥品,其中大有緣故,如果逐一查看他們近半年的病歷和處方可以找出端倪,現在他無暇追究。
A藥來自一家小廠,對這家廠他了若指掌。八年前,該藥廠想聘請梁世塵擔任質量負責人,梁世塵隨手舉薦了同學,同學干得風生水起時被老板小舅子接手。小舅子擅管控成本打點關系,銷量不俗,不甘心的同學一直追蹤訊息,定期吐槽這家廠只顧業績忽略了品控。信息量太大,存疑待考。
“因為這些是兒童(患者)……”林歡覺得無需過多解釋,“小患者表達能力有限,萬一沒發現,后果嚴重——”
又鉆牛角尖。梁世塵生氣時嘴唇不自覺地顫動,他將報告在空中一摔:“誰讓你去兒科?”
林歡一直掛靠在外科,曾因用藥理念不同惹惱林風差點被“逐出”病區,林風罹患敗血癥的重要節點,梁世塵有意讓林歡加入會診,“將功折罪”,林歡得以在外科繼續存留,于是便有了今早這場波折。宋公明說過,只要林歡一頂替,必出端倪,那時梁世塵還反詰老宋“凡事講科學,總不能諱疾忌醫吧”,現在對林歡的執拗他有了新認識。
林歡解釋兒科臨床藥師病了,她替兩天。梁世塵嘆口長氣,她專業很強,但臨床藥學有賴臨床醫學的認可,并非一日之功,如果她能夠控制沖動就好了,“哪個藥沒有不良反應?吹毛求疵,最終會無藥可用。”這種和稀泥的話頭一次從梁世塵嘴里說出,林歡驚訝不已。適應走廊上昏暗的光線后,她近距離看清了他,兩鬢赫然出現點點白發,臉上線條向下掉落,無數痕跡證明這段時間他被折磨得夠嗆。
她本來想說,還有兩例輕微皮疹她沒寫入報告,護士巡視時及時發現,給予停藥免了后患。有些家長雖然陪在患兒身邊,只顧刷手機,根本起不到監護作用。
林歡竭力說明:A藥副作用明顯超過其他藥品,雖輕微,但量變引發質變,兒科用藥應更加審慎,她建議,兒科停用。
梁世塵一時無言,她說得輕松,兒科用藥品種本就有限,他這廂剛提交采購計劃,緊接著建議停用,理由僅是幾份輕微副作用?明天院辦樓下很可能出現新橫幅。
他想起會后老宋追著他讓林歡轉崗,說林歡父親當年病死,她可能因此患上PTSD(創傷后遺癥),當時他覺得老宋的話虛張聲勢,現在半信半疑起來。
“刪了。”他命令,將報告一把塞給她,她沒反應過來,紙散落一地。
他徑自從一張報告紙上踩了過去,走廊里的感應燈隨著他的離去逐一熄滅。
北風大作,聲聲像急診室的呼叫,寒冷如應召醫師從各個角落應聲而至。
她身上還是入秋時的薄衫,鼻涕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林歡和母親大吵一架后離開家,暫時棲身在職工宿舍。降溫猝不及防,原本小米答應送兩件厚外套,今天一通瞎操心,把正事兒給忘了。
正瑟瑟著,一輛銀灰色轎車在她身邊急停,后窗露出護理部主任的兩道濃眉,“林藥師,上車!”
林歡大喜,顧首不顧尾地爬進后座。護理部主任家住四環外,她那口子常接愛妻下班,以往林歡沒少蹭她家車。車內的暖氣讓她呆了一呆,都忘了感謝,護理部主任麻利地給她披上件絨里外套:“哎喲,凍得冰坨子似的,為漂亮穿這么薄,等上歲數了有你哭的!”
護理部主任眉毛濃密得可抵院長的發量,特別熱心快腸,給林歡介紹過五六次對象,上到退休干部,下至剛畢業的大學生,認為個頂個和林歡絕配,可惜林歡木訥,沒把住機會。
護理部主任親親熱熱告訴她:“今天我那口子加班,得虧碰到林主任,順道送送咱。”
林歡宛如生吞了一把藥片,定睛一看,駕駛座上好死不死正是自己的前夫……什么路窄來著?
林歡從喉嚨里憋出一句:“我剛搬家,不順道……”
副駕上,大波浪卷發的姚大夫回頭瞥一眼林歡,說:“巧了。林老師和我一間宿舍。”前一句是說與林歡,后一句甜蜜蜜瞅著林風說的,模式切換絲滑順暢。
姚大夫是規培醫師,林歡現在的舍友,上午的失蹤患者是她負責,真是種奇特緣分。
護理部主任大聲附和道:“那就更順(道)了!”
前夫本來聚精會神開車的,不忘拷問:“宿舍?你有什么資格申請?”
林歡頓時心虛。三院宿舍一席難求,入住條件必須是外地且碩士以上學歷的單身職工,林歡一條都夠不上,托了關系,名不正言不順。好在,護理部主任及時將話題引開,繪聲繪色描述林風剛結束的肝移植手術,大量細節是她從實習醫生口中問得的,虧她描述得如同親眼所見,畫面感十足。
姚大夫聽到要緊處,小手若即若離搭在林風肩頭,林風那張手術刀般刻薄的臉居然滑過一絲羞怯。他伸出手去調車載音響音量,林歡隱約分辨出播放的是《大地之歌》第六樂章。
從兩人相識起,林風聽的曲子九根指頭都數得過來,循環播放,從無更新。《大地之歌》她曾向他推薦了許久,他說半個音符也消化不了。
對面車的遠光燈影下,林風握方向盤的手指上密布點點血痂,壓力大時,他睡夢中會摳得手指鮮血淋淋。七年前,她曾像照護嬰兒一般,每晚趁他睡著給套上松緊口真絲手套。
她的凝視讓林風有所察覺,他的手遁入黑暗,林歡趕緊挪開視線。車窗玻璃上沾滿細密的雪粒子,像山楂球上的糖霜。
看來,明天會更冷,她下意識裹緊外套,努力留住體內一絲熱氣。
雖然護理部主任一再要求在地鐵口下車,林風還是不由分說拐上了高速,執意送她回家。在強勢這方面,沒人比他更徹底。這樣一算,若沒上這趟車,林歡反而能節省三十五分鐘。相比她感情上走的彎路,這三十五分鐘倒可忽略不計。
護理部主任絕不會讓氣氛僵掉,繼續沒話找話,詢問林風身體狀況,吃得是否營養,睡得可好?聽說手術排滿了,您剛大病初愈能否承擔體力消耗?
他被問煩了,陡然升起無名火,厲聲說:“托林老師福,否則早好了!”
林歡秒懂“老師”里包含的強烈諷刺,盡管蹭坐著他的車,半點不示弱,說:“用藥方案是您老人家親自認可的,現在痊愈了,能開展手術了,就忘恩負義了是吧?”她窮追不舍,“對了!林主任,按規矩,您得等評估后視康復情況開展工作,評估報告呢?急不可待開展手術,這是拿患者生命在冒險。”
她的咄咄逼人再現臨床會診時,以一當十,舌戰群儒,莽撞如火,席卷一切,什么等級地位尊嚴影響全不在考慮中。
車內安靜了,車外的風也不敢呼號,只剩《大地之歌》的尾音和其他人小心的呼吸聲。
護理部主任下去時,戀戀不舍地把著車門,別有深意地囑咐:“林主任,姚大夫還沒吃晚飯,你曉得的撒!”
林風爽快地答應了,她終于滿意地揮手作別。
看來,這兩位單身是被納入了三院兼職月老的業務范疇,嗐!那把林歡拽車上干嗎?
有一說一,姚大夫和林風是登對的,一對奇葩。兩人都拒用空調,習慣把室內溫度搞得還不如室外。前段時間氣溫爆表,林歡生生給悶一身痱子,愣沒說服室友開一小會空調降降溫,姚大夫說空調用著干得她皮膚受不了,加濕器都不行。前夫愣扯什么充分發動自體調節功能,空調能不用就不用。這倆如果成了,以后可參選省“節能家庭”評選嘛。
姚大夫和林風開始商量著去哪兒吃,所有提議都被林風無情否決。這男人挑嘴而不自知,辣的不吃,太甜過咸不吃,環境臟亂更是不吃,卻張口閉口“簡單就好”。
剛護理部主任下車時,林歡其實覺得自己該跟著一同下去,車門打開一瞬,念頭被寒冷驅趕到爪哇國,她厚著臉皮安坐其后,心想,車里開著暖氣,你倆倒是都很習慣啊。
“林老師想去哪兒吃?”前夫突然問,語氣客氣得讓她冒出一身雞皮疙瘩。
姚大夫好奇地扭頭,想看清這位臨床藥師臉皮能厚到什么程度,林歡一點不見外,熱情建議道:“就剛剛,經過一家新開的懷石料理……”見姚大夫的臉歪掉,她才壞壞一笑,“你倆去,你倆去,我回宿舍吃麻辣拌。”那家料理看外觀裝修就知道貴,她雖然花不到前夫的票子,別人花花也是好的。也不知這份幸災樂禍來自啥陰暗心理。
老夏見到她哆哆嗦嗦進店,二話沒說擰大爐火。林歡將手伸進裊裊熱霧,一頓深吸氣。被寒冷凍結的手指舒緩開,恢復了彈性,就下車這段工夫,腿腳凍得邦硬,可惜不能舉到火上烤烤。
老夏面館也賣餅,賣蛋炒飯、炒粉以及各式炒菜,如果將面館換算成他們三院,老夏屬于“全科醫生”的范疇。老夏的蛋炒飯比面有名,飯粒顆顆分明又有彈性,吸滿湯汁后也不會爛,不像別家子彈似的,吃下肚好半天消化不動。
闊大的鋼精鍋里,奶色的湯層層翻滾。店里沒什么人,林歡和老夏有一句沒一句瞎聊,林歡閑適地問,對方簡單回一二字。
老夏寡言慣了。三十出頭,塵滿面鬢如霜,說年近半百也不過分。他是孤兒,靠在黑煤窯打工攢的血汗錢開了這家店,醬料配方是他苦求好久,從一位湖南老板那里買來的,牛肉酥香,粒粒分明,所有菜里面加一丟,活色生香。
本地早餐店只營業到中午,老夏幾乎通宵開店。凌晨街面空蕩蕩時,只他這里亮著燈,店里不時飄散出熱氣,像這道長街的呼吸。
他媳婦兒跟他一樣話少,黑黢黢的夫妻倆生下一只玉雪團子般的閨女,客人不多時,他媳婦兒就領孩子來,一家三口靜靜在靠里的小桌上,就著黑白電視機的無聲畫面下飯。
林歡問生意怎么樣,老夏不吭氣。其實不用問,放眼看看就知,客人明顯比以前少,前后左右的鋪子換了幾輪主人,能維持就很不錯了。
問到小玉,老夏難得綻放出一個笑,笑紋像臉上最深的一道褶子,他說孩子有點不舒服,吃了藥擱家躺著。
羅馬盾牌大小的不銹鋼鍋蓋掀開,熱騰騰的白氣爭先逃散。手搟面,小青菜粉絲豆芽金針菇豆油皮,分次燙熟,加倍給了牛肉醬拌勻,還免費送了只荷包蛋給她。
付款時,她才發現身上還穿著護理部主任給的厚外套,扯住細一瞧,竟是件男款。林歡心下起疑,從口袋深處摸出一只男用錢包,身份證上赫然是林風本人。
錢包里還有幾百現金,手機支付時代,能帶現金的人挺罕見。
她毫不猶豫選擇現金付賬,這是離婚以來她第一次花他的錢。她心情愉悅地對老夏說:“再加兩根腸,三塊鹵干子。”
五飽六撐地回到宿舍,姚大夫沒去吃懷石料理,剛沐浴完畢,濕發包成印度門房的模樣在打電話,眉眼英氣,皮膚緊繃得讓人妒忌。見林歡進來,姚大夫目光如刀,從她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鋒利削過。
醫院職工宿舍是建于90年代的老式磚混樓,兩人一間。四年前剛翻修過,配了空調洗衣機,一月四百五,距三院僅一墻之隔——繞著圍墻快速步行二十三分鐘就到,連交通費都省了,真正經濟適用。
若能在此生生世世住下去可就太美了——室友沒意見的話。
林歡來時,姚大夫十分抵觸,姚大夫好容易熬走前面打鼾的室友,滿以為能獨享一段時間。林歡小心配合姚大夫的作息時間,錯峰使用公共區域。姚大夫除了不愛用空調,不分晝夜和男友煲電話粥,洗澡時間較長,沒其他突出缺點。
她男友來電時間不定,有深夜有凌晨。林歡就買了對耳塞應對,結果早上差點沒聽見鬧鐘響,便將耳塞退了換了對藍牙耳機,隔音效果湊合用。
電熱水器里的熱水早用得跟林歡的銀行賬戶一樣,她用冷水完成洗漱,實在不想洗衣服了,躺進一米乘以一米九的床鋪,放下帷帳,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裹成繭,胃里麻辣拌的暖意沿著四肢百骸攀緣,心就暖了過來。
姚大夫一直在大聲講電話,聽口吻不像她男友。對了,她有男友也沒耽誤相親,搞不好林風成了男小三還不自知。
“嗯,今天見的林風,會做飯,會彈琴。鋼琴——是啊,這么好的條件,什么原因離的?哈?他前妻出軌!臭不要臉……”
林歡蒙著被子用手機看小說,聽到會做飯會彈琴已經露出一臉困惑,林風可是連碗都不會洗的啊,再聽到出軌,她真想加入對方的通話中,堅決否定。絕對沒有,沒有任何人出軌!不信謠不傳謠更不能造謠!
“梁世塵?不想見,說是獨身主義者——誰信吶,有啥生理毛病吧。假藥案?我知道啊,很多年了,不就是病人托醫生代購進口抗癌藥,病人死了,家屬起訴主治醫生和藥品代購人,什么?梁世塵他爸就是那個代購啊?太悲催了,換我,這輩子都會有心理陰影了。”
“假藥案”三個字開啟了潘多拉魔盒,林歡的心臟幾乎暫停。她以為記憶已埋入了深海,誰想一個浪就能立刻讓沉渣漂浮于海面。
代購未經許可的進口藥,按當年《藥品管理法》的明文規定以假藥論處。
那位最終獲巨額賠償的患者家屬就是林歡她媽。
老宋的承諾從不食言。此前為將A藥納入補充采購計劃,他處心積慮安排養老院的病號演了一出好戲,補充計劃得以成功提交,醫藥公司連夜發貨,在他的親自督促下,一早順利入庫上架。他算是對醫藥代表有了交代。
當初,那個青澀的醫藥代表在梁世塵那里碰了閉門羹,笨拙地在烈日下苦等,皮膚曬得像熟透的蝦。老宋看不下去,給買了一瓶純凈水,孩子哭得涕淚交流。這是他第一份工,銷量縮減直接關系到他的去留,而梁世塵卻一口咬定小藥廠,品控不嚴,以此為由壓縮了當月用藥量,還刪除了補充計劃。老宋不以為然,梁博士的有色眼鏡度數太深,哪家藥廠不都是從小到大?這理由牽強可笑。
老宋提議將林歡安排到制劑室,梁世塵說看過排班表,藥學部七名臨床藥師,其他人休班都是林歡替,以她的專業度,制劑室不合適。
老宋不氣餒,使出水磨功夫循循善誘。林歡有工作熱情,無奈控制不住情緒,好大喜功,遲早惹出大麻煩。
梁世塵面色一黯,一下子全想起林歡惹出的種種大小麻煩。讀博時導師說過,有的人白皮上身,會滲到骨頭里。那時他不解個中意,直到遇見她。
她手中一沓不合時宜的不良反應報告提醒著他,這份執拗愈演愈烈,如失控的列車,一往無前。
昨天早上,梁世塵在洗手間無意聽到林歡在外間和院長的力爭,他的臉再度抽痛。他問宋公明:“林歡同意嗎?她業務能力是頂尖的,讓她從事制劑?大材小用……”
見他有所松動,宋公明當即用夸張的聲調一把抓住機會,說:“制劑室是香餑餑,別人想來都不能的,她要是去還不高興壞了!”
高興就好。
梁世塵迎接完上級單位檢查,正趕上飯點,食堂門口的廣場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原來是在搞拔河比賽。這是醫院入冬的必選項,美其名曰鍛煉身體,其實就圖一窮樂呵。
梁世塵不喜湊熱鬧,掉頭去了醫院附近的秘制牛肉面館,讓老板下碗清湯面。雖只光顧過兩次,老板卻清楚記得他的偏好——湯里除了鹽啥都沒放,能見碗底的“清”湯。
梁世塵心滿意足地端著比臉還大的面盆上了二樓。
二樓是老板自搭的閣樓,空間隔開,梁世塵的大個子在一樓施展不開。據說生意好的時候,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樓上可清楚看到三院的小廣場,逢年過節,廣場上的噴泉會盛放,給肅穆冰冷增添些許靈動。
梁世塵上得樓來,一眼瞧見林風占據了窗邊最佳視角在吃拌面,一肩高一肩低,曾纖塵不染的背影大病初愈后顯出頹勢。林風碗里臥著兩只端方的鹵香干子,梁世塵故意搶了一只塞自己嘴里,被上面沾著的一坨醬給辣蒙了。
他涕淚交流,分明記得這家伙小時候跟自己一樣,不吃辣。
參加拔河的兩支隊伍實力懸殊挺大,一方是骨科壯漢,一方是高低胖瘦不一的藥學部。
藥學部去年輸給了骨科,今年特地選了幾個胖的,想以體重占據些許優勢,不至于敗得太沒面兒。
梁世塵哼了一句:“今年獎品據說是每人兩百元現金。”
林風比他來三院的日子早不了幾天,隨口問:“以往什么獎品?”
“食堂餐票……”
聊了會兒無足輕重的瑣事,林風問出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調藥事件梁世塵為啥拒不認錯?院內處理向來棒子高舉起,輕落下,何必硬杠?
梁世塵還沒從辣勁里緩過來,連吭帶哧擠出一句話:“烈火被點燃用來驗證二二得四,寶劍出鞘為了證明夏日的葉子乃綠色的……”接下來一陣咳嗽聲。
這句是某作家說的,林風記得誰對他背誦過這段。林風目光再度飄向廣場。拔河隊伍中他早就瞧見了林歡,她脖子上添加了條圍巾,比起昨晚厚實多了。
林歡忙前忙后不亦樂乎地排兵布陣。梁世塵針對骨科全是壯漢,臨時要求每隊配兩名女子,骨科欣然答應,他們沒女子,直接空缺兩名選手,表達了充分的蔑視。林歡聽說有獎金,興沖沖趕來,還生拉硬拽來了杜小米。她將最胖的幾個男生安排到隊尾;要求每個人馬步半蹲,繩子打直,雙手握繩距離二十厘米——可見做足了功課,誓要把這筆獎金放入囊中。
小米還是忘了林歡的厚衣服,林歡不客氣地扒下小米脖子上的圍巾,還沒開始比賽,她就有點冒熱氣的意思了。
骨科的隊伍牽著繩子像秋天藤上的一串枯葉,懶懶的。拔河戰開始,三分鐘不到,藥學部無懸念地慘敗,全體倒成一堆,可憐小米的手還給拉了個大口子。
包扎時小米問林歡,一早去哪兒了,林歡說趁醫生交班前去外科還衣服,哦,還有錢包。
天剛蒙蒙亮,病區走廊沒半個人影,倒是林風辦公室里燈火通明,他皺巴巴陷落在白樺林般青春筆直的醫學生當中答疑解惑,沒個坐相,潦草得像放錯籃子的臟工作服。
林風本沒瞅見她,一名娃娃臉的醫學生抱著病歷夾拖長聲調匯報一老年患者使用喹諾酮類抗炎一周,效果不佳。
林風詢問對方看法,娃娃臉支吾起來——沒看法。
林歡不可能放過任何表現的機會,迅速插嘴說:“患者有哮喘病史。”
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她,醫學生的眼睛清澈而困惑,像雨中的小池塘。林歡不等發問,急不可待地補充說明道:“氨茶堿與喹諾酮類抗生素會相互反應,這種情況建議換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鉀……”
“可是,患者處方里沒有氨茶堿……”
“詢問患者,可能自行購買。”
“夠了!”林風聽不下去了,坐直身粗聲打斷。
他委實不懂她,昨天的中層干部會上梁世塵差點涼了,她卻半點教訓沒吸取,具體情況沒掌握清就草率猜測。
他并不知道,該患者已入院多次,只要林歡經手過,對方的用藥史會刻入她的DNA,一如所有傷心過往,永不忘記。
“還有,患者有結核病史,慎用糖皮質激素。”在林風充滿敵意的目光恫嚇下,她斗膽追加了一句,將手中的外套不露痕跡地放到一把空椅子上。
昨晚她用衣袖擦過鼻涕,沒來得及洗,本來還有一絲絲愧疚,現在心里也就平衡了。
林風起身朝外走,頭微不可察地點了下,林歡默契跟上,跟了很長一段,她才想起自己為什么要跟上?
林風沒頭沒腦說:“他們都知道了。”他昨天已向姚大夫坦白——林歡是她前妻。
不難怪昨天回宿舍時,姚大夫的眼神怪瘆人,回想姚大夫的那通電話,分明就是指桑罵槐。
姚大夫知情了,就等于護理部主任知道,這就意味著全世界都知道。
她曾幻想過所有爛事兒不會為人所知,那場訴訟,那段婚姻。終究紙包不住火。灰燼半明半暗,從未冷卻,一陣風來,立刻就復燃。
七年前,林歡她媽堅決反對兩個人交往,他倆偷偷領了證,原想等著林歡她媽慢慢接受事實再告知。直到她發現林風的父親竟是當年“假藥案”中那名被迫賠款的倒霉醫生。
林歡決定了,將當年的賠款盡數還給林風,她媽得知后勃然大怒將女兒趕出家——這個家是她不惜賣掉良心拆散別人的幸福拼出來的。
聽到林風的交底,林歡先是憤懣——為什么不經她同意再坦白?如果他不說,誰也不知道這兩人之間還有段過去,他們能勉強維持同事關系。隨之而來的是釋然——再不必如履薄冰心懷鬼胎。
林歡隱藏的秘密被公布在小米的預料當中,作為閨蜜,小米覺得林歡像過冬松鼠一樣儲藏秘密的惡習不過是為自己刨下一個又一個坑。小米得知林歡的調崗,對秘密泄露的惋惜態度切換成艷羨。
制劑室是杜小米朝思暮想的世外桃源,準時上班到點下班,不用和病人打交道,藥師“躺平”的絕佳去處,林歡卻悵然若失。
宋公明跟林歡談話時她一口回絕,她真不愛去制劑室提前養老——不用動腦筋費口舌,每天按照流程干活。她說就愛跟臨床醫生較勁,結果老宋說是梁部長的意思,她一陣錯愕,回想姚大夫的那通電話,得知梁世塵的父親竟是“假藥案”的被告之一,她的痛苦呈幾何數增長。她決定用錢補償假藥案的其中一位受害者已經讓她力有不逮,另一位受害者無從補償。
當年假藥案被訴至法庭,梁世塵的父親和妻子火速離婚,名下沒有可執行財產,成功避免賠償,塵埃落定后兩人沒復婚,從此各奔東西。
小米瞅著自己被包扎得白胖的手,琢磨著是否可以報個工傷,也換個操作簡單責任輕的崗位,她實在是不想再在門診西藥房倒班了。就昨天的盤存,因為缺了五十片艾司唑侖,她們整組人加班到深夜,不敢想如果最后都沒找出來會怎么收尾,她今早嚴重起不來床。
小米想起昨天加班時大家議論的一件奇事兒:有人說,昨兒你將院長堵在洗手間門口大吵大鬧?這事聽著那么離奇,但又那么符合林歡一急就犯傻的個性,說好聽了是勇敢,說直白了是沒眼力見的大傻叉。
林歡分辯說絕對沒吵,嗓門稍微大了點。她試圖追回《陳情書》迎面撞見了院長,這不巧了么,正好解釋梁部長違規調藥的苦衷。連日暴雨影響藥品配送,受潮藥被原路退回,以致臨床出現藥品短缺——
這是她與院長第二次沖突。第一次是因林風病情反復,再度高燒時,院長心急如焚,查房時質問臨床為何不用上好藥?
眾人噤若寒蟬時,林歡反問:“院長,頭孢和氨基糖甙怎么就不是好藥,難道,您也迷信萬古霉素?假如萬古霉素無法遏制炎癥,下一步難不成就上六胺培南?本院醫務人員都不能遵守抗生素三級用藥規則,還怎么規范患者?”
面對眼前這位以囂張出名的臨床藥師,院長饒是大度也忍無可忍,嚴肅地說:“你開口閉口規范,藥品的運輸規范為何不遵守?所有規范,是無數醫務人員經過多年努力才形成的,規范不是過冬的圍巾,想用就用,用完就扔!”
林歡如被命運叼住后頸的貓,聳著脖子說:“堅持使用頭孢的是我,與梁部長無關。”
“你打算怎么負責?”
“我走。”
她硬是將院長氣得拔腿就走。
梁世塵言歸正傳,一早護理部主任著急忙慌地找他,他還當發生啥大事,對方卻是一臉八卦地打聽林風離婚原因。她說,昨晚下班時林風載著她們出了院門,卻無端兜了個大圈子原路返回,護理部主任瞥見路邊凍成天青色的林歡,忽然就心跟明鏡似的。
梁世塵和林風認識多年,說是從小一塊兒長大都不為過,假藥案后沒聯系,直到在同一家醫院意外重逢,他不清楚林風的婚姻狀況。得知林歡是他前妻時,梁世塵的震撼程度如同當年聽說父親要用離婚轉移財產逃避訴訟時一樣。
林風和林歡除了一個姓,其他毫無共同,個性一急一慢,一冷一熱,勢如水火,竟然結過婚?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
梁世塵記得,林歡的干部履歷表里婚姻狀況欄填的是“未婚”,好家伙,履歷也敢造假。
林風對著稀薄的陽光活動細長的手指,左手無名指有些麻。上次出現麻木還是七年前,一連兩臺手術失敗,他被悲痛欲絕的家屬團團圍住,無力解釋,只得在安保的幫助下狼狽逃出。下班時左無名指竟完全喪失知覺,林歡捧著他的手考古一般研究了很久,特認真地提出荒謬的建議:“你最近這么不順,結婚吧,沖沖喜。”
那時,林歡她媽強烈反對他們交往,卻死活不告知真實原因,凈扯些有的沒的,他們試圖分手,幾次沒分成。
婚后不久他發現,丈母娘竟是當年四處奔走申告,在醫院門口擺祭壇,宣稱自焚的原告。現實中的她斯文靜好,和剪報上的瘋魔判若兩人。
十一年前,是她用極端方式引導輿論風暴,令兩名被告陷入法律與道義的泥淖,許是心中有愧,此后她銷聲匿跡。
后知后覺的他如同切掉惡性組織,果斷切除了一百五十五天的婚姻。
為什么離婚?林風拒實告知——林歡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他的坦率如同昨晚——林歡在面館下車,姚大夫忍不住抱怨起來,林歡是走關系搬進宿舍的,各種惡習,邋遢,不愛洗澡,不愛洗衣服,說夢話……
林風有些不耐煩。他今天累成狗,卻被護理部主任硬拽著“見見”,內心的陰暗促使讓他執意送護理部主任到家門口——早就聽護士議論他們兩口子吵架分居,護理部主任寄居女兒女婿家多日。
聽到不相干的人說前妻壞話,他陰惻惻道:“我的惡習和她一樣多,我前妻,我了解。”一句話終結所有后續,姚大夫何時下車的,他沒注意。
剛結婚時,林歡噩夢里會大叫著“爸”,然后驚醒。他以為只是壓力過大——那年她大四,忙考研還有畢業論文,緊繃成弦上箭,兩人常莫名吵起來:“我不同意,術后24小時就應該停用抗生素……”
每當這時,他都懷疑自己是怎么昏了頭跟這種死腦筋走到一起的:“萬一術后感染算誰的?藥學是輔助,歸根結底,臨床說了算!你是不是嫌醫患矛盾還不夠深?沒事找事是吧!”她卻傻天真地跟他鬼扯,“烈火被點燃用來驗證二二得四,寶劍出鞘為了證明夏日的葉子乃綠色的……”
那時候,他竟會覺得爭執不休的她如此可愛。
是時候將所有過往攤在手術燈下,該切的切,該縫的縫,最頑固的傷口才可能愈合。
得知林歡是原告的女兒,梁世塵一點不驚訝,林風反而愣神了,“你是啥時候知道的?”
“來三院不久。”面冷了會結成一坨,梁世塵將碗推開,碗亦是涼涼的。
梁世塵自小在外公身邊長大,他不愛和父母待一起。還不懂事時他總愛模仿父母的腔調表演給外公看,一老一小樂不可支,長大后他只覺得羞愧,為自己的模仿,也為父母的行為舉止。
梁父擅長尋找商機及時變現,早早躋身成功人士,母親拜高踩低視財如命,是外公口中“一對唯利是‘徒”。
梁世塵見過父母的朋友們,大多俗不可耐,張口融資閉口人脈,除了林風的父親——那個瘦削,額前有一撮毛茸茸白發的林伯伯,目光和煦,妙語連珠。席間林伯伯談及一名癌癥患者亟須進口抗癌藥,托梁父設法代購。梁父滿口應承,林伯伯敬酒時反復拜托說患者是名資深教師,為治病已傾家蕩產,家中還有個讀高中的女兒,務必給最低價。
誰成想善因埋下惡果。
訴訟發生之際,梁世塵剛結束實驗室里沒白沒黑的奮戰,多年研發成果歸零,他卻心情平靜,這是搞研發的常態,他早有準備。電話中他支持父親將官司進行到底。父親語氣平緩,說不用他操心,麻煩解決了。
他后來才知曉,父親解決麻煩的方式是閃電離婚轉移財產,“以毒攻毒”,很符合他不劍走偏鋒的人設。這樁官司于是只剩林伯伯獨自面對癲狂的原告和輿論風暴,庭外和解,賠償巨款了結。
聰明的父親再婚后另起爐灶,白手起家再創輝煌,成為一家小藥廠的老板,還大力邀約梁世塵去他那里發展。
梁世塵這輩子都無法原諒原告的忘恩,更不能原諒父親的負義。
認識林歡時,她和臨床醫生屢屢爭執,像不安分的火。翻開她的履歷表,他驚駭地見到了當年假藥案里患者的名字,心臟仿佛被萬千雷電暴擊。從她第一次因院內投訴做檢討,他就原宥了她。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如此擅長將自己置于被動,生生活成她母親和他父親的反義詞。
他何嘗不懂關副院長遞來的橄欖枝,棄卒保帥,林歡是合適的棄子。他的堅持,不僅僅是為了她,更是為了守護她想守護的用藥規則。違規調藥發生后,他分明囑咐她,不用操心,麻煩解決了。他收集齊數據時滿懷信心,當在洗手間聽到她試圖以微薄之力保全他,再度進入會議室時他忽生懼怕,懼怕自己的過度自信導致惡劣后果。
他一一拜托懇請藥事委員會成員支持,當年做研發追加經費時,他也曾這么低聲下氣,試圖收拾火后的殘局。
梁世塵肩寬背厚,大步前行時張開胳膊,像在泳池里行走的坦克。林歡擠出一臉笑追上,提示他外科今早發生一例A藥不良反應,嚴重過敏,是全身反應。
她加重語氣“嚴重”,圍巾勒著脖子,她單手去解,卻不慎打了個死結。
“外科!”梁世塵一眼都不想看她,救命啊,她真跟這個藥較上勁了,即使PTSD,十一年了也該痊愈了。
“你馬上滾去制劑室!”想起她那張造假的履歷表,他氣不打一處來,這貨得罪了太多人而不知,一旦履歷造假被發現,以她現在的表現,可能被借故開除。
這不是他頭回說“滾”,她在病房當眾沖撞院長時,梁世塵上前讓她“滾”出病房,他則對大家賠笑說孩子臭不懂事。這次他的“滾”是認真的,原來他也能語出傷人,她有種灰飛煙滅感。事后回想,她倉促逃離時的眼神仿佛同他訣別。
制劑室的交接比想象中繁瑣,她全副武裝得像宇航員,渾身雪白松軟,散發著清香的林歡接到兒科主任電話——快來!
兒科主任每次申請藥學會診的時候多一個字的工夫都沒有,之前聽到她召喚林歡就如同聽到發令槍。但掛靠兒科臨床藥師昨天已返崗,不知何故電話打到林歡這兒,電話那端兒科主任的聲調提高了八度“林歡”!不同以往的淡定,林歡褪下操作服,沖出了制劑室。
會診的五歲小患者罹患哮喘,并無疑難雜癥。難題來自患兒親友團,呼啦啦竟達十幾人,病房通道給堵得水泄不通,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個人都有一肚子關心和疑慮。
面對來自八方涌來的質詢,兒科主任重復又重復地答,一個答案又會引發新一輪問題,患兒遲遲無法用藥,這種狀況超越了她的專業范疇。搶救室傳來的呼叫鈴聲尖銳刺耳,兒科主任分身乏術,口罩上方法令紋劇烈抽動,眼看要哭了。林歡的到來形成新的包圍圈,她解答用藥,斬釘截鐵,苦口婆心,溫柔又兇狠。兒科主任得以脫身加入到一名輸液休克的小女孩的搶救當中。
墻上的鐘指向下午四點一刻,梁世塵和宋公明就A藥的不良反應還沒爭出結論。
老宋輕描淡寫,他了解事情全部經過,所謂的重度反應源于那名患者的神經質,一點不適過度反應,停藥后經留院觀察,目前無礙。
梁世塵有些疑惑,宋公明仿佛先知,病區發生的事知道得太快了。
警車的嘯叫打斷了二人的對話,梁世塵伸頭到走廊問出了什么事?正用力拖地的清潔工大姐回了句:“可不得了啦,兒科一娃娃被壞人夾(挾)持了!”
這都什么事啊!上周康復科兩患者為了排隊先后大打出手,結果雙雙頭破,各縫好幾針,外面都降溫了,火氣還這么大!
隨著警車一輛接一輛進入,再度傳來的消息卻是醫務人員被挾持。明知林歡此刻在制劑室,種種不祥感狂涌心頭,他下意識撥打對方手機,無人接聽。
宋公明迅速搞清了事情來龍去脈,小女孩輸液過程中休克,經搶救無效死亡,女孩父親情緒失控大鬧病房。安保趕到現場后,女孩父親趁亂挾持了一名患兒要求面見兒科主任,林歡以小人質有哮喘為由,接替孩子成為人質。
警方快速封控了主要出口,因監控不給力,準備關閉所有病區出入口。
關副院長強勢反對:“今天有例心腎聯合移植手術,器官正在運送途中,相關通道必須保持暢通,不惜一切代價。”
不知是誰怒吼一聲:“你他媽的意思是以犧牲一名醫務人員為代價?”
手術再次推遲。
林風病倒時,他名下所有手術移交其他專家。消息一公布,不少患者反對,反對最激烈的是一名坐擁百萬粉絲的網絡主播,住院期間他也沒耽誤每天上傳視頻展現繽紛的住院生活,大言不慚就是死也要死在林大神刀下。
林風昨天完成肝移植,今天上午完成專家門診后虛脫了,頻頻冒汗。護士敦促他查體溫,他不敢,他怕敗血癥卷土重來。只要開展一臺手術,后續便一發不可收,患者須一視同仁,否則分分鐘引發醫患糾紛。
他悔不當初,不該拒絕萬古霉素,就不會將梁世塵卷入莫名糾紛,至于什么抗生素三級用藥規則,未來他還能用什么藥,他顧不上,只恨自己腦子一熱,失去了對事態的掌控。
早上林風才聽聞梁世塵的違規事件處理傳聞,印象中的梁世塵深謀遠慮,并非沖動無狀的二愣子,何以讓此等小事發展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林風強勢回歸手術,得以替下焦頭爛額的大外科主任聲援藥學部。
手術剛準備就緒,護士氣呼呼告知他,主播在手術室門口聽說醫院發生挾持事件,赤腳溜煙跑回病房取拍攝器材,他們好幾個人沒能捉住他。
林風怒氣沖沖扯掉手術服回辦公室,椅子上放著他昨晚失蹤的外套,上面殘留著麻辣拌的氣味以及不咋新鮮的頭油味,讓他想起租房結婚時沒熱水器的日子。天寒地凍,林歡去開水房打一桶水,兌冷水洗頭,她頭發又粗又密,泡泡沒沖干凈悶干后就是這味兒。
錢包里少了一百塊,他心一緊,隨后發現夾層里的戒指也沒了,當初買婚戒時他的手腫著,消腫后戒指變松動,他就放在錢包里了。
他咬著后槽牙,有點無語,想撥打電話卻怎么都找不到她的號碼,呆愣片刻,才想起手機備注里是“那個女人的女兒”。
《大地之歌》的鈴聲頻頻響起,消防通道的感應燈隨之忽明忽暗,閃爍成窨井內的磷火。
林歡脖子頂著刀,她走得跌跌撞撞,無暇查看來電人。
樓梯在腳下顫動著,像踩著沉睡的巨龍。
老夏只一個訴求——親口問大夫,小玉進來還是好好的,怎么只打了一針,人就沒了?
那名中年女大夫走路帶風,目光堅毅,每根頭發都虎虎生威,看上去世上沒她治不了的病,偏是從她嘴里宣布:搶救無效,夏小玉死亡。
病房里老夏雙眼通紅,野狼般兇惡地環視四周,目光所及燃起一片野火,四周驚叫聲聲,所有人避之不及。
林歡走上前,像走進他的小面館一樣抖索著,這次換她問他:您想要什么?
在十一年前的剪報上,林歡看見過和老夏一樣癲狂的目光,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將半桶汽油兜頭澆下,手舉打火機向蒼天討要公道。賣假藥者,天誅地滅。
命運的暴風降臨,為換得一隅給女兒,那人曾出賣良知。
此刻,老夏察覺出遠離了病區,他惡狠狠問她:“醫生人呢?”
林歡撒謊說:“醫生在血液檢測中心取報告,再走兩層就到了。”實際上,騷亂剛發生時,護士長已迅速拽上兒科主任進了病房,還反鎖了門。
這么多年,林歡學會了滴水不漏地撒謊。改名換姓搬家后,同學間彼此閑聊,母親教給她一整套謊言應對,謊撒多了,也曾信以為真。
應對強勢的母親時,她青出于藍,平心靜氣地撒謊,分手了,完全沒聯系了。
結果暗度陳倉。
老夏身上有疼痛的氣息,濃烈的傷濕止痛膏味道,和父親離家那會兒散發出的簡直一樣。
父親離家那一天斜陽淺照,他拖著巨大的舊行李箱絮絮叨叨,他從沒這么啰唆。她的walkman里吟唱著《大地之歌》“生是黑暗的,死是黑暗的”,她手上忙著些有的沒的,淡漠回應著父親。當時她不知道父親從此一去不返,他溫熱的目光在她頭上一遍又一遍撫過。
林歡和老夏確認,小玉吃過幾顆感冒藥?今天打過什么針?
進而,她問孩子還吃過什么食物。
昨晚在面館,她已經知道了藥名,本該再多問一句用量,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問得急了,老夏顫抖的手握錯了刀鋒,他的血流經她的脖子,像草間小蛇盤旋而過,很癢。
有層樓感應燈似乎壞了,黑暗顯得漫長無邊,只有老夏粗獷的喘息沖擊著她的耳膜。
感應燈出其不意大放光明時,梁世塵凸現在樓梯下的黑影里,像浮出海底的暗礁,又像從地底爬出的追魂使。
他像在商場里偶遇熟人般,面色尋常:“夏師傅,您別沖動,您女兒用的藥是我負責采購的,我向您道歉,對不起!”
患兒用藥是A,初步判斷藥物引發皮疹,繼而喉頭水腫。
他難辭其咎,追悔莫及。
老夏茫然,他的手抓緊刀鋒,顫聲問:“他意思是——小玉用的,是……假藥?”
“假藥”二字刺透過往織就的層層硬繭,準確命中她。
“不是假藥!”林歡糾正他,“昏迷原因,是你給她吃的感冒藥!成人復方感冒藥不能用于這么小的孩子,超量使用對乙酰氨基酚致使孩子產生肝衰竭……”
梁世塵渾身麻痹——她甘愿被劫,竟是想弄清死亡原因?這多姿多彩的腦回路氣得他頭痛欲裂,直想掐死她。
老夏狂躁起來。感冒藥是他從隔壁藥店買的,他想讓女兒早點好起來,多喂了兩顆。可是,才三粒蠶豆大的藥,怎會要了娃的命?
老夏壓根沒想傷害這個女子,他的面館開張時,她是第一個走進的顧客,東問西問,買一碗素面還非要他送只荷包蛋。她話很多,即使他不搭理,她也不放棄,他對她說的話比任何人都多。
梁世塵這會兒才注意到林歡脖子上的鮮血,像她那條打了死結的紅圍巾,他喉頭一陣發緊:“她撒謊!你女兒出現的皮疹是注射用藥引起的過敏反應……”
他一口咬定,堅定懇切,身體不顧一切向前傾斜,仿佛在參加人生重要的一次應聘。必須說服對方,必須贏得這場辯論,她才能安全。
老夏邊聽邊用力點頭,眼前高大的男子眼睛亮灼灼的,像一碗見底的湯面,讓人不疑。
老夏只想要一個真答案,老婆守著店還在等他們回家。小玉乖得過分,病了也不吭聲,就怕讓家里花錢,以往生病他們都是這么扛過來的。
一早發現娃窩在床角一動不動,他慌了,抱起來就往醫院沖,他平生第二次進醫院,一次是生小玉的時候,一次是現在。
趁老夏分神的剎那,梁世塵猛沖上前奪刀。
梁世塵對自己過目不忘一向自豪,院內監控看過一遍就了然于心,他能搶在所有人前頭找到他們,他有必勝信念。從心理學上說,面對突襲,挾持者會下意識揮刀向襲擊者,那時林歡就安全了,他渾然忘記命運軸線上的一個不可控變量——林歡洞悉他的意圖。
老夏不懂人質為什么突然掙扎,慌亂中他誤傷了她,熱熱的血糊了他一臉,他跌坐在地,渾身冰涼得如同躺在搶救床上的那個小身體。
梁世塵不顧一切,死掐住林歡的脖子:“醫生!”他聽到悶在云層里的冬雷陣陣,從遙遠處隆隆傳來。
林歡倒在車禍幸存者的位置,她試圖提出建議——五分鐘內縫合傷口就無礙,可她被一雙命運之手掐得發不了聲。
電話鈴音響起,感應燈閃爍。
遠方的風狂嘯,如虎嘯龍吟。
雷聲如鼓,有人踏著風不遠萬里來接她回家。
責任編輯 趙劍云
李榕,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上海文學》《小說界》《飛天》等刊,并多次被選刊轉載,入選多種文集。出版長篇小說《塔羅牌的冒險游戲》等12部,中短篇小說集《深白》等。2011年開始劇本創作,電視劇作品《再婚進行時》《九九》等先后登陸央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