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擇
摘要:關于受領人侵吞不法原因給付之物能否構成侵占罪,一直以來是學界探討的熱點。該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民法中不法原因給付人不得請求返還的規定可能會與侵占罪財物的保護形成法域沖突。在處理法域沖突問題時,宏觀上應當遵循刑法相對從屬性說,在具體規則的判斷上,放棄以法益為指導,求助于位階更高的概念——規范保護目的。民法中不法原因給付制度與刑法中侵占罪的規范保護目的不同,懲戒的主體和方向也不相同,在此情況下應當承認刑法的相對獨立性,并據此進行構成要件的解釋。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規范目的是對給付人的不法給付行為予以否定性評價及對給付財物的保護排除;侵占罪的規范目的是懲治受領人的不法行為。此外,不法給付財產最終將通過刑法的特別沒收制度收歸國庫,而非不法給付人,由此確保刑民協調。
關鍵詞:法秩序協調;不法原因給付;侵占罪;規范保護目的
中圖分類號:D914?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3)03-0076-07
一、問題的提出
在財產犯罪領域內,關于民法理論中的不法原因給付制度對刑法中侵占罪認定的影響一直是學界所討論和研究的重點。關于受領人侵吞不法原因給付之物(或金錢)能否構成侵占罪,在刑法學界產生了有罪和無罪兩種對立的觀點。在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中,觀點聚訟多見于以下二個案例中:
案例1(雇兇殺人案):甲意圖殺害丙,便雇傭職業殺手乙去殺害丙,但乙在收受甲給付的傭金后拒絕行兇,且拒不將傭金返還給甲。
案例2(截賄案):甲意圖向國家工作人員丙行賄,委托乙代為向丙轉交行賄款,但乙在收受甲給予的行賄款后截留,拒不交給丙,且拒不返還給甲。
案例1屬于較為典型的受領人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的案件。在對乙行為的刑事責任認定時,一般觀點會認為,乙的行為完全符合侵占罪的構成要件,應當按照侵占罪進行處理。然而,隨著刑法學界對于法秩序協調理論研究的深入,近年來,有一種較有影響力的觀點認為,由于此類情形中的財物給付屬于因不法原因給付的財物,固根據民法中“不法原因給付不得請求返還”的法理,給付人對該財物喪失返還請求權。基于此,此類在民法上不被保護的財產,刑法也不得加以保護,如果以侵占罪對受領人施加懲罰,則導致產生民刑關系不協調甚至沖突的局面,乙的行為不構成侵占罪[ 1 ]。此外,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部分學者參考德日民法理論,主張視給付人是否具有“終局性”的使受領人增加財產的意思,將廣義上的不法原因給付區分為不法原因給付和不法原因委托。不法原因委托者,并不喪失請求返還的權利[ 2 ]。案例2的情形就是上述論者所描述的不法原因委托的場合,由于該財物在民法上依然是被保護的財物,因此也屬于刑法所保護的財物,能夠以侵占罪追求受領人的刑事責任。
上述爭議產生的癥結主要在于,由于民事法律與刑事法律在社會治理中所關注的問題和施加作用的方式、途徑并不一樣,可能會導致兩個部門法在處理同一刑民交叉案件時產生的結論出現沖突和矛盾。本文認為,欲解決這一困境,應當首先明確討論這一問題的前提,即在宏觀層面上確定刑法和民法在處理財產犯罪上的法秩序關系,即究竟哪部法律在調整法律關系時起到主導作用,哪部法律起到補充作用。只有明確這一前提,才能位于同樣的話語體系下進行討論,才是一種具有價值的學術對話;其次,需要廓清民法理論中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真正內涵,防止由于誤讀相關概念導致刑法理論在處理相關問題時出現差錯,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真正解決這一問題。
二、基本立場的確立:法秩序協調的語境與規則
“法律沖突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不同法律同時調整一個相同的法律關系從而在這些法律之間產生矛盾的社會現象。”[ 3 ]這一原本用于形容國際(或區際)之間的法律沖突的概念逐漸被用來形容一個法律體系內不同部門法之間的沖突。在財產犯罪領域,在司法者運用刑事法律處理實際案件時,不得不考慮到主要用以調整平等主體之間人身、財產關系的民法的相關制度和規定。由于立法技術、不同法律的任務和目的等原因,在具體問題的處理上,難免會出現刑法和民法的法律沖突。為了不侵害國民的預測可能性,使國民在面對法律時不至于無所適從[ 4 ],必須以法秩序相協調的宏觀規則為指引,作為解決問題的前提。
(一)基本立場的確定
對于民法與刑法之間存在的法域沖突,已經有諸多學者從刑法理論的角度對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關系進行研究。在刑法理論上,通常有從屬性說、獨立性說、相對從屬性說、相對獨立性說此四種學說,前兩種學說一般稱為“絕對說”,后兩種學說一般稱為“相對說”[ 5 ]。“絕對說”中的從屬性說過分強調刑法對于民法的從屬,而忽視了民法與刑法調整法律關系和社會關系的視角與切入點的不同,忽視了刑法所自有的任務和目的;而獨立性說則從根本上否定了整體法秩序協調與統一的命題,不為現代法律理念所接納。因此,“絕對說”的理論已經幾乎不被學界所采納。“相對說”兼顧了法秩序協調統一的宏觀思維,又承認在一定情況下民法與刑法判斷之間可以存在差異和不同,成為目前學界的主流立場[ 6 ]。而在相對說的內部,又存在著刑法相對獨立性和刑法相對從屬性的學說分歧。
1.相對獨立性說
刑法的相對獨立說主張刑事違法性的判斷具有相對獨立性,刑法并不從屬于民法、行政法,因而也不能以民事不法、行政不法作為刑事違法判斷的當然前提和依據[ 7 ]。上述論斷僅能體現該說“獨立性”的一面。而對于何為“相對”,又如何區別于絕對獨立性說,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與絕對獨立性說不同,相對獨立性說關注到了法秩序的統一性,并且這種統一性只要是法秩序的目的統一性即可,而法秩序整體目的的統一并不排斥不同部門法之間目的的多元性。
正如上文所述,較之于絕對獨立性說,相對獨立性說在邁向法秩序統一的目標上的確有了一定的跨越。但是,相對獨立性說并未就“相對”的情形和判斷標準進行論述。此外,此學說將法秩序的統一僅僅限定在整體“目的”上的統一,結果仍然是司法者在不同部門法的內部進行獨立的違法判斷,無助于脫離立法而對司法案件進行有效的處理。這就造成了該種學說實際上仍然是一種徒有法秩序統一外觀的絕對獨立性說。
2.相對從屬性說
相較之于相對獨立性說,相對從屬性說不僅考慮刑法自身目的的實現,還注重法律體系上的協調,即采納“體系——目的”的統一性[ 5 ]。基于“從屬性”的立場,原則上,該學說主張在刑事違法性判斷上采取“刑事違法性=一般違法性+可罰的違法性”的二重判斷結構[ 8 ],即以民法、行政法等前置法的違法性作為刑事違法性的判斷前提,如果該違法性的質和量達到了刑事可罰的程度,即具備刑事違法性。另外,該說也承認,刑法可以基于其自身目的實現的必要,在例外的情形下,獨立地進行違法性的判斷。
基于以上分析可見,較之于相對獨立性說,相對從屬性說將法秩序統一的視角前移至了體系上的統一。因此該學說與法秩序統一性原理具有更高程度的契合性。此外,“從屬為原則,獨立為例外”的模式不僅使得刑法的謙抑品質在犯罪圈不斷擴大、積極主義刑法觀盛行的時代得到更多的彰顯,也同樣注重了刑法獨有目的與價值的實現。因此,基于違法性判斷的基本立場,本文采納相對從屬性的觀點。
(二)“相對”判斷的理論工具
刑法相對從屬性理論是在基于刑法補充法、保障法地位的基礎上,例外地承認在部分情形下,刑法應當有其應有的獨立性,這也正是其所謂“相對”的內涵所在。因此,在設計該理論的具體規則使其能夠更加貼合司法實踐,具有更多生命力時,關注的重心自然就在于如何判斷“相對”,即在何種場合刑法從屬于民法、行政法,在何種場合刑法獨立于民法、行政法。
傳統觀點以不同部門法的具體條文或制度保護的法益是否相同作為判斷刑法應當從屬或是獨立于前置法的標準。例如,孫國祥教授就以經濟犯罪為例,認為如果前置行政不法與刑事不法侵害的是同一法益,則該經濟犯罪違法性認定應從屬于前置性的行政違法,違法性的判斷因而具有一定的從屬性;如果侵害的法益不同,則刑法應當表現出其獨立性[ 9 ]。隨著學界對法益以及相關概念研究的深入,許多學者開始敏銳地觀察到,“法益”這一概念在理論移植的過程中,實則已經被我國學者所擴張化理解,與其他概念相混淆導致“法益”概念的擴張和錯位,使其概念的邊界不斷擴張。正如有學者指出,在許多語境下,“法益”實則是用于指涉“規范保護目的”的概念的,而一旦將規范保護目的與法益保護劃上等號,肇始于概念混用的錯誤,最終將無可避免地導致刑法處罰范圍的擴張。”[ 10 ]基于此,對于法益概念的使用應當格外的謹慎。
在此基礎上,有學者認為,法益理論只能確定刑法具體條文保護的法律利益,而無法承擔其在不同部門法之間協調法秩序的功能。因此,學界開始將法秩序統一原理的著眼點聚焦于法益的上位概念,即規范保護目的( 1 )。“在化解各法域的規范沖突之際,必須考慮具體的法概念、法規范的規范保護目的,由其構成的法制度所欲實現的規整目的以及整體法秩序的目的之訴求。”[ 5 ]誠如該學者所言,具體的法律概念、法律規則是立法者用以表達其目的和意圖的一種手段和工具,不同部門法及其下位法律規則共同組成了為國民提供行為指引、行為預測的整體法秩序。法律的穩定性和可預測性所要求的整體法秩序的協調統一是立法者最基本的需求,也是其潛在的目的。因此,在建構法律沖突解決方案的基本類型時,必須挖掘其背后的規范保護目的,以具體條文背后規范保護目的是否相同(或懲戒、作用方向是否一致)決定刑法的從屬性或獨立性。
三、規范目的的闡釋: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內涵
在肯定刑法于民法而言具有相對從屬性后,即可在基本立場上達成統一的意見,方能進行同頻的學術對話。在相對從屬性的基本立場下,考察刑法和民法對一行為進行規制的規范目的和懲戒方向的異同成為關注的重心。既然如此,對民法理論中的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構成要件以及其制度的規范目的成為刑事認定的基礎。
(一)構成要件與法律后果
在民法學說上,不法原因給付制度主要放在不當得利法中進行討論和研究。該項法律制度源自于羅馬法,在羅馬法上,當給付人的給付具有侮辱性時,雖無法律上的原因,法院亦否認其訴權[ 11 ]。作為一項古老的民法制度,經過長期研究后逐漸形成了現代民法的不法原因給付制度,學界對此的研究也逐漸細化。本文僅選取其中對刑事法律認定侵占罪具有影響的若干構成要件進行闡釋。
1.不法原因。所謂“不法原因”,是指承載給付內容的目的或目標具有不法性。至于“不法”的范圍及邊界,在民法理論界形成的通說是違背公序良俗以及違背法律、法規中的效力性強制規定[ 12 ]。
2.給付。在探討“給付”這一要件時,“給付”概念本身的內涵原本不成為問題。但是正如上文所述,部分學者經過研究認為,在以往許多場合所討論的“給付”只是一種廣義上的給付概念,而在廣義上的給付概念的內部,又可以依據給付人是否依據其意思使受領人終局性的獲得財產,分為給付和委托[ 2 ]。例如,在案例2中,依據甲的意思,受領人乙并非可以終局性的獲得財產,只是暫時性的獲得財產,因此該案例的場合實際上是不法原因委托。案例1中,甲意圖使乙終局性獲得受領的財產,因此才屬于狹義上的不法原因給付。
3.法律后果。就不法原因給付在民法上的法律后果而言,其在許多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立法例中的經典表述是“不法原因而為給付者,不得請求返還。”也即在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給付人不得請求受領人返還所給付的財物( 2 )。當然,這一結論在前文所述的部分學者主張以終局性標準區分給付與委托的情況下存在例外,即不法原因委托的,給付人依然可以請求返還。
(二)規范目的
如果說構成要件解決的是具體制度的理解與適用的問題,那么立法者通過設計該制度所要達成的規范目的,才是本文所要關注的重心。要想為前文所述的民法中的不法原因給付制度與刑法中的侵占罪在具體案例的處理中所出現的沖突提供一條協調的路徑,就必須正確認識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規范目的。
對于這一制度的立法理由及規范目的,學界主要存在以下幾種學說:(1)懲罰說。這一學說是早期德國法院在判例中所采納的學說。該說主張之所以不法原因給付者不得請求返還,是因為此乃立法者對從事不法行為者的懲罰[ 13 ]。(2)拒絕保護說。該說是當前在學界占據主流地位的學說,認為給付者因不法行為而為給付,將自身置身于法律規范之外,因此法律自無對其返還請求權的實現進行保護的必要[ 1 4 ]。(3)一般預防說。該說主張,立法者通過否認不法原因給付者具有返還請求權,從而彰顯法秩序對其給付行為的否定性評價,刻意增加了不法給付者的經濟風險,以達到喝阻潛在的不法給付行為之效果[ 1 ]。
懲罰說的理論下,立法者僅僅懲罰給付者,而使同樣具備不法因素的受領人能夠保有該給付,這就與懲罰的功能不相匹配,因此該說已經基本不被采納[ 1 ]。另外,在本文看來,由于民法屬于私法領域,立法者的最高目的是調整平等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在民事法律關系的相對人之間進行利益分配和平衡,懲罰說和一般預防說所說的懲罰和一般預防的功能,只能說是該制度在實行過程中所發揮出的現實作用,但無論如何談不上是民法制度的規范保護目的。因此,本文贊同“拒絕保護”才是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規范保護目的。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既然民法中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規范保護目的是拒絕保護,其規范的著眼點在于給付人,而不在于受領人。那么無論是不法原因給付還是不法原因委托,都是給付人將自身置于法規范之外,均無保護的必要。因此,本文主張,不法原因給付和不法原因委托的區分僅有行為類型化的意義,而沒有賦予不同法律效果的必要,無論是不法原因給付還是不法原因委托的,給付人均喪失返還請求權( 3 )。
四、犯罪構成的證立:侵占罪的構成要件
在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的場合,之所以學界對該行為是否按照侵占罪進行處罰產生了較大的爭議,問題的癥結主要在于以下幾個方面:①根據我國《刑法》的規定,侵占罪中的行為客體是“他人的財物”,在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此處指狹義的給付),受領人所占有的是否是“他人的財物”?②在民法上,不法原因給付者不得請求返還,意味著民法對該財物是不予保護的,那么是否還能通過刑法上的侵占罪對該民法上不予保護的財物進行保護?
以上兩個問題均屬于侵占罪構成要件該當性的判斷范疇。下文將對這兩個問題逐一進行檢視。
(一)是否為“他人”財物
《刑法》第270條規定的侵占罪明文要求行為人非法占為己有并拒不退還的必須是“他人財物”。因此,在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的場合,部分刑法學者主張侵占罪難以成立的原因,可以被概括為:①在狹義的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行為人通過給付行為使得受領人終局性的獲得財物,已然完成財物所有權的轉移,因此并不存在“他人財物”;②即便是在不法原因委托的場合,行為人沒有移轉所有權的意思,但如果給付之物是貨幣,由于民法上具有“占有即所有”的規則,那么受領人也會因占有貨幣成為貨幣的所有權人,所以不存在“他人財物”。
本文認為,以上兩個否定的理由是對我國民事法律制度的誤讀,由此產生的結論自然無法完成對侵占罪構成要件的涵攝。
1.我國不采物權行為無因性
認為在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所有權已經移轉給受領人的觀點,顯然是受到了德國、日本等采納物權行為無因性的國家的民法理論的影響。所謂物權行為無因性理論,是指即便債權行為因違反強行法的規定或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但物權行為具有價值中立性特征,并不因作為其發生原因的債權行為的無效而當然無效,受領人依然享有該物的所有權。但是在我國,《民法典》和判例的通說見解均體現了我國并沒有采納物權行為無因性的理論( 4 )。因此,在我國民事法律體系下,債權行為作為物權行為的原因而因不法而當然無效、自始無效時,該給付財物的物權行為也同時無效,財物所有權視為沒有發生轉移,依然歸屬于給付人,只是依據法規范的目的而不得請求受領人返還。故受領人所侵吞的財物,在規范判斷上仍然屬于自己占有的“他人財物”。
2.對“占有及所有原則”的澄清
為保障貨幣的流通、提高交易效率,“占有即所有”的貨幣所有權歸屬規則成為民事法律制度中一項重要的制度,但該項制度并非可以沒有例外的加以適用。目前民法理論一般認為,由于金錢的民法本質首先是一種“物”,其流轉與歸屬原則上應當遵循物權法的基本規則,但是由于金錢的貨幣屬性,為了保障交易的效率和安全,才例外的推定貨幣所有權歸屬適用“占用即所有”的規則。因此,為限制該制度的適用范圍,應當將其限定于當事人將貨幣置于流通領域的場合;相反,若貨幣未被置于流通領域,而僅僅是出于限定用途被寄托于保管人,或是在有限的特定主體之間流轉,由于不涉及“市場交易”的因素,固并無保障貨幣流通與交易安全的必要,受領人不能依據該規則取得相應貨幣的所有權[ 14 ]。因此,在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由于給付人向受領人移轉貨幣的占有,并非將其投入流通領域,“占有即所有”的確權規則在此處不得進行適用,受領人不因占用貨幣而獲得其所有權,其法律地位只能是一種占有人。
綜上,本文通過對以上兩個命題的內涵和適用規則進行澄清,反駁了否定說學者提出的質疑。因此可以得出結論,在本文所探討的不法原因給付場合,受領人占有的因不法原因給付的財物,完全符合“他人”財物這一要件。
(二)是否為刑法保護的“財物”
經過對上述兩個疑問的澄清,可以認為行為人侵吞因不法原因所給付的財物在形式外觀上符合了“他人財物”的要件,但該“他人財物”是否為刑法所要保護的財物,則需要進一步判斷。
1.是否是刑法所保護的財物
法益具有指導解釋構成要件的機能,判斷某一財物是否是侵占罪的保護對象,必須首先明確侵占罪乃至財產犯罪的保護法益。
就學界目前的研究現狀而言,受到德國刑法學研究成果的影響,我國學者逐漸轉向從財產的概念入手來探討財產犯罪的保護法益,存在法律的財產說、經濟的財產說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三種理論學說。“法律的財產說”認為,所謂財產就是財產性權利的總和,該說采取刑法極端從屬于民法的立場,即刑法上財產性權利的判斷完全由民法來決定[ 15 ]。與之相對應的是經濟財產說,該說認為所謂財產就是所有具有經濟價值的物或者利益,不論該財產在民法上是否合法,因此該說是以刑法完全獨立于民法的思想為基礎的[ 16 ]。例如,就有學者指出,在處理該類型案件時,根本不應考慮給付行為人是否存在返還請求權、其財產權是否值得保護,而只應首先考慮,這種行為有沒有給對方造成經濟的財產損害[ 17 ]。處于二者之間的折中說是法律—經濟的財產說,這一學說雖然原則上認為有經濟價值的物或者利益都是財產,但是同時又要求相應的物或利益必須為法秩序所承認[ 18 ]。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在當前我國刑法學界得到了較為普遍的支持。并且,該學說與本文所主張的刑法相對從屬性的違法性判斷立場具有共通之處,因此為本文所采納。
基于這一立場可以得出結論,侵占罪保護的法益必須是具有一定經濟價值的物或利益,且本身為法秩序所承認。在本文所要討論的不法原因給付的場合下,行為人(受領人)意圖侵吞之物一般而言具備經濟價值,因此,此財物是否能夠成為侵占罪的保護法益,最為關鍵的就需要判斷此財物是否為法秩序所承認。
有學者就本文所探討的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這一問題,在其研究成果中指出,“根據法律—經濟財產說,乙( 5 )對該筆款項的所有權是值得法秩序保護的財產,其拒不退還的行為就不構成侵占罪。”[ 18 ]針對這一觀點,本文認為至少存在以下兩個問題值得商榷。首先,根據前文對我國不采納物權行為無因性以及對“占有即所有”規則的論述,乙對該筆款項并不具有所有權;其次,論者僅僅是根據法律—經濟的財產說便直接得出以上結論,其并沒有論證為何這筆款項是值得法秩序保護的財產,不免讓人產生疑問。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受領人侵吞該因不法原因而給付的財物,究竟能否構成刑法上的侵占罪,最關鍵的問題就在于此財物是否為法秩序所承認。因此,對問題的分析就進入到了法域沖突與協調的語境。
2.是否是法秩序承認的財物
是否是法秩序所承認的財物,實則就是判斷如果刑法將其納入財產犯罪的保護范圍,是否會導致法秩序不統一。前文已述,只有規范保護目的這一上位概念才成承擔起化解不同部門法之間出現的法域沖突問題。就這一問題,有學者提出以下處理規則:“在刑法與民法、行政法的規范保護目的整體一致、對法律主體的保護與懲戒方向相同的場合,原則上刑法從屬于民法、行政法;在刑法與民法、行政法的規范保護目的沖突,或者刑民、刑行規范保護目的雖整體一致但對法律主體的保護與懲戒方向不同的場合,刑法獨立于民法、行政法,刑民分立或刑行分立。”[ 19 ]
以往存在諸多觀點認為,既然這筆不法原因給付的財物在民事法律上是不予保護的,因此,受領人維系對該財物的占有不是一種違法行為,那么此種欠缺民事違法性的行為當然不能具備刑事違法性[ 1 ]。這一觀點基于刑法的絕對從屬性而得出,其沒有考慮到相對從屬性說提出的獨立判斷刑事違法性的例外情形。
正如前文所述,立法者設計不法原因給付制度,是意圖通過不得請求返還給付之物的規則,達到拒絕保護從事不法行為而將自身置于法規范以外的行為人;簡言之,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著眼點和懲戒主體在于給付人。然而,刑法是控權法,關注國家和社會的良好秩序,整體功能和目的是規范行為人的行為[ 16 ],在此大前提下,侵占罪乃至整個財產犯罪的體系的規范目的,都是懲罰和預防行為人通過其不當行為(符合刑法分則具體罪名構成要件)的行為打破一種靜態、不得侵犯的財產關系;也就是說,侵占罪的規范目的在于,使代為保管他人財物的行為人不得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將該財物占為己有,也即刑法上的侵占罪的關注和懲戒主體在于受領人。通過以上比較可知,不法原因給付制度的規范目的與侵占罪的規范目的在整體上不相一致,分別規范動態交易領域的給付財產行為和靜態秩序領域的非法獲得財產行為;二個規范的懲戒主體和方向也不相同,分別關注給付人和受領人。因此,結合以規范保護目的處理法域沖突問題的原則,可以認為,在本文探討的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的場合,刑法的違法性判斷應當獨立于民法。在本文探討的行為人侵吞不法原因給付物的場合中,受領人的行為已然屬于侵占罪的規制范圍。所以,刑法可以基于其獨有的目的,獨立判斷該財物是否屬于財產犯罪保護的財物。因此,在侵占罪的視域下,此處的財物當然是為法秩序所認可的財物。
有贊同刑法相對從屬性說的學者認為,由于不法原因給付造成的損失不屬于民法上予以保護的利益,因此刑法上也不得對其進行保護,從而得出不構成侵占罪的結論[ 5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這一觀點的得出并沒有借助規范保護目的這一概念。在該學者后來的研究成果中,其注意到了在刑民規范的規范保護目雖然可能整體一致,但可能存在懲戒對象相反的場合,此時應承認刑法的獨立性。例如,該學者以表見代理與合同詐騙罪為例,指出民法規范懲戒的對象實際上是被代理者,而刑法規范懲戒的對象是欺詐者,即民法規范和刑法規范的懲戒對象相反,因此,處理該類案件時,應當采取刑法獨立性的立場[ 19 ]。
五、余論
有部分學者擔心,如果對受領人按照侵占罪進行處罰,是否會因此認為應當將財物發還給給付人(刑法上的被害人),從而導致給付人從中獲益。但本文認為,此種擔心并不成立。刑法上的沒收違法所得的規定就為這一問題提供了解決方案。《刑法》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沒收的財物和罰金,一律上繳國庫,不得挪用和自行處理。可以看出,應當發還給被害人的,僅僅是被害人的“合法”財產,而不法原因給付之物難謂是一種“合法”財產。因此,按照刑法規定,該財物應當通過國家公權力予以沒收。我國臺灣學者對這一處理方案進行了精辟的論述,即民法上只處理給付者不能請求返還不法原因給付物,但未規范受領人如何處置,而刑法則從民法手中接過這一棒,以國家公權力直接剝奪受領人的不法所得,從而藉由民、刑法的交錯適用,真正實現整體法秩序的統一性、完整性[ 20 ]。
注釋:
(1)有學者認為,法益是規范保護目的的對象,而非規范保護目的本身。參見[英]安德魯·馮·赫爾希:《法益概念與“損害原則”》,樊文譯,載陳興良:《刑事法評論》第2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頁。
(2)這一法律后果存在例外場合,即如果不法原因僅存在于受領人一方時,給付人仍能得請求返還,例如,行為人回贖綁票,給予金錢以阻止犯罪。參見王澤鑒:《不當得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版,第136頁。但此種例外情形不在本文所要探討的范圍內。
(3)因此,為起到區分不同類型行為的作用,本文在下文仍然引用這一組概念。但如無特別說明,下文中出現的“不法原因給付”中的“給付”均是指涉廣義上的“給付”概念。
(4)《民法典》第157條規定: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生效力后,行為人因該行為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
(5)受領人。筆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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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