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創溶脂”的誘惑

劉亞 黃迪

脫下黑色的廓形大衣，輕挽起寬松毛衣的袖口，挽到手肘處，一塊拳頭大小的褐色疤痕赫然入目。表面上看，江蕓的傷口已經愈合好，但用手指觸摸疤痕，仍能感覺凹凸不平的表皮下面似乎有膿液涌動。而這樣拳頭大小的傷疤，在她的胳膊、腰腹部位共有幾十個。

“冬天的時候還好，天一熱，原本的傷口部位就奇癢難忍。”江蕓一邊拉下袖口，一邊回憶道，“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它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場浩劫。我還記得最崩潰的時候，全身破潰、流膿流血，沒法躺著更沒法睡覺，光床單就扔掉十幾張，體重也從一百多斤掉到八九十斤。”接著，江蕓翻出當時的照片給《方圓》記者看。那是一張又一張血淋淋的照片，從江蕓的胳膊到腰腹的皮膚上，遍布幾十個敞開的傷口，宛如惡魔張著血盆大口，血水、膿液混合而出。

這場浩劫源自一種叫“無創溶脂”的醫美項目。可以說，每一個“無創溶脂針”打過的點位，幾乎都在江蕓身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難以抹去的傷疤。

“不打針不吃藥，躺著就能瘦”

砰砰砰……氣壓槍一下一下打在江蕓的皮膚上，就像普通蚊蟲叮咬，沒有什么痛感。雖然此前沒接觸過醫美項目，但平躺在床上的江蕓并沒有疑慮與恐懼，只是滿懷憧憬地想著，自己馬上就能變瘦，然后漂漂亮亮地回公司上班。按照美容師朱琳在江蕓身體上畫的點位，氣壓槍足足打了一百多下。一個小時后，江蕓進行的“無創溶脂”醫美項目終于完成了。

這個醫美項目雖說是用“無創溶脂針”，但并不是真的使用針頭，而是通過氣壓槍的高壓，將“360黃金溶脂”針劑注射進顧客體內，以此實現快速、有效的全身或局部減肥，達到“不打針不吃藥，躺著就能瘦”的目標。該項目一個療程需注射3次，每隔7天注射一次。

這是2020年4月，江蕓在朋友圈看到美容店老板李文娟發布的一則“無創溶脂”廣告。當時的江蕓剛生完孩子，盡管體重已經回到了從前，但身材著實有了變化，腰腹明顯變寬，肉也松了不少。看著自己的“媽媽臀”“媽媽腰”，江蕓發愁不已，正好朋友圈的廣告讓她看到了希望，她終于可以好好捯飭了。

于是，江蕓向李文娟咨詢，對方說這種溶脂針全程注射都是無針頭、免破皮，瘦身效果好，而且承諾沒有效果可以退款。李文娟的美容店位于上海市嘉定區某廣場的一家店鋪，小小的門臉并不起眼，但在某點評網站上好評率很高，不少網友點評店長李文娟“顏值高，技術也高”。江蕓此前也在她家做過眉毛，效果不錯，所以對李文娟很是信任。聽了這樣的介紹，江蕓很是心動，就花2萬元購買了一個療程。

第一次做項目，江蕓躺在美容店的床上，美容師朱琳先幫她皮膚消毒，畫好點位，再開始在胳膊、腰腹部位打氣壓槍。做完后，減脂效果并不明顯。

日前，江蕓（左一）在上海接受《方圓》記者采訪。（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江蕓第二次注射溶脂液不久后，她發現自己身上注射部位出現小紅點。過了一天，江蕓發現身上小紅點竟變成了紅斑。著急的她找到了李文娟，問李文娟自己是不是過敏了。李文娟解釋說是天氣太熱了，出汗流到皮膚上會有點發炎，隨后和朱琳二人一起用生理鹽水清洗了江蕓身上的紅斑處。江蕓身上的紅斑也沒有再惡化發展。

2020年5月21日，江蕓繼續進行第三次注射。不過這次沒有那么幸運，江蕓全身出現多個膿腫硬塊，并開始破潰流膿。

皮膚多處破潰流膿

江蕓遠沒有想到，這會是她噩夢的開始。經醫院診斷，江蕓是膿腫分枝桿菌感染，需要住院治療。住院的整整十天時間里，江蕓如同墜入地獄。

活檢是第一步，醫院需要對江蕓皮膚進行檢查，進一步確定其感染情況。“就是硬生生把皮膚破潰處劃開，再用針管抽出組織液。一開始用的細針管，不行，抽不出來，只能換成最大號的針管，身上幾十個點位，每個點位都要劃開來抽。”江蕓回憶，恢復的過程也很痛苦。那時候是夏天，她渾身破潰，每次碰到都是煎熬。每天晚上她更是難以入睡，基本依靠醫院開的安眠藥才能休息一下。

后來病情稍微控制住了，江蕓便出院回家。除了隔三岔五去醫院掛鹽水、開藥，她每天還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排膿。“真的很惡心，我買了很多排膿工具，自己邊吐邊排，因為排不出來，這個傷口就不會好，所以只能對自己下狠手。”江蕓說，很多傷口在后腰，只能讓丈夫幫忙弄。有時候，她都能聽到丈夫作嘔的聲音。

因為傷口不能沾水，即使是炎熱的夏天，江蕓也不能洗澡，更別說出去休閑娛樂了。在必須得出門時，江蕓只能穿長袖，但沒走幾步路，就會突然止步——因為一活動，江蕓的傷口就會滲出膿液，浸透衣服。江蕓怕別人看出來，只好在傷口上纏上紗布，但夏天總是很容易被發現異樣。這樣是根本沒辦法回公司上班的，江蕓辭去了工作。

更令江蕓崩潰的是，那時1歲多的女兒剛會走路，每天都會搖搖晃晃地走到江蕓面前要她抱。可是渾身是傷口的江蕓根本沒有辦法去抱女兒。到后來女兒會說話了，就會問：“媽媽身上的是什么？為什么媽媽有我沒有？”這讓江蕓難受不已。

在這期間，吃藥是家常便飯，但服藥服多了，江蕓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體重直接掉到八十幾斤，整個人精神崩潰、面容憔悴。在聽到父母偷偷和丈夫商量著要送她去精神科看病時，江蕓更是無法控制情緒，將家里的物品扔了一地。

其實一開始去住院，江蕓并沒有告訴父母，只是說自己最近抵抗力差生了病。江蕓父母不放心，偷偷問了醫生才知道實情。“你怎么會這么傻去做這種項目！”父母對這個獨生女兒非常心疼，在江蕓住院和出院的時間里，父母放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專心照顧女兒，幫她帶孩子。

江蕓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沒有在臉上去做這個項目。“傷疤在身上我能用衣服去遮掩，要是在臉上出了事情我怎么辦，永遠戴著面罩過日子嗎？”江蕓在住院時，曾遇到一個面部毀容的姑娘，這個姑娘是在外地美容院抽肚子上的脂肪去填眼袋，后來面部潰爛才轉過來治療的。而這次的親身經歷給江蕓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她再也不敢碰任何醫美項目了。

有5人被感染

到現在，江蕓仍然需要后續治療。她說，此前的傷口雖然不會破皮，但還是會有點紅腫、有點痛，摸一下還能感到皮膚里有波動感。

“兩年多了，這些疤永遠在我身上，每天洗澡我都能看到。雖然這些疤有可能通過后期修復淡化，但因為增生等問題，永遠不可能恢復到原來皮膚的樣子了。”江蕓說，天氣一熱，增生的每一個點位都會很癢，有時候跟別人在外面吃飯，她會突然說要抓一下，或者直接沖進衛生間撓一下身上。

“我的閨蜜一邊安慰我一邊罵我，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搞成這樣子？”江蕓說，因為出事情的時候自己才30歲不到，本來可以穿小吊帶、穿各種好看的衣服，現在卻只能穿那些能遮住疤痕的衣服。前段時間全家人去海南度假，江蕓也沒辦法下水，只能在岸上看家人玩。

然而，像江蕓這樣在李文娟的店里注射溶脂液后產生感染的現象并非個例。2020年5月，共有5人在李文娟的美容店接受注射溶脂操作后出現不同程度全身皮膚軟組織潰爛、感染。經治療，仍有多人尚未痊愈。

“從那時開始，我就每天吃藥、吊鹽水，一直到現在都沒停過。”江蕓難過地說道。另一名顧客黃彤是所有人中感染最嚴重的，她在接受注射溶脂操作后，全身皮膚軟組織感染，共計產生百余個膿包，醫療期漫長。2021年11月，距離黃彤確診感染已有一年多，而其主治醫生卻表示：“等黃彤皮膚上的凸起感染都平復下去才能考慮停藥，至少還需要半年時間，她這個感染的恢復越往后恢復得越慢。”

黃彤說：“我現在請了長病假，每天都待在康復醫院里。我的精神幾近崩潰，幾次有輕生的念頭，幸好被家人及時制止，否則后果不堪設想。”身體上的創傷或許會隨著時間逐漸愈合，但精神上的裂痕可能是永遠難以抹去的。

2021年3月4日，李文娟、朱琳接公安機關電話通知后分別到派出所接受審查，二人到案后主動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實。“這件事造成的傷害是沒有辦法去用金錢衡量的，但是我還有家庭有孩子，不可能一輩子跟她們這種人糾纏。我愿意接受賠償，和她們斷絕往來。”江蕓告訴《方圓》記者。

李文娟、朱琳分別與5名被害人自行和解，均賠償了被害人并取得了諒解。然而李文娟、朱琳私自從事醫療活動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的紅線。

構成非法行醫罪嗎

2021年5月24日，上海市嘉定區衛生健康委員會出具行政處罰決定書，認定朱琳未取得執業醫師、執業助理醫師資格并進行處罰。李文娟、朱琳確實不具備行醫資格，那么能構成非法行醫罪嗎？

“我國刑法規定，非法行醫具有下列情形之一定為情節嚴重，造成就診人輕度殘疾，器官組織損害導致一般功能障礙的。據了解，5名被害人無法評定為輕度殘疾，器官損傷導致一般功能障礙的，也需要相關醫療機構的認定。”上海市嘉定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主任張爭輝向《方圓》記者表示。

就此案嫌疑人是否構成非法行醫罪，嘉定區檢察院多次與相關部門溝通。2021年10月21日，上海市醫學委員會對其中一名被害人進行了評定，認為患者的傷情參照醫療事故分級標準，評定為三級丙等損害等級，對應八級傷殘。后經司法鑒定研究所鑒定，評定這名被害人為醫療事故八級傷殘。

“非法行醫侵犯的客體比較復雜，既侵犯了國家對醫療機構和醫務從業人員的管理秩序，又侵犯了公民的身體健康。醫療行業是一種專業性很強的行業，肩負著治病救人，因此國家對從事醫生職業的人有著嚴格的要求。”張爭輝介紹。

然而，李文娟、朱琳明知自己不具備行醫資格，在未取得醫師、護士資格證書，公司亦未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的情況下，為牟取非法利益，利用女性追求瘦身愛美的心態，用非正規渠道購得的氣壓槍、安瓿頭、“360黃金溶脂”針劑，通過氣壓槍的高壓，將“360黃金溶脂”針劑注射到顧客體內，進行所謂的溶脂瘦身。這是利用儀器擅自為顧客開展溶脂瘦身業務，屬于非醫療機構超服務范圍進行治療活動，且二人的非法行為已經致5名顧客不同程度受傷，經鑒定四人為輕傷二級，一人經評定為醫療事故八級傷殘。故李文娟、朱琳的行為均構成非法行醫罪，應當以非法行醫罪追究二人刑事責任。

在審查起訴階段，經承辦檢察官的努力，李文娟、朱琳在已經賠償了56萬元的基礎上，又拿出了32.6萬元的賠償金。2022年8月29日，嘉定區檢察院依法以涉嫌非法行醫罪對李文娟、朱琳提起公訴。

醫療美容行業并非法外之地

2023年2月，嘉定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并當庭宣判。被告人李文娟犯非法行醫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三個月，并處罰金1.5萬元；被告人朱琳犯非法行醫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緩刑二年，并處罰金1.4萬元。違法所得，予以追繳；犯罪工具，予以沒收。

“行醫診療行為事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具有極強的專業性，采用醫療技術手段開展醫療美容活動，也需要由專業的醫護人員在專門的醫療場所內進行。”嘉定區檢察院檢察官仇建芳在庭審時表示，被告人李文娟、朱琳都是單親媽媽，各自帶一個年幼的孩子，但是，因一時的貪念和僥幸鋌而走險，妄圖通過非法行醫的手段牟取非法利益，最終導致巨額賠償，也使自己站在了被告人席上，面臨身陷囹圄的事實。好在二人能夠及時悔悟，自動投案，積極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取得被害人的諒解，還有機會改過自新。希望二人能真正從此案中吸取教訓，將來做一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孩子的人，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2023 年2 月，上海市嘉定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并當庭宣判。（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在仇建芳看來，這起案件中的5名被害人是不幸的，盡管獲得了賠償，但留下了永久的傷痕。在此，仇建芳也給大家提個醒，醫療美容是一個專業技術行業，專業的事情還是應該在專門的場所，交給專業的人來做。愛美人士應當選擇正規的醫療美容機構，否則一旦出現感染，后果不堪設想。

在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李翔看來，該案是一起發生在醫療美容行業的非法行醫案。非法行醫罪是典型的職業犯，從醫療行為來看，兩名被告人在未取得醫生執業資格的情況下，擅自在美容館開展溶脂瘦身業務，屬于非法從事醫療活動；從危害結果來看，兩人的非法行醫行為造成就診人輕度殘疾、器官組織損傷導致一般功能障礙，屬于非法行醫情節嚴重。兩名被告人在共同犯罪中分工不同，作用相當，故不區分主從犯。

上海市檢察院第一檢察部副主任王濤表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醫療美容行業并非法外之地，公民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不容侵犯。醫療美容需謹慎，非法行醫必嚴懲。上海市檢察機關將持續聚焦醫療美容行業綜合治理，依法嚴厲打擊涉醫療美容非法行醫等違法犯罪行為，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的身體健康。（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