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春山

付煒

霧里春山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dāng)須舉白便浮君。——蘇軾

過去的我們像難以逾越的灰塵

在陌生的言辭里，抵達(dá)迷蒙的三月

一旦想起你酩酊時的眸光

便會想起蔓草，和那濯纓之水①

可我，如今在霧中與風(fēng)景一同銷蝕

這春山一次次令我震悚

我卻仍然剛愎、喑啞、輕薄

滿是平庸的積習(xí)，窗外蓬亂的花草

在眼前低伏著，它們可疑的樸素

如時間轄制著我們，如當(dāng)年的細(xì)雨

裹緊南方的燈影，使我看見

一簇光輝的黑暗隱沒在你身后

那季節(jié)里的鳥鳴頓時變得沁涼

在密林中，無端生長的小徑

叵測而迂回，我們遺落在那兒的

腐爛的蘋果，精致的短銀號

還有，一萬只灰鷺，如同漩渦般

趨于重復(fù)，而我們重復(fù)的生存

需要無數(shù)次的寫作去證實(shí)

然后，在日暮途窮的時刻

發(fā)現(xiàn)那語言的秩序即是人的秩序

那荊棘附麗的歷史中，我們

孱如霏雪，從來不會，也不能

練習(xí)如何告別，我在春山里

感到無限疲憊，你在哪里

祝福我的沉默，祝福我的返回

注：①《滄浪歌》（先秦·佚名）：“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即景詩

半夜里驚醒，想起富恩特斯的句子

“要等到晚上才能取回證詞”①

房間里，某種寂靜在生長

像隱秘的電流，在灰色的樹枝上

攢動，它輕撫我的回憶

希望從中捕獲什么？

光線、色彩，還是陰影，抑或是

那雕刻萬物的感官

我端坐著，夜，多么古老而黏稠

我從一棵樹望向另一棵樹

那輪廓令我憶起鏡中的某一張臉

彼何人哉？竟然腰斬了春風(fēng)

可那一夜的風(fēng)仍然迫近我

使我醒來，使我沉默

在我說出我的匱乏之前

我面前的水杯就已經(jīng)兀自枯萎了

年輕人，不如帶上所有秘密出發(fā)

帶上所有不可能的果實(shí)，和所有

失敗的詩，讓它們從一個潮濕的日子

抵達(dá)另一個，就像夜晚

總是必然降落在我們眼睛里

等待取回，一份未知的證詞

注：①引自卡洛斯·富恩特斯小說《蘭花連禱》

須臾之嘆

有時候，玻璃上濺落的雨點(diǎn)

會緩緩覆蓋外面的世界，我們

透過葉隙，看見日子正腐爛成一個意象

這意象，在所有的詩里

都不曾出現(xiàn)過，它引領(lǐng)幾束光線

穿過無數(shù)的夜的枝條，將你的

視線點(diǎn)燃，我把掠走你的事物

通通命名為虛無，我把記憶

命名為戰(zhàn)爭，把遺忘命名為

永遠(yuǎn)蔓延的荒蕪，在上升的黑暗里

你是秘密的燈，是詞語的嘴唇

是讓我目眩的樹梢，在低空

等待我最后一瞬的辨認(rèn)

許多年前的悠長夏日，我夢見

一個親切的逝者，攜帶孤獨(dú)和枯萎的

花束，在房間里追逐游移的月光

我能夠感到的死亡如同一個游戲

在鳥聲踉蹌的清晨匆忙結(jié)束了

這場游戲里誰都將是失敗者

因?yàn)檫@必然的失敗，我稱之為時間

無止境

——悼念亞當(dāng)·扎加耶夫斯基

尋常的一天里，一個詩人走了

水仍在杯子里，鳥仍然在樹枝上

什么都沒有改變，什么都在改變的途中

于是，枯竭的風(fēng)景被損耗著

而他日復(fù)一日正準(zhǔn)備擊穿自己的影子

那是大地之上填滿灰燼的影子

里面生長著愛情和無岸的時間

一個詩人就是所有的詩人，他在

萬物停頓的時刻呼吸，在智力的

宇宙里，閃爍如群星

他告訴我怎樣治愈我的沉默

“去尋找語言，尋找我們唯一的祖國”

遲早有一天，那啟迪性的時刻

將會到來，人們想起贊美

便會想起一首詩喑啞的聲部

在那里，你的名字將不再是你的

而屬于黃昏，屬于奇跡

屬于灰暗迷人的城市，每一個不眠夜

早春的瞬間

——致小津安二郎

我看見你在傍晚的風(fēng)中，確認(rèn)了

生活的枯淡，陋巷里的知識分子

蟲蟻般的工薪族，昏暗房間里熟睡的人

你俯身在這些寂寞之中，一言不發(fā)

而光影環(huán)行在你周圍，讓時間發(fā)出微響

然后，又剎時安靜下來

頹靡的樓宇間哪一張燃燒的臉

正遠(yuǎn)遠(yuǎn)望著你

異國的葉簇也有相同的顫動嗎

此刻，我在寒夜中觀看一棵遠(yuǎn)樹

目光沿著它的輪廓劃過，它似乎立刻

變得清晰起來，而你故事的輪廓

呈示在一種熟悉的隔絕里

我無法——或者說經(jīng)驗(yàn)是復(fù)雜的

我的目光被引向一次失落，一次拯救

一個清冷熹微的早春，夜歸人

郁郁的臉令他走過的街巷更加可疑

現(xiàn)代性的一切，都終結(jié)般地閃耀著

“多好啊，鐮倉……”①

一個繁體的“無”字在你的墓碑上

像眾多不言自明的事物一樣緘默著

注：①小津電影《麥秋》中的臺詞，鐮倉也是小津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