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故事

馬建斌

人有的時候是很敏感，也很脆弱的，可能一個鏡頭、一首歌、一句話都會戳疼自己的心，激蕩起內心深處的漣漪。看了電影《清水里的刀子》，滿腦海都是父親、母親去世的場景，感覺是在上演父母親的葬禮，一樣的送葬人群，一樣悲痛欲絕的家人，一樣孤苦伶仃的墳堆。電影還沒看完，自己早已泣不成聲，流下了很多思念的眼淚。某天早上在公園里散步，聽到喇叭里播放《天國的女兒》，以前觀看《天道》時，就聽過這首歌，知道這首歌表達的是父親對女兒的思念之情。再次聆聽，似乎有一種來自菩薩憐憫眾生的悲哀，讓自己沉浸其中，欲罷不能，突然想起了封閉學習的女兒，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學習累不累，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一不小心又流下了眼淚。但給我思想上沖擊最大的，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新疆民歌《牡丹汗》。這首歌帶給我的是，從靈魂深處激起的傷感和沉思，是一種心靈上的感動和震撼。

有一天，遠房表姐一家人要來家里做客。因為平時忙，我們兩家來往不多。他們的到來讓我們一家子既高興又緊張，接待的規(guī)格自然要高一點，既要有迎接親戚的熱情，還要有迎候領導的莊重，可能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我們對他們的重視。我們一家三口早早起來，收拾房子和做飯，忙活了一上午，是按照我們家的最高水準，準備了一桌子飯菜，至于人家吃得合不合口味、舒不舒坦，我們便不得知了。

吃過午飯后，我約表姐夫去公園散步。表姐夫個頭不高，瘦瘦弱弱的，白凈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有一種知識分子的高貴和儒雅。表姐夫話語很少，除了必要的一些問答外，基本上是眉頭緊鎖，雙唇緊閉，很少和人交流，好像一直在思考著什么，給人一種不可親近的威嚴和神秘感。正因為他這樣，我反而覺得表姐夫是一個經歷過生活，處事沉穩(wěn)的人。表姐夫在一個政府單位上班，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中層領導。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領導夸夸其談，顯得輕浮而不成熟。尤其讓我驚訝的是，從認識到現在，我發(fā)現他的眼睛里始終隱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說話吃飯時看不到，人多時看不到，只要他一個人獨處，就會自然或不自然地流露出來。剛開始，我以為當領導的眼神都是這樣的，但后來見了很多領導后才發(fā)現，這樣憂郁的眼神只有表姐夫有。

在公園的小路上，表姐夫用手機播放了一首我沒聽過的歌曲：“你是我黑夜的月亮哎，啊，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月亮躲在云彩的后面，啊，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問了表姐夫才知道，這首歌曲名叫《牡丹汗》，是一首新疆民歌，雖然歌詞很簡單，曲調也很簡單，但在空曠的公園里，卻像是從天空傾瀉而下的激流，時而像露珠的呢喃，時而像巖漿的涌動，時而又像遠古時空瀉下的悲壯，深沉、豪邁、悲涼的歌聲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心上慢慢地刻畫著一個悲情的故事，讓我這個不懂音樂，也毫無樂感的人徹底陶醉了，感受到的是從內心深處涌出的悲情和傷感。我默默地想，是經歷了怎樣生活磨煉的人，才能書寫出這么悲壯感人的歌曲呢。

我被歌聲感動了，隨著音樂律動著的是我的手腳，還有我的心跳?？纯幢斫惴?，他眼睛里的憂傷，在歌聲的刺激下似乎更加濃厚了，兩只不大但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好像溢滿了淚水，在太陽的映照下宛如珍珠發(fā)出閃耀的光芒；他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動，仿佛心底里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情感斗爭，讓我不忍心打擾。

我連忙拿出手機搜尋這首歌曲，想了解和窺探一下背后的故事。藝術來自于生活，每一首優(yōu)美凄涼的歌曲背后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背后有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悲慘愛情故事，《牡丹汗》背后也有著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相傳很早很早的時候，伊犁有一戶富貴人家，有著上萬畝的草場和數不清的馬、牛、羊?？筛毁F人家最受寵的女兒牡丹汗，偏偏愛上了一位流浪歌手艾爾肯·艾則孜，這自然受到牡丹汗家族的強烈反對。他們趕走了流浪歌手并威脅說，要是再敢踏入我們家的領地，就會打斷你的雙手和雙腿，使你這輩子休想再走路和唱歌。

流浪歌手被趕走了，牡丹汗姑娘的心兒也被帶走了。在一次她尋覓著流浪歌手的蹤跡，偷偷去和流浪歌手約會的途中，被追上來怒不可遏的父親活活打死，牡丹汗被埋在了她要和流浪歌手約會的地方。當流浪歌手如約來到約會地點時，見到埋葬著牡丹汗姑娘的一座新墳，傷心欲絕。流浪歌手流著淚從墳上捧起一抔黃土貼在臉頰上，悲傷地唱完了“你是我生命的力量……”后，拔出腰間的匕首，割破自己的頸動脈死了。善良的牧民們將流浪歌手與姑娘合葬在了一起。

假如初聽《牡丹汗》時，撞擊我的還只是聽覺的話，那么現在，我真切地感悟到了這首音樂更深處的靈魂，我被音樂和音樂背后的故事感動著、陶醉著、傷感著。表姐夫也似乎陶醉其中，話語更少了，表情更嚴肅了。整個路程中，我倆就像著了魔，一遍又一遍重復播放、聆聽著，彼此間沒有交流，沒有互動，有的只是靜靜地聆聽和陶醉，還有隨著音樂的觸動產生的無限遐想。

從那以后，我就喜歡上了《牡丹汗》，這首歌也成了我走路喝茶吃飯休息時，必須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但我更感興趣的是隱藏在表姐夫眼里的故事，好奇心讓我開始四處打聽了解表姐夫的事。據表姐夫的岳母我的表嬸講，表姐夫是孤兒，早年在南疆當兵，復員后工作安排到烏市，在朋友的介紹下，娶了我表姐。當時表姐夫年紀比表姐大十幾歲，但因為表姐夫有正式的工作，而且人也老實善良，是個過日子的人，就同意把表姐嫁給了表姐夫?；楹蟮纳罾?，表姐夫也的確是個過日子的人，每月發(fā)了工資全額上交給表姐。我打聽到的消息就這么多，這完全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去詢問表姐夫，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疑問，攪騰得我吃不好睡不好。

有一天，和媳婦聊天時，我提出了我的疑惑，媳婦的解釋是表姐夫早年在南疆當兵，接觸的維吾爾族人多，而《牡丹汗》是維吾爾族民歌，具有濃郁的維吾爾族音樂特色，表姐夫喜歡也是正常的。至于表姐夫眼神里隱藏的憂傷，媳婦也無法解釋。

天有不測風云。一天，我正在單位加班，表姐打來電話告訴我，表姐夫癱瘓了。我感到很吃驚，急忙跑到烏市去探望。表姐夫安靜地躺在床上，人憔悴了很多，也很焦慮，說話時聲音很低，話更少了，偶爾還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呻吟。那部舊手機里，依舊播放著《牡丹汗》，歌聲凄涼而悲壯，使屋內的氣氛更凝重、悲涼，讓人感到壓抑。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表姐夫的心里肯定埋藏著一個凄美的故事。

鑒于表姐夫的身份和目前的處境，我也不敢多問他的私事，只好讓好奇心繼續(xù)在我心里存著。在我們說了一些好好養(yǎng)病，注意休息之類的安慰話后就回家了。好在表姐很賢惠，對表姐夫照顧得很周到，表姐夫雖然臥床幾年，但睡覺的房子始終收拾得干干凈凈，飯食也做得很精細。再后來聽說表姐夫病重、病危了，直到有一天，接到表姐的電話說表姐夫走了。雖然我知道表姐夫快走了，但當他真的走后，我還是從心里無法接受，他才五十多歲，很年輕。一個優(yōu)秀的人說走就走了，留下表姐和女兒相依為命。

我們兩口子急急忙忙去幫表姐處理后事。表姐夫沒有什么親戚，葬禮很簡單，沒有想象中的嘈雜和莊重，不免顯得凄涼。為表姐夫感到惋惜和遺憾的同時，我也在想，藏在表姐夫眼睛里的故事，可能將成為永久的秘密了。

一個周末，我和家人到索爾巴斯陶野炊。那天陽光明媚，太陽溫柔地照耀著我們；空曠的山溝、戈壁灘像大海一樣深遠，遠處不時傳來牧羊人嘹亮的牧歌。我們吃著自己做的飯菜，天南海北地閑聊，突然聊到了表姐夫，從媳婦口中得知了一些表姐夫的事：表姐夫早年結過一次婚，還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離婚了，前妻帶著兩個孩子回北京了，后來表姐夫找了表姐。這事表姐夫一直沒有給大家講過，所以大家不知道。表姐夫去世清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了表姐夫寫給孩子們的信，才知道了這些事。

我似乎找到了藏在表姐夫眼睛里的憂傷的答案，但這個答案和我在腦海里想了千百次的答案不一樣。我一直以為表姐夫年輕時可能喜歡過一個美麗的姑娘，但因為出身不同等原因導致分離，未成眷屬，就像歌曲《牡丹汗》里的牡丹汗和流浪歌手艾爾肯·艾則孜一樣。沒想到藏在表姐夫眼睛里的故事平凡而深沉。表姐夫把這個秘密隱藏得如此深，用一首歌來表達著對遠方親人的思念。我慢慢試著體會和感受，表姐夫曾經歷過怎樣的相思之苦。

后來，我想辦法拿到了那封信，但我卻沒有勇氣去打開和閱讀。我不知道表姐夫寫的最后一封信里，寄存著怎樣的無奈和相思。一位即將離開人世的父親對多年未見的子女，對相愛過一起生活過，又因為各種原因各奔東西的女人會說些什么呢？

在看與不看的矛盾中，信在我抽屜里放了很久。某天傍晚，我終于鼓足勇氣，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在悲壯凄婉的《牡丹汗》歌聲里，用近似虔誠的心開始閱讀：

我可愛的孩子你們好嗎？我想你們了，我想你們了！這可能是我寫給你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寄出去，你們能不能收得到。我已經生病癱瘓在床上了，無法行動。據醫(yī)生講，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可能一個月也可能一年。答應的要去看望你們的承諾，又要落空了，而且永遠也無法實現了。我很想你們，你們能感受得到嗎？孩子們！

我經常在自責，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我給了你們生命，卻沒能很好地關心你們，教育你們。自從你們離開后，我們就沒有見過面，也沒了你們的音訊，不知道你們現在還好嗎，長什么樣了，這對一個父親來講是多么大的遺憾啊。孩子們，我就要離開你們，到遙遠的天國了，自此以后咱們將天地各一方，再見面可能只有等到下輩子了。請你們不要記恨我，聽媽媽的話，做個社會上有用的人。我和你們媽媽的分手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但更多的是我的錯，你們是孩子，我就不給你們解釋了，希望你們能理解。順帶向你們媽媽問好，她還好嗎？還記恨我嗎？

別了我的孩子、我的親人！我愛你們，愿你們永遠幸福快樂——愛你們的爸爸。

讀到這里，我已經淚流滿面，我感受到了一個父親在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時，對孩子們日思夜想的牽掛、肝腸寸斷的思念。遺憾的是表姐夫沒有見到孩子們最后一面，他是帶著遺憾，帶著虧欠離開的，這對一個父親來說是多么殘忍多么痛苦的事啊。

朦朧淚眼里，我似乎看到表姐夫眼睛里隱藏的憂傷，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他面目憔悴，目視遠方，嘴里喃喃地嘮叨著什么，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這時耳邊又傳來了凄涼婉轉的歌聲：“你是我黑夜的月亮哎，啊，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這蒼涼悲壯的曲子叩擊著我的心，它激烈而委婉地起伏著，好像訴說著一個真實而凄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