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久不成悲

◎ 王 優

翻朋友圈，偶見一微友圈下點贊人數眾多。停住細看，一圖一語。有一幅圖，丁字路口，挽手前行的兩個背影。路那端，草木深掩成一片蒼茫蕭瑟。配文極簡：領著我愛的，祭奠愛我的。

發圈的是一位女同事，昵稱老Y，是個曾經備受寵溺的優雅女子。她與先生由同學而夫妻，伉儷情深，一直被傳為佳話。她的先生多才多藝，專業素養深厚，業務能力極強，是團隊中的佼佼者。他對她情深義重，呵護備至，據說連窗玻璃都舍不得讓她擦。工作之余，他們游山玩水，歷險探秘，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笑聲灑滿五湖四海。他還兼任她的形象顧問，親自為她挑選各式衣裙。她的衣著極為講究，很有品位。穿的戴的，大小款式，質地色澤，一切都恰到好處。

在他的庇護之下，她自由而恣肆，知性又新潮。最浪漫的愛情不過如此：擇一城終老，得一人白首。有一次，偶然看到他們走在校園里，一身休閑運動裝。他提著釣箱，一個大包，身形偉岸，笑容溫暖。她斜挎一小包，拎著水果零食，腳步輕快，滿面春風。我立即腦補出一個畫面：清凌凌的江水，鷗鳥低翔；碧油油的漫灘，草木蔥蘢。他們席地而坐，釣山釣水釣一江清風。我想，她可以一輩子做他的女孩，由小女孩而老女孩……

而世事無常。幾年前，暮春時節，一個周末午后，他們與往常一樣，踏青賞景，徜徉于山水之間，欣然自得。毫無征兆地，他突發疾病，猝然長逝。頃刻之間，她的天塌了，她的樹倒了，唏噓一片，狼藉滿地。

再次見到她，是在西門旁長廊處。夏天的風已有微醺的醉意，校園里的法國梧桐枝繁葉茂，那樣亮眼的碧，每一片葉子都洋溢著生命的力量與歡喜。她低頭匆匆，沒有表情的臉，像失去水分的葉子。單衣之下，她唯余骨架支撐著血管，生命的河流緩慢哽咽，有一種不忍直視的落寞憂傷。

所有悲喜，都是一個人的灰燼。故事濺起的浪花漸漸平息，她與他不再是茶余飯后的話題。日升月落，花謝花開，日子的腳步依舊不緊不慢。長長的假期里，偶然聽到一些傳言。“她賣掉了C 城的房子。”“她遠游去了。”“估計要請個長假。”轉眼之間，金風送爽，丹桂飄香，沉寂的校園沸騰起來。開學工作會上，她走進會議室，一襲長裙，素衣素顏。頭微微抬著，目光明亮，神色平靜。校長宣讀教學工作安排，她任教3 個班級，和原來一樣多的工作量。

漸漸地，工作群和生活群里，依稀可見她的影子。她加入了幾個志愿協會，為獻血站服務，給貧困地區的孩子捐衣募物，快遞生活用品和學習用品。她走進鄉間，栽種修剪，幫果農聯系買主，帶學生去農場公園。林林總總，瑣瑣屑屑，忙填滿了她日子的縫隙。偶爾碰上，我們相視一笑，有時也站著說說話，關于天氣，關于花草，關于熱播的電影電視劇。“我最喜歡讀外國小說了，”她說，“我家老Z 也喜歡，經常是我覺得好的推薦給他看，他覺得好的推薦給我看……”

她終于在人前提起了他，不再眼圈發紅，聲音發顫。只是，再不見她穿那些極時尚的衣裙、獨特而精致的鞋子。那些他從各個地方為她選購的，代表著潮流風向的東西，今生今世，她大概都將束之高閣，沉埋記憶了吧。“超過了一定年齡，所謂人生，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對你人生很寶貴的東西，會一個接一個，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你手中滑落；你所愛的人，一人接著一人，從你身旁悄然消逝。”村上春樹如是說。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學會埋葬，學會遺忘，學會斷舍離，這是每個人終生的修行。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但生活還得繼續。只有忘掉痛苦，埋葬悲傷，好好生活好好愛，才是對離別者最好的告慰。目光再次聚焦于朋友圈。圖片上，男子肩背寬厚，女子身形修長，大概是她的兒子與女友吧。時間是治愈的良藥，遺忘是快樂的源泉。當她舉起鏡頭，對準這樣的背影；當她獨自走在人生邊上，一遍遍撫摸往昔，終于不再淚落如雨，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融融的暖，深深的念……

（常朔摘自《揚子晚報》2023年2月21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