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癡戴進

徐佳

杭州畫師戴進，本是市井中人。

其父戴景祥是位民間畫師，在元末明初的亂世，走街串巷，賣畫度日，“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幼年的戴進，跟隨父親學了幾筆丹青，便不得不去銀匠鋪做學徒，隨師傅學做金銀首飾，掙幾枚銅錢，貼補家用。學了3年，便已出師，所制飾品皆精妙，尤善金簪。他日夜待在師傅的作坊里，廢寢忘食，琢磨著如何構思，使掩鬢、花鈿、頂簪渾然一體，在金飾上精心雕刻樓閣、人物、花鳥，觀者無不贊賞，可謂“步搖金翠玉搔頭，傾國傾城勝莫愁”。

忽有一日，師傅叫他去城南一處金銀鋪子辦事。他到了那里，正趕上鋪子里熔化金銀，剛走近，就呆住了。那堆待熔的首飾里，有一支金簪光艷奪目，尤其簪頭那一朵洛陽牡丹嬌艷欲滴。這支簪子正是他花了3個月心血制成的，單單為了雕刻那朵花，他專門跑到30里外的一個園子，盯著牡丹花看了7天。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師傅作坊里的。師傅看他神情恍惚，于是問他為何如此，他半晌才回答。師傅嘆息道：“自古工匠微賤，咱們的心血誰會在意？這些東西在他們眼里，不過是不同形狀的金銀罷了！”

那時正值永樂元年（1403年），明朝尚未遷都。15歲的戴進跟著叔叔走到南京，他們把幾擔子貨物放在水西門門口，歇歇腳。這時一個挑夫走過來，趁他們不注意，悄悄挑走了兩擔子貨物。待到發覺，人早跑遠了。戴進的叔叔跌足大呼，這下可折本了！戴進沉思片刻，走到街角的店鋪借了紙筆，揮筆便畫，寥寥幾筆，便畫出一幅肖像。然后拿到旁邊挑夫聚集攬活的地方，剛一拿出，挑夫們便說這就是某人，住在某巷，眾人前去尋訪，當場人贓并獲。大家都嘖嘖稱奇，僅憑匆匆一面，戴進便可復現其人，這是何等天分？戴進的叔叔也大為欣喜，說：“你就留在京城，訪求名師學畫畫吧，束脩我來負責。”

風雨歸舟圖 戴進

于是，戴進遍訪名家，刻苦學畫，不分寒暑，專注于臨摹古人畫作。10年之間，技藝大進，得唐宋諸家之妙，于釋道、人物、山水、花果、飛鳥、走獸等無所不精。其畫風健拔，筆法豪邁，一掃南宋以降畫壇迷離之風，聲名傳遍江南諸郡。

后來，畫名傳入宮禁，宣宗降旨，召其入宮廷畫院。關于他在宮廷畫院的故事，野史記載不一，比較有意思的有兩則。一則是李詡《戒庵老人漫筆》，說戴進進宮之后，掌管畫院的畫官安排了一場考試，令戴進畫龍。按宮廷儀制，畫師畫龍只許畫四爪。可畫官并未告訴他這個儀制，于是戴進就畫了一幅騰云駕霧的五爪金龍。明宣宗看了大怒，說：“我這里用不得五爪龍，著錦衣衛重治，打御棍十八發回。”

另一則是李開先的《中麓畫品》，說戴進在宮中畫了幅《秋江獨釣圖》，畫一紅袍人，垂釣于江邊。緋紅衣袖與碧綠江水相映成趣，明宣宗很喜歡。突然旁邊一位畫師進言道：“大紅是大明品服，釣魚人安得有此？此乃譏諷朝廷不務政事。”于是，明宣宗拂袖而去。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幾個，總之，說的都是戴進在宮中的日子并不快樂，最終被放逐出去，歸于江湖。

臨行之際，京中相友的士大夫紛紛為戴進送行。禮部侍郎王直寫了一首《送戴文進歸錢塘》：“知君長憶西湖路，今日南還興若何？十里云山雙蠟展，半篙煙水一漁蓑。岳王墳上佳樹綠，林逋宅前芳草多。我欲相隨尋舊跡，滿頭白發愧蹉跎。”

在南歸的舟中，戴進畫了一幅《風雨歸舟圖》，潑墨便似疾風驟雨，走筆便成山河縱橫，山石迷迷，草木搖搖，而一葉扁舟卻獨行于長河，于風雨之中，不為所動。

回到杭州后，戴進坐在西湖之畔，面對湖光山色，又畫了一幅畫，畫上題了一首詩：“泛泛輕舟泊釣磯，蘆花吹雪夢將飛。莫教一枕黃昏雨，直待邯鄲覺后歸。”他在杭州度過了晚年，和當年他的父親一樣，行走江湖，賣畫為生。

后人對戴進評價最高的，或許是嘉靖年間的名士陸深。陸深說：“本朝畫手當以錢塘戴文進為第一。”然而知他最深的，恐怕還是他的同鄉藏書家郎瑛。郎瑛為戴進寫下一篇傳記，他寫道：“戴嘗奔走南北，動由萬里，潛形捉筆，經幾春秋，無利祿以系之也，生死醉夢于繪事，故學精而業著，業著而名遠，似可與天地相終始矣。”

好一個“生死醉夢于繪事”，或許當年那個銀匠作坊的小學徒，只是睡著了，做了一個畫家的夢。在夢中，他對藝術的癡迷，卻從未改變。

（梁衍軍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蘇東坡的山藥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