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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海

2023-06-20 05:50:44阿占
小說月報 2023年5期

楔子

潮汐起落,繞島而行,南來的叫前海,北去的歸后海。前海后海都是海,卻又是不一樣的海,至少在老家伙的掌故里,分明如涇渭。

這一天,老家伙們照常曬太陽。三五一撮兒,七八成堆兒,嵌于明麗處。

凡能出來曬太陽的,任他古稀耄耋,腿腳都還穩扎著。有的沿棧道挪步倒行,似乎想讓時間回車。有的把釣魚這件事也一并做了,盡管釣上來的是藍色水滴。

曬太陽有講究,腹為陰,背為陽,靜脈和穴位都在后背上。老家伙們將背脊沖陽,瞇著眼,不耽誤吹牛侃山。人來癲瘋的,竟將衣服撩起,露出老年斑、肉贅、瘊子,露出時間的褶痕和銹跡。不好看也要露出,為的是曬曬命門和腎俞,這倆穴位在腰背正中,曬了補腎氣,腎氣一足百病除。

卻也終究是老了,腎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一邊曬太陽一邊指點天下,才最要緊。從國際到國家,從四面至八方,從古延今,老家伙的心要操碎了。有道是老而慈悲為懷,可爭論起來那互不相讓的勁兒,就好像腎氣從未丟失過一樣。老煙嗓、老槍嗓、老風嗓、老牛嗓,管他什么嗓,都是嗡嗡的,聲帶里裝滿回音。

也會說到身邊事,說前海后海之差異。早些年,前海的姑娘絕不肯嫁到后海去。這些年,前海的房價要翻出后海好幾倍。前海打造旅游碼頭和CBD(中央商務區),到處有網紅打卡地,城市封面都在前海。后海適合拆遷安置,建的是港口和工業區。

棧道不遠可見小型浴場,一彎月牙灘上,沙細如粉,色澤泛金。放風箏的、打旁練的、露營的、賣貝殼的,鬧哄哄都在那里。逢天文大潮,浪頭怒推到更衣室前,沙灘不見了,人聲才能消停。這種時候,棧道上亦不敢待,浪頭有魔性,每年都會卷走人,眨眼就是生死。通常在天文大潮過后的第三天,相安無事了,老家伙們重新回到曬太陽的地方,指指眼前的海——

一個說,除去天文大潮,每月農歷的初一、十五以后,兩三天內,都會有一次大滿潮。

另一個說,漲潮時間每天都不同,十五天一個輪回,回到原處。

再一個說,總是這樣的,一天會有兩次滿潮兩次低潮,滿潮低潮之間隔六小時。

還有一個說,滿潮也好低潮也罷,漲得再高落得再低,還是得有平潮期,絕了,大海呆住,不漲不退,一動不動。

是日處暑已過,燥意漸退,風干松起來,任誰的腰腿肩頸都輕快不少。等初陽染紅海面,老家伙們已進入吹牛皮時間,忽地,沙灘上熱鬧開了,咋呼聲驟起,過魚般密集。

那邊怎么回事?

好像拖上來一只海蜇。

幾問幾答過后,老家伙們并未丟下自己的事。老了就要篤定些,還有什么沒見過的世面?海蜇而已,這季節漂在淺水區不足為奇,正忙產卵呢,性狂愛蜇人罷了。

那邊,海蜇被抬上岸,眾人圍攏,性格外向的即刻呼喊出口,尚能穩住的亦言表驚詫。眾人打起賭,關于海蜇的重量和尺寸。

賭十斤散啤,賭兩盒好煙,賭一頓燒烤。

賭著賭著,臉紅了,脖子也粗了,原來都是當真的。

幾千米外,常年有早集,好事者油門一踩,跟撬褲腳的借來軟尺,跟魚販子借來秤。經現場測量,海蜇直徑超一米五,重逾一百六十斤。咋呼聲再次猛烈起來。贏了散啤的,輸了好煙的,最后約定當晚燒烤店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這當刻,海蜇癱泄于沙灘,眼見著縮水。不知哪個“臉基尼”大姨在喊,快切了吧!分分,回家拌著吃。

眾人一致贊同。

好事者折回早集,還軟尺還秤,再借西瓜攤的刀。

最后,谷子被捧在中心,像壽星過生日切蛋糕一樣,將海蜇大卸無數塊。見者有份,又是一陣咋呼,終被浪潮聲蓋過。

谷子與海蜇成了宇宙中心。快遞小哥、釣客、酒鬼、剪頭發的托尼、餃子館的老板娘,各色人等將這奇聞不斷轉發,一個前海獨有的生活秀,在秋日里持續發酵,很是殺口開胃。

等到打聽明白,老家伙們就再也穩不住了。一個說,谷子果真厲害,竟毒過了海蜇。另一個說,個頭兒巨大,蜇住要害能損命哪。再一個說,谷子到底怎么拖上岸的?還有一個說,后海長大的就是野,不服不行。

說著,神情皆復雜起來,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異,卻又難掩不屑。

在海邊,人混臉熟,名字可記可不記。

谷子倒是容易被記住。

谷子玩海,三百六十五天幾無缺席,零下九攝氏度的寒潮來了,他也要下海浸上幾分鐘——如此這般,誰會不記得他的大名呢?

當日,天堪堪放亮,谷子已在棧道上,壓腿、繞膝、沉肩,給出漂亮空飛。棧道與海面落差三米余,谷子的騰空足夠舒展,腰腹是緊繃的,卻又不會一緊到底。留有余地,方能找到良好的入水角度,這個他最懂。入了水,屏一口氣,再潛二十米,浮出水面,志得意滿。

此跳法名曰“大飛燕”,非高手不能為。幾個“臉基尼”齊齊叫好,谷子揮揮手,與她們交換了友誼。原打算再蝶泳幾番的,不遠處突然漂來大堆透明物,經驗告訴谷子,是海蜇。等到近了前,這海蜇的大,完全超出所料。畢竟是淺海,少見哪。

海蜇不笨,感覺動靜異常,轉身就往深處走。

谷子扎個猛子潛下去,使出一把勁兒,想抓住,可這貨太滑,眼見要溜,谷子急了,右手猛地插到蜇頭里面,用力將其鉤住,比榫卯還結實。

海蜇逃不掉了,谷子一邊劃水一邊往岸邊拖。

海水浮力大,借浪涌推送,尚能拖動。一出水面,谷子才意識到單人根本對付不了。趕緊叫來四個常年游泳的壯漢,使出合力,才把海蜇抬上岸。僅是搭把手的工夫,壯漢們的手上胳膊上——凡碰觸過海蜇的地方,瞬間起了麻密紅疹。谷子與海蜇搏斗半天,竟毫發無損。

谷子也納悶,難道這層皮和別人的不一樣?小蜇無感,就算哪次蜇狠了,上岸抓把沙,擦掉沾在表皮的毒液,基本就無事了。

坊間傳言,谷子能以毒攻毒。也有知根底的,說谷子在后海野灘長大,打小生吞糠蝦屎蟹,體內早就生成抗體了。這說法與老家伙們說法一致,復雜的神情也相同,明明是在夸谷子功能特異,卻又難掩不屑。

谷子不介意。這么多年,他已甘心接受自己在許多時候成為一個笑料,當然他也會成為奇談。

由谷子說到后海,老家伙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后海乃糙野之地。是處風野,浪野,灘野,人野。祖孫三輩住前海的也難逃俗戾,可一旦說起后海,就忽然變得像個世家子弟,一副家有老錢的樣子,好像祖上讀書都讀出了名堂似的。

從前,后海根本就不算海,哪有什么陽光沙灘,全是大霧,冬天凍死人,嗚嗚西北風能把重物刮跑。后來有了工廠,后海就更不是海,廢水一排,成了爛泥灘,麻麻癩癩的。大煙囪直冒黑煙,街上走一趟,襯衫領鼻孔眼都黑了。前海呢,皮鞋一個禮拜不擦還能照見人影。

后海的人若在旁,就會頂真起來。別看人老了,玩后海的永遠口音硬、脾氣沖,體格精瘦。少年的他們在海里扎猛子討生活,老年的他們在岸邊垂釣抬死杠,滄桑深刻于法令紋,那強硬的走勢,仍在表明內心的不服。他們說,海是雙面的,前海是面子,后海是里子,一個也不能少!當年若無那些制造業撐著,海再藍也不能用來過日子,哼!沒有后海,島城長不大。

偶有透辟于俗世的老家伙,實在聽得不耐煩,清清嗓子開始斷案。吵個屁,也不怕年輕人笑話。島城建置才一百三十年,往前翻,都是移民。你爺爺跟前海沒關系,你爺爺的爺爺連前海什么名堂都搞不明白哪。

眾人怔了怔,透辟的老家伙繼續清嗓子斷案。明洪武到永樂年間,為當朝守衛所的官兵,攜了家眷,來到鰲山衛、浮山所、靈山衛,算是第一撥移民。一八九七年,德國人強行闖入,修鐵路建碼頭,第二撥移民就撲了過來,賣勞力拼腦子,扎下根,娶妻生子。

眾人安靜下來。透辟的老家伙,嘴角已積起白沫,越說越來勁——第二次世界大戰,小日本入侵,戰火不斷,島城在大陸盡頭,比中樞要道好活命,移民再起,幾個縣的流亡政府、流亡中學都來了,省流亡政府也來了。這么說吧,從一八九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撥撥的移民,就像海里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高過一個,單單市區人口就從十萬猛增到八十萬……

眾人偃旗息鼓,開始打聽彼此祖籍,何時來的,為何來的,怎么來的。一來二去三回四轉,竟找出一些或平行或重疊的家族軌跡,熟諳的越加熟諳,陌生的亦不再陌生,氣氛異常松動。

不出所料,最后都歸到了洋流和魚群。這個時候,眾人皆溫柔,眼里浮動著光。原本就該如此的,在前海后海交接之地,環島海流帶動起海底沙泥,水質混沌才能魚種紛繁,魚群的穿梭不停,就像岸上的喧嚷不息。

“還是后海好啊,早年吃不飽,后海泥灘里的蝦虎又肥又多,撈一盆可以當干糧了。”一個說。

“管他前海后海,海邊的人總歸有吃的,海貨就是糧食。”另一個說。

“海里的東西挖不光也撈不完,下次漲潮又送來了新的。”還有一個說。

老家伙們沒說錯。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后海岸上一片灰蒙廠區,視覺相當枯燥。大風卷起機油的味道,在廠區之間形成旋渦。少年谷子只恨自己生錯了地方,為此,連自己的父母也一起恨了。

這個馮家老三,自小野于灘涂,肚里有蟲,臉上長癬。翻過紡織廠宿舍北墻,便是后海灘,數道污水在此匯入,灘泥又臭又肥。屎蟹、泥蛤、糠蝦,肉身傻大,外加味道鮮亮,谷子把它們當零食,搬開石頭,抓住就往嘴里塞,像現在的熊孩子吃辣條一樣。

一九五五年國慶節,馮家長子出生,十大元帥授勛剛結束,馮父認為兒子的名字里應該有“元”。二子一九五八年出生,馮父認為兒子的名字里得有“躍”。老三一九六一年出生,自然災害不少,糧食比天大啊,馮父便在兒子的名字里加了一個“谷”。老四一九六三年出生,全國人民學雷鋒,“學”字正當其時。老五一九七〇年出生,屬意外之喜,繁衍之事該收尾了,“季”字等在那里。

馮父同時認為,日子變來變去,海永遠都在,海能讓人活命,于是便有了元海、躍海、谷海、學海、季海。

大名起好,馮家父母卻叫不慣,平日里只喊大元、二躍、谷子、四學、小季,鄰里親朋乃至后來的同學同事,也跟著這樣叫開了。

馮父畢生的講究,似乎都用在了給兒子起名這件事上,除此之外,他是一個沒有耐心的父親。一個夏頂烈日、冬吹寒風的鐵路巡道工,每天八小時,二十千米,雪雨無耽擱,體能和意志被極大地考驗著,下班回家不吱溜二兩老白干,難以將息。可一吱溜,暴脾氣就上來了。五個兒子,至少有四個飯量驚人,且頑劣,且不愛讀書,都沒少挨打。

馮母跟馮父一樣暴躁。紡織擋車工,三班倒,常年淹沒于噪聲里,在紗錠車之間小跑,加上孕生之苦,體能和意志也被極大地考驗著。兒子們吃飯時才會出現,大多數時間是找不到的,對此她已疲于應對。晚上臨睡前,數一數,五個,不少,關燈,一天便過去了。

唯獨趕海的日子,兒子不嫌多。

趕海通常發生在大風驟停的第二天。原本滿漲的海水,只一頓飯工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巖礁和礫石裸露出來,蝦兵蟹將、魚貝海藻,數百米內外都是它們。

眾人從大雜院奔出,轟隆隆地往海邊去。推小車有之,挑扁擔有之,挎簍子拎鉤子,婦孺皆不走空。

須知道,在后海人家的認知體系里,趕海水平高低與生存能力強弱,二者關系是等同的。選女婿,茲事體大,亦從趕海下手。誰家姑娘追求者眾,那就一人丟過去一只藤條簍子,讓他們下海挖蛤蜊。能干又會過日子的,上來時不僅簍子滿滿,還額外多了兩小“麻袋”。原來,為摘得花魁,爾等靈機一動,褲子脫下,褲腳口扎緊實,里面塞滿蛤蜊。

幸好那些年都穿粗布褲頭,肥肥大大,若是現今的緊身三角,沾水即貼身,傷風敗俗,這樣的女婿也是沒人敢要的。

海貨的叫法,是后海自己的叫法,前海人若來了,恐怕聽不懂。辣游、花游、雞鼎、海青、海黃、牛毛、駱駝毛、海麻線、海紫兒、谷穗菜……多到不可思議。眾人手忙腳亂,卻也亂中有序,笑聲、罵聲、嘯叫聲、打屁聲,嘈雜而熱烈。

一旦漲潮,分貝便也達到了最高值。找兒子的,喊爸爸的,叫姐姐的,罵老婆的。只是內容指向再復雜,總有統一的后綴——漲潮啦,回家啦。

馮家齊上陣,一筐筐的海貨背回了家,眾人都是羨慕的眼光,兒子多,管用,好收成啊!

那個時候,談論海貨,就像在談論糧食。

也有說話敗興的,比如收成再多也禁不住大飯量,比如日后娶媳婦的錢哪里來,等等。

趕完海,蝦子做蝦醬,魚雜做魚醬。上講的黑頭挑出洗凈,鐵絲穿鼻,風里甜曬,興許要到年關才能吃。海螺海蠣子直接倒入大鍋,點火開煮。海菜梳理清洗,去泥沙雜質。有點閑工夫,馮母會包頓地瓜面海菜包子,多數時候圖省事,加一把苞米面做了疙瘩湯。

谷子偷溜進廚房,挖一勺豬油藏碗底,凝脂雪白瞬間溶于熱湯,浮起一片油花兒。

日子有所改善,是大元二躍就業以后。

就在后海的重型機械鑄造廠,大元當了翻砂工,二躍當了鉗工,都屬重勞力,尤以翻砂車間環境惡劣,壯漢也撐不了多久,有門路的都在托關系換崗。大元樂于現狀,只因那里五班倒,時間充裕,可以干點副業。

什么副業?

每天大潮退盡,到齊腰深的水域挖蛤蜊,俗稱“下大抓”。

工具說簡單也簡單,說精到也精到,攏共兩件。一件,輪胎改造的保險圈,上捆漁網;另一件,長桿鐵網抓,可以理解為焊著鐵桿的笊籬。

遇好潮水、好運氣,一挖一麻袋,不是空話段子。

上岸后,或去集市賣鮮,或回家大鍋蒸煮,扒肉曬干,不日再換錢,幫襯家境,又可攢錢,早日娶上媳婦,摟著睡覺。

趕海不分晝夜。夜里配一個嘎斯燈,其原理跟工廠的氣焊大同小異,乙炔燃燒形成一道火焰,亮如白熾。

大元二躍配備齊整,逢大潮退盡,提燈順“海道”向深處走。“海道”是后海奇特的自然現象,潮落時,隨“潮腳”顯現。也怪,同是從岸邊去海,四周灘涂泥濘不堪,一腿一腿地下陷,唯獨“海道”堅硬異常,鐵锨都鏟不動。

大元二躍干上了癮,等到各自攢下三百元,癮頭就更大了。當時人均工資三十五元,多數家庭都是透支的,臨發工資那幾日需借錢聊度,三百元已接近天文數字,兄弟倆半夜都能笑醒。

廠里工種熬人,每天丟失大量體液和電解質,下了班原應該補覺養神的,否則,長此以往必致內耗。哥倆終歸太年輕,被荷爾蒙頂得上躥下跳,氣盛得很,偶有心率加快、胸悶氣短,也是不管不顧的。他們說,不打緊,精血滿著哩,有的是氣力。

那段時間,馮家正在走上坡路。大元二躍掙外快,高興。谷子憑游泳特長進了區少年體校,也高興。教練說,這孩子有點意思。

所謂有點意思,是指谷子腰長有力,身體呈流線型,天生游泳的料,扔到體校苦練幾番,定能一力勝十巧。

教練沒看走眼。不出一年,谷子就在全市的少年游泳比賽中得了冠軍。可他頑劣不改,沉不下心,每天應付完教練規定的內容,便偷懶耍滑,追女生打群架,再也不出成績,不久被退了回來。

糊弄完初中,谷子揣著煙盒般大小的畢業證,走出校門。接下來,他不再是學生,也成不了工人,只能四處游蕩,做臨時工。谷子卻不知愁,在心里慶祝這份自由,并跟父母許諾,像哥哥那樣“下大抓”貼補家計。最拮據的日子已經過去,谷子還是孩子,掙錢與否,馮家父母并沒當真。

畢竟進過專業隊,谷子擅深潛,而深潛是可以摸到鮑參和大螺的,這些海貨值錢,一次就頂哥哥三次的利潤。谷子交給父母一半,自己偷偷留一半,跑去上街的老字號吃將起來。

上街有飯店、照相館、電影院……其繁華程度不輸前海,后海幾代人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都留在了這短短幾百米。三盛樓的羊肉蒸餃灌湯,現蒸熱賣。與蒸餃最搭的是羊雜湯,料放得足,大塊羊血肉碎浮于湯面。谷子呼呼下肚,第一屜顧不上品味,第二屜才知肉香膻濃。以此類推,他還吃過美林烤雞和老滄口糕點。

氣血兩旺之際,吃飽了不發散,攢出邪勁就麻煩了。好在,除貪吃,谷子亦愛游走,從上街拐到下街,那里有十余家紡織廠,谷子逐個兜轉,碰上嚴肅的門衛,亦能想辦法從眼皮底下溜進去。

游走的內驅力究竟來自哪里,谷子不明所以。或許想去遠方,可遠方太遠;匍匐于生活,老老實實,他又不甘。站在廠房與廠房之間的凹口,風像皮鞭一樣抽打過來。與此同時,他的胡子鉆出了皮囊,一天比一天堅硬。

廠區里氣味復雜,煤油味、柴油味、未洗凈的動物纖維的臊味、工業香料味……有時極其微弱,不易察覺;有時直嗆鼻咽,讓呼吸肌快速收縮,肺內產生高壓,聲門突然開放,氣體由氣道爆發性呼出,令他咳嗽不止。

廠區附近有一座橋,眾人將其稱為火車站橋。過了橋,就是化工廠,谷子曾和發小逾墻而入,到廢料堆里尋找鉛絲或碎鐵,用來制作火藥槍,或者賣到廢品收購站去。后海人家仇恨化工廠,西北風一刮,整條街都是刺鼻的,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東南風更糟糕,住下風口的半夜會被怪味嗆醒。

從那座橋往西三五百米就是火車站,谷子聽見火車進出時的鳴笛,接近凄厲的嘶叫。

馮母所在的紡織五廠,谷子閉著眼也不會迷路。

廠門分南北,南門為正。廣場垂直線上一排日式廠房。沿藤蘿花廊往北,直通食堂。食堂外墻上都是黑板報,兩米長方,少說也有三十塊。食堂門口有個籃球場。籃球場旁邊是大禮堂,公休時間免費放電影。大禮堂再過去就是澡堂。

總之,谷子最喜歡這片區域。他在里面洗過澡,看過電影,吃過食堂——曾掩護漂亮班花混進來共享以上福利。班花的家靠近化工廠,若不洗澡,長辮子會被熏臭,谷子心不忍。每次看到班花從澡堂出來時嫩白粉紅的臉,谷子就想上去親一口,摸摸她胸前正在鼓起的小丘。

澡堂往北是織布車間,往東是粗紗、梳棉車間,再往東是細紗車間,往南是后紡和前紡車間。谷子很少往車間方向走。車間里噪聲很大,說話靠喊,馮母的獅吼應該是在里邊練成的。到了夏天,車間溫度高達五十攝氏度,熱浪外涌,似能將周圍空氣點燃。

與谷子游走的平行時間,馮母或許在機器喧囂、毛絮紛飛的車間奔忙,或許下了夜班在家補覺,昏沉不拔。谷子從來不能確切地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做什么也都不足為奇。紡織廠動輒四五千人,女工占去五分之四,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馮母與其他女工不會不同。

制冷車間靠近北門,旁有水塔矗立。幾乎每個廠區都有水塔,它們來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無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這些巨物都在傲視整個后海。塔高二十余米,下寬上窄呈梯形,四周用立柱支撐,鋼筋混凝土結構,頂端設方形儲水槽,靠高度差形成自然引力,將水送往工廠各處。

再就是高聳的煙囪,比水塔還要高。粉塵從里面冒出,四處飄散。如果落日正沿煙囪下沉,會像一個被刺破的血胎。與此同時,海上飄起了化肥船的臭味。

當然,一切會在秋天變好。

秋天,風來自云端,帶著純正的清新感,絕不是那些盤錯于工廠之間的低矮又黏稠的風。黃昏一旦霞彩漫天,后海便撲了胭脂,堅硬的東西都模糊下去。

谷子站在岔路口,聽見轟鳴聲驟然響起。起初是猶疑的,漸至清晰、鋒利——下班的人流從各個工廠會聚過來,形成人潮,溢出自行車道,氣派地往前推進著。

這會兒,國營企業高枕無憂,每個工廠都配備澡堂。下班前脫下工裝,工人們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輕松地跳上自行車,說起粗魯的笑話。

常有男青工忽然停下,單腿點地,眉頭微蹙,全神貫注地點燃一根煙,整個過程帥氣十足,谷子便嘆服了,恨不得一夜變成二十歲。

某次,谷子看見一男青工,渾身兜滿了風,臀部已離開車座,身體大幅度搖擺,平衡感極好地左沖右突,終于追上目標,用二八大金鹿車頭別住了另一輛車的車頭。兩個男青工將各自的自行車當街推倒,隨即對打起來。

整個過程沒說一句話。

未及谷子回過神兒,雙方的鼻子已經血流如注。

夕陽遍灑,將這刻雕鏤如金,女青工的尖叫響徹整個后海……谷子方才意識到,被追上的那輛自行車的后座上,原本有一個女青工。她剛剛洗過的長發還沒有干,濕答答地貼在紅色連衣裙上。

谷子站在當街,被新鮮的血腥氣和潮濕的香氣同時擊中了。

女青工玉琢般的臉,說不清在哪個位置——對于她,谷子的記憶始終是恍惚的、虛化的,以至于不能確定究竟在嘴角、眉心還是眼梢,有顆美人痣。

看熱鬧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形成梗阻,像死疙瘩。

女青工臉色慘白,眼神破碎。

谷子生出一種愿望,比同情還要重一些,應該是心疼。他想沖上前去安慰她,解救她。

后來,谷子一直想再次遇見她。因不知她在哪個廠上班,谷子開始尋找,游走成了一件不知疲憊的事情。直到秋風變冷變硬,女青工仍沒出現。

又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谷子看了場電影,驚覺于女主角和那女青工的相似度,眉眼間有媚氣,亦結愁緒,黑色大波浪長至腰間——那是一副馬蜂才有的細腰。

電影沒看完,谷子便離開了電影院。他已經被某種虐心的情感俘獲。站在灰突突的街道,如孤行的小狼,毛發俊逸,眼中泛起憂傷的藍光。忽見路邊郵局的書架上正售賣電影雜志,不出所料,里面一整版的女演員劇照,他迅速買下,向廠區跑去。中途稍作停頓,再買一盒大前門煙,同時編好了說辭。

我表姐和這個演員長得一模一樣,就在你們廠,大叔你可有印象?

谷子先敬煙,接著把劇照送到門衛面前。碰到老實的門衛,會想一想,搖搖頭,說沒有這樣的女青工,太漂亮了,不可能有。碰到渾不懔的門衛,會一把搶過煙,同時送出一腳,笑罵起來,小流氓,別在這里耍聰明,花花腸子想騙我,沒門兒!或者,小流氓有這么漂亮的表姐,干脆別叫我叔,叫我表姐夫得嘍。

入冬以后,谷子依然沒能找到那個女青工,他感到失落。找到了要做什么?谷子不會有勇氣上前打招呼的。可一想起那天她驚慌無助的樣子,谷子的保護欲就滿格了——此欲念愈強,自責和自卑愈重,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為她做什么。

直到北風上岸。

北風上岸,一路砍伐,人人肩膀內兜,脊背拱聳。棉衣擴充出臃腫感,下班的人流更加龐大了,騎行速度也慢下來。突然,摩托引擎聲轟鳴,谷子應聲望去,見車手戴頭盔,穿長款皮衣,裝備很完美。后座女人摟著他的腰,裝備同樣完美,褐色長靴幾乎聞所未聞,只在電影里出現過。

自行車流分叉,讓出通道。有人開始起哄,有人甚至摘下手套,把手指放進嘴里吹出響亮的口哨。摩托車呼嘯而去。有人唾罵,真是個騷貨。有人大喊,看啊,后海第一輛摩托!

谷子確定,就是那個女青工。即使戴著頭盔,面目不清。喂——谷子脫口而出。這一聲,極其虛弱,即刻被嘈雜覆蓋了。

等到谷子終于搞清她在橡膠廠工作時,她已因曠工被除名,與人南下做生意去了。所與之人是男友還是曖昧不清的人,說法很多。

谷子拼湊的碎片信息還包括:她是橡膠廠舞蹈隊的臺柱子,多次報考專業團體,每每告敗。她就此恨上了命運,言行舉止越發叛逆。

美貌在當年是個錯誤,地痞流氓對她圍追堵截。她不斷地戀愛或許是為了找到保護自己的人。男人們為她爭來搶去。到頭來,壞名聲卻成了她的。她決定找個“老大”鎮住。“老大”卻把她做禮物送給了更大的“老大”……她好似進入了惡循環,再也清白不起來。

她叫曲小莉。

男工們說黃色笑話時頻頻提及。

谷子站在外圍,手指攥得嘎嘣作響,脖頸暴起青筋。

男工們都是重勞力,頭發粗硬,疙瘩肉似鐵,惹不起的角色。然而,幾天后,說話最下流的那兩個,還是被人扎破了自行車胎。

這以后,谷子決定學點真本事。

少年們在后海打群架,做大哥或做小弟,一見面就炫耀新傷疤,這些谷子都提不起興趣。谷子進過游泳專業隊,拿過冠軍,一個猛子能潛出二十米,自認為本事比爾等大多了。谷子想,他們不過是倒賣錄像帶和走私表,用酒瓶子爆頭,馬路上堵女孩,在手臂上燙一圈煙疤——沒正經能耐!

谷子崇拜的,是一個叫大漠的拳擊手。后海的傳說中,此人天才早成,從省田徑隊入選拳擊隊,不久以拳擊隊隊長的身份赴上海,參訓“華東地區拳擊班”。眼看要出成績了,因運動員意外死亡事件,一九五九年拳擊項目從全運會取消,省拳擊隊解散,大漠被調到省跳水隊,不承想,高臺跳水時耳鼓膜破裂,傷愈后又調到了省馬術隊。就在這命運起伏之中,大漠集結多項所長,爆發力、柔韌性與節奏感,引而伸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漠回到后海,將沙袋掛在自家窄院,嘭嘭聲響起。那以后,不斷有人慕名前往。大漠收徒弟講眼緣,練拳先練心,他秉承古訓,“短德者不可與之學,喪理者不可與之教”。幾年下來,后海無人不知大漠身懷絕技,徒弟亦身手不凡,一人制服五六個不在話下。

奇遇大漠是在公交車上。谷子很少坐公交車,他無急事,不趕時間,瞎晃蕩看光景,游走是最好的方式。但那天中午他的確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兩站剛過,一莽漢與一男子在狹窄的車廂里發生了齟齬。

莽漢自恃壯如黑山,完全不把白凈男子放眼里。那男子剛說了句“不該與婦女搶座位”,莽漢已揮出拳頭,男子倏地閃過,提出下車后較量。公交車到鋼廠時,莽漢揪住男子下車,不少看熱鬧的也跟著下了車,谷子在其中。

男子脫掉棉衣,輕捷地滑了幾步,只幾拳過去,莽漢便應聲倒地。

圍觀的眾人齊聲喝彩。忽有喊聲,是大漠啊!未及眾人反應過來,男子已消失在路口。

谷子事后得知,被擊倒的莽漢乃鋼廠周邊一霸,無人敢招惹,這一回劫數難逃,大漠三兩拳擊中穴位,讓莽漢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谷子是帶上游泳獎狀去拜師的。這個舉動日后再看難免幼稚,但在當時,谷子想不出還有什么資本可以讓大漠收下自己,他只想表達虔誠。除了獎狀,他還買了一只美林烤雞,響當當的后海老字號。

大漠目光深邃,走路架勢沉穩,透著與身份不對等的文氣。他告訴谷子,若無迅猛進攻,無縝密防守,競爭者將遭到拳的羞辱和懲罰——但是,大漠又說,學拳擊不為逞兇,只為制止逞兇,這規矩不能破,你能做到嗎?谷子趕緊點頭。

大漠又說,做人做事要江湖,不逾越我剛才所說的規矩,就是最基本的江湖道義。谷子繼續點頭。

作為選手,那年代未給大漠展示才華的機會;作為教練,他的人格魅力影響了幾代人,成為后海佳話。

從十七歲到十九歲,因跟在大漠身邊,谷子遠離了荒誕。而他的同齡人,停課輟學后糾集成群,走在街上自帶痞氣,滿嘴臟話,煙不離手,留著臟兮兮的長發,也有的剃了光頭,把流氓習性當英雄氣概,墮入歧途的有之,犯下重罪的有之,搭上性命的亦有之。

包括馮家老四,夏夜里與幾個同學從錄像廳出來,襯衣和鐵棍都拎在手上,露出單薄青澀的肚皮和胸膛,瘦蟹一樣橫行。谷子見后,回家告狀,當時馮父已喝紅了眼,一腳把四學踹在地上,吼叫道,讓你學雷鋒,不是學流氓,看你再敢沒正經!

那天馮母在紡織廠上夜班,鄰居已睡下,又被吵醒,動靜太大,他們怕出人命,紛紛上門勸阻。馮父當眾說,養他這么大,與其在外瞎混讓別人砸死,不如死在親爹手上。

天亮后,馮父右手腫脹明顯,疼痛鉆心,去醫院拍片,顯示兩根掌骨骨折錯位。酒醒后的馮父方才想起,昨夜四學跑得快,自己有兩巴掌拍在了門框上。

四學離家出走,一周未回。谷子去錄像廳找,混混們都說不知道。不是被他爸打死了嗎?說完一陣哄笑。

谷子懶得一般見識,扭頭便走。最后是在火車橋洞子找到四學的。四學又餓又臟,臉上瘀青仍可見,咬著牙,冷咻咻地喘氣。

谷子說,你有恨,想打贏我,那就先去學點真本事。

谷子頂替母親就業不久,馮家的好運氣就用完了,厄害突至,似乎要將他們一一擊倒。

那年谷子二十歲,挺拔的身形已成,頭發茂密烏亮,鼻子高聳豐隆,半臉青春痘不計的話,應該算帥哥了。許是胸大肌厚實的緣故,海魂衫穿在他身上,胸口那里似有一抹浪在涌動。

馮母病退,谷子頂替進紡織廠做了換緯工。工種自是繁重的,可年輕,日子有念想,也就不覺辛苦。

下班后洗完澡走在廠區,他常常吹起口哨,都是電影音樂,《葉塞尼亞》和《追捕》,還有《卡桑德拉大橋》 《愛情的故事》。他甚至能吹出加強音、抑揚音、斷音、顫音,頗有種風去風留的自在。

班組長一張黑皮,頭謝頂、個子矮,孔武有力,說話沒正經,總在壞笑。他說,谷子洗這么干凈,當心被“母狼”叼走,撕巴了下酒!哈哈哈。

谷子知道“黑皮”在嘲諷那些紡織女工,她們潑辣能干,卻也不拘小節,行為方式過于大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消解繁重勞作之苦。

午休時段,黑皮玩笑開得咸濕,動作辣眼,女工們嗔罵怒笑,一波又一波,似能將紡織廠掀翻。

仲秋夜逢退大潮,女工幾人結伴,順著常走的海道,到灘涂深處挖蛤蜊。灘涂離岸幾百米,尿急的只有就地解決。第二天,黑皮非說自己昨夜也在現場,月亮明晃晃的,照見好幾個大白腚。肥燕,我看像你的。肥燕耍賴,不是我,是胖萍。胖萍惱羞成怒。最后只好鎖定崔貴妃。

黑皮偶有正經,小眼聚光,是跟谷子說起紡織廠歷史的時候——從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后海紡織業就出名了。先是德國人瞅準這個好地方,開了第一家,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人來搶地盤,把德國人打跑了。說起來也真扯淡,倆土匪跑到別人家打架,太囂張。日本人后來一口氣開了九家紗廠,賺大發了,我媽當年就是童工,我姑也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紗廠就全歸咱嘍,“上青天”的排序知道吧?嘿,沒有人不知道,上海有三十幾家,青島有九家,天津有七家。

黑皮還說悔不該當初沒學維修,掌握一門過硬技術的話就可以干“保全”了。金保全、銀保養,知道嗎?紡織廠上下數他們牛?菖,不但娶走了廠花,還能娶到廠醫和紡織小學的老師。他們只上長白班,沒有生產指標壓在頭上,每天干上三四個小時就基本完事了,其他時間看報、吹牛皮、干私活兒,沒人管,真是個肥差。

谷子很快發現,黑皮只說對了一半。出于好奇,谷子曾特意跑過幾次“油房間”,就是保全工放工具、換衣服以及休息的地方,里面光線昏暗,機油味直沖腦門。隔壁還有一個巨大的風機,風機運轉時的噪聲好比颶風過境,轟鳴之下無法正常對話。保全工們油污滿身,盡顯疲態。紡織廠的機器長時間處于高濕和霧塵狀態,且連軸超負荷運轉,保養維俢若跟不上,會出大問題,干保全哪來什么清閑。

有一老保全,瘦得像匹老馬,胸前掛花鏡,眉頭鎖著,總想要設計出更合理的零件。可機械設計制造是有門檻的,初中文化限制了他的創造力,發明一次次無疾而終,他也成了廠里的笑柄。

谷子卻禁不住內心的欽佩,見面敬根煙,也是故意做給那些嘲笑的人看的。

馮家五子,三個進大工廠;四學運氣最好,參了軍;老五小季讀初中,是塊學習的好料——馮家父母松了口氣,感覺日子快要熬出頭了。

人人盡知大元的婚期定在元旦。未婚妻是食品廠的,樣貌雖普通,為人處世倒妥帖,訂婚之后不斷地給馮家送實惠。食品廠內部處理下腳料,散雞蛋黃冰凍成形,蛋糕那般厚實,送至馮家,馮母用來炒大蔥炒韭菜,滿口貨,過癮。海捕對蝦的蝦頭也是下腳料,送至馮家,燉白菜燉豆腐,漂著一層紅蝦油。還有豬下貨、鴨頭雞頭之類,大元訂婚后,馮家每周都能吃上一鍋大料醬燉的好鹵貨。

大元的帥氣,遠近聞名,一說像高倉健,一說像佐羅。聽上去有點分裂,畢竟兩位明星隔得太遠,但這恰恰說明大元綜合了東西方美男子特征。大元人品也周正,廠里干活兒從不計得失,年年都是先進。眾人開玩笑,馮家父母偏心,最好的種子和土壤都給了大元。

為置辦一個新家,大元使出了蠻荒之力,得空就去海里“下大抓”,從潮水里撈錢。婚期前半年,大元連抽轉,三頭六臂也不過如此。廠里五班倒,他滿負荷,從未偷懶,要知道那些年國企統購統銷,人浮于事混大鍋飯的不在少數。

下了班,若潮水不合適,他便收拾婚房。一間狹窄的筒子樓宿舍被大元裝修一新,還置辦了電視機和縫紉機,打好成套家具。書柜樣式尤其時髦,櫸木的,五層。

“我兒子以后得上名牌大學,當醫生,當老師。”大元曾這樣跟未婚妻說。

“你怎么知道是兒子?”未婚妻嬌笑。

“必須是兒子。”大元目光熱切而堅定。

就這樣好端端的,卻也不知何故,事情忽然朝著反方向發力,且攜帶了最毒的暗器,直至奪命之刀。那是中秋節后第三天,午夜大潮退盡,灘涂裸露在月亮底下,像一幅史前圖畫。大元下中班回家,墊幾口剩飯,就裝戴齊整地趕海去了。二躍那天沒去,上夜班。

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只要潮水合適,后海野灘就是大元的樂土和夢鄉,別人撈上來的是海貨,充其量叫作歡喜,他撈上來的是未來——直到那夜,他撈上來死亡,將潮汐變作了墓志銘。

谷子平生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原來死亡是滅絕,也是變造,將他變造成有難的人,有憾的人,有恨的人。從此看云不僅僅是云,聽風不僅僅是風,谷子的人生再也單純不起來,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滄桑掉了。然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在這之前,死也不是多么特別的事,后海人時常掛嘴上。街痞們的口頭禪是“找死啊”,大人打孩子時會說“打死你”,馮母罵馮父“怎么喝不死”,馮父罵馮母“死老娘們”。每場臺風過后,都會傳來有人淹死的消息。就在剛剛過去的夏天,紡織廠有個女工熱死了。去年曾有人臥軌。曾有人打野兔摔下山崖,幾天后才被發現,尸體已經發臭。忘記是哪個冬天了,鄰居老孫全家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好在都面容安詳……

可是這一次,死的是大元。

在驚懼、慟哭、瘋呆的間隙,馮家開始還原事情的經過:凌晨兩點,大元已經把灘涂上的蛤蜊挖盡,綁上“高腿子”,如踩高蹺般往潮水的深遠處走去了。也有一種說法,大元是想把灘涂上的好位置留給別人。

“高腿子”兩根,約一米長,分綁左右腿。都說富貴險中求,想一抓一抓地上錢,得用“高腿子”。好的時候是真好,可一旦踩入惡泥拔不出來,越掙扎越危險,終致栽倒溺斃。

大元就屬于這種情況。

當時正在漲潮,灘涂上的人們開始回撤。漲潮了,回家嘍。這應該是大元在人世聽見的最后的呼喚。

以大元的水性和經驗不該出現這種情況。大元是不是長期過勞而突發什么情況?就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常年體力透支,埋下了隱患。

谷子再也無法得到答案了。

那夜月光奇美,大元被潮水吞沒之前,一定披上了銀縷。

大元離世之后,暴躁的馮家父母忽然軟弱下去、沉郁起來,刮南風的返潮天,他們雙雙躺倒,不是胃痛就是頭痛,甚或并不知道究竟哪里在痛。

尤其馮母,一病不起。辦病退的時候,多是為了成全谷子就業,她的身體無大礙。大元的死,太突然了,馮母瞬間坍塌。灰發人送黑發人,任誰聽了都不忍接受如此慘烈的現實,何況這個身在其中的母親。

一只魚鷹在后海上空孤旋,叫得瘆怪。眾人安靜下來的時候,總能聽得見。緊接著,朔風開始橫掃,都說天氣冷得過早,霜降剛過就冷了。馮母時常哭泣,谷子上前擦拭,竟摸到一臉冰涼,不禁心頭大驚,難道不應該是熱淚嗎?

體重從一百二十斤降到七十多斤,馮母只用了兩個月。她自尊心很強,打定主意不出門,不讓人看見,不聯系同事和鄰居,把自己封閉起來。她原以為大元的人生會如中秋月一樣圓滿,以為日子將這樣下去,以為會在大元的婚禮上穿新衣拍全家福,并很快成為祖母。

又過去一個月,馮母開始絕食,連翻身之類簡單的動作都做不成了。馮家急著送醫,馮母死志已存,氣若游絲地說,不去了,我要早點和大元見面。

大元未婚妻在殯儀館哭暈后,再沒露面。她甚至不曾探望馮母。大元尸骨未寒,就傳言她談了新男友。馮家不敢相信。從前殷勤是裝的?誰都知道,憑大元堂堂的儀表和品行,應該娶個廠長閨女,再不濟未來岳丈也得是個廠辦主任。

當初這女子倒追,情商頗高,除了送來食品廠的下腳料,還幫馮母拆洗被褥,為馮父織毛衣。久而久之人們才改了口,漂亮不能當飯吃,嘖嘖,還是大元找的實惠。

對于她的后續表現,谷子曾表不滿,說這樣也好,她心硬,不講情義,我們家倒解脫了。馮母卻道,她還年輕,忘記馮家才有出路。

在大元本該結婚的日子,也就是一九八三年元旦,馮母離開了人世。這一天,從此成為另種形式的紀念日。

頭七剛過,二躍受了工傷,右手被電鋸截去兩根手指頭。養傷期間,他用那只好手把家里砸了個稀里嘩啦。

二躍幾乎和大元一樣帥氣。獨獨小兒麻痹癥讓他左腿微跛,走起路來有頓挫感。這一頓一挫,似在暗示性情的不穩定,今天自卑明天自負,常年自私,且敏感多疑。馮母在世的時候,五個兒子里面最遷就二躍,總覺得那只跛腳是為娘犯下的錯。因擔心條件相當的城里姑娘苛刻二躍,曾托人從漁村介紹對象,二躍心氣高,一口回絕,馮母愈加不安起來。

家境突變讓馮父在酒鬼的路上狂奔。以前喝酒或為排解工作勞苦,這之后,喝酒只為對抗命運的叵測。等到谷子經歷了父親的年齡,他才恍悟,父親當年被嚇傻了、擊垮了,只是在兒子們那里、在眾人面前不肯承認,又無更好的掩體,唯借酒壯膽、裝瘋、逞兇,在迷幻恍惚之中,活下去。

也是從那個時候,馮父開始將鐵路上的一些廢棄物拿回家。馮母的床已空,馮父將廢棄物堆放其上,小至生銹的煤油信號燈,大至一塊廢棄枕木。

一開始,谷子以為這是要攢廢品換錢,馮父卻說,人也好物也罷,哪一樣不是說沒了就沒了,說朽了就朽了,眼前的能留則留吧。

馮父難得這樣平靜說話,話里深幽,竟像個讀過書的人,一時間將谷子震懾住了。

谷子忽然被推到最前面,成了馮家的頂梁柱、精神支撐者,同時兼顧做飯洗衣、買煤買糧、儲備過冬菜蔬之類,事無巨細。

馮父被酒精浸泡著、麻痹著,消瘦,不洗澡,眼角總在發炎,狀如老狗,只有越來越糟。

二躍搬去了廠宿舍,半月回家一次,情緒低迷。二躍已經不再趕海“下大抓”,并且總是將右手放口袋里,包括夏天的時候。

四學在福建海島當雷達兵,剛去的時候會往家寫信,收信人是馮母或大元。大元出殯,他請假回來過一次。馮母出殯,他又請假回來一次。之后的探親假再沒回來,信也幾乎不寫了。

小季功課緊,已戴上近視鏡,他看不慣馮父,瞧不起這個家,叛逆期早早地來了,變得沉默寡言,經常露出孤僻神色。

這個家似乎真的不對勁兒。究竟哪里不對勁兒,谷子卻又說不清。

明眼人一語中的,缺女人。紡織廠那些大姐,開始熱心地給谷子介紹對象,小伙兒長得多精神,又沒歪歪毛病,誰嫁就是誰的福。

谷子推托不想那么快成家,諸事都沒理順,亂糟糟的,別拐帶人家姑娘下水。

大姐們文化底子薄,卻經了社會歷練,眼尖嘴利,一旦看出谷子不同俗常,她們的熱心便擱置了。

繁重勞力之余,工友們甩撲克喝大酒吹牛皮,脫光膀子吆喝破了天,谷子卻皺起眉頭,瞧不上這些平庸。那個時候,廠區之外,新鮮事物欻欻地往外冒,電大、夜校、倒爺、下海、萬元戶、迪斯科、拉達轎車……突然間,一些人的生活狀態大變。

谷子內心也燃起了火,不想再重復日子。可真要做出什么改變,又難如千山萬水。所謂心中有志,現實無著。谷子想上電大,翻兩天技術員的考試材料,便氣餒了。谷子打算擺地攤,托人搞來廠家內部處理的日用品,賣了半月就歇菜。無商業差異性,一味拼價格,談何利潤呢?除非開出長期病假,去南方跑單幫,倒騰尖貨,谷子又做不到。

倒是二躍,他的決絕很有毀滅性。這個自負又自卑的二躍,這個命運不周的二躍,這個薄有小才的二躍,干了一件眾叛親離的事——與機械廠的廠醫私奔了。

廠醫比二躍大了整整十歲,是個白凈女人。五官淡淡的,舉止輕輕的,特別之處是那一把烏黑長發,用手絹綁在腦后,散發出淡淡的木香氣。

據說她祖上在諸城開有幾處大藥房,曾是出了名的富庶人家。她讀過正經醫科,因家庭成分之類,畢業后進不了大醫院,只能做廠醫。

那丈夫是工宣隊隊長出身。廠醫一來就被他盯上了。而廠醫只求能在陌生的城市安穩下來。婚后廠醫生了兩個女兒,婆家不滿,丈夫家暴。廠醫其實一直過著與平靜外表不對等的糟亂生活……

私奔發生,眾人有了談資,似乎只有說出來,才能各自安撫巨大的驚詫。據說二人去了廣東。彼時私人診所剛興起,他們要自立門戶,開始新生活。幾年前,廠醫娘家曾偷偷地寄給她一筆錢。這筆錢的風聲婆家半點沒有得到。有了錢,廠醫就更決絕了,甚至對兩個女兒也無留戀,只因她們長得與父親一模一樣。

三十六計走為上。廠醫了解婆家德行,沒什么好交涉的,打了草驚了蛇,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未來。二躍也決定認領不歸路,因為他非常明白,留在原來的生活中,他的愛情是不會得到準許與祝福的。

事發后,那丈夫帶壯漢找上了門,氣勢洶洶。谷子從小有體育專長,又練過拳擊,縱來者不善,也不是他的對手——但二躍有錯,谷子鐵定了心,不還手。

左臉挨一巴掌,谷子笑笑說要不要把右臉也給你。右臉又挨一巴掌,那幫人還沒有消停的意思,出于防御本能,谷子拉開了架勢。

馮父一直坐在桌前,頭頂有盞低瓦數燈,昏光籠罩,讓他看起來格外陰沉。

谷子拉開架勢,馮父便知不好,任誰的一巴掌打在谷子的鐵拳上都會骨折,到時候,事態就變了。馮父趕忙制止,給我放下!

來者未必敢動真格,嘴上卻罵得難聽,目的只一個,激怒谷子。

忽然間,馮父拿起桌上的老白干,迎頭砸了自己。

由于無可指摘的準確,酒瓶肚子在堅硬的額骨右上方碎裂,玻璃碴子紛飛。馮父登時血流滿面,血腥氣伴隨著劣質酒香氣四散開來。馮父滄桑之聲仿佛后海低吼的北風,教子無方,老臉不要也罷!

眾人全都傻了眼。

圍觀者越來越多,鄰居都站在馮家這邊。有的說,老馮有個三長兩短,你跑了老婆還得再坐牢。有的說,自家事管不好,沖著別人耍什么橫。有的說,還不趕快送醫……

尋釁報仇者見勢不妙,罵咧咧地走了。

谷子找來一條毛巾給馮父包扎。小季下晚自習回來,被狼藉場面驚呆。谷子說,愣著干什么?隨后二人架起馮父就往醫院去。

一路上馮父都在叨念,可惜了我的酒,可惜了我的酒。

馮父縫了七針,外加輕微腦震蕩。醫囑臥床休息一周。

父子三人,再回到家,已半夜。小季沉默不語,馮父唉聲嘆氣。

谷子催促他們睡下,自己卻睡意全無,胸口堵得難受,心發焦。收拾完玻璃碴子,順勢做起大掃除,想趕走晦氣。他鉆到犄角旮旯把陳年老灰都掃凈了,又將幾件家具擦拭得木筋清晰。谷子發現,馮母的空床上,與鐵路有關的廢棄物件又被馮父塞滿了兩麻袋。

不知不覺已凌晨四點,再過一個小時,就要上早班去,索性不睡了,枯坐窗前,看天光漸漸放亮,各種聲音細碎密匝,無遠無近地困倦,終于一片混沌。

谷子知道,二躍是個讀書的料,卻沒趕上好時候。去年二躍考電大,把復習材料過一遍,就考上了。不像谷子,谷子見鉛字頭痛,從課本、書籍到車間設備手冊,都遠遠躲著。

二躍還寫一手好字,畫畫屬無師自通,小學五年級就能把《西游記》小人書臨摹到八成像。就業一年后,二躍才華漸顯,開始參與廠里的黑板報。當時傳媒不發達,報紙有限,工人們要看新鮮事,主要靠黑板報。加之領導也重視,各廠的黑板報是文化門面,市里經常組織比賽。

二躍與兩個工會干事各有分工。哪一期特別好看,工人們不看署名,便知出自馮躍海之手。他曾將舒婷的《致橡樹》抄寫在黑板報上,楷書俊逸,配圖生動,班前工后轟動一時。

二躍夢想著能從車間調到工會。卻又談何容易。個中微妙關系,不是短時間能打通的。工會主席看好二躍,想讓他參與廠報籌備,最后卻是副廠長把親戚塞過來,頂了二躍的位置。

二躍為此憤懣,生產線上走神,最終丟掉兩根手指頭。

谷子感覺自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理順了——二躍工傷,與廠醫的接觸多起來。起初只是醫患關系,后來就起了微妙變化。二人原本都是自負又自卑的,惺惺相惜,一日千里,不是沒有可能。

關于二躍私奔一事,谷子沒有寫信告訴四學。谷子想,既然四學和這個家疏遠,那就疏遠吧,這個家的確不是那么讓人愛。

沒拆線馮父就喝上了,谷子勸也沒用。馮母都沒管好的事情,做兒子的更無把握。不過,谷子知道,馮父應該是被思念所困。有好幾次,馮父捧著馮母的照片偷哭,甲胄之下竟也藏著溫柔。

谷子佯裝不見,內心卻對婚姻多了一層理解。谷子想,把父母終生連接在一起的,是某種比愛情更牢固的關系,這種關系的穩定替代了愛情的安慰。

馮父身體每況愈下,盡管這是馮父不肯承認的現實。“熬到六十歲退休沒有問題。”馮父說。每當出現不適癥狀,氣短、胸悶、背痛、手麻,馮父都會這么說。

馮父五十七歲生日當天,谷子用蛤蜊蕓豆雞蛋做鹵,拍了蒜泥黃瓜,炸了花生米,買了只美林烤雞。家里只剩馮父、谷子和小季。三人坐定,馮父忽然苦笑一聲,說這張桌子再也不嫌擠。谷子聽了心里難受。哪怕是最親的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這幾句話,谷子咽了回去,說出口的是,爸,喝酒。

谷子特意買了瓶老白干。馮父平時多打散酒,只過年過節才舍得喝瓶裝。小季吃完飯去學校上晚自習,剩下谷子和父親,一斤裝的老白干很快見底。出了一遭遭事,父子間的關系倒是在極大地好轉,甚至可以坐下來說說話了。

馮父講了馮家的過去,他的父親,谷子的祖父。這一晚的馮父,話鋒之密集,能蓋過一生。

谷子覺得祖父并沒有死。這或許跟父親活著有關,谷子想。父親在喝酒,就像是父親的父親在喝酒。父親醉意泛起,仿佛祖父正醺醺然。后來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醉倒了,這個時候谷子才覺得祖父真正死去了。

通過講述,谷子才第一次串起父親與鐵路之間的緣分。馮父說,一九四二年春天,我剛滿十六,隨族親闖碼頭,通過一個日本翻譯介紹,花四十塊“袁大頭”買了一張試卷,考進了日本人占領的膠濟鐵路。從擦火車做起,憑年輕力壯干活兒踏實,一年后開始看鍋爐,再一年便考上了司爐。

“一個裝上水的蒸汽機頭足有兩百噸,駕駛著這么個大家伙,嘿,那感覺。”

馮父瞇起眼,臉上浮動的表情,并非得意,而是一種羨慕,好似整晚講的都是別人的故事。

谷子由此得知,司機、副司機、司爐三人合一,相互配合,在火車頭上缺一不可。汽笛長鳴處,白色蒸汽帶來的畫面壯觀而神秘,馮父當年也曾勇猛無比。

可是,馮父后來還是做了巡道工。“到底因為什么?”谷子問。放到以前,谷子是不敢問的。這件事情家里沒人敢提起。

“說起來話就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你爺爺做過保長。其實都是為了養家糊口。你爺爺可從沒干昧良心的事,不打人,清清白白,但后來還是進了學習班,沒三個月高血壓爆了管子,腦梗死了。我去理論,動了手,受了處分,最后調離‘火車頭。

“事已至此,窩囊也沒用,你們一個個地出生了,我也得養家糊口啊……當年,我在暴雨中巡道,巡著巡著,發現前有塌方,鐵路線被埋,十萬火急!我向火車來的方向跑,跌倒爬起來再跑,流血了也不知道……最后火車緊急制停,我挽救了國家財產和百姓生命,得到上面嘉獎,工資加一檔,嘿嘿。”

馮父生命中的最后半年,記憶力開始丟失,幾乎忘記了那些不幸和遺憾。忘記是從忘記一顆廢棄道釘或一塊殘缺的標識板開始的。馮父撫摸著那些寶貝廢棄物,再也記不起它們的專業名稱。

最后,馮父同樣死于腦梗,他熬到了退休,也熬完了人生。

在殯儀館,馮父已完全變樣——與谷子童少時代視網膜最初留下的可靠記憶中的馮父,千差萬別。最初的馮父,塊頭很大,肩膀又寬又厚,身體結實如牛,臉色紫紅紫紅的,眉毛很濃,不是兩道,是兩叢。

都說孩子懸在父母頭上,一個孩子一把刀。大元死,帶走了馮母;二躍跑,帶走了馮父。谷子害怕起來,擋土墻和防浪堤倒了,生死之間變得了了然。

有時候,谷子又覺得他們都活著。

因為有人想念便可以活著。

谷子始終記得,八月的晚風吹過攔浪堤,空氣溫熱而黏稠。后海的夏夜總是百無聊賴。男人們光著膀子,在路燈下打撲克。馮父也在里面,已經殺紅了眼。馮母衣衫不整,穿著四分五裂的塑料拖鞋,正在百米開外的西瓜攤上討價還價。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海工廠開始大面積停產,焦慮的氣息籠罩下來,低低地壓著。

谷子本想在三十歲生日這天好好哭一場的。三十歲只能讓他感到害怕。后海坊間有話,“男怕三十,女怕十八”,家沒成,業沒立,怎會不怕?谷子想好了,把自己灌醉再哭,借酒澆愁或借酒發瘋,都不至于失去成年人應有的尊嚴。

裂變之痛很快將這些淹沒了,就像浪潮淹沒每一滴水珠。人人都在著急,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滑向充滿著困惑、混亂與無限可能的市場之海。

廠里有頭面的,張口談論的必是什么體制改革、企業改制,什么薪資減半、停薪留職。工人們越發不安,都說飯碗變了,鐵的變成瓷的。這當口,中年人最局促,他們五十天命,父母或許拖延于病榻,叛逆的兒子或許正光著膀子露出文身。新行業在崛起,卻苦于學歷、技能、年齡的限制,都是抓不住的機會。

有人疲于奔波,有人潦倒慘淡,大部分人能做的就是擺攤、賣菜、維修,推著流動早餐車立于北風中……前后左右這么一看,谷子覺得自己沒權利怕,痛也不行,得想辦法。

一九九一年春天,谷子停薪留職離開后海,投奔的是當年少年體校游泳隊的“刺鲅”。刺鲅這個外號至少說明了兩重意思,一來游泳速度快,二來行事有個性。谷子被少年體校淘汰,刺鲅則一路苦練,過關斬將,直練進國家青年隊,在全國錦標賽上拿下金牌,退役后到航校做了教練。當然,刺鲅不甘心只做教練,搞了條二手快艇,托關系辦下營運證,以谷子的名義做起海上觀光旅游。刺鲅跟谷子說,你來管理,賺了錢三七分。

所謂管理,其實是谷子自己管自己,既要攬生意,又要載客游覽,日常維護也都在日程上。快艇泊浴場周邊,無現成碼頭,谷子經常背客上下,十足辛苦。

日曬風吹倒也罷了,最狼狽的是雨天,別人都往屋里跑,谷子得往海邊跑——那個年代的快艇沒有排水閥,需人工排水,否則就會下沉。

谷子自知無退路了,唯苦中作樂,如此,倒也真的樂和許多。

當快艇疾馳,剪開海面,無盡的藍像綢緞一樣包裹上來,谷子腋下就生出了翅膀。風里總是清新,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絕無后海的化工味道。谷子喜歡把快艇開到飛起,聽女游客夸張地尖叫,任水幕斜掛,在陽光下幻出七彩,像一道道彩虹霧障。

五月到十月都是旺季,谷子持續暴露戶外,曬到黑里冒油,被大自然腌制了一般。刺鲅在浴場借了半間更衣室,供谷子暫住,實為滿足游客看海上日出日落之愿望,不然每天前海后海往返,谷子要在公交車上耗去兩三個小時,也是耽誤賺錢的。

游客天南地北,口音蕪雜,南方人說話尤其難懂,谷子卻無端地生出好感。他與他們聊南方的天氣,還有日常習俗,越是聽不懂越要聊,只因心里牽掛著陌生的南方——四學在福建當兵,小季在南京上大學,偶有書信往來;二躍走得不光彩,一去不返,也不知在廣東過得怎樣。

冬至以后,生意進入休眠期。谷子將快艇拖上岸,打專用蠟、刷防污漆,等開春再戰。回到后海的家,灰塵已落了幾層,蛛網結在墻角,都是久不住人所致。

谷子驀地傷感起來。

從前那個擁擠的家,那個混合著汗臭與腳臭的家,混合著劣質酒氣的家,混合著后海特有的銹鐵味道的家,已空空蕩蕩。

趕在小季放寒假之前,谷子決定收拾收拾,有個家的樣子。他刷墻,漆地板。窗簾也換了,床單、被罩都是新的。搞海上觀光游比在工廠上班多賺不少,谷子想讓小季高興,又給他買了件時興的面包服、一個新款拉桿行李箱。

小季回到家,大叫什么情況,笑得很夸張。谷子帶他去老字號,逐個吃將起來。小季調侃谷子發財了,谷子說以后會的。

小季沒干過體力活兒,肱二頭肌不發達,性格也內向。但他從小讀書好,悶聲不響,自有主張,讓人不敢小看。

現在,小季已長出斯文氣質,健談開朗,眼神像被點亮了一樣。小季打算考研。谷子說,你只要能考上,我就能供下來。小季認為可以半工半讀,加上補貼,谷子不用再寄生活費了。

兄弟二人忽生相依為命之感——這感覺,到了除夕尤為強烈。

除夕大早,二人出門,給父母和大元上墳,拔草添土,請回家。路上鋪著白霜,好像昨夜被人細細地撒過鹽。那些大煙囪都靜默了,在高處掛幾朵愁云,似也積著淚。

下午包餃子,小季打下手。谷子包得不好看,餡料卻講究,豬肉白菜木耳和韭菜蝦仁雞蛋,葷素齊全,就像馮母在世時那樣。

天黑前,放兩掛小鋼炮,擺供上香。兄弟二人端起酒杯。谷子祝小季心想事成,小季要谷子早日給他找個嫂子。谷子一怔,隨即點頭稱是。

二人一起守歲。爐火上烤著花生和栗子,畢剝作響。谷子沏了壺茉莉花茶,并嘲笑自己老了,以前這可是父親的專利。

后來他們說到四學。“大年初一,雷達站會舉行升國旗儀式。”谷子說。“不知道四哥下次什么時候回來。”小季說。

當兵三年,四學請假回來三次,都是出殯。送走馮父的第二天,四學就返程了。半月后寄來一封信,信中說自己已轉為技術兵種,將繼續駐守海島,復員轉業遙遙無期。之后,四學便把探親假讓給其他戰友了,一連五六年沒回來。

四學參軍那年十九歲,到東海艦隊當雷達兵,駐守的小島只有零點三平方公里,四周都是潮水聲,夜里吵得睡不著。即使在后海邊長大,四學仍難以適應。島上沒有自來水,用水全部來自降雨和地表滲水。島上各處放著儲水的塑料桶,遇上旱季,很長時間才能接滿一桶……四學曾在信中說,小島孤懸海上,日子是重復的。

后來小季睡著了。谷子聽見窗外的爆竹聲零零星星,響到天亮。

一九九三年夏天,三個臺風先后過境島城外圍,帶來疾風驟雨和大浪。快艇游覽全部叫停,浴場關閉。警戒線始終沒有撤下。旺季賺大錢的計劃落了空。刺鲅將煙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罵著鬼天氣,喪門星。

誰也沒料到,更猛烈的秋臺風正在路上。

秋臺風都是狠角色。大海好像忽然被某種邪惡力量控制了,黑浪如鐵般堅硬,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地砍向陸地,將防浪堤沖垮,將觀光亭卷走。廢墟上堆起骯臟的灰色泡沫,似數只怪獸在不停嘔吐。黑浪甚至涌進了更衣室,谷子棲身之處一片狼藉。快艇總算是安全的,提早搬去了高地。

七月八月連續不進賬,谷子焦躁不安。幸好,小季暑期在南京打三份零工,賺出了下半年生活費,不然谷子得跟刺鲅借錢匯去。

小季好,谷子就好,守著大海能活命——臺風將各種小海貨打上岸,谷子躬身逆風,連滾帶爬地,撿來蒸了當飯吃。他自是經驗豐富,臺風天不能順著風向,否則極易被吹到海里去。

谷子甚至不忘挑出大個頭蝦蟹,給刺鲅送去一盆。刺鲅揶揄,行,兄弟,老天爺愛你,餓不死。

刺鲅有所不知,對于谷子來說,比胃囊更餓的是內心——內心總有空落感。

回更衣室的路上,谷子好像又被打回了原形,那個在后海廠區游走的少年,風雨中越加倉皇,火車進出時的凄厲嘶叫再次響起。除此之外,急雨砸在臉上身上,眼睛生疼睜不開,他全無知覺。

谷子很想念大漠。幾乎在他離開后海的同一時間,大漠被省拳擊隊請去做了編外教練。谷子給大漠餞行,徒弟幾個輪番敬酒,說感激的話。場面熱絡之時,谷子心里卻不好受。大漠一走,后海就沒有親人了。

這些年,大漠亦兄亦父,更是精神上的導師。大漠曾經送給谷子幾本俄羅斯文學名著,囑工余時間多讀書,谷子哪里看得進去。大漠并未強求,只是說,你不喜看書,也罷,記住“萬事歸于善”便好。

道理谷子都懂。大漠所說的“善”,更含著“忍”。心字頭上一把刀。從眼前講,谷子須忍過這場兇猛的臺風。向四周望,他得忍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陣痛;往遠處看,不知以后遇到什么,只要活著,該受的屈,都得忍。

風在撕碎一切。云頭似獸,分明露出了獠牙和血口。谷子卻不躲不避,歪歪斜斜地任其抽打。他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只管豁出去,要親身體驗一下最壞的結果,直到內心升起某種悲壯。

秋臺風過后,市政部門忙于清理和重建,趕在國慶節前夕,終于平復如初。

谷子就近加入施工隊,給人家扛活兒,做滿一個月,賺來的錢買回二手材料,自己焊接了燒烤爐子和架子,打算白日做完海上游覽生意,晚上擺攤兒賣小吃。

眾人談論起臺風仍唏噓不已。一邊為震山撼岳之勢后怕,一邊為那些殞命的人搖頭嘆息。還好的是,節日來了。

節慶氣氛能掩飾傷痛。陽光金子般響亮。老天爺或許在為不久前的壞脾氣道歉,一早一晚會送來胭脂彩霞。氣溫始終維持在十八九攝氏度,小風溫柔。持續到十一月中旬,都是這樣。好天氣就意味著游客不斷,旺季延長,海邊的生意人高興壞了。

那個時候,圍繞著浴場周邊,做快艇游覽生意的共有三家。谷子先來的,半年后已曬成一尊黑炭,加之體格壯碩,水性奇好,另兩家一打聽,只道是后海人野,渾不懔,惹不起。

沒承想,谷子主動遞煙,并樂于分享經驗,諸事搭把手,一副俠肝義膽。只是末了,話都夯在實處。各位弟兄,咱們看天吃飯,價格都是公開的,誰也別哄抬。宰客更要不得,名聲壞了,誰也不會好過。

當然當然,另兩家點頭稱是。如此這般,便友好相處起來,從未出現過搶客現象。

刺鲅聽說后,很不高興,見了谷子直搖頭,“有病吧你?買賣不競爭還叫買賣?你是開山鼻祖,有定價權,他們得聽你的。再者,你是專業隊出身,快艇翻了能把人救上來,就憑這點也應該提價百分之二十。”

“他們的快艇翻了,我照樣會去救!”

谷子一句話把刺鲅噎住了。“我在說價錢!”刺鲅吼。

“我也在說價錢。”谷子不弱,“能救人不算優勢。我能救自己的游客,也能救他們的。誰會見死不救呢?所以,沒法提價。”

刺鲅甩掉煙屁股,氣哼哼地走了。走出去沒幾步,又扔回來一句話,總之錢不能少掙,我等著分。谷子回,少不了你的。

除去快艇生意,浴場周邊還有賣吃食的,比如賣苞米的女人。從農村嫁到城里,沒有工作,嫁的又是殘疾人或鰥夫,總得想辦法貼補家計。

凌晨四五點,她們先到農貿市場批發一麻袋苞米,回家煮熟,等到九點鐘沙灘上客了,開始兜售。

運氣好,下午三點賣完,她們高高興興回家。運氣不好,天快黑了還剩一半,她們便哭喪著臉,坐在路燈下,啃苞米,彼此訴苦。最倒霉的是碰到叫作“浴場管理處”的男人,會沒收她們的苞米和箱子,兇巴巴地驅趕。

賣貝殼的女人與賣苞米的命運相似,除了年輕些。脖子上掛著幾十條項鏈,兩只手腕也掛滿了,賣貝殼的女人好像移動展臺。有一個化濃妝的,嘴唇猩紅、眼圈熒綠,用東北口音侉侉地叫賣:“貝殼項鏈,旅游紀念。”

“浴場管理處”不會驅趕她,不但不驅趕,還時常打情罵俏。人人都看在眼里。谷子聽說,他倆有奸情,在沙灘上野合。那些傳言把細節摳得很細,說他們專找月黑風高之夜,大滿潮,沙灘無人,東北女隨著風聲潮聲浪叫。

谷子也賣起了吃食。食材無成本,都是撈上來的當流海貨。

住在更衣室,低頭抬頭都是大海,而大海可以提供什么,谷子再清楚不過。他追著“潮腳”挖蛤蜊和蟶,用雞腸子釣螃蟹,釣鰻鱗魚。等收了快艇生意,天擦黑,現烤現賣。

游客從快艇上下來,與谷子的關系已經被海風催熟,再圍坐于折疊小桌前,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們發現這個小老板著實熱情、爽快,值得信賴。

谷子烤各種貝類。貝類肉質細膩爽滑,閉殼肌部分頗有咬勁。配料有麻辣、蒜蓉兩種,融于貝類本身的湯汁,一個“鮮”字幾乎要把黑夜照亮,眾人咋嘬到忘了身家。

烤著烤著,谷子會有所恍惚,多年前在后海野灘上,他和大元二躍趕完夜海,常用燃燒的乙炔烤海貨,焦香之氣彌漫了整個后海。

春秋兩汛,谷子穿著帥氣的水膠褲,踏著沒過大腿的潮水,打出旋網,青板魚就撲撲棱棱地來了。這魚永遠長不大,一般體長二十至四十厘米,或者說,還沒等長大已落入鲅魚腹——作為鲅魚的上好食物,青板魚來了,鲅魚也會追打著來。

秋天的青板豐腴多脂,卻也多細刺,不適宜紅燒清燉白蒸,用來燒烤再合適不過。逢大汛,每天能撈上五六十斤,谷子就甜曬保存。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剔透,兩天就能把魚吹曬成半干。烤時,全程無油,也能吱吱冒油泡,烘至焦褐,外表內里一酥到底。

倒也奇,谷子自制的簡易烤爐和烤架,烤什么都入味。帶著炭氣的焦香飄出許遠,任誰聞見都是欲罷不能。尋味而來的,亦常有。日子一久,竟多出幾分神秘色彩。都說浴場有個谷子,會玩會吃,人品也正,一副熱心腸。

谷子的好生意,讓“殺街”那幫人眼紅,拉起了仇恨。

那幫人亦是浴場周邊賣吃食起家。帳篷底下,支開桌子,賣原汁蛤蜊和海涼粉,賣魚丸湯和餛飩。幕后老板都是妄想暴富的聰明人,騎著大摩托來去如風。守店的有混混,也有監獄釋放人員,臉上帶疤,臂上文青龍。“浴場管理處”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是欺軟怕硬的孬種。

隨著攤位不斷擴充,吃食的花樣也在增多,很快氣候漸成,升級為小吃街。當時海邊幾無飯店,外地人要的是潮水味,本地人要的是某種體面,生意因此紅火起來。

沒承想,只半年工夫,小吃街因宰客忒狠,成了“殺街”。一條活魚,動輒一兩百元,比普通人的月平均工資還高。海貨只標注“時價”二字,為的是看人下菜碟兒,欺生尤烈。外地人吃著吃著,忽覺有詐,卻為時已晚,看店的多兇相,人生地不熟,誰想給自己找麻煩?吃下啞巴虧,過后罵娘解解恨而已。

唯獨谷子的燒烤爐上,價格實誠,場面祥和。烤出來的面包魚比“殺街”便宜七成。貝類就更便宜了,相比之下,跟不要錢似的。這些消息很快傳到了“殺街”。幕后老板跟手下說,去看看,那個迷漢到底會不會算賬?

話音落地,五個混混就來了,皆膀大腰圓。

谷子不想打架。一則他不想給刺鲅添麻煩;二則他想好生賺錢,格外珍惜在前海謀生的機會。可混混說話難聽,讓谷子滾回后海,不然就打斷腿。

谷子強壓著火:“諸位有話好好說。我賣得便宜,不是為了擠對誰,只因成本低,利潤也少。我自己捕、自己烤,小打小鬧,小毛小利,不貪心,也就不虧心。”

“少廢話!滾還是不滾?”混混們上來就砸燒烤用具。

谷子說,且慢,諸位應該也是走江湖的,砸爛我家當,砸斷我的腿,你們名聲不好聽。要不咱們比畫比畫,若能讓我告饒,立馬滾蛋。

混混們不知深淺,胡亂大笑,只道天底下還有人樂意找打。

在夜色籠罩的沙灘上,谷子瀟灑地滑步,似踏著咚咚鼓點。左直拳用于引誘及擾亂,緊接著右直拳重創,幾組散打拳擊,將混混們逐個打翻。

混混們爬起來,單挑不行,就一窩蜂往上沖。谷子仍瀟灑地滑步,腳下鼓點密集許多,只見直拳迅猛,防守巧妙,絆摔利落。精彩的細節莫過于以左腳為軸,右后轉體一百八十度,右腳上步至對方兩腳后,成馬步,左手變立掌推右拳,用右肘猛擊對方后腰,趁對方身體后仰之機,谷子以右手鎖喉。

也不過五六個回合,混混們全都躺在沙灘上起不來了。

谷子自是有數的,倒了就倒了,不會出事。谷子想要的結果是制服,而非打傷。整個過程,他眼前浮動的,竟都是多年前大漠在后海鋼廠教訓莽漢的畫面。

谷子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明的不行,他們只能來陰的。“殺街”上道號深,誰人不知。

翌日傍晚,谷子剛收了快艇,刺鲅就出現在更衣室,黑著臉。

谷子便知事情不簡單。

原來領導找刺鲅談過話。外面有傳,刺鲅與人合伙搞海上觀光游覽。領導說公職人員做生意,輕則處分,重則開除。領導還暗示刺鲅已列入培養梯隊,應加倍努力才是。

谷子點點頭,聽懂了,“殺街”的雜碎背后捅你刀子。

刺鲅悶聲低吼道,千萬咬死,快艇是你一個人的生意。就你一個人!另外,從今往后,收起那些破爛燒烤,不然他們會弄死我。

谷子無任何猶疑——行,照你說的辦。

依谷子個性,定會杠到底。但現在必須保全刺鲅。刺鲅上有老母下有小兒,蓄妻養子的當口,頂真不起。況且刺鲅正等提拔,要進步。

臨走,刺鲅又啰唆了幾句,知道誰干的嗎?就是那個開桑塔納的官少爺,仗著老子權勢,在“殺街”捂下好幾個門面,把生猛海貨養在玻璃缸里,魚蝦王八,上下游動,號稱小水族館……這賊子太囂張!

一切算是消停下來。就著晚日的血色,谷子一個人在沙灘上,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石頭。

好潮水來了,谷子便會忘掉這些骯臟事。他在更衣室頂上曬魚,時間一到,拿去集市賣掉。人人夸魚曬得好,他會毫不吝嗇地分享經驗——曬到七成,拿到海里透一透,再接著曬,才會口感哏悠,不至于干硬發死。

春也去,秋也去,冬天便來了,又是一年將盡。谷子把快艇抬上岸,保養妥當。小季信中說,春節不回家了,留校復習,正月初八研究生開考。谷子給小季寄去一大包干海貨,電匯了一千塊錢。

原本決定大雪節氣過了回后海。結果,大雪這天發生的事情,參與構建了谷子的后半生。

大雪無雪。天從早晨開始就陰沉著,云層越來越厚。海也是灰的。

到了下午,北風升級,白浪翻卷著撞向攔浪堤。谷子爬上更衣室平頂,收起最后一批曬魚,呆望著前海灣。再來就是明年春天了,他搖搖頭,時間太快,不扛混。

風聲潮聲混響之時,整個世界都是空的。可是,有個“紅點”闖進了谷子的視線,正在攔浪堤上移動。

細看,應是個穿紅色面包服的女人。谷子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瘋了嗎?“紅點”根本不躲浪頭。

“紅點”簡直就是不要命了。谷子喊破嗓子也無反應。正打算去把這個死活沒數的拽走,誰承想,一排大浪過來,水沫飛濺處,“紅點”已經不見了。

離岸二三十米的地方,“紅點”起起伏伏,再來浪峰,肯定就吞了。谷子從更衣室頂跳下,拎起救生圈,飛奔而去,同時大喊救命啊,來人啊。

到了攔浪堤,谷子將救生圈狠狠擲出,一猛子扎進去之前,先用十秒鐘脫掉了衣服和鞋——穿衣服下水,等于全身綁滿沙袋。

“紅點”已被浪頭打暈,某種意義上降低了救生難度。最怕徒然掙扎的,會把救人的一起拖入海底,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谷子曾在游泳隊學過專業救護,側游拖帶和反蛙泳拖帶交替使用,拼全力讓“紅點”的口鼻露出水面。救生圈也幫了大忙。岸上聞聲趕來的兩個人一起拖拽著,最后總算上了岸。

十二月的海水不至于刺骨,人被浸泡后,卻禁不住岸上的北風,直吹得牙齒打戰,瞬間失溫。谷子顧不得這些,給“紅點”做起緊急處理,排除肺部積水,清理口中異物,口對口進行人工呼吸。

當時“110”剛創立半年,市民心中還沒形成概念,移動通信更無從談起。在找到公用電話亭報警和直接去醫院之間,谷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后者搶時間,救命要緊。

墊付了醫療費,“紅點”被推進急診室,谷子這才想起打電話報警。

警察來了,讓說說情況。谷子說,姑娘掉海里,我把她撈了上來。她應該不想自殺,只是在岸邊溜達溜達,可浪太大,一下子被卷了進去。

警察讓谷子去所里做筆錄。

谷子說,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里不合適吧?等她醒來,問清楚了,通知家屬,我再跟你走,行不行?

警察看谷子渾身透濕,臉色都變了,便提醒谷子通知家人,送件衣服過來。

谷子不想節外生枝,說些孤家寡人之類的話,只好給刺鲅打了個電話。刺鲅說要等到下班以后。

“紅點”蘇醒,發起了高燒,確診吸入性肺炎。天黑之前,她的父親和姐姐張皇地來了。看上去,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瘦嶙嶙的,戴黑框眼鏡,禮貌和氣,卻也有種不易接近的清高;姐姐在極力克制情緒,壓低聲音說話。

谷子呆立一旁。在海里拼命的時候,他恍然看見了另一張臉,只因情況緊急,容不得多想。現在,他終于可以確定,并且為此驚異,“紅點”的五官簡直就是曲小莉的復刻——只不過,曲小莉多出的嫵媚,到她這里變成了清雅。

似有一股暖風,吹過脊背、脖頸和后腦,直吹進谷子的心魂,濕衣貼身的寒涼一并消失了。少年谷子所不解的,現在,老青年谷子終于弄明白了,曲小莉在他心里既不對接欲望,也非暗戀,而是一種溫柔,帶著憂傷的溫柔。

這個時候,刺鲅來送衣服,一臉不解與不耐煩。谷子懶得解釋,匆匆換上,跟著警察走了。

第二天上午,“紅點”姐姐從派出所打聽到更衣室位置,找谷子還醫藥費,同時帶了禮品。她自稱姓葉,在電業局工作。見谷子手上纏著紗布,臉上也有傷痕,歉意更重了。

谷子說,我皮糙肉厚,不打緊。你妹妹好些了嗎?

“紅點”姐姐說要住院一周,自家妹妹任性慣了。剛說兩句,又不落痕跡地收住了,話題再次回到感謝上。

谷子轉身裝了一袋子甜曬魚。姐姐當然推辭。谷子說,你的我收下,我的你也應該收下,都不見外……哦,我叫馮谷海,后海人士。

姐姐笑了笑,在派出所已得知。

谷子是在兩天以后去醫院看望“紅點”的。

那是冬日里獨有的晴好天氣,干燥、清冽、開闊。天空一藍到底。梧桐樹的禿枝上,掛著一些梧桐果,已失去了水分,點點綴綴,蕩蕩悠悠,頗有童話感。

輕推開病房的門,谷子看見冬陽漫灑于西窗,到處都白得耀眼。她的病床在靠窗位置。谷子逆著光走過去,她正好在光圈里,似有一種絕望氣息,嚴密地包裹著她。

谷子迅速掃了一眼床頭卡上的信息——姓名葉簡兮,年齡二十六歲。

開口之前,谷子越加局促和緊張。

“你好小葉。感覺好點了嗎?”

病房里很靜,還有幾個病人在休息,谷子不敢大聲。

葉簡兮緩緩回頭,看了一眼谷子,面無表情,又轉向窗外,好似不識眼前的救命恩人。

谷子不知該如何自處了,備好的寬慰話已經忘記。他尷尬地笑著,將禮物擺上床頭柜。時興的黃桃罐頭,還有紅寶石一樣的蘋果,大小均勻,帶著濃郁甜香,顯然是精挑細選的。

最后,谷子拿出一只碩大的海螺殼,足有巴掌那么大,里面植了佛甲草,密而齊整,瑩綠如翠。谷子說,佛甲草特別好養,不怕冷不怕熱,水多水少都無所謂,到了春天能開花呢,是黃色的小花。

谷子還想解釋大海螺是自己深潛時的意外收獲,又覺多說不妥,只道,小葉放心,很快會好的,需要我做什么,讓你姐招呼聲。

這個時候,葉簡兮才緩緩轉過頭,聲音極其虛弱,語氣卻極其堅定,你為什么要多管閑事?

谷子一時語塞,支吾著,這個問題以后回答……現在……好好休息,早日康復。

出了病房的門,谷子在走廊里坐了一會兒。救人的時候,他并不知道葉簡兮與曲小莉長得像。這些年他沒忘記曲小莉,但也不再想起。離開后海之前,當年的班花曾來找過他,伊嫁人又離婚,似乎都在匆忙之間,饒是如此,少婦風姿仍具有侵略性。那晚月色如洗,二人赤誠相對,谷子撫摸著她的美妙胴體,像撫摸著一去不返的青少時光。

班花希望谷子可以接盤。谷子對班花亦有好感,愿意在其生活里扮演不可缺少的男性角色,分擔著幫襯著。但谷子自覺前程未卜,尚無養家糊口之能力,就說先去前海干幾年,有了眉目也不遲。

班花還是急了。這可以理解。女人的花好月圓就那么幾年,班花得將自己及時出手,只怕時日一長,打了折扣。追求者不少,花心的小老板、油膩的小領導,班花都看不上,只愛谷子的帥氣和正氣。可谷子又讓她恨。她不傻,找谷子哭鬧兩場,就此作別。

谷子變成了老青年。刺鲅嘲諷他高不成低不就,谷子沒爭辯。有什么好爭辯的,事實如此。曾有一個在浴場賣玉米的小媳婦,模樣俊俏,見谷子常年住更衣室,賣完玉米會來聊幾句,喝口熱水,后來主動幫谷子洗了幾次衣服。谷子不想欠情,包下她賣不掉的玉米,連吃了三天。小媳婦歡喜,說自家妹妹二十歲,水靈靈的,高中畢業在鎮郵局工作,你若娶來,咱們就成親戚了。

谷子哈哈尬笑,說自己只有初中畢業,這把年紀了仍一無所成,豈不是害了人家小姑娘?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好幾件,在此不必贅述。總之,直到救下葉簡兮,谷子方才明白,他一直在尋找內心的溫柔,就像尋找月亮抖落的錦緞。都怪曲小莉,讓他開張沒開好。其實又怪不得,人家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要怪就怪心性至此,無奈何。

走出醫院大門,迎頭碰見了葉家姐姐,她鎖著眉,疲態盡顯,手上拎著大包小包。谷子問過才知,她公公也在這里住院,癌癥晚期。

谷子說,小葉出院時我可以來幫忙。

葉家姐姐打量著谷子,不動聲色。谷子高大、周正,有氣力,尤其對妹妹的事這么上心——當然,她已經看出來,不是上心那么簡單。

葉家姐姐早已分身乏術。丈夫是遠洋船員,一年有大半年不知漂在哪個大洋。孩子幼小。母親病逝。父親孤冷。公公絕癥。婆婆一直住在省城女兒家里,身體也不好。妹妹不食人間煙火。她真的累了。于是,她悠悠出口,三天后出院,家離這里不遠,五站路。

谷子和葉家姐姐約好,三天后,上午十點來幫忙辦理出院手續,并留下了BP機號碼。“有事隨時呼我。”他說。

葉家住在一條傾斜的老路上。

老路不寬,從南往北漸漸抬升。兩路刺槐沿地勢生長,樹身粗壯,虬枝交錯,一看便知是上了年紀的。違章搭建把那些老洋樓的立面結構弄丟了,只有蒙砂紅瓦和山墻上的裝飾,仍保留著某種身份象征。

諸如此類都在谷子的成長經驗之外。后海馬路上最常見的是鐵路道口。早年沒有高架橋和隧道,道路與鐵路平面交叉形成了鐵路道口。值守人站在那里,火車即將通過時,揮動紅旗或紅燈,提醒車輛行人離開軌道。后來有了手動欄桿,值守人也是不能少的,撿煤核的婦女好像都不怕死,拉煤車隆隆地過去了,她們跟在后面小跑。

關于鐵路橋洞,谷子亦記憶深刻。橋洞底下經常積水。雨季,海水頂托加周邊匯水,地勢低洼處能沒到胸口。雨水箅子都是打開的,有一年警示護欄被沖倒,有個孩子掉了進去,尋到尸體時,已在五公里外的排水口。

前海沒有這些。因處丘陵地帶,有的路圍著山腰,有的路開了山谷,最常見的是長而陡峭的石階,也有盤旋上升的小胡同。凋敝感自是難逃,卻也不可小覷,刺鲅早就說過,都是有故事的。

以葉家所在的院落為例——當然,這是日后谷子做了葉家女婿才獲知的,房子建于一九一三年,最早是一個德國船舶機械師的花園別墅,二戰后被買辦資本家購入,送給了三姨太。葉家祖輩曾是三姨太的賬房先生,也就傳下來幾間房。

兩間房子在一樓,連著小院。小院七八平方米,有一棵丁香樹,亦是上了年紀的。樹下散放著陶泥花盆,菊已開到敗處。角落里壘著煤池子,上面還有幾只花盆,盛著初冬的寂寥。

葉父退休前在黃海研究所工作,專攻海洋生物,骨子里有科學家的孤僻清高,加之經過被動或主動地改造,已經看不出喜怒。

葉簡兮完成了物理意義上的康復,靈魂卻是死的。她面無表情,不接話,不與任何人對接眼神。

前前后后,只葉家姐姐在張羅著動靜。

谷子說,姐,需要我做什么,不必客氣。

谷子已得知葉簡兮的姐姐叫葉純兮。說是姐姐,其實比谷子小,三十歲剛過。

葉純兮笑了笑,怎么好意思麻煩你呢,馮師傅,沒什么事的。說罷,自覺不自覺地朝煤池子瞅了瞅,煤都是花錢找人送,真的沒什么事,馮師傅。

谷子馬上明白了,葉家未買冬儲煤。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全民燒煤,家家戶戶揣著購煤證,拉著地排車,去煤店排隊購買。在這件事情上,前海后海沒有區別。煤店方圓一里,黑色車轍清晰可見,眾人跟趕大集似的,有的甚至全家出動。

買煤是個體力活兒,就像趕海一樣,兒子永遠不嫌多。從煤店拉回來,沒個把力氣是不行的。谷子記得后海當年,大元曾做了一輛鋼鈴車——用四個軸承做輪子,固定在長方形木板上,前邊有一根繩子方便拽拉。兄弟幾個輪流上陣,手上都勒出了紫紅杠子。

那天下午,谷子一個人拉著葉家的冬儲煤,上坡下坡之間,躬身前傾與倒身后仰交替行進,不斷地調整力矩以尋找平衡。

等谷子將煤搬入煤池子,彎著腰一塊塊碼整齊,天色已完全黑盡。他熱氣騰騰地站在丁香樹下,渾然不覺冷寒,直到葉純兮招呼吃晚飯。

谷子婉拒。理由是渾身太臟,趕著回去換洗。

第二天傍晚,谷子又出現在葉家,背來一麻袋冬儲大白菜,幾條曬好的海鱸。

葉父終于放下手中的《參考消息》,抬起頭,摘下老花鏡,他覺得有必要仔細打量打量這位馮師傅。

谷子被請進屋里喝杯茶。是紅茶,白瓷的茶盞。絕不是馮父用搪瓷缸喝了一輩子的茉莉花茶,谷子從中品出了松煙香和干果香。

這個時候,葉家的結構已經了然。進門是狹長過道,兩個房間東西并置。廚房和衛生間在走廊盡頭,那里有扇北窗。葉父住西間,葉簡兮住東間,門一直緊緊地關閉著。

過道墻上,掛著三幅畫,類屬印象派油畫風景寫生。谷子當然不會知道這個專業術語,他只覺好看,有夢幻感,好像到了遙遠的地方。畫面右下角,有兩幅落款“簡1988”,另一幅是“白1986”。

葉父房間陳設簡單。書桌、床和衣櫥,老舊里仍見匠工精細。沿墻一排書柜,存書,也存生銹的器件,細看,有羅盤、老船燈、水浮司南、船用霧號……谷子瞬間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以及父親留在家里的幾麻袋鐵路廢棄舊物,不免心頭一凜。

除此就是海洋生物標本了,鑲在框室里的,泡在福爾馬林里的,甚至還有標本填充體——鉛絲制成的魚體縱剖面骨架,支撐起魚皮,讓魚鰭舒展,口部微張,牙齒顯現,眼珠替代品亦逼真。

谷子樂,葉叔好手藝!不知我那些海鱸算不算標本?

話題很自然地打開了。原來他們都是趕海人,只不過,一個物質主義,一個理想主義——同一件事,沒文化和有文化,差別還是蠻大的。

葉父淡泊人間,卻癡迷科普,一直想把這些標本捐給水族館。對方不要,嫌觀賞性不足。沒關系,不會降低他作為編外顧問的熱情,繼續幫著水族館寫展品條目。

是晚聊到開懷處,葉父和谷子恨不得連夜就去海邊。他們從海鱸說到了石鰈。仲冬,北風三級,海面上波平浪輕,石鰈正側躺在海底。

“小樣兒,”葉父瞇著眼,忽然一臉疼愛,似在提及某個相熟的幼童,“小樣兒喜歡冬天,冬天水質清澈見底。馮啊,石鰈作為典型的底棲海洋魚類,潛伏于泥沙,無大群集結和遠途遷徙習性,僅在深淺水域之間做適溫洄游。”

“對,對,葉叔,這貨藏沙里不動彈,只露兩只眼,我們后海叫它沙板兒。”

“小樣兒,兩只眼都長在右側,體色隨環境變化,等獵物,也可避天敵,都是生物進化自然選擇的結果。”

“對,對,葉叔,我們后海還管這貨叫‘斗雞眼。”

谷子和葉父,你言我語,說著同一回事,卻完全不在一個頻道,奇怪的是,他們照樣能說下去。

葉父說:“脊椎動物中,身體左右完全不平衡的只有鰈形目魚類。此類里有個比目魚,來頭很大,你知道吧?”

“知道,葉叔,我們后海管它叫偏口。”

接下來,葉父開始往高深里說,比目魚一詞,現存的古書中,最早見于《爾雅》。《爾雅》是中國第一部按義類編排的綜合性辭書,訓詁學的始祖,里面的《釋地篇》就說到了比目魚,原話是“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

谷子頻頻點頭,內心卻在偷笑。相較于比目魚的來頭,谷子更愿意研究煎炸火候。這貨肉質潔白,味美而肥腴,口感很是獨特。

但此刻葉父需要一個忠實的聽眾,谷子必須做好。

葉父繼續高深著,《釋地篇》同時提及了五方怪異之物,包括東方比目魚、南方比翼鳥、西方比肩獸、北方比肩民、中央枳首蛇。后人研究發現大都為傳說,并非實有其物,除了比目魚。因為缺乏科學依據,比目魚的長相費了古人不少心思,有的比目魚眼睛在左,有的在右,古人認定二者必為雌雄,可相互結伴,彼此貼合,有眼的一側都朝向外部世界,以解決游動不便的問題,故而有“兩片相合乃得行”之說。

葉父仍在高深著,比目魚“合而后行”,古人認定是夫妻和睦恩愛的象征,開始為它們作詩,什么“鳳凰雙棲魚比目”,什么“得成比目何辭死”……哦,對了,清代戲劇家李漁還借此寓意寫了一部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劇名就叫《比目魚》。

后面這些話,谷子著實聽了進去。

寒冬料峭,沙灘表層凍結,礁石亦如雪山白頭。

谷子和葉父出現在海邊。葉父專業高深,谷子實戰豐富,二者互補,生趣猛然增多起來。尤其是沙灘與礁群接壤地帶,暗礁環抱的小片泥沙地,大面積沙灘包圍的孤礁周邊,以及帶狀礁巖的間隙,讓他們很少遭遇勞而無功。

葉純兮有點吃驚,她沒想到父親這么快就接納了谷子。父親半生沉迷自我世界,不問多余事,怎的忽然待見起“粗人”了?葉純兮不反感谷子,只是按照葉家一貫的認知,無論如何,谷子都會被劃為沒有文化的“粗人”。

谷子對妹妹葉簡兮有意思——很有意思,葉純兮早就看出來了。妹妹的清高孤冷比父親有過之無不及,為了愛情可以赴死,恐怕死了也不會忘記那個趙既白。

“粗人”自不量力,葉純兮內心有個聲音在偷偷地鄙夷著。

可眼下,這個“粗人”又是葉純兮所急需的。娘家婆家,早已讓她分身乏術。若拋去文化水平和后海出身不談,其他方面,谷子也算百里挑一的好男人,相貌、心地、人品、能耐,可謂樣樣出眾。有谷子,葉家就有好幫手,自己甚至可以全身而退了。葉純兮盤算著,是不是要幫助谷子去闖葉簡兮那一關。

是日北風漸停,氣溫大幅回升。午后,葉簡兮那扇緊閉多日的門終于打開了。她似乎是從里面飄出來的,冬陽照過去,她蒼白薄軟如紙片。

葉父、葉純兮和葉純兮的幼子,正在廚房里吃午飯。幼子四歲,名叫歸航,以此呼應他那常年漂在遠海的父親。

石鰈魚燉白菜豆腐,湯色奶白,熱氣蒸騰,里面放了粉絲,白胡椒提味。旁邊有一碟冬腌的豆豉咸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主食是葉純兮蒸的饅頭。葉父飯桌上歷來講究,日子再窮他也要求有個樣子,一頓飯總要湊齊三個盤子,哪怕半塊腐乳算一盤,一根醬瓜算一盤。葉家姐妹耳濡目染,亦是如此的。谷子則從小吃相野蠻,后海人習慣于當街扒飯,聲響大得很。

“小簡,好些了嗎?快吃飯吧。今天的魚真新鮮,馮師傅和爸一起釣的。”

很顯然,葉純兮試圖將一切淡而化之。葉家從未承認葉簡兮自殺。他們咬定那天浪頭太大,她被卷了進去。谷子跟警察也是這么說的。這或許是葉家最感激谷子的地方。當然,感激也不會說破,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了。

出院半個月,葉簡兮第一次好好吃飯。飯桌上的氣氛有些不自然。葉父小心翼翼。葉純兮故作鎮靜,說學校那邊已去過兩次,馬上期末考了,校長同意她寒假結束再上班。

葉簡兮是一所重點中學的美術老師。學校靠文理科沖擊升學率,美術作為副科只限于初中部。很多時候,葉簡兮像一個雜工,就像現在的美術老師要負責公眾號美編、攝影、電子屏一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美術老師,負責校園文化環境,包括黑板報、美術字、宣傳畫,開會布置主席臺,文藝會演做布景。

葉簡兮畢業于師范學院美術系專科,因早戀而放棄了成為文科本科生的可能。

早戀的對象就是趙既白。

趙既白屬天才早成,也具備天才的所有缺點——自私、冷血、敏感且多疑,同時野心勃勃。五歲他便能臨摹徐悲鴻的馬,初一開始畫大衛石膏像,光影塑造感把控之精準,令老師目瞪口呆。十六歲,趙既白幾乎把自己長成了大衛,高鼻深目,形體挺拔,頭發自然鬈曲,墨云般濃密。加之天然憂郁,以及沉默帶來的神秘感,趙既白無疑是前海老城里最靚的仔。

趙既白沒有父親。據傳他是遺腹子。也有不好聽的聲音,說他是個野種。他住在德式老宅的閣樓上,他外公留下的房產。他母親在前海唯一的涉外飯店做西點廚師。公私合營之前,那家飯店是他外公創辦的……種種虛實不定的說法,只能讓趙既白更像一個出離的玉公子。

十六歲那年初秋,趙既白和葉簡兮考取了同一所高中,分屬不同班級。趙既白深得美術老師喜愛,下午課后可以去美術教研室畫畫。美術老師跟校長保證,只要允許成立美術小組,定會為高考升學率出力,怎么說每年也要考上兩三個。校長信以為真,或者說,校長認為在無須投入的前提下,允許幾個學生到美術教研室畫畫,至少不是壞事情。

因為畫畫,趙既白擁有了某種特權:頭發明顯地長過那些男生,海風一吹,小烈馬般不羈;衣服經常蹭滿顏料,氣息卻是潔凈的,不像那些滿身汗臭腳臭的男生。他的眼神堅定,總是望向某個地方。如果順著那眼神尋找,似乎是一片魚鱗云、一個紅屋頂,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無數少女的心被俘獲了,包括葉簡兮。

那個時候,葉簡兮腦后吊著馬尾辮,脖頸頎長,嘴角倔強。

很多人的五官要等到二十歲才漸至清朗,葉簡兮不是,她沒有嬰兒肥的過程,一早便玲瓏剔透。與少年趙既白一樣,少女葉簡兮亦難掩驕傲。若細看,不過一襲尋常衫裙,甚至是葉純兮的舊衣裳,卻不知為何,當她走過那趟老洋槐,若恰在五月,花期便融入了她的身體。

趙既白放學后在美術組畫畫,女生們皆知,唯獨葉簡兮敢去探個究竟,結果被美術老師喊住,請她做頭像模特,讓趙既白和另外兩個同學圍其左右,畫速寫畫頭像。就這樣,趙既白在寫生的過程中迷上了葉簡兮——葉簡兮則同時迷上了趙既白和畫畫。

葉簡兮跟美術老師說,我可以來做模特,前提是我也要來學畫畫。

美術老師不同意。離高考只有兩年半的時間,她缺乏基礎,萬一弄不好,美術類沒戲,文化課也誤了,豈不雞飛蛋打?

這個時候,趙既白悠悠地說,我可以幫她。

美術老師為難了。他不能確定葉簡兮有沒有美術天分,但他完全可以確定葉簡兮是個優異的模特。那張臉天生有故事——有故事的臉畫起來才過癮。另外,趙既白是美術老師押下的寶,作為美術組首屆高考生,兩年半后,趙既白的成績就是最好的說明書。美術老師是過來人,少年少女那點情思看得明明白白,他怕趙既白分心。

一切還是不可阻擋地發生了。

葉簡兮課余來美術組畫畫,天分不亞于趙既白。基礎雖弱,造型寫實欠功力,卻能旁開一路,畫出天真和夢幻,被美術老師贊有夏迦爾之風。她的色彩感覺極好,每一筆顏色安放在哪里,似能得到神諭。

起初葉家父母極力反對。葉簡兮功課不錯,日后參加文科高考勝算在握,女孩子學個文史哲,會有好出路。學畫畫當藝考生,只有高考無望的學渣才選此下策,這在當時是共識。

葉家父母不給錢買畫具,葉簡兮就賭氣不吃飯,局面越來越僵,直至某晚離家出走。適逢天文大潮,大浪嘩嘩轟響著,葉家瘋找到天亮,筋疲力盡,后來被鄰居發現葉簡兮獨坐岬角盡頭,渾身透濕。

那個時候,葉母的風濕性心臟病越發嚴重,正準備辦住院手續,葉父已顧不上這許多,打算妥協。葉純兮給父親找臺階下,說小簡有靈氣,學畫不失為選擇。葉父點頭,怪只怪我從小太寵她。

青春年少樣樣好,說的就是葉簡兮和趙既白。從此他們做伴,戶外寫生,背著畫架行于當街,像兩個世外的少俠。每當趙既白拉開架勢,或瀟灑地用排刷鋪色,或謹慎地用小號筆刻畫,其時其地其人,半臉不屑,滿心虔誠,葉簡兮的崇拜就會從心底轟隆隆地升起。

二人并未被荷爾蒙控制,表白也沒有過早發生。都是內心清高之人,想做出個樣子來,考上夢想中的美院,去藝術殿堂朝圣。非浙美不上,幾乎成了趙既白的口頭禪,還有什么浙江美院的雕塑系是國內老大,要到那里做中國的羅丹——口出狂言時,趙既白尚不知夢想通常是用來破碎的。

浙美雕塑系每年只招收八名新生,過程比闖獨木橋還艱險。是年趙既白沒能考取,但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他曾跟葉簡兮賭氣地說,如果考不上浙美,去哪里都不重要了,不如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們最終被省城的藝術學院錄取。葉簡兮讀專科,趙既白讀本科。美術老師旗開得勝,校長二話不說就辟出一間獨立畫室,美術小組從此有了專屬領地,趙既白葉簡兮成為后來者的美談。

趙既白沒有表現出更多失落。整個夏天他幾乎都在商業街畫廣告牌,長時間暴露于戶外,曬到黑瘦。葉簡兮負責打下手,每每抬頭,看見攀爬在高處的趙既白,被太陽的光暈圍繞,拿畫筆的右手和拎油漆桶的左手都連帶著透明羽翼,好像古希臘的愛神。

禁果藏在趙家閣樓。那個八月的下午,趙母或許正在西點案臺前熬制焦糖巧克力,或許正在造型普雷結面包。她穿白色工裝,面無表情。平行的時空里,閣樓窗戶都打開著,銀杏葉的綠意探了進來,帶著一種明亮如水的光線,塵絮像海藻和海草一樣滿屋子飄蕩,燥熱的風正穿過他們的身體。

葉簡兮的連衣裙也是白色。趙既白用了很長時間才打開拉鏈。后來回憶起來,那個過程似乎有一生那么長。葉簡兮閉上眼睛,致幻于甜奶油的氣味——這也是當初第一次來趙家時所辨別出來的獨特氣味。

“你們家怎么甜兮兮的?”

“不奇怪。我媽每天下班總要偷幾塊蛋糕回來。”

葉純兮提供給谷子的版本,當然是含糊其詞的,避重就輕的。

葉純兮說,葉家起初非常排斥趙既白,那孩子面相太冷,帶著入骨的傲氣。后來之所以松口,一是考慮到他和小簡同讀一所大學,寒暑假去去回回有個照應;二來,葉母久臥病榻,葉純兮面臨畢業忙于實習分配,也就沒人顧得上小簡了。

趙既白畢業回來,在大學謀職,順風順水的事情,別人羨慕還來不及呢,他卻總別扭著,說難忍周圍俗戾之氣,決意要考浙美雕塑系研究生,離開此地。小簡當然不愿意,她想結婚。

葉純兮停了停,望向窗外,吞下了后面的話。后面的話是——因為那個時候,小簡懷孕了。

窗外冬陽煦暖,光斑跳蕩。這是一九九四年的第二天。谷子和葉父再一次完成了潮間帶探寶。葉父正在丁香樹下制作當年的第一批海洋生物標本。福爾馬林的味道從窗戶縫隙飄了進來,與蜂窩煤的味道、豆腐燉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葉簡兮把自己關進房間,好像不存在一樣。

葉純兮和谷子在廚房準備午飯。說話的時候,他們坐于餐桌前,間或起身壓壓火,讓燉魚這件事變得緩慢一些。

葉純兮決定幫谷子接近妹妹。既如此,就得讓谷子知曉妹妹邁不過去的那道坎兒是什么。當葉純兮拿捏著分寸,道出了趙既白,谷子忽有失重感,他極力卻也乏力地掩飾著,同時想起走廊里那幅油畫的落款,“白1986”。

“為何分手?”谷子問。

“趙既白考上研究生,再沒回來過,放假在那邊搞創作,準備沖擊國家級大獎。也有傳言,說他在追求院長女兒,為日后留校。小簡去了趟杭州,回來就……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葉簡兮肯為這個男人去死,已令谷子悲情漫漶難以自控,至于細節,葉純兮即便愿意講,谷子也是沒勇氣聽的——而多說無益,葉純兮不會不懂。

一切忽然安靜下來。魚湯翻滾,水汽作響,成了最大的聲音。

事實上,葉純兮也只掌握故事的梗概,細節屬于當事人。當初為說服葉簡兮打胎,趙既白哭了。他說自己離開藝術活不成,難以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閣樓上,甜奶油的氣息已經褪去,葉簡兮坐在他們無數次歡愛的床上,趙既白半跪下來,抱住了葉簡兮的腰腹。

趙母剛剛嫁給一個退休處長,七十歲的老頭子,仍保留著喝下午茶的習慣。趙母擅烘焙,人也苗條,符合對方訴求。

趙既白很慶幸這件事的發生。小學二年級,他漸漸聽懂了流言,便視母親為羞恥。當他第一次被罵野種,天就暗了下來。慕強正是源于這份自卑。他一路攀爬,信奉頂峰相見,也是為了擺脫自童年埋下的蔭翳。每次問及父親,母親都不接話,轉身從櫥柜里端出一塊奶油蛋糕,上面有時撒滿櫻桃,有時是碎果仁和蜂蜜。

趙既白抱住葉簡兮的腰腹,頭埋下去,哭濕了她的半條裙子。

葉簡兮環顧四周,到處都是架子和泥巴,成品半成品幾乎將閣樓堆滿。他沒日沒夜地畫稿子,對待藝術如動物嗜血一般,她的心便軟了下來。那以后他們開始懷著敵意在一起,她咬他發咸味的嘴唇,像她已不再是她自己那樣行事。

趙既白收到研究生通知書的時候,葉簡兮見他眼露兇光,只是她更愿意相信那是因喜悅過度而發生的變形。葉簡兮拿出積蓄,買來兩個最新款行李箱,又置辦了整整兩箱行李,春夏秋冬都裝了進去。

讀研之后,趙既白也做兼職,可他要買原版畫冊,要北上南下追展覽,做著到巴黎朝拜羅丹的夢,錢總是不夠的。葉簡兮按月給他匯款,通常是發下工資的第二天。長途電話也花費不少。

趙既白一直沒有回來,葉簡兮便去了杭州。她穿著米色風衣,卻忘記帶傘。一出火車站就在下雨,離開時也沒有停——她全無知覺。

趙既白提出分手,理由是“我怕毀了你后半生”。

回來以后葉簡兮就病了。若挺過這一關,葉簡兮會發現,失去誰都沒什么。只可惜一念之愚,翻山越嶺,她過不去的,不是愛情,而是自己。

她拖著病體去閣樓,把能砸的都砸了。閣樓鑰匙她一直都有,之前會定期去開窗通風。

一周后,她跳入大海。沒死成。

谷子竟去了杭州。先坐火車,一天一夜抵滬,又轉長途車,再半天。

快艇生意要到明春開工,谷子屬閑人,整個冬天不是陪葉父捕撈海洋生物,就是幫葉純兮打理葉家日常。趙既白有形無形地出現了,谷子惱火,不安,只有找到那家伙,當面較量,才解氣。事情絕非替葉簡兮報仇那么簡單,谷子也需要過自己這一關。

顛沛不必多說。火車轟響著掠過大地,站在車廂與車廂銜接處,谷子想起紡織廠當年放過的電影,畫面顆粒粗糙,也滿布新奇。谷子覺得自己是該出一趟遠門了。南方的二躍、四學和小季,都比自己走得遠,他留在原地,真沒出息。

浙美不難找,江南地界誰人不知?令谷子驚訝的是,放寒假了,校園里仍來來往往。有備考的學生,有做夢的藝術家,有慕名的參觀者,男長發女寸頭,奇形怪狀,谷子恍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向裝扮不是那么怪異的人打聽,雕塑系往哪兒走。對方倒也熱情,跟我來吧。

就這樣,過了一片竹林,又過一片芭蕉,還過了幾株黃蠟梅,空氣清冽沁人,香是冷凝的,谷子的火氣被澆滅了一半。

“放假了也不回家?”谷子問。

“搞藝術哪有假,陷在里面就出不來了。”帶路人答。

說話間,帶路人手一指,拐過彎兒,白色小樓就是。

谷子謝了再謝,又經過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皆有茂綠稠密的樹冠,與北方的干枯虬枝完全不同。冬天的樣子差別如此之大,谷子算是開了眼。

小白樓比普通二層高出許多,灰瓦片片,連著灰色天際,藤本植物爬滿墻體,葉子是落了,莖稈密匝如經絡。白樓門前堆放著各種真人大小的雕塑,看材質,有陶、木、石、鑄銅、銹鐵。造型抽象的,把谷子看到發蒙;造型逼真的,把谷子看到臉紅。難道藝術就是不穿衣服嗎?

“雕塑系”三個字鑿在半方老船木上,鑿出了筋力,掛在入門右手。

谷子走進去,見走廊很長,角落里仍是各種雕塑。沒有人,教室都上著鎖。墻上幾個巨幅相框,里面鑲著人體素描作品,有男女青年,也有老嫗老漢。作品大多寫實,光影明暗帶來體積感,皮膚的光澤或褶皺似觸手可及,谷子再次臉紅了。忽然,一個落款刺痛了他的眼睛,“白1993”,與葉家走廊上的那幅油畫落款一致,只時間不同。

一瞬間,谷子血往上涌。呼吸、心跳,進入非典型狀態。他噌噌往二樓跑,趙既白似正守在樓梯口,手里握有長劍。

至二樓,谷子忽被某種力量震懾住了,不得不放慢動作,逐漸冷靜下來。

二樓結構和紡織廠的一組單體車間相似,挑高極好,天窗上映著云影,天棚呈幾何狀。這種結構有點像教堂,也有點像寺廟,只接受仰望——而一旦仰起頭,人間瑣屑就無聲地脫落了。

教室門口有提示牌,“閑人止步”。谷子猶疑片刻,側身而入,不帶起絲毫響動。里面十幾人,背對入口,望同一方向,雙手在雕塑臺和畫架上,做泥塑畫素描,就像老農在田野里勞作,專注異常。

越過重重的頭顱和肩膀,谷子隨他們一起張望,這才發現中心位置有豎立的背景板,上搭麻質襯布,前面有方凳,男子坐其上,彎著腰、屈著膝、右手托著下頜——除了胯下一條兜襠布,他應該是全裸的。

裸男目光沉郁,隱在暗影之中。即便是折疊收縮的坐姿,也不能掩蓋肢體的健美。小腿肌腱的伸張與收縮、腳趾的緊扣地面,皆是表面沉靜而隱藏于內的力量。

谷子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一次致敬法國雕塑家羅丹的寫生課。裸男動態仿照于羅丹名作《沉思者》。在相關藝術文獻里,一八六六年間的某一天,羅丹是孤獨的,一個人迷戀著一塊大理石,對著它細細揣摩、盤算,靜靜地度過了大半天,直到從石料中幻視出《沉思者》的形象才動手——這些,谷子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當時當刻,谷子只感到一種震撼。谷子不是沒見過別人的身體,在那個缺少私人空間的年代,大家都是公共洗浴,常常裸身相見。只不過,在這之前,他從未發覺身體竟然是美的,而且美到不可思議。

谷子確信,這就是趙既白。

在確信裸男是趙既白以后,谷子悄聲離開教室,到小白樓對面站定,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兩個小時過去了,寫生人群陸續走出小白樓。趙既白是最后出來的,谷子剛好抽掉一盒煙。喊趙既白的名字時,谷子發現自己嗓子已經啞了。

或許鄉音久違,趙既白友好地笑了笑,只是,這笑容很快僵在半空,因為他聽見谷子說,我是葉簡兮的表哥。

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趙既白和葉簡兮談了十年戀愛,當然知道她沒有表哥。

趙既白抬頭瞅瞅灰色的天,又扭頭看看身邊的雕塑,接著拍拍衣服,捋捋頭發——借助一系列的動作,他恢復平靜,重拾傲慢,望向谷子,淡淡地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練過多年拳擊。”谷子再也忍不住了。

“做雕塑也是要掄大錘的。”趙既白并不示弱。

“給個理由,我今天不揍你。”

“有些人不適合婚姻,只是不敢承認,我敢。”

“王八蛋,早干嗎了?”

“活明白,是需要時間的。”

“你小子是想給院長當女婿吧?”

“院長千金對我有意,但是,我只愛過……小簡。”

“放屁,不準再說她的名字,你害慘了她。”

“我知道。”

“你怎么謝罪?”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她已經死過一回。”

“這跟我死過一回沒有區別。”

…………

谷子不想繞下去了,將棉衣摜在地上,左右開弓,兩拳打過去,趙既白臉上見了血。這家伙仍笑著說話,一字一頓,聲音低沉,打死我也是徒勞。

到浙美讀研后,趙既白越發決絕,他終于弄明白了,投身藝術,專心一意而無其他念頭。另外,長痛用作短痛,總比和小簡生下孩子再不管不顧要好。他誦讀一樣,仰起頭、閉著眼,把這層意思表達完畢,之后,才看向谷子,補充道,你未必會懂——不,你肯定不懂。我說出來,只是對過往的尊重。

“藝術真是個破爛玩意兒。”谷子把牙齒咬得咯嘣響。

“藝術是我的磐石和盾牌,是我的避難所。”趙既白也把牙齒咬得咯嘣響。

“滾!我回去告訴小簡,你只有你自己,不值得!”

“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說完,趙既白轉身走了,臉上血跡未干,背影濕冷。

時間已中午。小白樓離食堂不遠,空氣中飄來霉干菜燒肉的味道。谷子穿起棉衣,在那些人體雕塑前發了個長呆。比起剛見的時候,他已看出不一樣的東西——除了沒穿衣服,有的肢體扭曲,有的表情抽搐,有的癡傻空茫。

再次來到葉家,已是一周后。谷子將禮物呈上,給葉父龍井茶,給葉家姐妹真絲方巾,另有西湖藕粉、山核桃、天目筍干。

葉父和葉純兮笑得不太自然,看見杭州特產,便知谷子去面晤趙既白了。

葉父歷來逃避問題,這是他此生作為父親最大的弱點和缺點。葉純兮則要問到底,她將谷子拽到廚房說話。

或為找回面子,谷子說自己把趙既白打到滿地找牙。

“他沒還手?”葉純兮問。

谷子搖頭。

葉純兮說趙既白也是學過功夫的,早年趙家母子受欺負,他就跑到大廟山跟人學了幾年拳腳。

此番話讓谷子吃驚不小。趙既白高大挺拔,卻文人相,看不出會武,至少在小白樓前對峙時,谷子沒看出來。

葉純兮把禮物放到了葉簡兮面前。她知道這個步驟將有力地推進事態。果然,葉簡兮臉色大變,強忍著激動,說要找谷子談一談。葉簡兮說,馮師傅明天和父親去海邊,之后過來吃晚飯。

是日臘月二十三,農歷小年,海水溫度已近零攝氏度,魚龍遠遁。但谷子與葉父深諳魚性,經過大半天聯合作戰,共收獲了沙光魚、鱈魚、石鰈等冷溫性魚種,甚至在岬角深水處釣到了六線魚。他們興興頭頭地回來了。葉純兮正在擇菜和面,為包餃子做準備。

谷子說,我來!鮮魚糜、肥肉膘、白菜心,再切點韭菜末子,嘿,這頓餃子能鮮掉眉毛。

葉父急了,給我留兩條做標本。

谷子笑,放心吧叔,模樣嚇人的黑頭給你。

葉純兮也笑,又別過頭去喊,小簡,小簡,快出來看看,要不要挑幾條好看的盛在青花瓷盤里,畫寫生啊?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小年兒》。

日后若盤點谷子的婚戀史,小年這個節點是具有歷史意義的。

谷子和葉純兮忙于灶臺,葉父制作標本,葉簡兮油畫寫生,歸航跑來跑去,通報外公和小姨的進度。下餃子之前,《小年兒》完成,大筆觸大塊面,有種一氣呵成的神韻,且色調明透帶著潮水汽,落款是“簡1994”。后來,這幅畫掛在走廊,替下了那幅落款“白1986”的風景寫生。

魚餃子好吃到令人嘆息,臘八蒜、餃子湯,也都齊全,一如每個幸福家庭所擁有的那樣。葉父和葉簡兮的做派,帶來了某種精神意義,一時間,讓葉家離地三尺,煙火之上。

飯后,葉純兮急著去醫院探公公,拽上歸航就走。

葉父醉心他的標本,鉆進了自己房間。

廚房里只剩谷子和葉簡兮,氣氛忽然變得不自然起來。

各種聲音先后響起——洗碗的水聲,桌椅歸位時與地面的摩擦聲,窗外零星的鞭炮聲。谷子背對著葉簡兮,擦拭灶臺,他聽見葉簡兮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你不該救我。比死更難的事情,就是活著。”

“他不值得你這樣做。”谷子沒轉身,手上動作也未停,語速極快。

“愛沒有值不值得!”葉簡兮本想這么說,最后谷子聽到的卻是——很多事,都禁不起推敲。

“其實也怪不得別人。”谷子說,“自己不想,誰能毀了你?”

“我沒怪誰,只是不相信,連美都不信了。”

“那么,你信我會護著你、幫著你,也會哄葉叔開心……會為……過日子出力嗎?”說完這番話,谷子已滿頭掛汗。

葉簡兮打量著谷子,在現實生活里,這個男人學歷不高、工作不穩、家境薄淺,除了善良、勤快,再加上帥氣,其他的乏善可陳。可是,趙既白的帥帶著陰云,眼前這個男人,則陽光傾灑一般。被他從冷海托起的時候,她在虛幻之境,似要去山谷,那里幼草茵茵,溪水長流,不遠處黛色山巒如傘,正是她想找卻一直沒能找到的寫生佳地。而他有張好看的臉,戴著七彩花環,俯下身體,越來越近,加入了她的呼吸……直到搶救過來,高燒退去,虛幻才消失。

“我相信。”葉簡兮語氣決絕,面無表情,“但是不會有那么一天的,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

葉簡兮很清楚,曾經的經歷對于一個女人意味著什么。倘若真有未來,她擔心自己在谷子面前永遠抬不起頭。

谷子無計可施了,站在那兒,手里擺弄著抹布。

就在這個時候,葉父那邊傳來動靜:“小簡,馮啊……”

事情好像不太對頭。谷子拔腿就沖,比葉簡兮早兩步沖進了葉父房間。但見葉父斜靠椅背,手捂胸口,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葉簡兮害怕起來,嘴里喊著爸、爸,卻也不知所措。

谷子將葉父抱起,異常謹慎,平放在床上。這個短短的過程,葉父竟已后背透濕。谷子對葉簡兮說,怕是心梗了,得趕快去醫院。

葉簡兮不相信,我爸平時沒有心臟病。谷子則是有經驗的,他囑咐葉簡兮先安撫著,自己到馬路上攔出租車。

北風在斜坡上打出哨音,除此之外,路上沒有人更沒有什么出租車。谷子直跺腳,時間在流失,他知道對葉父不利,沒辦法,只能頂著風跑到主干道,因出來得急,棉衣都沒顧上穿。

就這么一路小跑找車,最后在離葉家兩公里外的旅館門口,找到了趴活兒的出租車。司機說老規矩不打表。谷子應聲,行,趕快!

果不其然,葉父急性心梗,幸虧就醫及時,挽救了壞死心肌,減少了心梗面積。二人在醫院守到天亮。上午才給葉純兮打電話。葉純兮從單位趕來,對谷子心存感激。接下來就是陪床、送飯,離不開人。

同病房的都羨慕,你這個兒子真孝順。葉父說,不是兒子啊。同病房的更加羨慕,哦,女婿啊,你這老泰山真有福氣。葉父沒氣力解釋,臉上浮起一種滿足。

跟葉簡兮表白之前,谷子先知會了葉父。葉父對魚友變身老丈人這一事實,本能地有種莫名火氣,可是,他終究沒有爆發力了。

一九九五年春節,谷子大婚。按照坊間界定,從后海來到前海,新房又是女方家,就算做了上門女婿。

谷子攢下零碎時間,一個人打造了全套家具,就像大元當年那樣。床,樟松木,氣味清香舒心。電視柜、茶幾、餐桌用杉木,木頭紋理質感恬靜。書柜是櫸木。墻壁翻新、粉刷,廚房、衛生間也都砸掉重來。

結婚前一年,快艇生意空前順遂。老天爺給面子,一次臺風也沒刮。谷子沒白沒黑地干,自造噱頭推出“日出游”和“星月游”。刷好的白板上,葉簡兮幫忙寫的美術字,杵在更衣室門前,像模像樣。曬魚亦有了名號,“后海谷子”被印上塑料袋。

刺鲅不解:“你明明是在前海撈魚。”

谷子就說:“撈魚者乃后海人士。”

“可你做了前海女婿。”

“那就更不能忘本了。”

刺鲅還是很夠哥們的,谷子借錢辦婚事,他慷慨相助,一半借,日后要還;另一半算份子錢。

葉簡兮有過短暫的婚前恐懼癥。谷子的疼愛激怒了她,覺得他在可憐自己。幾次深吻之后,虛幻之境又出現了,她眼神迷離,問谷子是不是要帶她去山谷,那里幼草茵茵,溪水長流,不遠處黛色山巒如傘……只是畫具太沉,除了谷子,沒人扛得動。

谷子都由著她。

婚宴擺在葉家,兩桌。葉家不喜鬧騰,本地也沒什么親戚。

四學和小季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幫忙籌備婚禮,拜見葉家和嫂子,禮數皆周全。兄弟三人又一起掃墓,一起跪在墳前流淚,一起默默于心中涌起某種壯志,或清晰,或模糊。

回到老屋,飯桌還是那張飯桌。奇怪的是,從前可以擠下一家七口,現在被三個大男人輕易地制造出擁擠感。桌上擺著后海名吃,都是年幼時吃不到的。酒也斟滿,特意選了馮父當年最饞的瓶裝老白干。

四學說初中曾與人合伙偷過美林烤雞,無一次成功。

谷子說曾偷了母親的錢去三盛樓,服務員腦子進水,算錯賬倒找錢,羊肉蒸餃白吃不說,還小賺一把。

憶此類糗事,兄弟三個大笑,可笑著笑著就哭了——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哭著哭著便笑了。

他們曾恨不得一夜長大,好像長大就可以說了算似的。長大后才發現,所謂說了算,不過是重重壓力之下的責任與擔當。不消說顯赫家境,馮家甚至連家底都沒有,諸事只能靠自己。

他們提及二躍。杳杳的音信,是他和廠醫先到的佛山,又輾轉去了廣州。

四學漸漸變成老兵,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患上了風濕病。小島高鹽高濕,夏天熱到空氣黏稠,行李長滿霉斑。冬天又冷得像個冰窟。臺風季能把一切撕碎,有一次營房房頂整個被掀走了。補給船靠不了岸,島上斷糧,只能喝雨水、吃黃豆、撿海菜,最長的時間就這么熬了二十八天。

谷子聽了愈加自責,拍拍四學肩膀,哥關心得不夠。可你為何一直不休假?信也不回,莫非記恨我當年告你的狀?

四學無奈地搖頭,家里的變故一個接一個,我沒勇氣回來承受。咬咬牙,守海島,學本事,忘記糟心的事。雷達設備的各種專業知識,什么設定參數、天線旋轉、目標選擇與甄別,我都是零基礎,只能拼上——拼上才能忘記糟心的事啊。

四學的手,銼刀般粗糙。谷子料定,這是加工維修精細配件所致。

“修了雷達才知道,爹娘給了一雙巧手,遇上元件損壞又沒有備份件,我能在電路板上用焊筆連續飛線……這不,多年都是優秀雷達兵。”四學為自夸難為情,亦掩飾不住高興。

谷子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哥敬你,部隊到底鍛煉人,你是馮家的驕傲。

四學擺擺手,日后若能做個雷達兵王,那才叫大牛。現在,咱馮家的驕傲應該是小季,大研究生!文化人!

小季不勝酒力,臉色通紅。十八歲之前,他是討厭這張飯桌的。父親的酒鬼形象,哥哥們的叛逆,母親的疲憊與暴躁,還有莫名的謾罵、動粗,都圍繞著飯桌發生。

哥哥們有虎氣、野氣甚至匪氣,寬肩長腿,體格壯實。潮濕的南風或者兇猛的北風,從海面吹往陸地,依次吹醒了他們的荷爾蒙,吹硬了他們的胡楂兒。他們不再發出清脆童聲,進入含混的變聲期,按照自己的方式長大,或者按照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而小季,從小文氣內向,身體單薄,遇事放不下,適應能力欠佳。

現在,小季總算長大了。長大后的小季,將這張飯桌視為馮家本身,游子的愛與思念,借助飯桌獲得物化和具體。腿腳不穩,紋理殘缺,這真是一張讓人心疼的飯桌啊。

兩個哥哥勸小季不要喝了。小季說,那我就給你們講點糗事吧,或可當作下酒菜——

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小季曾在心里發誓永不回頭。填志愿,他只求越遠越好,浪跡天涯,專業不重要。“跑那么遠干嗎,路費不是錢?”馮母一臉不高興。小季以好男兒志在四方應付,這句話是早就想好的。

現實卻很打臉。南京鬼熱,甫出梅雨季,日子就上了蒸屜,隨后又被送進了烤箱。人生中的第一個別處之夏完全把小季嚇住了,而此前的全部夏天,他是唯清涼海風再也不識人間的。

小季抑制不住地想家,倒數著放假的日子,末考復習也心不在焉。當初離家時賭氣立下的誓言全部作廢了,他只想吃一碗母親做的手搟面。母親喜歡在夏天做手搟面,用蛤蜊蕓豆雞蛋打鹵,整個過程都在抱怨,因為風濕病又復發了。可記憶中那碗面的筋道與鮮亮,足以讓小季忘記所有不快。

四學和谷子聽不下去了,面露尷尬。作為哥哥,疏忽了小季的成長。

小季說,你們別煽情,重點在后面——

學生宿舍條件差得離譜,偷偷吹個小風扇,熄燈斷電之后也會立馬停擺。放下帳子像堵了座山,收起帳子,蚊子嗡嗡聲密集不絕,巴掌噼啪地往自己臉上身上甩,竟掌掌不虛。

好不容易迷糊一陣,又很快熱醒,只能端起臉盆去盥洗室,接滿水兜頭澆下,再澆下,回到床上迷糊一陣。如此一夜折騰三四次,饒是氣血兩旺,熬上個把禮拜也黑瘦下去了。

還是熱得受不了,只能卷涼席到樓頂平臺露宿。晚八點,先去潑幾桶水——當然,這幾桶水勢必會在一分鐘內蒸發掉,地上就像沒有水來過一樣痕跡了無。晚十點,再去潑幾桶水,平臺上的熱氣逐漸被壓制下去,終于可以躺下了,男生們光著膀子,點上蚊香,有人甚至褪去了褲衩。

夜漸至深靜,氣息仍然燥熱,沒有一絲風。小季穿著國棉五廠處理的零頭布制作的大褲衩,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意興低落。

有人在講黃段子,各種上了色的傳聞。不知誰帶了個望遠鏡,趴在圍欄上偷窺女生宿舍,引起一陣圍堵。女生宿舍早已熄燈,什么也看不見。有人卻故意壓著嗓子說,我?菖,裸體啊!幾聲壞笑響起,攪動的都是熱浪。

好不容易睡著了,凌晨大雨急來,眾人從夢中驚醒,轟然四散如受驚的鳥雀……

小季說完哈哈大笑。谷子和四學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愧疚不已,連干三杯。

能娶到前海美人,當上門女婿也不虧,好好過吧,早生貴子。

帶著四學和小季的贊美與祝福,谷子開始了新生活。婚后第二年,葉簡兮生下兒子,取名葉亦馮。

到底叫葉亦馮還是馮亦葉,兒子過了百歲才定下。這之前,葉簡兮模棱兩可,葉父態度中立。葉純兮十分堅定,必須叫葉亦馮。

谷子內心不快。馮家的第一個孫子,卻隨了他姓,自覺做人沒出息,對不起父母。跟葉純兮商量的時候,谷子語氣里有懇求成分,又顧及面子,便佯裝幽默,說甘愿下輩子為葉家做牛馬——實際上這輩子他已經這么做了——那么,兒子能不能姓馮?

葉純兮說,小簡的樣貌、學歷、職業,樣樣百里挑一,你是知道的。這兩年,外面難聽的閑話不少,我就不轉告了。總之,筑巢引鳳,巢是葉家的,鳳是葉家的,生下孩子自然也是葉家的。姓葉,沒毛病。

谷子覺得有些反常。葉純兮固然計較得失,藏有心機,書卷溫婉總還沒丟,平日說話通常留余地,也會控制情緒,這回是怎么了?

遠洋船員丈夫剛結束環球航行,正在休假。分離八個月,夫妻重逢,葉純兮應該高興,那天卻當著全家人體罰歸航,小屁股都打腫了,芝麻粒的事,放在平時沒人認真。

谷子去問葉簡兮,姐怎么火氣噌噌的?

“和姐夫吵架了。”

葉簡兮正在喂奶,帶著一種產后的充盈感,通身乳香氣,濃郁綿軟。谷子聞見,心寬了些許。

據葉簡兮講,船停荷蘭阿姆斯特丹港,姐夫和幾個船員去紅燈區看“櫥窗女郎”——姐夫說只是看看,但這件事被姐知道了。

谷子哦了一聲,怪不得。

那個年代無出境游,遠洋船員是人人羨慕的職業,可以帶回花花綠綠的外國尖貨,可以跑遍全世界,在印尼巽他海峽看火山噴發,在南非好望角偶遇漫天晚霞……人人只見光彩的一面,卻忘了遠海的孤獨與兇險。

作為連襟,遠洋船員一度鄙視谷子。后因其父病危和殯葬,谷子出過大力,平日對葉純兮母子也多有照顧,男人之間的默契就漸漸達成了。

二人喝酒聊天時,遠洋船員說起艙面作業的酷暑和嚴寒、機艙的噪聲與高溫,說起爬大桅、下深艙,哪一樣都是極限考驗。遠洋船員甚至說,風平浪靜時,萬里無云,會讓人覺得害怕,到了天國似的!這時若有一朵云飄過,都是令人開心的事。

谷子搖搖頭,姐夫也不容易。

葉簡兮不同意,姐容易嗎?

“大家都不容易。”谷子說。

真正讓谷子放下執念的,還是大漠。婚后谷子曾給大漠寄去一張結婚照、兩盒喜糖、一斤綠茶。信中該說的都說明白了,電話號碼也留好。兩天后,大漠打過來。聽見師父聲音,谷子百感交集,一時眼眶盡濕,卻也不忘遮掩,怕葉簡兮看見。

自離開后海工廠,愧于無著無落的人生,谷子許久沒與大漠聯系了。思念是因為孤獨,委屈也是因為孤獨——如此這般,大漠都懂。

關于兒子姓氏,谷子也想給大漠打個電話,幾次號碼撥到一半,又放棄了。打電話無非是訴訴苦,依谷子對大漠的了解,大漠一定會說,兒子跟誰姓不重要,誰來教導他,如何教導他,才是最重要的。

站在葉家小院里,丁香樹已打起花苞,仲春獨有的散淡氣息覆蓋下來。谷子下意識地打出一套組合拳,生疏是生疏了,卻有豁然開朗之感。

很多話,大漠很早便說過。時間到了,才會從記憶里彈出;時間不到,就是暗藏的玄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便是人生,大漠似乎也說過吧?

這時兒子哭聲驟起,谷子轉身往屋里去,心里默念,葉亦馮就葉亦馮吧。

接下來都是好辰光。谷子,當然也是葉家,經歷了天倫之樂、舐犢之情、隔輩之親,不一而足。

葉亦馮三歲,谷子做了一匹小木馬,葉簡兮畫上圖案,葉亦馮搖呀搖,好像搖到了月亮上。葉亦馮五歲,谷子做了一間小木屋,葉簡兮畫上圖案,葉亦馮藏在里面,以為是全世界。

日后回憶起來,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有十年那么長。十年間,馮家兄弟也都在實現人生進階。四學晉升為三級軍士長,與福州本地姑娘結婚生子。姑娘在區圖書館工作,婚前把守海島想象得很浪漫,婚后則疲于分居之苦。一個人帶孩子,一個人面對生活巨細,任誰都要抱怨的。小季研究生畢業,申請到留德獎學金,在慕尼黑工業大學攻讀機械博士學位,被德國姑娘倒追,已經淪陷。二躍也有了消息,在廣州主城區開了五家藥房,廠醫做董事長,他是總經理。結婚與否,消息不確切。

婚后第三年,葉父跟谷子說,有間汽車屋子,祖輩留下的,年久失修,一直閑置。現在都興汽車屋子改門頭做生意,你得空也收拾一下,看看做什么好。

當時,“殺街”已拆除。各種投訴令管理部門頭痛。如此沉疴有損城市形象,借新一輪規劃實施,“殺街”往事便在推土機的轟響中煙塵散去了。

谷子重新干起燒烤。間斷四五年,已不可同日而語。自費旅游的多過公款出差的,吃客年輕化了,談吐更率性。谷子強烈地感受到時機火車頭一樣疾駛而來。谷子跟葉父說,開個燒烤店吧,正經八百干起來,比在更衣室門前打游擊要好。

葉家的汽車屋子是那條街上最敞亮的,面積大,三十平方米,橫切也寬,能改造出落地窗。手續辦了下來,名號還叫“后海谷子”。這次質疑的不是刺鲅,而是葉純兮。

“你明明是在前海開店。”

“開店者乃后海人士。”

“可你做了前海女婿。”

“那就更不能忘本了。”

葉純兮訕笑兩聲,祝你生意興隆。

谷子找來一塊老船木,異形的,滿布雷電風痕,再拓印上葉簡兮的字,門頭一掛,個性十足。葉簡兮揶揄,谷子老板眼光藝術得很呢。谷子嘿嘿直笑,他是受了浙美雕塑系那塊門牌的啟發,但他不說。

與殺街拆除的同一時間,旅游管理辦頒布新規,整頓海上秩序,聯合審驗不再是走走過場的事情。二〇〇〇年,快艇更新換代,設計、構造升級,包括惱人的排水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刺鲅決定成立旅游觀光公司,搶占先機。他讓谷子入股,說海上觀光乃朝陽產業,帶出幾個徒弟,日后你就是大老板了。

谷子猶豫不定。葉父已老,葉亦馮將讀小學,燒烤店整裝待發,他無精力再投旅游觀光公司。一旦成立了公司,就不能像之前干半年休半年,新項目得開發,以保持續運轉。谷子把這層意思告訴了刺鲅。

刺鲅點一根煙,猛吸幾口,半支成了灰燼。“也好,”刺鲅說,“你賺錢太死心眼兒,規規矩矩,縮手縮腳。咳,本以為后海出身的不含糊,可你就是野不起來,沒出息!”

刺鲅,聰明人,廟堂江湖皆混得開。這不,剛提拔了正處。

谷子說,處座,“后海谷子”隨時恭迎啊!

二人好聚好散,誰也不耽擱誰。谷子心里是存了感激的。倉皇時,刺鲅拉了他一把,直接拉入了經濟大潮中,從后海到前海,由地緣到姻緣……緣真是奇妙的東西,來了,走了,一時,一世。莫須有的一個“緣”字,讓人生像極了拼圖,任誰都在拿著自己的那塊,去尋找另一塊。

時間來到二〇〇五年。“后海谷子”已經火了。夏天的傍晚,店里坐不下,門口支幾張小桌,擺一圈兒馬扎。谷子生怕吵到鄰居,極力控制著時間,生意再好,晚上也是十點打烊。

亦馮已經讀小學三年級,英英武武的,五官像極葉簡兮。為給兒子營造一個學畫氛圍,也為了賺點外快,葉簡兮收下四五個學生,一起做伴畫畫。

葉父希望亦馮傳下衣缽,這樣,那些海洋標本就有去處了。亦馮卻不感興趣。倒是在去過后海老屋,見了架子上生銹的鐵路老物件后,他開始不停地問這問那。谷子告訴亦馮,都是祖父留下的。

“祖父會開火車嗎?”

“祖父當然會開火車。”

“哇,祖父一定很勇敢,就像奧特曼能打敗怪獸。”

架子還是前年四學回來探親時,兄弟倆用兩天時間一起完成的。他們將馮父所留之物逐一擺放,整個過程謹慎,并且沉默。四學說,爸有遠見,這都是歷史見證,我們軍區建雷達博物館時,曾到處征集相關的退役老物件。

是年秋天,葉父最后一次心梗發作,搭上了性命。當時身邊沒有人——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谷子就在家門口開店,天天守著葉父。唯獨那個周日上午,谷子去參加拆遷補償聯席會了。后海紡織廠宿舍拆遷在即,這顯然是個重要的會。亦馮饞后海老字號,也跟著去了。葉簡兮在學校加班,為繪畫比賽當評委。葉純兮送歸航上網球課。而遠洋船員正經過白令海峽。

葉父走時孤獨,未留下一句話,這對于活著的人是個沉重打擊。葉家姐妹難以接受,后悔和內疚將她們久久纏繞。谷子張羅所有后事,按照葉父所期許的那樣,最終以海為墓。

葉簡兮不停地問,爸爸真的不在了嗎?

谷子淚流滿面。他也曾這樣無數次地問過自己。大元走的時候,他問過。馮母走的時候,他問過。馮父走的時候,他問過。他只有抱緊葉簡兮,才像抱住了所有生的希望。

半年后,葉簡兮開始腰酸背痛,渾身使不上勁兒。谷子以為她是身心所累——素質教育提上臺面,美術老師忙得像陀螺。另外,她還沒有走出喪父的悲傷。

谷子攬下所有家務,將“小簡你去躺一會兒”掛在嘴上。可巨大的乏力感一直沒有離開葉簡兮。

谷子陪葉簡兮去掛專家號。檢查結果出來后,專家表情凝重地告知,葉簡兮患的是“肌萎縮側索硬化”。

谷子看不懂這個拗口的名字,仍以為是疲勞過度。可專家接下來的話,將谷子一下子扔到了史前曠野,谷子脊背發涼,汗毛倒豎,被孤獨與絕望打蒙了。專家把他叫到一邊,低聲說,這種俗稱“漸凍癥”的病,致死率幾乎百分百,最多活不過兩年。

回家的路上,谷子眼前竟浮現出一個畫面——是十六歲的雨夜,后海鮮見“下大抓”的人,他在齊腰海水處挖得正歡。突然,海水猛漲,瞬間及胸。稍時,海水便沒到了脖子。谷子腳下驟急,一口氣向岸邊挪出二三十步。沒承想,潮水比他的腳步還快,直接蓋了頂。大雨紛披,海面上霧氣彌漫,埋住了岸邊的燈光,海面一片漆黑,已經沒有任何標識物。谷子完全失去了方向,巨大的恐懼控制了他。

雨,下得越來越狠。抹一把臉,再抹一把臉。才十六歲啊,真的就這么去喂魚了?絕望中,他隨波逐流,聽天由命。不知過了多久,海浪終于將他推到近岸的淺水區。他并不能完全確定岸的位置,忽然,半空中出現了微弱的燈火——是火車站貨場。那刻,那盞燈,等同生命的呼喚。他開始放聲大哭,淚水、雨水、海水,被一口一口吞下。他終于找到了方向,他沒死!

對!葉簡兮不會死!不能聽信專家的。

葉簡兮辦了長期病休。從那時起,谷子就在燒烤店門上掛了塊牌子,“請提前一天預約”,后面是手機號碼。

病情發展得很快。三年后,葉簡兮已翻身無力。擔心久躺生褥瘡,谷子定好鬧鐘,每隔兩小時給她翻一次身。白天還好,到了半夜,谷子仍不敢睡實落,時刻留意葉簡兮的動靜。

家庭的變故讓亦馮早熟,眼神里多出一些意味,這是谷子最不希望看到的。葉純兮不失為好姨媽,寒暑假帶亦馮和歸航去旅行,平日帶他們看電影、看展覽、逛美食城……盡力彌補葉簡兮的缺席。

生病久了,葉簡兮性情大變,動不動就朝谷子和亦馮發火。亦馮正在叛逆期,嗓子變聲,脾氣頂牛。谷子私下里會安慰兒子,或者像兩個男人那樣對話,讓著點我的人。

值得安慰的是,亦馮功課從不用操心。高中時,大多數同學狂奔在各種輔導班之間,亦馮氣定神閑,坐在葉父用過的書桌前,省下了一大筆補習費,最后被北京交通大學鐵路機械專業錄取。按亦馮的成績,完全可以報考熱門的計算機、土木工程、電子信息工程之類,可是,亦馮對會開火車的從未謀面的祖父,有種情感認同,從小志在于此。

第九年,谷子給葉簡兮擦洗身體,把葉簡兮抱起來,放到馬桶上,并且一直扶著她。第十年,谷子給葉簡兮削水果,搗成泥,一勺一勺喂到嘴里。葉簡兮脖子上圍著塊布,像嬰兒。

第十一年,葉簡兮被困在凍住的身體里,全身上下只有十個手指能動。那手指仍然細長、白皙,只是布滿了歲月的陳斑。谷子想,小簡一定想畫畫啊。這么一想,谷子的心就很痛,很痛。

專家口中的兩年存活期,靠著谷子的悉心照顧,硬生生延長到十二年。葉簡兮走得很安靜。谷子握著她的手,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就像第一次那樣。

而他有張好看的臉,戴著七彩花環,俯下身體,越來越近,這是葉簡兮關于人世的最后一眼。葉簡兮曾經說過,不想海葬,大海太冷了,她想葬在山谷,那里幼草茵茵,溪水長流,不遠處黛色山巒如傘。

谷子時常把自己關在房間,撫摸著葉簡兮的遺照,好久不出來。有時候一待就是一天。谷子始終記得,葉簡兮離去當晚,月色清清亮亮,不染半點塵埃。

谷子和葉簡兮之間,最初相隔著前海后海的距離,好比相隔著兩個王朝的狹窄縫隙。后來他們相隔著一次救贖,一場談話,一個親吻。而現在,他們相隔著一個月亮的距離,天上,人間。

后記

回到谷子拿下海蜇王那天。

那天,勞者多得,五分之一的海蜇歸了谷子。從海邊到他的燒烤店,隔三條馬路,近是近,拎了重物,無形中就遠出去許多。他在秋陽里急走,很快一身汗。

落了腳,緊著處理起戰利品。鮮海蜇必得腌漬三次才能入口。食用鹽加明礬,前后二十日,俗稱“三礬”。谷子一陣忙活,完成初礬,毒液殺出,海蜇入瓷缸,置于陰涼通風處,等到功德圓滿之時,取出,涼拌熱炒,都是招牌菜。

“后海谷子”成了網紅店,尋味而至的人們,會喊一聲谷子——谷子,蛤蜊多加些辣椒,爆炒;谷子,毛蛤過遍水就行,再給弄碟辣根。

谷子那經過多次改良的灶臺,一邊煮餛飩,一邊燒烤。除了烤魚,也烤骨髓、烤茄子、烤土豆、烤板筋。釘螺、醉蟹更是一絕,現做,竟也能迅速入味兒。

逢春秋兩汛,谷子會賣上半個月的魚餡餛飩。每日特供二十份。吃了第一碗,不許再點第二碗,給多少錢也不許。魚餡餛飩,賠本生意,谷子執意要賣,為的是給生活來點儀式感。選肥碩雌魚,剔刺留肉,加油膘、蛋清和姜汁上勁成餡,煮出來,不僅餡白,而且湯白。新老吃客,一碗下肚,便知春夏秋冬。

遠洋船員已退休,帶著他那聞見罐頭就想吐的胃,帶著關節炎和聽力障礙——當然還有一顆見過天下而寬大的心,永遠地站在了陸地上。

遠洋船員每喝必醉,搖搖晃晃,好像在刻意捕捉船行大海的感覺。有一年,遠洋船員說,我們到巴黎紅燈區看櫥窗女郎,走過一個小廣場,幾個窮畫家正在給游客畫肖像。有個中國畫家生意最好,因為他畫得實在是又快又像。我上去跟他聊天,他只講法語和英語。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就是小簡從前的男朋友……遠洋船員猛然意識到說錯了話,趕忙打哈哈,我騙你的,哪敢去看櫥窗女郎,葉純兮是千里眼順風耳,什么都瞞不過她。

趙既白后來去了巴黎,谷子是知道的。至于到底去了巴黎的殿堂還是街頭,已經不重要了。谷子拍拍連襟的肩膀,活著都不容易。

世間事,哪有什么容易。深處都是逆行的風物。

后海用三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大面積填海和棚戶區改造。灘涂上,長起鋼筋叢林。從性價比來看,這比長蛤蜊值錢得多,沒有理由不高興。

可谷子就是不高興。他一邊贊嘆,一邊又莫名地擔心——擔心自己回不去了。所謂回不去,是回不去他的青春氣象,以及青春氣象里的紡織廠、火車站、野泥灘。

高樓與高樓的罅隙,偶爾露出一片海。有人仍然會撈上海貨,擺在攔浪壩外圍的馬路上叫賣。早八點,一切必須結束,城管巡查得很嚴。識貨的后海人已經早早地等在那里,帶著一臉的不高興。他們應該是從紡織廠、橡膠廠、化工廠退休的,如果還有別的,不外乎堿廠和機車廠。

回遷后,馮家老屋變成三室一廳,精裝修交房,寬敞明亮遠超出前海葉家。拿到鑰匙,本該留在新家添添人氣,谷子偏去防浪堤坐著,真是賤骨頭。

那晚無星月,稠墨一樣黑。抽掉半盒煙,海面上有了層層白浪翻卷,便知是漲潮。他放開喉嚨,野野地喊“我回來了——”卻卡在喉嚨口喊不出去。天亮時分,他感到餓,想起小時候懷里揣了玉米餅子,以利石砸開巖壁上的海蠣,一口鮮汁吸下去,整個喉嚨都被打開了,一口餅子一口鮮蠣肉,最是對味。現在不會這么做了,他已習慣將海蠣蒸熟,掰開有力的閉殼肌,旁邊是一碟姜末醋。

當然,也不全是不高興。紡織五廠的廠區被保存下來,成為博物館。年輕人慕名來打卡,會聽見講解,這里是近代工業縮影,是不可移動的文物。

第一次去,谷子很好奇,跟在年輕人后面做旁觀者。那片龐大堅固的廠房,他終于知道了其專業名稱——包豪斯風格單體車間,始建于一九三四年,也是國內現存面積最大的。不過,講解員總是過于呆板,沒有感情,她干巴巴地說,設計風格注重簡潔實用,形式跟隨功能,去除干擾和裝飾,是包豪斯設計理念的核心思想……

幸好還有一個公益講解員群體,由紡織廠退休職工組成。第二次去,谷子便碰見了黑皮。當時谷子正貼近玻璃看圖片展,忽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透穿而來。

“聽我老舅講,日本人當年在后海沿岸建廠,是動了腦子的。一來沿海地帶屬日本守備軍的警戒區域,容易控制,沒有治安隱患;二來鐵路線就在附近,甚至可以鋪設鐵路專用線,原料輸入、成品輸出都便利;三嘛,廠址在海邊,建立發電廠所可就近利用海水作為冷卻用水……”

黑皮!是他!聲音沒變,盡管他在極力克制講下流笑話時的滑膩感。谷子遠遠地望過去,那是一個掛橙色胸牌、戴棒球帽、通體休閑裝扮的黑皮,瘦了,更黑了,疊皺的松皮之間,小眼依然聚光。

故人相見,難免激動。谷子以前不待見黑皮,眼下只覺他親切、可愛。午飯在廠區里吃——他們還是不習慣叫博物館。原來除了博物館,另有三分之一休閑區,以更好地吸引年輕人。

飯間黑皮說到二躍:“聽說馮家二躍賺了好幾個億,讓他回來干點事吧。也該回來了。五廠沒有大拆大建,算是保存下來了,建筑風貌啊,紡織文化啊,都沒走樣。政府正在植入新業態,什么原創集合店、集裝箱藝術空間、主題咖啡,日后有看頭也有玩頭哩……”

谷子瞄一眼黑皮,心想,公益講解員這個角色還真鍛煉口才。

流光暗轉,屈指堪驚。

二躍回來時,帶著比他小三十歲的嬌妻。廠醫晚年到美國投奔女兒,帶走了屬于她的那部分財產。

一回來,二躍就在后海最昂貴的樓盤購入最昂貴戶型,二百七十度觀海景,波濤洶涌。眾人皆知他富可敵城,掩不住地奉承與諂媚,當年的私奔也幾成英雄事件。

谷子發現,三十年沒見,文藝青年二躍,只剩一張瘦臉,滿布刀斫斧劈般的紋理。億萬富翁的霸氣只偶現于雙目一橫,眉峰微蹙。比如谷子質問當年為何一走了之時,二躍便現出此類神情。谷子馬上道,好,二哥,我不想知道答案了,那是你自己的事。

因為谷子已得知,二躍早期肺癌,肺葉做了根治性切除,剛剛穩定下來。

這聽上去像個笑話,開藥房的最終得了肺癌。黑皮嘴賤的毛病是改不了的,只是不妨礙他熱心地將二躍引薦給園區總經理。總經理很激動,電子屏上立刻打出“歡迎民營企業家馮躍海先生榮歸故里”。

“有個兩千平方米的破損車間,外修復、內裝修要花錢,數目不小,至今沒人敢應承,馮老板若有興趣,我給您免一年租金。”

二躍說,三年!

“好,馮老板心系后海,有情有義,三年就三年!”

破損車間屬雙坡頂磚木結構,某次失火,一半成灰燼,一半被青藤爬滿,站在那里,像個潰敗的武士。二躍看過現場,格局立出,且唏噓不斷:“多么難得,這分明是時間的藝術品。”

花了一年工夫,破損車間使用了鋼框架加固,熏黑的磚木被保留下來,那些破窗門也只換內層,二躍需要修舊如舊。里面則采用了包豪斯裝修風格,放大結構本身的形式美,反對多余裝飾,尊重材料的性能,輔以不對稱構圖手法,讓整個空間相互交替,相互融合。

至于用來干什么,眾人商量了一年。眾人包括二躍、谷子、光榮退役的“雷達兵王”四學、從德國拖家帶口回來省親的小季,還有黑皮、亦馮、遠洋船員、二躍嬌妻。

一層用以展示私人工業記憶。馮父所留的鐵路老物件,終于堂而皇之起來。旁邊是放大了的展品提供者肖像與生平。照片里的馮父,站在火車機頭前,穿連體工裝,手里攥著工作帽,兩鬢是鏟青的,頭頂黑發厚密,他在笑,竟帥過了馮家所有兒子。照片右下角有時間,一九五〇年九月。

大多數人對于展品是漠然的。偶有行家,看見那些亞光的物件,會獻上驚嘆。為此,谷子整理了一些背后故事——這一小截兒是退役的鋼軌,每年打一遍核桃油,摸上去像絲緞。收藏者做了一輩子巡道工,眼見著鋼枕換成了木枕和混凝土枕。當年膠濟鐵路上的德國鋼枕超過三百公里,全國獨一份!

葉父所留也有相當位置。退役的船舵、船鐘、船錨、螺旋槳,海水常年浸泡氧化,銹斑如文身,早就成了精,雷電、風暴、巨浪、海怪,哪樣沒見過?那些海洋生物標本在獨立區域,兼做中小學生公益研學基地。遠洋船員負責講解,他免不了要炫耀那些風浪、那些碼頭。

二層是拳擊館。谷子最得意之處,莫過將大漠請了回來。大漠讓眾人忘記了年紀,他走路腰板筆挺,肌肉發達,和他掰腕子,眾人皆是敗將。

大漠戴著手靶給學員做陪練的時候,谷子便濕了眼,恍如昔日重來。

沙包、擂臺、拳套……設施裝備齊全。按照大漠的要求,四處放置了鏡子,便于演練者四面起勢,擺正“拳架”,觀察“手眼身法步”是否端正。谷子看見鏡中的自己,著黑汗衫;雙手纏深色繃帶,足有三米長;外面再戴一副拳擊專用手套——萬事俱備,他卻失去了爆發力和體力。

大漠走過來,帶著多年前的風聲,谷子,不必拼體能,這個年紀練的是思維和反應,一種預判能力。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谷子,記住。”

為了和大漠在一起,谷子打算把“后海谷子”燒烤店搬到后海,如此一來,便名副其實了。

谷子知道,再過幾年,就真的老了。到時候,他會明顯地腿沉,看東西離不開花鏡,每一顆槽牙都被補過窟窿。老了的身體如同陳年舊屋,椽頭腐朽,四處漏雨。不出意外地,他也成了老家伙。一起成為老家伙的,還包括二躍、四學、黑皮、遠洋船員等——大漠則成了透辟的老家伙,他仍然是后海的傳說,寄托著幾代人的俠義情結。

老家伙們應該會經常來“后海谷子”,聚一聚,喝幾杯。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做伴出去曬太陽。海邊立有一塊石碑,上題“后海浴場舊址”,不遠處是新興火車站,從那里出發的動車時速已達四百多公里。

老家伙手握拐杖,歪歪扭扭地站著。一開口,就說錯了話——這也難免,畢竟是越老越糊涂了。

年輕人奇怪地看著老家伙們。

年輕人不知前海后海之分,只道這是自己的海,還要一廂情愿地放上定語或副詞:我家窗外的海,十七歲的海,愛情海,母親海,一杯滄海,鑲著銀箔的海,游子夢中的海……

原刊責編? ? 趙? ? 依

【作者簡介】阿占,本名王占筠,畢業于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出版有小說集《制琴記》,散文集《亂房間》《私聊》《海貨》《一打風花雪月》《青島藍調》等。多部中短篇小說被本刊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入選重要年選與排行榜。曾獲百花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多次推出個人畫展并為多部暢銷書繪制插畫。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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