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峪鳴
內容摘要:嘉慶年間滬人張南莊寫成的著作《何典》是明清吳語小說的代表作,其敘述語言別具一格,白話里夾雜吳方言俚語,甚至穢語,是研究吳方言珍貴的文本材料。通過精讀文本,本文搜集了《何典》中典型的幾類方言動詞,主要分成四類:與身體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與心理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與言語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一般單音節方言動詞。對其進行分類整理、頻率統計、歸納釋義,最后站在整體角度探究出吳方言單音節動詞與現代通用語動詞之間的區別與聯系。
關鍵詞:《何典》 吳方言 方言動詞
《何典》是明清時期上海作家張南莊寫就的吳方言章回體小說,全文五萬余字,通過三家村活鬼一家兩代人的命運浮沉道出了鬼界的世事人情,諷刺了現實世界里的人情冷暖。《何典》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它通篇用白話夾雜著吳方言的方式行文,各類方言俚語,甚至穢語,大大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和幽默感,更是為吳方言研究留下了一筆珍貴的語料。通過《何典》,后人可以充分感受到清末滬上吳儂軟語的風采和獨特魅力。
一.《何典》單音節方言動詞分類整理與釋義
(一)與身體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這類方言動詞主要包括人的身體行為、面部神態、說話動作等,這類詞一共有19個,占單音節方言動詞的比約為58%。
1.與眼睛動作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張]<動>看望;張望。如:
到了次日,臭鬼因離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張親眷、望朋友,應酬世故。(第7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張”表示“看望”,“張”比“看”的語氣更為強烈,暗含著重視、尋找與期待的心理,“張”不是簡單地“看”,而是暗含“張羅”的意思,具有主動性,探視病人、等待客人等情境中都用“張”,表示對所見之人的重視。
[脧]<動>斜著眼睛看,探望。如:
瘋癆臌隔,是閻羅王請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來脧脧他。(第5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玉篇·目部》:“脧,視也。”本義為瞟,又寫作“梭”。《江陰縣續志》:“問人曰張,取張望義也。與常熟人言脧,音梭,意同。”因此,“脧脧”即“看看”,“脧”在《何典》中第一次表示“探望”的意思,引申為只瞟一眼的,隨意的,不情愿的“探望”。
2.與手的動作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捩]<動>拗折;折斷;(用手指)扭;擰。如:
[1]捩弗殺鴨——大碗小盞,擺了一臺,歡呼暢飲。(第1回)
[2]醋八姐是個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專喜嚼舌頭根,不甚賢惠。(第5回)
[3]臭花娘嚇得魂不附體,盡命把他咬捩摘打。(第6回)
[4]不過兩個養發強盜,又不是三頭六臂七手八腳的天神天將,就這等怕如折捩!(第10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4次。《玉篇·手部》:“捩,拗捩也。”“捩”表示扭擰、折斷的意思。《何典》中的“捩弗殺鴨”表示擰不斷脖子的鴨子。“扭轉”意義被現代漢語吸收,在現代文學作品中也有體現,如茅盾《子夜》七:“一伸手便捩開了寫字桌上的淡黃綢罩子上的大電燈。”[1]“嘴花捩撇”形容人說話時面部表情夸張,嘴唇靈活掀起扭動的樣子,表示能說會道但并不雅觀,常用來形容愛嚼舌根的婦女,含有貶義。“怕如折捩”則形容十分害怕的樣子,這個詞最早見于《何典》。
[摜]<動>擲;扔;摔掉;把東西用力拋出去。如:
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著對岸直摜轉去。(第1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2次。《說文》:“摜,習也。從手貫聲,古患切。”摜表示用力將某物扔出去,如: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十六回:“武松……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2]《醒世恒言·陳多壽生死夫妻》:“(柳氏)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3]人把自己的身體摜出去了叫摔,因此“摜”也引申為跌倒,摔倒。“摜”還有丟開(不管)的意思,如《隋史遺文》第九回:“見叔寶那狼狽的樣子:行李摜在一邊,也沒人照管。”[4]除了具體事物,也可表示抽象事物,如責任,義務等,將責任“摜”在別人身上即把責任甩給別人,不承擔也不負責。
[刋]<動>削。如:
只要老弟在老爺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刋皮,不要扳只壺盧摳子就夠了。(第2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韻補·先韻》:“刋,丘虔切,削也。”“刋皮”意為“削皮”,又寫作“刊皮”。“看瓜刋皮”指根據西瓜各處不同的特點進行削皮,筆者認為《何典》此處“看瓜刋皮”與后文“扳只壺盧摳子”意義正相反,“扳只壺盧摳子”指“固執己見,鉆牛角尖,不懂變通”,“看瓜刋皮”則應解釋為“隨機應變,看人下菜碟”。
3.與腿腳動作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倘]<動>舒展,信步。如:
[1]有時伸長倘腳,輥在路頭路腦。(第1回)
[2]便一路隨腳倘的問將去,并沒有人認得。(第6回)
[3]看見鷹來,便一倘翅飛上天頂心里去了。(第8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3次。“伸長倘腳”指“伸腿舒腳地躺著”,“倘翅”即“舒展翅膀”。“隨腳倘”指“信步”,劉復注:“倘,應作淌。”比喻像水淌過一般信步走去。
[哺]<動>蹲。如:
腳跟頭哺一個開眼烏龜,烏龜身上盤條爛死蛇。(第6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哺”本義“孵化”,又寫作“逋”,吳諺謂:“鳥蹲未宿曰‘逋。”因此“哺”又有“蹲”的意思,“腳跟頭哺一個開眼烏龜”即腳跟邊蹲著一個開眼烏龜。
4.與肩背動作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輥]<動>躺,臥。如:
打狗灣里,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什么蛐蟺哥,有時伸長倘腳,輥在路頭路腦。(第1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輥”表示“躺,臥”,“輥在路頭路腦”即“躺在路上”。
[揵]<動>扛;抬;舉。如:
(活鬼)辦齊了磚頭石塊,揵下無數木梢。(第2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3次。“揵”又作“掮”。《廣韻》:“揵,渠焉切,舉也。”《集韻》:“以肩舉物也。”《光緒寶山縣志》卷十四:“揵,音干,俗呼以肩擔物。”“掮”表示用肩膀扛舉擔物,“揵了阿羅羅槍”即扛著槍,“揵槍使棒”指舞刀弄槍,“揵木梢”一語雙關,字面意思指活鬼為了造廟置辦了無數木梢,而吳語中有“揵木梢”的說法,指“受人騙而代之受過”,如《地府志》第三十六回:“見他相貌生得呆笨異常,并沒有一絲聰明伶俐的氣息,就知道這個人將來準可叫他揵(掮)木梢。”深層含義暗示了活鬼的命運。
(二)與心理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這類方言動詞一共有1個,占單音節方言動詞的比約為3%。
[捉]<動>選擇。如:
依我之見,還是捉方路走好。(第9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吳方言中“捉”有表示“選擇”的意思。“方路”指“正道”,“捉方路走”指選擇走正道,比喻按規矩辦事,不走歪門邪道。
(三)與言語活動有關的單音節方言動詞
這類方言動詞一共有1個,占《何典》中單音節方言動詞比約為3%。
[罩]<動>以言語壓(住)。如:
自思人微權輕,雞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須說大話去罩他,或者嚇退,也未可知。(第6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次。“罩”表示用言語或話術去威嚇住對方,讓對方無話可說。
(四)一般單音節方言動詞
這類方言動詞一共有12個,占《何典》中單音節方言動詞比約為36%。
[吻]<動>合,吻合。如:
等個好時辰,把尸靈撳在破棺材里,道士搖著鈴注卵子,念了幾句生意經,吻了材蓋。(第3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3次。“吻”又作“ ”,原本指嘴唇,做名詞或者量詞。《說文》:“吻,口邊也,從肉勿聲。吻,或從肉從昏。”段玉裁注:“吻或從肉從昏,昏聲也。凡昏皆從氏,不從民。字亦作 ,皆之俗也。凡言脗合當用此。”吳人謂合唇為脗嘴,“吻”就具有了“合”的意義,即“吻合”。“吻了棺材”就是合上了棺材。
[畔]<動>躲藏;藏身。如:
雌鬼道:“這被他逃去的,畔在里頭鉆筋透骨的作起怪來,便怎么處?”(第四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11次。劉復注:“畔,匿也。”“畔”表示“躲藏,藏匿”的意思,如《漢書·馮奉世傳》:“今乃有畔敵之名,大為中國羞。”[5]“畔敵”即“躲避敵人,做逃兵”。“畔”引申出“呆著”的意思,“畔在家里”就是“呆在家里”,“畔房小姐”比喻平時很少外出,只呆在閨閣中的小姐。因聲符相同,讀音相近,“畔”又可寫作“叛”“盤”“伴”“拌”。
[傍]〈動〉靠近,接近;依傍,依靠。如:
湊齊一只小船,傍在大船邊,歇在那里。(第3回)
按:《何典》中出現頻率2次。“傍”表示“依靠在一旁的樣子”。“傍在大船旁”即“依靠在大船旁邊”。
二.《何典》單音節方言動詞與現代現代通用語動詞的比較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何典》方言動詞與現代通用語動詞之間存在著豐富的聯系,下面從詞形、詞義、語法三個方面進行說明。
(一)詞形的比較
筆者從詞形上對《何典》單音節方言動詞和現代通用語動詞進行比較,發現主要有以下兩種情況:
1.《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擴展為雙音節動詞,如:
(1)“張”和“張望”
《何典》中的單音節動詞“張”表示“向四周看,尋找”,如“張親眷”,在現代通用語中,“張”與“望”組合擴展成了雙音節動詞“張望”來表示“看,尋找”的意思,“張”與“張望”意義相同,但在詞形上發生了變化。
(2)“吻”和“吻合”
《何典》中的方言動詞“吻”是一個單音節動詞,表示“合上”,只包含一個語素,可以單獨使用,比如:“眾人吻了材蓋。”在現代通用語中,“吻”和“合”組成雙音節動詞“吻合”時,才具有“合上”的意思,詞形也產生了變化。
2.《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用字發生了改變,如:
(1)“刋”和“削”
《何典》中的方言動詞“刋”是一個單音節動詞,表示“削皮”,如“看瓜刋皮”,現代通用語中則不用“刋”,而用單音節動詞“削”表示此義。
(2)“搲”和“挖”
《何典》中的方言動詞“搲”是一個單音節動詞,表示“用手摳挖”,如“搲迷露做餅”,在現代通用語中則用單音節動詞“挖”表示此義。
(3)“畔”和“躲”
《何典》中用音轉“畔”表示“躲藏”,如“畔房小姐”,在現代通用語中則用單音節動詞“躲”表示此義。
(4)“困”和“睡”
《何典》中方言動詞“困”表示“睡”,如“困在床上”,在現代通用語中則用單音節動詞“睡”表示此義。
(二)詞義的比較
筆者從詞形上對《何典》方言動詞和現代通用語動詞進行比較,發現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
1.《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詞義縮小,如:
(1)“倘”
《何典》中“倘”有兩個意思,一表示“假如”,二表示“舒展”,如:“倘腳”,現代通用語中“倘”不具有“舒展”義,只表示“假如”,詞義縮小了。
(2)“吻”
《何典》中“吻”表示“合上”,如“吻了棺材”,現代通用語中“吻”不具有“合上”義,只表示“親吻”,詞義縮小。
2.《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詞義擴大,如:
“困”
《何典》中方言動詞“困”表示“睡,躺”,現代通用語中“困”除了表示“疲乏”、“想睡”之外,還表示“困擾,束縛,限于某種困難的境地”,詞義擴大了。
3.《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詞義轉移,如:
(1)“豁”
《何典》中“豁”表示“跨越”,現代通用語中“豁”表示“裂開”或“舍棄”,詞義發生了轉移。
(2)“捉”
《何典》中“捉”表示“選擇”,如“捉方路走”,現代通用語中“捉”表示“抓,逮,握”,詞義發生了轉移。
(3)“端正”
《何典》中雙音節方言動詞“端正”表示“預備好”,如“端正小菜”,現代通用語中動詞“端正”表示“使端正”,如:“請端正你的態度。”詞義發生了轉移。
(三)語法的比較
筆者從詞形上對《何典》方言動詞和現代通用語動詞進行比較,發現《何典》中的單音節方言動詞在現代通用語中詞性發生變化,搭配情況也不同,如:
(1)“困”
《何典》中“困”作動詞,表示“睡覺”,如“吃了困”,可以直接帶賓語,如“困一覺”。現代通用語中“困”除了作動詞,還可作形容詞,表示“想睡的樣子”,如:“他很困。”不能直接帶賓語。
(2)“吻”
《何典》中“吻”作動詞,表示“合上”,可以直接帶賓語,如“吻了棺材”。現代通用語中“吻”除了作動詞表示“親吻”,還作名詞,可以用量詞和形容詞修飾,如:“一個美好的吻”。
(3)“端正”
《何典》中“端正”作動詞,表示“預備好”,可以直接帶賓語,如“端正小菜”,現代通用語中動詞“端正”除了作動詞,還作形容詞表示“方正,不歪斜”,如:“他的字很端正。”
《何典》作為一部吳方言經典著作,內含大量珍貴的吳方言語料,在整理過程中,筆者發現《何典》中的方言動詞不僅數量眾多,而且種類豐富,每個方言動詞都具有自身的文化獨特性,不僅能讓吳方言的讀者感受到它的魅力,也能讓非吳語方言區的讀者感受到語言用詞的巧妙性與準確性。
方言動詞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獨特活潑,不拘一格,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很多方言動詞可以從讀音或字形上讓人直觀地感受到它想表達的情緒色彩,有些甚至令人感到潑辣,與《何典》辛辣的諷刺主題十分相配,可以說,《何典》方言動詞為這部作品主題的呈現增色不少,這些動詞所攜帶的方言魅力不但讓讀者感受到了文字的精準,而且總是能博人一樂,充滿了諷刺的藝術。
參考文獻
[1]茅盾.子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七章.
[2][明]施耐庵.《水滸傳》(一百回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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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袁于令.《隋史遺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第九回.
[5][漢]班固.《漢書》,上海:中華書局,2007年版:《馮奉世傳》.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