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烏
太陽在西邊山頭,像個大大的橙子。頭頂有白色的云朵,這里一朵,那里一朵,晚霞把其中的一朵染得明亮,橙中帶粉,可愛極了。它像個不愿意回家的孩子,憨憨地四處張望著。
如果不是母親打斷,我會一直追著那云拍,直到霞光消失,云朵消失。
母親指著不遠處的那個人說:“你去幫幫他。”
那人正在曬場上把一袋袋稻谷往電瓶車上搬,他并不拒絕我的支援,微微下蹲,示意我在他背稻袋起身的時候,給他一點力量。他緊抓袋的兩角,嘴巴發出輕微的爆發之聲,其中含有一鼓作氣的堅決。這聲音我熟悉,好像來自童年的某個午后。那天,我和他去河灘撿石頭回來砌院墻,大點的石頭被他一個個從河里撈出來再扔上岸,每扔一次,他發出類似吼叫的吶喊。石頭,很乖,很聽話,它們被他的喊叫嚇唬住了,不敢不跳到岸上。石頭們現在還睡在院墻里,早已忘記他的吶喊,但我依然記得。
曬場用于公共停車,像是今年專門為他修的。天快黑時,他用木推耙、笤帚、鐵鍬把稻谷聚攏,再灌袋。谷袋圓滾滾的,站在水泥地上,等著主人把它們抱回去。只是,他已經七十歲了,根本抱不動。我改變策略,跟他一起抬稻袋,他抓兩個角,我抓兩個角,橫著走,再猛一鼓勁拋到半人高的車上。
谷子要回到稻倉。這間屋子,密封性極好,地面光滑,做過防潮處理,無論何時走進去,都可以聞到陽光帶來的干燥氣味。我未揣摩過,這個屋子是否給他帶來過榮耀,他每年的收成最后都在這里集合,睡覺。冬天,我有時會進屋夾一截木炭生火,拿眼睛瞟瞟那一袋袋稻谷,我承認,它們確實讓寒冬顯得不那么冷,至少在心里,我們感到非常富足。
車到稻倉門口,他俯身拉住車剎。他腰椎有滑脫危險,我搶著替他搬。揪著兩角,提起,再用右大腿往上頂一把,稻袋可到腹部的位置,就這樣,一袋稻谷在兩手和肚皮的合力下,被我抱起,進屋。
我們把二十多袋稻谷安置好,夜幕降臨,雞鴨歸籠,那朵云也不知何時不見了。
晚間,洗完澡,手臂有微微刺痛,我才恍然一定是傍晚沾了稻芒。痛并不劇烈,皮膚跟衣物摩擦偶爾會產生貌似齒狀葉片劃過的撕裂感,短暫、輕微。這感覺,似曾相識。從前割稻時,彎腰、起身,人頭在稻秧間沉浮,沒多久,脖子、手臂、腿上滿是稻芒,熱得冒汗,用手摸一把脖子,越摸越癢,越癢越摸,又疼又癢。晚間收工,脖子紅紅的,有時還會生出細小的紅疙瘩。也許就是此般受罪的農事,逼出我內心的力量,要離開這里,過上跟土地無關的生活。但也未必,也許我的出走只算個巧合。最后一次收割,是上大學的頭一天。后來,我帶著胳膊上的累累劃痕去了學校。
多年后,母親轉述某個村人的疑惑:都要去上大學了,還割稻,不心疼嗎?
母親倒也直爽,她說:“生了這命,不干不行。”
母親的回答有一語道破天機的玄妙。
這些年,我不再收割,跟稻芒保持著遙遠的距離。但那個人,我的父親,此刻成為我命里的另一根稻芒。想想他及他的生活,我在自己、他、農事之間找到極具邏輯的關聯,那種微痛極有可能是稻芒在這個美麗傍晚給我的提醒,又像是嘲弄:你努力逃避的,終究無法逃掉。
他帶給我的不安與焦慮,跟稻芒一樣,看不見,但真實存在。隨時隨地,只要想起他,就會有一陣驚慌掠過心頭。他獨自在家種著十畝稻田。春種,除草,灌溉,秋收,一茬一茬地做。夏天的夜晚,我看見他提著手電筒走入田野,那些干渴的稻苗在等他,等他用電泵引水入田。據我了解,荒野中有條小路,是他踩出來的,來來去去,小草的倔強敗給了他急促又顯拖沓的腳步。這些年,我幾乎不給他打電話,不知道他的消息,我就會以為一切很安然。母親會在我耳邊談起他,但轉道而來的消息要緩和得多,我聽聽也就放下。
我春節給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拜年,她毫無保留地贊美他:“我去隔壁村買稻谷,你爸爸用車幫我馱,還搬進屋,真是感謝啊。”我沒細問他,也不敢把這事轉述給母親。
我曾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我和他長得像極了,大耳朵,白凈飽滿的臉頰,嘴角有一絲倔強的笑容。照片上,他跟一個朋友站在杭州六和塔的欄桿邊,眼睛俯視鏡頭。我曾認為,我成人獨立后,我們的生活會太平安穩。不,他搖身一變,成了最狠的那一根稻芒,讓所有人不安生,我更甚。
我們隱憂的是,他會累死,但他好像不怕死。兩年前的春天,他差點獨自死在老家,如果不是村人聯系我,他一定會死去。他像一片樹葉,隨時都能被料峭的春風吹到無人知曉的角落,這比喻是我在扶他上車去醫院時想到的。重度肺炎,他住院,呼吸困難,咽食時會發出風箱般的呼呼聲。事后,母親斥責他。他振振有詞地說:“答應別人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做到。”肺炎的誘因很簡單,他冒雨幫竹販子砍伐,外冷內熱,感冒,高燒不止。我請假陪護,在幽暗的醫院過道,我突然有些恨他,恨得落淚。
這個世界,真正愛你的人能夠覺察你精神的渴望,能夠努力把自己變成你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最柔軟的部分。恰恰相反,他一直走在讓我們心塞的路上,就算是死,他認為是自己的私事,跟所有人沒關系。他要是被那幾畝薄田奪走性命,我母親會失去生活里的對手,沒了對手,她也活不久。我把他假想成故園世界里的某根支柱,渴望他能為我支撐得久一點。只是,沒有誰會真正順從誰,哪怕在貌似牢固的血脈親情里,也有人會躁動著執迷于自我想法和認知。
當年,他執迷于羞辱我,常說我是朽木,吃屎都跑不過狗。我并不記仇,想著他只是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轍,像他那樣平庸卑微。我從鄉村離開很多年了,有些東西依舊留在那里,像繩索緊緊纏繞著我。對故鄉的依戀,準確地說,對家的依戀,便是其一。我大致揣測,這依戀之感極有可能來自父母之愛。由此,我似乎能在故鄉找到更多歸屬和價值,然而這些年,我漸漸對這種體驗感到痛心。
它變成我當下生活的一種負擔,我個人努力經營的城市生活變得動蕩。那個背著農具出出進進的人,不花我的錢,也不遵守我對于家庭生活的布局。陽奉陰違,是他的常用伎倆,表面答應,在我轉身離開后,他又執拗地沉入自我世界。
事情接踵而來,他在電話里透露要翻修院里的幾間屋子,母親提出各種設想,提醒他注意事項。最要緊的是,母親擔心他獨自在家無法搞定這頗為浩大的工程。他異常粗暴,說話大聲大氣,不樂意跟人溝通。那架勢好像在說,一旦其他人參與改造事宜,他的才干就得不到充分發揮。說到翻新,我特別希望自己能有個房間,寬敞點,大玻璃窗,窗外最好種一棵樹或者幾根竹子。
我曾以為,他努力栽培我的初衷,是想讓我某天成為他的體面,事實并不是這樣,他無視體面。夜幕下,他面無表情地走進院子,褲管被風吹得抖動不止。他的汗衫、皮帶、褲子、鞋子,陳舊不整。他就這樣,走在村人中間,走在雜草匍匐的田野,走在車來車往的街道。夜晚,他穿褲衩兒到廚房喝水,我看見他凸起的肩胛骨和干瘦的腿,這讓人想起某些衰老垂死的動物。過度勞動,讓他的肉身失去體面,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他,母親可以,我可以,疾病可以,風也可以。
那些稻谷用蛇皮袋裝著,被他搬進搬出,在晨光里搬,在夜幕下搬,他早已習慣稻芒的刺扎感,那種微痛的感覺被他忽略,被他一點一滴吸入體內。他沒有意識到,此刻,他是鄉間一根最大的稻芒,牢牢地跟隨著我。我只能默默忍著,變成無計可施的人,畢竟鄉村生活并沒有賜予我離經叛道的勇氣。
好幾個夜晚,我睡不好,悄悄起床在院子里坐會兒。夜色濃重,頭頂有大顆大顆的星星,是那種我在城里不曾見到過的。我抬頭看了許久,特別想記住它們,記住它們明亮閃爍的樣子。要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離我而去,不再屬于我,就像那朵橙粉色的云,跑著跑著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