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蘑菇藜麥花

許實

第一次看到毛毛山是夏季，漫山遍野的綠，漫山遍野的紅和黃，山腰間灌木密不透風。隨著海拔下降，由灌木變成了原始森林，古木森森，松柏蔽日，山谷被牛毛草、豬耳朵、格桑花、毛茛和沙參、黃芪們覆蓋，油亮的綠色讓山谷在陽光里閃爍。想來如果是冬季，大雪里的毛毛山雪霧繚繞，迷迷蒙蒙，一定很壯觀。如果是秋季，漫山遍野的草木和野果果紅的、黃的、絳紫、藍的五顏六色，像雨后晚霞把毛毛山染得壯麗無比，讓人內心的狂喜綿延不斷，像彩虹讓毛毛山容光煥發，使人靈感迸發，使貧乏的生活不斷有新鮮感生長。

毛毛山，藏語叫阿米蓋年，在天祝藏族自治縣境內。我隨甘肅礦區文聯文藝小分隊來到東大灘鄉圈灣村，東大灘鄉圈灣村就在毛毛山北麓，是中核四〇四有限公司精準扶貧點。圈灣村不在溝谷里，在高高的山腰，在2800米的高處，被白云纏繞。站在遠處看，那條出門的路像一條哈達從山上鋪下來，村民和牛羊每天就從哈達上經過。他們下地干活，牛羊進山吃草，都靜悄悄的，一天的日子就靜悄悄開始了，夕陽落山，黑夜升上來，又靜悄悄歸來，山里從來是空寂的，一個人的喧囂就像蜜蜂對著一朵花的表白，熱烈卻乏味。喜歡獨處的村民總是把自己藏在山里，把老舊的房屋隱在綠草里，這些藏在綠草中的房屋像一叢叢灌木，東一叢西一叢，相隔遙遠。當他們從山里走出來，融入集體生活時，好似兩只山羊見面，彼此聞聞氣味，又很親切。眼前，住在白云上的圈灣村被大山圍住，被綠草圍起來，被藍天圍住，被白云圍起來，安睡在大山的臂彎里。眼前，高門大院，青瓦白墻，仿古屋檐，錯落有致，跌宕起伏在山腰間的是新建的圈灣村居民住宅，高過屋頂的群山，綠草在燃燒，不是短暫的絢爛，而是整個夏季的閃耀，在夏秋之交，沒有花朵的時刻鳥鳴總會打破寂靜，烏云也會裂開縫隙灑下橘色光束，讓村莊和山坡鋪滿光焰。除了山還是山，山連著山，一望無際，除了綠草還是綠草，沒有涯際。圈灣村人也許看厭了，喜歡大紅大紫，把院門漆得紅紅的，像精致的漆器，青瓦白墻大紅門，古色古香，一派徽式民間院落，門前種的花草、蔬菜正伸枝展葉，蘋果樹還沒有長大，藤蔓植物卻早已攀上墻頭，尤其是啤酒花長長的手臂上綴滿球形果花，像小燈籠給院落里人送去光亮，也像給夜晚牧羊歸來的人高高舉著火把。圈灣村人生活節奏緩慢，他們要一點一滴品嘗醇香的日子，細細感受日子里的小歡欣。比如，一排新能源風光互補路燈和新型節能太陽能路燈，讓院門不再被濃稠的黑夜包裹；探出院墻的360度攝像頭，像晝夜不眠的人，睜著眼睛看著他們過日子；劃過天空的各類飛行物，包括蝴蝶、蜻蜓、雄鷹和禿鷲，還有載滿游人的飛機，想飛機上喝咖啡、吃三明治、睡覺、看電影、互相擁抱的戀人，或者一個好奇的游人從舷窗里看他們；還有裊裊炊煙，從各家的煙囪里吐出來，村子里就彌漫著羊糞味、草木味和大山的味道。比如，他們把屋子裝飾得像山里的藍馬雞、雉雞，艷麗、妖嬈，也一針一線把碩大的牡丹圖繡出來，掛在客廳，大紅大綠為主色調，這是他們從心里生出的歡喜，當然也可以想象一下敦煌壁畫的輝煌和絢麗。在圈灣村人生活章節里，也有藝術這一節，看舞蹈表演、聽歌聽戲，收藏書法繪畫，欣賞攝影作品，讀文學書籍。他們珍惜這些就像珍惜山里的羊羔和青草一樣，無數藝術形象、美好情懷和藝術夢想像一道道閃電刺破他們沉寂的心靈，也像晚霞一樣使他們純潔的心靈放射出光芒，重振起生活和人生的旗鼓。文藝小分隊的表演競賽在圈灣村人心里播下藝術的種子，尤其那首《鴻雁》，雄渾、滄桑，深情的歌聲像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擊打著村民的心，使他們想起雄鷹、自己的草原和英雄，有一股熱血電流一樣迅速席卷整個身體，讓臉頰發熱，心跳加快，把平日里那些無趣和拙劣的心思清洗得干干凈凈。這種力量很少在他們心里產生過，這種力量一旦升上來將使他們更加激動，更加堅韌和滿懷信心。歌聲甘甜悅耳，回旋婉轉，像山澗溪水、云中翠鳥使人陶醉，忽然豪邁而激越。重金屬的搖滾使人不由自主地搖擺起來，使人有了快感，像山里的暴風驟雨和電閃雷鳴，不斷磨礪著村民的勇氣和勇敢的心。即使唯美深情的舞蹈，也不會讓村民感到自己粗手大腳、身體健壯是笨拙的事，影響美的事，即使不懂書法繪畫，也想拿起筆，讓這些字呀畫呀像燈花在心里撲棱撲棱地綻放。

夏季，這里到處涌動著生命。剛出窩的家雀、云雀、斑鳩和伯勞們在試著飛翔，它們飛得很低，都在低處覓食，從這家屋檐飛到那家屋檐，從這叢灌木到另一叢灌木。灌木林里密集的蚊蚋和小昆蟲是鳥們最好的食物，豐富的食物倒讓鳥們挑三揀四，小鳥只顧嘰嘰喳喳地吵架，根本不聽脊背是灰褐色、被生活折磨得胸口和肚囊變成灰白的鳥媽媽的勸說，鳥媽媽滿懷憂患看著這些不爭氣的孩子。圈灣村人卻不這樣想，在一群群小不點跟隨鳥媽媽戰戰兢兢落入灌木林，潛入正在開花的野蒿叢中并發出贊美的尖叫時，圈灣村人是很感動的。這是鳥雀們在演練，在訓練它們的勇敢精神，反應能力和隨機應變能力。像圈灣村人應對山里發生突變情況時的機敏一樣，他們每天做著這樣的演練。在演練中長大，在演練中生存，在演練中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他們熟悉毛毛山和遍布毛毛山上的野生蘑菇、羌活、黃柏、柴胡、冬蟲夏草、貝母等各類中草藥，還有牧草披堿草、蕨麻草、金露梅、野苜蓿、紫花地丁、灰條草、車前草、馬齒莧等。他們靠山吃山，也采山，尤其采蘑菇是圈灣村人快樂又致富的事。一場夏雨過后，毛毛山上白霧繚繞，山里空氣清澈，樹林和青草生機勃勃，不斷增加和聚集的豐沛的樹葉讓樹木美麗又生命強勁。此時，潮潤潤的山上掛滿刺玫果、山榛子、沙棘和野草莓，這些還沒有成熟的果子被晶瑩的露珠包裹，在晨陽里閃著油綠的光芒。草地上野蘑菇破土而出，爭先恐后張開的小傘，讓人想起那首《采蘑菇》的兒歌。天蒙蒙亮，采蘑菇的圈灣村人就到達松林，茂密的樹林讓太陽光無法穿透，樹林里很暗，看不清任何東西，當太陽爬上山頭時，樹林里才有了光，在模糊的光線里，人們開始搜尋野蘑菇。當然沒有經驗的人是找不到蘑菇的，那小小的傘從厚實的腐葉層里冒出來時是不易被發現的，即使你從它身上踩過，眼睛從它小傘上滑過，你也會一無所獲。有時忽然被遠處閃爍的白光驚喜，終于找到一朵雙胞蘑菇了，趕緊跑過去卻是一撮羊毛。有采蘑菇經驗的人卻不同，他們眼睛賊，只要看見地皮上有褶皺、裂紋，便輕輕摳，腐葉下藏著三五株蘑菇，濕滑的半球狀的白色傘面從手里滑脫，絲綢一樣的白色傘面布滿裂紋，是它盛開的花。山上菌類植物很多，除了松茸、雞樅、羊肚菌，要數蘑菇種類最多，有狗尿苔、馬屁泡、紫蘑菇、雙孢菇、雞腿菇。當然，紫蘑菇俗稱松菇，雙孢菇也叫白口蘑、肉蘑菇，雞腿菇肉質白嫩松軟，是圈灣村人愛采擷的。山野里蘑菇也會保護自己，那些小蘑菇不把頭探出地面，只是悄悄的用傘蓋將土頂出一個小包，即使露出了頭也是和泥土一個顏色，以達到混淆視聽。大一些的蘑菇，盡情綻放自己的傘蓋，讓菌桿長長的，只是它們將自己藏在樹葉下面、樹根旁邊，粗心人是不容易發現的。當第一縷太陽射進樹林里時，人們手里的大袋小袋已經裝了不少野蘑菇。陽光里一層金紅的輕紗籠罩著草地，草尖上露珠閃閃發亮，抬頭是看不到天空的，高大的樹冠、稠密的樹葉像海水灌滿眼睛，全是綠色，全是讓肺部健康的清澈的空氣。此時，你如大喊幾聲會驚起野雞或者烏鴉或者膽小的野兔，它們留下幾聲難聽的呱呱聲飛走了。其實，此時人是什么也看不見的。

采摘之后就是食用。傍晚滿載而歸，然后將野蘑菇稍加處理，簡單烹飪就可享受美食了。食譜會給出野蘑菇的一千種吃法，但是山里人最好的吃法是油煎蘑菇，再配上辣椒加上醋，燜一會兒，直到黑汁浸透，自從山里有了牧人就是如此。可是圈灣村人不只是為了吃，他們采摘后將野蘑菇曬干，賣給收山貨的商家。說是商家，其實也是同村人，村里有人專做山貨生意，把收來的山貨進行分揀、挑選，然后發往全國各地。這些長在山里的野蘑菇被圈灣村人做成了網紅，自媒體、抖音、快手上野蘑菇價格賣得很高。

僅僅一個月的采摘期，野蘑菇就讓一個圈灣村人收入上萬元。圈灣村人也采蟲草，他們說起進山采蟲草的艱辛時也是輕描淡寫。采蟲草一般在五月，早晨很早就進山，山里天氣陰晴不定，早晨還是陽光燦燦，中午就下起雨夾雪，在山坡上他們爬冰臥雪，雙手凍僵了，膝蓋麻木了，眼睛看花了，直到下午才能采到五六棵蟲草。蟲草很狡猾，善于偽裝，冬春季節把一拃長枯黃的莖伸出地面，與枯草、泥土混在一起，把身子埋在土里，兩只小眼睛機警地環視周邊，守護珍貴的身子，夏季時便迅速將身子幻化成一棵草，消融在無邊無際的青草里。對于圈灣村人來說，是野蘑菇刺激著他們不知疲倦地上山下山，是毛毛山的蒼翠讓他們頭腦、身體、精神變得振奮，他們內心里迸發著火焰，未來在遙遠處閃光。對于圈灣村人的采山生活，就像那青草一樣永遠遼闊，無限循環。

除了采山，圈灣村人也種莊稼，在中核四〇四有限公司的支持下建設高標準農田，使“田成方、土成型、渠成網、路相通、溝相連、土壤肥、旱能灌、澇能排、無污染、產量高”，讓坡田變梯田，小田變大田。藜麥就種在這樣的田地里，翻耕機、旋耕機、鋪膜種植機讓藜麥穩妥地在土里發芽生根。也種豆子，食用蠶豆再加工后賣到各地，走出大山的豆子讓圈灣村人的日子一天天殷實。現在一行行開著白花、粉花的豆花地里，村民們在薅草，寂寞了就打開手機聽歌聽戲。青草落滿大地，羊群像珍珠綴滿山坡，歌聲在花間和青草里穿梭。

藜麥成為圈灣村人增收致富的經濟支柱是近些年的事。吃多了精米細面的人們身體開始發胖，患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的人比比皆是，為改善飲食結構，人們進戈壁、草地挖蒲公英、苦苦菜，到田間尋找灰灰菜，種植糜子谷子，讓飲食粗疏，增強身體抗病能力。尤其藜麥，這個被馴服的灰條草，屬單種作物，可滿足人體所需的全部營養。有資料說，藜麥是印第安人的傳統主食，和水稻同時被馴服，有著6000多年的種植和食用歷史。我們與印第安人隔著千山萬水，我們的祖先和印第安人卻吃著同樣的糧食。《文選·曹植》中說：“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劉良曰：“藜藿，賤菜，布衣之所食。”藜就是灰條草，和藜麥一個姓氏。藜藿是指粗劣的飯菜。灰條草有極其豐富的人體需要的鈣、磷、鐵等微量元素，遍布天祝地區的野菜野草很多，灰條草就和紅景天、鐵線蓮、金露梅糾纏在一起，無時無刻被山頂上刮來的大風、瓢潑的大雨猛打猛攻，發出尖利的呼嘯聲。被風雨磋磨后的灰條草竟也齊刷刷地成熟了，灰條籽成為野谷，和同屬西北地區的藜科植物沙蓬種子——沙米，成為古人的糧食。尤其西夏時代，民間生活貧困，人們春天吃鼓子蔓、堿松子；夏天吃蓯蓉苗、小蕪荑；秋天吃地黃葉、登廂草；冬天吃舊年儲存的沙蔥、野韭、灰條子等。現在患了肥胖病的人們把藜麥、草籽、野菜當成主食，祖先們吃過的食物自然是合理的，也適合承繼了祖先基因的現代人的身體。憑借這些榮譽和功勞，人類應該給這些草籽、野菜立傳，建紀念碑，不過多如牛毛講植物的書籍早已給它們樹碑立傳了。

住在海拔3000米山上的圈灣村人，也把藜麥種在3000米高的山上。這個耐旱、耐寒、耐鹽堿性的藜麥形似灰灰菜，其實比灰灰菜高些、壯些、穗頭沉一些，當然它們也都不是麥是草籽，就是這樣的草野生生地鋪滿山坡。五月，圈灣村人種下藜麥，七月，藜麥苗就胖乎乎、傻愣愣地長起來，粗枝大葉、笨頭笨腦、疙里疙瘩長滿籽實的穗子就接受陽光照耀了。圈灣村人在藜麥地里澆水施肥除草，粗糙的大手摸過整整齊齊的藜麥，藜麥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音，健壯的身體走過長得嚴絲合縫的藜麥間隙就像走在翻著綠浪的小河里。也有鳥雀跟在他們身后啄食藏在藜麥穗里的蟲子。麻雀與人親近，一群群忽高忽低快樂地飛翔，遠處有云雀和伯勞站在地埂上或停在草尖上，等著麻雀飛走后再去掃蕩。這些很容易讓人想起春耕時節，農民用鏵犁過的地里，冬眠了一個冬天的蚯蚓和蟲子被翻到地面，每天到處尋找吃食的鳥兒很快就發現這些美食。麻雀、烏鴉、喜鵲、斑鳩、鹡鸰們輪番搶占像鋪了一塊黑毯的田地。為了爭食，鳥們也要打架，鹡鸰瞅準空隙吃幾口就飛走了，喜鵲與麻雀展開爭奪，麻雀仗著數量大，把喜鵲趕到地埂或地邊上，喜鵲悻悻地飛到樹上看麻雀們飽餐，等到麻雀飛走才從樹上下來找些殘羹，其實這樣的場景早被農人看在眼里，只是他們都習以為常了而已。被波浪壓彎身子的藜麥很快挺直，雖然穗頭依舊搖晃，但是根部沒有丟掉自己在地里的一席之地。藜麥花開了，肥嘟嘟的穗頭里一窩窩小黃花閃爍，碎碎的像星星在藜麥地里忽閃，有蜜蜂在喧鬧中忙碌，一些喜歡惡作劇的鳥兒專食花朵，藜麥花躲不過它們尖利的喙，就拼命開出密不透風的花來喂養。有陽光、露珠、清風，活生生的花朵讓藜麥攢足了力氣結籽。

在開花灌漿時節，藜麥悄然完成身體上的轉變，由綠轉為紅、紫、黃等顏色。張揚、高調是藜麥的基因，那紅得爆裂、紫得眩暈、白得痙攣的藜麥像遼闊的樹林。這是藜麥一年里最后一次絢爛精彩的大爆發，把圈灣村裹進去，把毛毛山裹進去，裹進五彩繽紛、流光溢彩的色彩風暴里，的確讓人有些戰栗。但是，藜麥只是圈灣村的一部分，永遠無法成為圈灣村的全部，當你穿越藜麥田野，還是繞著藜麥散步，你會感到信心滿滿精氣神倍增，也會感到野心和霸氣在心里滋生，在藜麥生機勃勃全盛時節，會鼓舞人心，令人欣喜。

不久，在圈灣村的耕種區就能聽到轟隆隆的機器聲，那是收割機在收割藜麥。此時，山里彌漫著干草的味道、油松的味道、谷物香甜的味道……一切生命的味道。

責任編輯 瓦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