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辛 何天然

中國古代的法律在規范、概念和實踐等方面都與今天的法律存在很大不同。特別是在立法語言方面,古代的遠不及現當代的詳盡。但細究古今法律文本的個別表達不難發現,古代法律的一些立法語言也有值得今天的立法者們借鑒的地方。
眾所周知,當今社會對法典化的需求讓立法者不斷追求術語和體系的精準嚴密。事實上,以唐律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傳統立法技術在這方面亦要求嚴格。我們不妨以民法上的一個關鍵概念“孳息”為例,檢視傳統法在立法語言的“疏”“密”把握方面之于當下法典化建設的意義。
《說文解字》云:“孳,汲汲生也;蕃,茂也。”孳與蕃皆有生長、繁衍的含義,只是“孳”側重于“生”之狀態,“蕃”則側重于“生”之結果。如今,孳息成了特定的法學術語,通常指“原物所生的物或收益”。而從“孳息”的西法演變史來看,其內涵是不斷擴充的,早已裂變為多個復合規范概念。從市民法奠基人馬尼留斯等人對“孳息”概念進行初步的建構開始,圍繞孳息的界定已出現了周期性獲得、不出于母體、出于原物等要件,進一步分裂出自然孳息、人工孳息、民事孳息、權利孳息、代替孳息的收益等新的概念。總之,現當代的西方法學家們似乎想要將“孳息”的界限精確到毫厘,以構筑法理上嚴密的“孳息”概念體系。
唐人在看待這一問題時一開始或許并沒有預設要構建一個嚴密的法律概念體系,而是試圖在具體的解紛過程中提出一個相對開放性的概念。在唐律中,表達“孳息”概念時使用的是“蕃息”。具體而言,唐律先是通過“婢產子,馬生駒之類”的列舉方式正面界定了“蕃息”,又以“不同蕃息之限”從反面限定“蕃息”。與西方法或現當代法思維不同的是,唐人這種界定不是公理式的排他性釋義或人為地強行劃分。相比“孳息”,唐律的“蕃息”沒有試圖用不斷地精確定義來搭建“孳息”的相關法條,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不糾結于“孳息”到底是什么、是否需要“周期性獲得”、是否必須“不減少母體的本質”、是否必須“出于原物”等問題,進而自我分裂成由多種概念構成的“規范束”。唐律在此接受了相關法條在適用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不確定性,不去過分地追求概念的極致精確,而是更關心那些與處在“婢生子、馬生駒”范疇內的“蕃息”有所不同的情形,以及如何針對性地處理因該“不同”而引起的特殊情形。總之,在“孳息”這一民事概念的界定上,唐律更垂青于生動實用的分析范式并細致地考慮具體情節,避免了因建構復雜的規范體系而難以窮盡現實多樣性的問題,故意以“模糊性”代替“精確性”,看似“疏”,實則“密”,可謂唐律立法語言“疏而不密”之典范。
再舉一例。在面對古今皆有的動物侵權問題時,唐人所使用的立法語言可謂古代傳統立法語言“密而不疏”之樣本。
《唐律疏議·廄庫》里“官私畜毀食官私物”條規定:“諸官私畜產,毀食官私之物,登時殺傷者,各減故殺傷三等,償所減價,畜主備(賠)所毀(臨時專制亦為主,余條準此)。”該條明確將“畜主”作為侵權責任主體,又規定了“臨時專制亦為主”的特殊情況。何謂“臨時專制亦為主”?疏議的解釋是:“假如甲有馬牛,借乙乘用,有所毀食,即乙合當罪,仍令備(賠)償。”乙在乘用甲的馬牛時,即構成“臨時專制”。乙雖非正主,皆罪在專制(管控)之人,應承擔在此期間的動物侵權責任。同時,“犬殺傷他人牲畜”條和“畜產觸抵人而應標識羈絆”條皆作如此規定。總之,唐律將責任主體原則規定為“畜主”,另有于動物“臨時專制”者為例外。“專制”二字直接點明責任主體于肇事動物應有的掌控能力,而“臨時”之語可囊括生活中“專制”于動物的情形—或租借,或盜竊、搶奪,或拾得、投喂等,可以說唐律僅用“臨時專制”4個字即清晰地概括了侵權責任主體的核心特征。如此立法表述與大眾認知也十分吻合。
當下司法實踐在沿用民法典第九章第1245條規定“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時,或可參照此規定正確界定動物“飼養人”和“管理人”的內涵與外延,將畜主作為認定飼養人之補充,以動物臨時專制者作為認定管理人之補充,從而更加精準地表達民事主體與民事客體之間的“物權歸屬關系”和“管理控制關系”。
從上述兩例不難看出,以唐律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傳統立法的語言智慧——采取簡明實用的方式,選擇大眾易于接受的法言法語,化解法典化過程中遇到的法條表達難題。在無法做到精確時,就用生動范例迂回變通,而不制造復雜;在能夠實現精確時,就用通俗語言直截了當,而不刻意專業。其目的只有一個,即讓法條在文字表達上始終處于主動地位,避免司法擅斷,以此統一司法。
凡此立法語言之范例甚多,遍及歷代法典,本文僅為拋磚引玉,期待有志同道合者共同發掘、交流分享。(作者單位分別為中共山西省委黨校政治與法律教研部、中山大學法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