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文正

以城市命名的交響曲(以下簡稱“城市交響曲”)是近年在我國逐漸流行的一種交響樂體裁。用交響樂的形式展現這個城市的獨特風貌、昭示城市鮮明的個性、凸顯城市深厚的人文氣息,以構建這個城市的“音樂名片”是這種交響曲的職能和特點。城市交響曲既是文化自覺的一種體現,也是一個城市經濟、文化實力的體現,因此,一些經濟發達、文化發展迅速并有著強烈文化自覺的城市已經開始了自己城市交響曲的創作、演出、推廣。2 月17 日晚在成都音樂廳上演的《成都》交響曲(作曲:崔炳元)就是疫情之后上演的首部城市交響曲,吸引了廣大觀眾前來觀賞,得到業內專家和普通聽眾特別是成都本地聽眾的熱烈歡迎。
作曲家崔炳元是一個有著豐富交響樂創作經驗的作曲家。他始終奉行的一個創作理念是“讓音樂活在音樂廳”,因此他的創作始終是貼近生活、貼近大眾的,為人民而歌始終是他的創作宗旨。同時,他也是我國較早開始創作城市交響曲的作曲家,已經為國內許多城市創作了屬于自己的交響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在業內獲得廣泛聲譽。
《成都》交響曲是作曲家在2017 年應成都交響樂團委約而創作的一部作品,作為一部城市交響樂,除了具有一般交響曲的共性外,還應該有著自己的獨特要求,而這個要求的一個核心就是“地域性”,但這個地域性并非狹義的而是一個相對廣義且鮮明的特征,而這種特質的呈現則有賴于作品所呈現出的人文氣息。因此在創作上對作曲家的要求就更高,不僅要有嫻熟的交響樂創作技術,更要有深厚的人文素養,并具有將這種人文性用音樂呈現出來的能力。
縱觀《成都》交響曲,可以感覺到以下幾個方面的突出個性:
既然是部城市交響曲,那么選取表現對象、確定作品內容是首要工作。一座城市是一個完整的社會形態,可以說包羅萬象,因此確立能代表這座城市的符號最為重要,其中,城市的歷史、地理、風俗等標志性元素自然成為首選,而一些現代性特征的符號則更是具有時代性代表的要素。同時,作為一部交響曲,選取內容還有一個重要的考慮,那就是音樂性,一是要適合用音樂語言表達,二是選擇的內容彼此之間要符合音樂發展邏輯,適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結構。

交響套曲《成都》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運用了八個樂章將最具成都特色的代表性元素進行了呈現。
作品開篇樂章為“街景-春熙盎然”,選取了和煦的春日里,現代城市成都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予以呈現,揭開了成都的交響之旅;第二樂章“太陽神鳥”,選取了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的遠古文物——太陽神鳥金飾進行呈現,這個文物作為中國文化遺產的標志,已經成為成都的象征之一;第三樂章“草堂隨想”,詩人杜甫在成都生活居住過多年,留下許多千古名句,他生活的足跡、居住的草堂自然成為成都的標志,也就成為作曲家的選擇;第四樂章“勝境武侯祠”,選取了歷史人物——古蜀國宰相諸葛亮作為對象進行音樂化呈現,作為成都人民不可忘卻的先賢,諸葛亮是忠武剛烈的代表,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一直激勵著后來者為國奮斗,這種精神也成為成都的一個顯著標志;第五樂章“西嶺山歌”、第六樂章“青城天下幽”將視線轉向自然人文環境方面,千年西嶺雪山孕育的山歌以及悠悠道教名山——青城山的神秘氣質分別以各自的顯著特點成為成都的文化與地理地標;第七樂章“都江堰三賦”選擇的呈現對象——人工奇跡都江堰既有實用價值更有歷史價值,以其多重身份也為成都的增加了厚重歷史人文物與自然氣息;第八樂章“公園之城”依照成都市政府提出的“公園城市是覆蓋全城市的大系統”、“建設公園城市,體現生態價值”為主旨,通過多方面刻畫,將這一偉大而美好的內容進行了形象化的呈現。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這部作品選取了多重角度、多個視點對成都的悠久歷史、深厚人文、美麗的自然進行了展示,同時,作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成都鮮明的都市特質也被作曲家敏銳地捕捉并化作交響語言在這部作品中予以生動呈現:春意盎然的街景以及具有生態氣質的公園之城成為這部作品一前一后的開篇與結尾,將深厚的歷史包裹其中,渾然一體。作品中既有歷史、自然、文化、古跡、傳說、建筑等人文因素,又有妙趣橫生的成都方言(“巴適的板”和“擺哈龍門陣”)、熙熙攘攘的街景等生活氣息濃厚的元素,構成了成都這個古老而又年輕城市的靚麗名片。

如何將這些表現對象集中在一個統一結構的交響結構之中是作曲家藝術功力的考驗,我們看到這部作品作曲家處理得非常到位,突出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整體布局上。眾多樂章都以“成都”這一個中心內容統一起來,并運用交響語言描寫了這個城市的各個不同特征與面貌,并通過合理組合構成全貌。盡管音樂形象各色紛繁、形態各異,但都是基于一個中心主題的外化。這八個樂章在各自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基礎上,有很大程度的開放性,彼此相互聯系、相互依存。開篇與結尾樂章是對這個城市當代生活的反映,截取了兩個側面進行呈現,突出了這個城市的新時代風貌,具有鮮明的時代性與特色,中間穿插的三首間奏曲則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將各個樂章連接在一起。
在音樂創作技術上,作曲家運用主題與核心音調貫穿發展的方式使得整部作品層層遞進,在整體結構上形成了一個綜合變奏、三部性與回旋原則,進而整體上保障了作品的內在邏輯。

作曲家采用了點、線結合的方式布局全曲,“線”就是起到貫穿作用的動機,這是具有濃郁四川風格的上行大跳后下行環繞的動機,好似一聲熱情的呼喚,悠揚高亢,節奏靈活生動,姑且命名為“呼喚動機”。作曲家曾說過這部作品就是他的成都游記,這不由得使人想起理查·斯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曲》與莫索爾斯基的《圖畫博覽會》,主題貫穿使得作品具有凝聚力,將眾多不同內容、不同效果的各個樂章連接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同時,在貫穿中的發展又使得作品具有一種發展和推動性,具備了交響曲的特征;“點”則是其中反復出現的音樂段落,在線的牽引下形成一顆顆閃光的珍珠,展現著成都這座古老而又年輕城市的魅力,而各個段落之間通過旋律、調式調性、配器和聲等因素的布局構成一種具有再現性質的方式,從而使得音樂發展具有變化中的統一性,兩者共同構成了一個布局嚴謹有邏輯的發展整體,具有強烈的交響性。因此,這部作品并不是簡單的組曲而是一部名副其實的交響曲。
其次,作品每個樂章內部的結構也體現了強烈的戲劇性,如:第二樂章“太陽神鳥”靈活地采用了奏鳴曲式與變奏曲式的結構原則:兩只短笛開門見山地奏出閃爍太陽光芒的第一主題,獨奏長笛鮮活靈動地將神鳥幻化出躍動的第二主題,這兩個主題分別在木管,弦樂聲部中重復變奏;展開部由是象征四季、四方的四個變奏構成,春(雙簧管)、夏(弦樂)、秋(單簧管)、冬(大提琴) 均充分發揮各聲部的表現特性。第四樂章“勝境武侯祠”是一個復三部曲式結構,用以表現激烈的戰爭場面(前后兩段)以及對圣賢的崇敬(中段),首部與再現部突出了各個聲部的“竟奏”,特別是木管、銅管分別與全樂隊的“抗爭”與“對峙”,構成強烈的戲劇沖突。第五樂章“西嶺山歌”中作曲家還將中國古典詩詞的上下闋的結構加以創造性運用,更使得作品具有了鮮明的中國性。第七樂章“都江堰三賦”則是由三個并置型段落構成,三個段落可以作為作曲家的三個“賦”,分別展示都江堰的三個部分“分水魚嘴、飛沙堰、寶瓶口”,三個段落運用了一個“主導動機”進行貫穿,這種新穎的結構方式使作品充滿的新的結構力,具有突兀不凡的特征。

第三,眾多對位手法的運用,使得音樂在同一時間具有不同的形象同時出現,不僅增加了表現力,更是凸顯了交響性,同時也增加了作品的結構力。如:作品開篇即是一個多動機的縱向交織,幾個主題動機在不同的樂器組同時奏出,具有強烈的交響性,動機之間對比又統一,具有強烈的開放性動力性,即造成一種熙熙攘攘的街頭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的繁榮景象,又具有強烈的現代感,使得古老而年輕的城市躍然而出,可謂出手不凡。
由此可見,這部作品根據表現內容以及整體交響性的需要而采用靈活多樣的結構方式,在保證整體結構完整有邏輯的前提下做到了每個樂章結構的多樣與統一。
如何用音樂展現這些城市要素是作品創作的關鍵環節,也是作曲家作曲技術的試金石。特別是地方性音樂元素的合理利用則是城市交響曲的音響特質體現,是作曲家對地域性音樂需要掌握以及運用情況的考驗,同時也是對其傳統與現代轉換技術能力的考驗。
我們看到,在《成都》之中響起的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音響,成都的音樂元素在其中與交響樂隊高度融合。

成都音樂元素包含對當地傳統音樂材料的運用,而更為值得重視的是作曲家將其語言加以音樂化處理從而形成一種新的音樂元素在作品中加以運用。
在對傳統音樂的處理上,作曲家基本采用了兩種手法:一是對原音樂材料的變奏,二是采用更為大膽的手法——原封不動地引用。這兩種手法在這部作品中交叉出現,取得非常好的藝術效果。其中,對原材料進行變奏處理,使之成為具有交響性的語匯是這部作品的主要用法,但是如何使得原來封閉收攏性、結構短小的民間音樂具有交響性是對作曲家作曲技術的考驗,崔炳元在這方面進行了多年的探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經過他處理的旋律既保持了原有風格特征,使得聽眾很容易“認出”其“母體”,同時又有新的效果,如:貫穿整部作品的“呼喚”動機就是以川劇的唱腔發展而成,作曲家敏銳地抓住了一個上行大跳后下行環繞的進行創作了一個既有豪情又有些俏皮的動機,既突出了四川的音樂特點又賦予其強烈的時代感,同時具有很大的展開空間;第三樂章“西嶺山歌”上闕以流水調“打雙麻窩送情哥”和呀妹調“新打磨子槽對槽”為素材進行再創作,而下闋以完整的吆噢調“唱起山歌有精神”為基調進行展開;“青城天下幽”中段完整借用了青城山道教音樂中的“雙吊掛”的旋律,同時使用了道教音樂中的堂鼓、云鑼、三清鈴、引磬等“法器”,讓人們在音樂廳里也聽到地道的道教音樂。
將成都方言音樂化是作曲家最具創新性的手法。第一樂章后半部分,選取了成都方言中兩個頗具特色的句子,根據其四聲及語氣走向提煉出兩個音樂動機作為音樂發展的“種子”:樂隊全奏出的前緊后松的快速動機,好似群口說出成都話“巴適得板”,這句話在成都話中是贊美一個人或者一件事辦得好,作曲家根據其語氣及情緒創作出這個動機,既是對語氣的模仿,也是對其內涵的揭示,充滿贊美與肯定,具有一種強烈的沖擊力,是成都人豪邁直爽性格的呈現;第二個是來自成都人經常對熟悉人說的話——“來,擺下龍門陣嘛”的動機,這是一句充滿生活氣息的家常話,作曲家采用了“松緊松”的節奏,特別是最后的下行旋律配上切分音的節奏更是將成都人慣用的語氣進行了模仿。
鮮明的城市符號、嚴謹的結構、生動的音樂語言使得這部作品的一度創作具有了鮮明的地域性與交響性,而準確到位的二度創作同樣是作品得以完整呈現的重要因素,其中深厚的人文浸染、交響樂隊專業素養是決定作品演出質量的兩個重要因素,尤其是其中獨特的韻味,包括音樂語言(特別是旋律)的表達,以及對歷史地理及其他人文元素的由內而外的呈現,都需要作曲家指揮家與演奏家的高度默契。
我們看到,當晚擔任演奏的成都交響樂團展示了很強的實力,將這部近80 分鐘的原創作品呈現得非常精彩,博得了現場觀眾的熱烈掌聲。

無論從演出時長還是內容上來講,這部作品都堪稱“大部頭”,演奏難度可想而知,尤其是作品中大量的對位是對樂團協調能力的考驗。在當晚的演出中,弦樂溫暖的傾訴、木管間俏皮的對話、銅管的激烈竟奏都得到較為清晰的呈現。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銅管組,作曲家在這部作品中給了銅管聲部非常重要的位置,既有激情澎湃、輝煌激越的吶喊,又有溫文爾雅的傾訴,同時還也不乏流暢柔綿的襯托,這對樂隊隊員確實是個不小的考驗。末樂章中樂器組之間的相互推進,特別是銅管的力量的不斷聚集,形成排山倒海般的音響,將作品推向高潮,震撼人心,生動地表達了新時代新成都人民激情澎湃的形象。幾段獨奏展現也很出色,樂隊首席、英國管、竹笛等演奏家的表現可圈可點。樂隊優異的表現獲得現場觀眾的熱烈掌聲,也得到作曲家激動的認可和贊揚。
樂隊優秀的表現是全團上下齊心努力的結果。據悉,2021 年在成都市領導的支持下,樂團進行了大膽改革,成為獨立建制的職業化駐廳樂團,使得這只古老又年輕的樂團煥發了勃勃生機。在廣泛演奏經典名作的同時,樂團還大膽委約新作品,特別是這部城市交響曲更是展示了樂團領導的戰略眼光和魄力,體現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綜上,成都交響樂團委約演出的交響曲《成都》,無論是作品內容、音樂風格,還是表現形式、表演人員等環節,都突出了鮮明的本土特色。作品中處處點綴的地域傳統文化符號,以及滲透于音樂風格、表現形式中的古典韻味和歷史厚重感,結合當代新的文化符號的加入,使得古都文化和川味文化、城市記憶和時代精神得到很好得呈現,由此形成一個歷史與現代的文化融合,傳遞出鮮明的地域符號,創造出相應的文化藝術氛圍,真正做到了文旅融合,成為了一個靚麗的城市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