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賢
鄉下老家有棵杏樹,我上初二了還抱不過來呢。它那蒼郁的冠宛如一把巨傘,把偌大個四合院幾乎罩住了。爺爺曾告訴我,這棵杏樹,是百年前他的爺爺從師學醫那年栽下的。果子長熟后,呈白色,香甜可口,所以叫香白杏。每年麥黃時,爺爺都會打電話催我回家,為我敲打那變白的杏子。爺爺雖說八十了,還能揮動那長長的竹竿。媽說:“這與他接診的患者多有關系。”我問:“啥關系?”媽說:“親手為那么多患者接骨,是不是很能鍛煉身體呀?”我一想也是。爺爺的“萬氏骨科”雖然在鄉下,設施簡陋,接診的患者卻比爸在縣城里開辦的“現代骨科”還多。
可是,往后爺爺再也不能為我敲打杏子了,因為今春的一天,他在連續為兩個患者接骨后,不幸暈倒,再沒醒過來。
葬爺爺那午,老家的院子里來了好多人。我驚訝地發現,他們大都流淚了,有的比我哭得還痛。更讓我驚訝的是,棺材被抬出堂屋時,忽然刮來了一陣風,搖落了好多的杏花,地上,人頭上,粉粉白白的,好似著了孝一般。
爸也被驚著了。爺爺入土后,一連兩三個晚上,他從醫院回到家中,都是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偶爾還自言自語:“樹搖花落,是老天有意,還是杏樹有情?”
這早,爸去了集市。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沒像往常一樣買回菜來,而是扛回了三棵小杏樹。飯后,他便領著媽和我到了他的醫院。爸負責刨坑,我負責扶樹,媽則往坑里回填土。澆完水,爸長出了口氣,臉上終于現出了一絲兒笑意。
哪知好景不長,心神不安又爬回了爸的臉,且伴有唉聲嘆氣。
“又咋了?”媽問。
“奇了怪了,爹走半月多了,現代骨科接診的患者咋還不見多呢?你說,我一個骨科專業畢業的碩士,要CT有CT,要鈦合金夾板有鈦合金夾板,咋就不如他一個只靠雙手和木夾板的土郎中呢?”爸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說不清的委屈。
媽說:“老爺子正骨扶傷數十載,名播遐邇,這叫軟實力,你有嗎?方圓百里之內,有誰不知道你們老萬家那棵百年香杏?大多數患者都是奔著它去的。明白嗎?”
“明白。”爸抬眼盯住媽,等待著下文。
“你也許明白那么一點點,不然你不會買來那三棵杏樹栽到醫院里。不過,你明白的是表象。我覺著,你不妨學學古人,讓患者及其家屬能夠主動買來杏樹,栽到你的醫院里。長此以往,現代骨科的名聲就會慢慢傳播開來。”
爸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豎起了拇指:“是個主意。”
一個月后,現代骨科醫院那塊教室般大小的空地里,栽滿了小杏樹。可問題來了:接診的患者是比以前多了,但收入減少了。于是,爸的心神不安變成了憂心忡忡:“長此下去,我和職工非喝西北風不可。”
“你不如把醫院遷到鄉下老宅去,那棵百年香杏不僅是金字招牌,還能讓你悟出諸多人生哲理。”會寫小說的媽,想象力真是讓我佩服。
“回到那巴掌大的院子里,我的現代化設備哪里放?科室哪里擺?還有,我的事業何以得到拓展?”
媽聳聳肩,攤開兩只手,現出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也就在這天夜里,熟睡的我被急急的敲門聲聒醒了。門開后,一個非本地口音的男子問我爸:“您可是萬氏骨科萬老醫生的兒子小萬醫生?”我爸回:“是呀。”隨之聽到了跪地的聲響:“萬醫生,俺摸了半夜,總算找到了那棵百年老杏樹。可是,俺叫門時卻發現是上了鎖的。后來是您好心的鄰居跟俺說,萬老醫生過世了。于是俺就拉著受傷的兒子到了您的現代骨科。誰知值班醫生嫌俺帶的錢少,他做不了主,就讓俺來您家了。”“快快起來,老哥,我這就去醫院,先安排你兒子住下院再說。”長這么大,這是我聽爸說出的一句最感人的話。
次日午間,爸一臉疲憊地回到了家里。他往飯桌前一坐,出神良久,嘴里突然蹦出了兩個字:“移植。”媽連忙問:“昨晚那人的兒子還需骨移植?”爸怔了一下回道:“嗯嗯。”
春盡夏來。這天,我和媽騎著自行車回到了鄉下老宅,想看看香白杏長多大了。一到門前,我倆同時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因為我們發現爸還有幾個生面孔,正一人扶著一把鐵鍬立在院中,一臉沉思地仰望著我們老萬家的那棵百年寶樹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