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計劃

暮榮司徒

1 在路上

“嗒嗒嗒嗒……”

我穿著爸爸寬大的黑皮鞋，走起路來很不舒服。這雙皮鞋是我離開家時匆忙中套上腳的。當時這雙鞋就擺在門口，鞋頭向外，鞋里墊著奶奶親手做的鞋墊。奶奶的手藝就是好，一針針整齊利落。鞋面黑色的漆脫落不少，露出深灰色底色，鞋的前部因為穿久的緣故，積累著不少皺褶，像奶奶額頭上的皺紋。

要不是急忙跑出來，我絕對不會穿著這雙鞋，盡管這是爸爸最喜歡的一雙皮鞋。

八歲小女孩的腳太小，我走路的時候，皮鞋發出很吵的聲音。街上的行人向我投來奇怪的目光，也不知是因為我腳上的這雙男式大皮鞋，還是身上套著的媽媽的舊工作服外套。

頭上兩個羊角辮，這會兒已經松散。左邊紅色的發圈已經松到了發尾，馬上要掉了；右邊的發圈倒是“嚴守崗位”，緊緊地扎著辮子。我一邊快走，一邊用力地把發圈往上推，另外又系了一圈，估計即便再走幾公里，發圈應該都不會有問題。

我記得中午跑出家的時候，太陽高照，曬得柏油馬路有點燙腳。樹上的知了懶洋洋地鳴叫著，仿佛在說：“熱死啦，熱死啦！”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騎車的人也不多，即使騎著，也是蔫蔫地低著頭，有力無氣地用力踩著踏板。

我走得急，忘了戴帽子，也沒有陽傘，更沒有手帕。只得費勁地瞇著眼睛，皺著眉頭，用手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滴下的汗。不一會兒，我的手已經很黏。

剛才從民主路出來，走了好久好久，經過人民公園、展覽館、日報社、思賢路，這會兒才到了新民路。

口渴，太陽把我曬蔫了。

我把媽媽外套的四個口袋掏了好幾遍，生怕錯過一個角落，里面沒有一分錢。一根冰棒五分錢，只要摸出一個硬幣就可以。

我摸來摸去，除了老舊紡織物的摩擦感，沒有任何收獲。褲子口袋里也一無所獲。

就在我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時候，前方出現了一棵樹。遠遠看到樹，心中立馬升起一絲清涼，顧不上笨重的大皮鞋的干擾，我快步向前跑。

正跑著，忽然看到一個警察叔叔，他面對我，定定地看著，神情嚴肅。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他不會是知道了吧？是來抓我的嗎？怎么這么快？我還沒逃多遠，怎么警察就知道了？怎么辦？我該停下來？不，不能停下來，更不能被他抓到，必須找另外一條路。

眼看著馬上可以在樹蔭下歇口氣，但一看到警察叔叔，我當機立斷馬上調轉方向，朝來時的路跑去。

“小妹妹，別跑啊，快過來。”身后傳來警察叔叔的叫喊。

完了，完了，這么快就被抓住了，完蛋了！

我的心情緊張得很，手心更黏了。不得已，我乖乖地停下來，先看看再說，萬一他不是來抓我的呢？那我跑什么？

我停下腳步，一邊大喘氣，一邊擠出可愛的笑容，一副乖乖女的樣子。

“警察叔叔，您在叫我嗎？” 除了一身與年齡不符的衣服和鞋子，頭發稍微亂一點，我看著沒有別的異常。

警察叔叔居然向我走來，一步，兩步，三步，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等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兩只手交錯，緊緊握在一起，大拇指掐著虎口，掐出印子來。

“小妹妹，這么熱的天，你怎么不睡午覺，自己在街上走?。俊?/p>

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原來不是來抓我的，害我白白擔心，瞬間，我臉上的笑容變得從容可愛起來。

“警察叔叔，我睡不著，出來走走，散散步?！闭f完兩只腳向后縮了縮，好像這樣他就看不到我腳上那雙碩大的皮鞋?？山Y果正相反，他馬上注意到了我腳上的男式皮鞋。

“小妹妹，你怎么穿著爸爸的鞋就跑出來了？穿這鞋好走路嗎？”

我一定要說服他，一定不要露餡兒。

我揚著頭，用手擋在額頭前，遮著太陽，很認真地說：“警察叔叔，我是偷跑出來的。爸爸不讓我中午出來亂走，硬要我睡午覺，但我怎么睡也睡不著。因為走得急，所以錯穿了爸爸的鞋。你不會告訴我爸爸吧？”

人就是這樣，你要把他心里的猜疑說出來，他反倒不好意思猜疑你。你若說中他的心思，他反倒不知怎樣去應對。這種看穿別人心思的本事，我一個八歲小孩居然懂，也許是天賦。

我打賭他一定不好意思再說什么，那我就可以走了。

“小妹妹你打算去哪？爸爸媽媽會不會擔心你？這么熱的天，很容易中暑的。”

講真話最容易，講半真半假的話不容易。

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繼續往前走。

“警察叔叔，我經常自己中午出來走走，家就在民主路，所以對這一帶特別熟悉，往前走走就會回去了。您別擔心！謝謝叔叔。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好熱??！” 我使勁用手擦汗，做出一副很怕熱的樣子。

警察叔叔有點將信將疑，但又拿不出什么話來說我，就在猶豫的當兒，我已經快步向前走，邊走邊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p>

新民路是我最喜歡的一條路，整條路被樹蔭遮蓋，路兩邊的大樹就像太陽傘，撐開臂彎完全遮住了太陽，走在樹下，涼意習習，我放慢了腳步。

“包子”這兩個字學過?！懊追邸边@兩個字也認得。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又摸了摸口袋，里面有紡織物上因為洗得太多形成的小顆粒，除了顆粒，沒有其他。

我大力地吞口水，又使勁按著肚子，把它按扁一點，仿佛就沒那么餓了。

踩著地上斑駁的樹影，腳步聲越來越小，我走得越來越慢，兩條腿好累啊。不知是因為餓了還是因為累了，剛才渴望的樹蔭，這會兒讓我感覺后背發涼，也可能是汗蒸發了。

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叫我：“小姑娘，你要去哪兒？”

我停下拖著的兩條腿，順著聲音望去，那是個銀發的老奶奶，樣子同我奶奶很像。她正笑瞇瞇地望著我，邊說話，邊想牽起我的手。

媽媽教過我，不能隨便同陌生人說話，更不要拉手。我警覺地縮回手，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老奶奶跟在我背后，一路同我說：“你是不是要去找媽媽？我帶你去找媽媽。”

耳邊閃過一陣風，我忽然感覺有人想從身后抱住我，可我不認識她，她為什么要抱我？

恐懼從心中升起，我猛地一扭頭，躲過了陌生的兩只手。她明明笑盈盈地，可我怎么感覺這么恐怖？

“我不認識你，你想干什么？”

我大聲的叫喊引來了路邊的行人。有停下腳步看的，有在店鋪門前議論的。老奶奶不慌不忙地說：“你不是要去找媽媽嗎？我帶你去。”她像老鷹捉小雞般向我撲來。眼看就要抓到我，我高聲大叫：“警察叔叔，這里有個人要抓我?！彼氖滞Ｔ诎肟?，向后退去：“小妹妹，我不是壞人，只想帶你去找媽媽?！?/p>

媽媽告訴過我，壞人通常都說自己不是壞人。只有好人，通常不說自己是好人。我就算被警察抓住，也不能被這個壞人拐走。

2 鋼琴

早上起來我肚子疼，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臨睡前吃了太多的西瓜。我臉色發白，蔫巴巴地躺在床上。爸爸媽媽看到每天像百靈鳥一般活潑的我，今天如被露水打濕的花骨朵，沒了精氣神，便決定讓我在家休息一天?？斐晕顼埖臅r候，大姨母帶著女兒來看奶奶。她是媽媽結拜的姐妹，同媽媽感情好得很。

大姨母的女兒比我年長，一直被我喚作大表姐。大表姐又瘦又高，兩條腿像圓規一樣細直，臉盤兒很小，眼睛倒是大得很，賊溜溜地轉，一條大麻花辮拖到腰處，同她瘦弱的身子很不協調。

“琳，你還不去練琴？爸媽回來問我，奶奶可不能騙他們。”奶奶搖著葵扇，笑吟吟，仿佛在說：別以為你這點小把戲能騙得了奶奶。爸媽上班后，我像只猴子上躥下跳，根本不像有病。

“奶奶，我去就是了。”我的聲音像泄了氣的皮球，原本打算同大表姐下樓去跳繩，這會兒只能乖乖地拿起琴譜，向琴房走去。大表姐急忙問奶奶：“奶奶，我想陪妹妹練琴，保證不影響她，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想去就去吧。” 奶奶笑著說。

我們家住在歌舞劇院，宿舍樓的同一層有一個琴房，當時只對劇院里的演員開放，因為不上鎖，這個琴房成了我常去練琴的地方。

走進琴房，我開始從指法開始，苦練一通。

大表姐杵在那兒，呆呆看著?？赡芩龔臎]見過鋼琴，或者沒在現場聽過別人練琴，總之一動不動。

彈完音階，我正準備彈練習曲的時候，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支蠟燭，還有一個火柴盒。大表姐舉著白白的蠟燭，搖了搖火柴盒，面帶神秘地問我：“你點過蠟燭嗎？”

我搖搖頭。

蠟燭？不是停電的時候點的嗎？火柴？見過奶奶點，過年的時候，要給爺爺和外公外婆上香，奶奶用火柴點香，插上香后，我要對香爐磕頭。

“你點過？”我反問大表姐。

“我也沒點過。不過看爸媽點過很多次。想不想試試？”

“試什么？點蠟燭嗎？會不會著火啊？我看奶奶點香前有火苗。這會不會很危險啊？萬一燒起來怎么辦？”

大表姐一臉鎮定地說：“你怕什么，火苗是可以被吹滅的，你不知道嗎？”

我茫然地搖頭。真的可以被吹滅嗎？小時候，奶奶每次點煤爐，用報紙做引子，火大起來的時候，再用腳踩滅報紙。奶奶沒有裹小腳，大腳板踩在報紙上，啪啪啪，火才滅的。

看我面露膽怯，大表姐不屑地說：“膽小鬼，你不敢，我來。我點給你看?！?/p>

“大表姐，要不還是別試了，我害怕?！?/p>

忽然，眼前閃出一道光，大表姐用火柴棍擦著了火柴盒，嗞嗞響，小小的火苗像金黃色的螢火蟲，飛舞著。大表姐得意揚揚地用點著的火柴燃上蠟燭：“膽小鬼，看，我把蠟燭點著了，學著點?！?蠟燭光映著表姐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拿蠟燭的手，有點抖，誰說她不害怕？

大表姐點上蠟燭后，害怕拿在手上，便把蠟燭放在琴鍵旁小小的木板上。只是她沒想到，那根蠟燭是站不住的。

在她放手那一刻，蠟燭直愣愣地倒在琴鍵上。

“砰！”很快，火苗燒著了琴鍵，一個，兩個，三個，火苗很快地燒了三個琴鍵?！翱?，快，快，拿水來！”表姐大叫起來。

我嚇壞了?！熬让?！著火了！奶奶，奶奶快來??！”我一邊哭，一邊叫奶奶。

樓道里傳來奶奶大力的腳步聲。大表姐一直在原地跳上跳下，可能也被嚇壞了。

“小祖宗，你們干什么壞事了？”奶奶氣喘吁吁跑進屋，看到眼前的火越來越大，她沉著地跑到琴房的廚房，端來一盆水，“嘩”地用力潑到琴鍵上，火，一下滅了。水，也進了鋼琴里。我，已經哭得眼睛鼻子“擠”在一起。奶奶氣呼呼地拉起我往家走：“你給我回家！闖這么大的禍，看我不告訴你爸爸媽媽！”

我嗚嗚地哭著，跟在奶奶身后，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了。奶奶硬拉我進了家，她氣得吹胡子瞪眼地站著大喘氣。

我做了這么大的一件錯事，爸爸媽媽知道了會怎樣懲罰我呢？留在家里，后果不堪設想。滿腦子的害怕和驚慌，讓我無從多想，我從床上抓起媽媽的一件舊衣服，邊哭邊奪門而出，慌亂中穿著爸爸的舊皮鞋。

“琳，你去哪里？”奶奶焦急地喊。我管不了那么多，跑了再說。

3 逃離

不遠處，警察叔叔并沒有轉過身來，我沒了救命稻草，怎么辦？顧不了這么多了，我飛快地跑起來，皮鞋拖后腿，又大又笨，“嗒嗒嗒嗒”，震耳欲聾。

不知跑了多久，感覺已經跑到樹蔭的盡頭，我應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不行，喘不上氣了，我停下僵硬的雙腿，偷偷往回看，那個想抓我的老奶奶不見了，太好了。可我要往哪兒走？哪里離家遠，我就往哪兒走，反正家是回不去了。

走著走著，我的肚子餓得厲害，我眼冒金星，喉嚨像要冒火一般，眼淚開始往下流。我這是要成沒人收留、沒人養的孤兒嗎？

我家樓下的“張美麗”，爸爸媽媽分開了，她慘得要命。早上起來，她爸爸連辮子都不會編，她的頭發總是亂糟糟的，裙子舊舊的，一點也不美麗。而我，要是成為孤兒，豈不是更慘？想到這里，我非常難過。為自己一時意氣用事后悔，為自己沒能及時阻止大表姐而懊惱。爸爸媽媽會來找我嗎？千萬要來找我，如果找到我，我愿意回去“吃”媽媽的大條尺，不，大衣架也行，即使她叫我跪上幾天，我也愿意。

我一邊哭，一邊流著鼻涕，拖著大皮鞋慢慢往前走。皮鞋上開始積了一層灰土，爸爸媽媽，奶奶妹妹，你們在哪里？我想你們！

4 結尾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好害怕。

麻花辮的一邊已經散開，紅色的發圈不知所蹤，我已經完全迷路。這是哪里？路牌上的字，我不認識，陌生的街道，沒來過。我已沒有力氣再走下去，沒有街燈的道路，陰森可怕。我想找警察叔叔，可沒有人影。

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眼睛開始模糊起來。頭有點暈，身子有點軟，忽然間，我倒在路邊。

“快來啊，這里有個女孩子倒下來了?！币粋€路人看到我倒下了，向周圍人呼喊。

我感覺好累，好困，那是星星嗎？一閃一閃，還是螢火蟲？夏天螢火蟲最多了。要是我能回到爸媽身邊，我一定不纏著他們陪我去捉螢火蟲了。

“琳琳，琳琳，快醒醒！”

迷糊中，我聽到媽媽叫我。是在做夢嗎？我的心跳得好快，我聞到媽媽的氣息，是的，是媽媽在叫我。

我努力睜開眼睛，爸爸，媽媽，還有江老師，都在眼前，我躺在媽媽的懷里。

“媽媽！”我大叫一聲，一下摟住媽媽的脖子，開心極了。

“琳琳，你嚇死媽媽了，媽媽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呢?！?媽媽在我臉上親了又親，居然沒罵我，更沒打我，而我，下午剛闖了這么大的禍。

“媽媽，我錯了，你打我吧，罵我吧，懲罰我吧?！蔽乙贿叧橹亲哟罂?，一邊哽咽著說。

“傻孩子，別哭了，咱們回家吧，媽媽什么都不說了。找到你就好了，什么都好了?！眿寢屧诳蓿瑹o聲的眼淚唰唰往下流。

我幫媽媽擦去眼淚，緊緊抱著她的脖子，生怕下一秒就見不到她。“媽媽，你能抱我回家嗎？我走不動了。”

爸爸拍著我肩膀說：“乖琳兒，爸爸抱你吧，媽媽一天都沒吃東西，沒力氣了。”我點點頭。爸爸讓我趴在他背上，他的背好厚實，像搖籃一樣舒服，我一路睡回了家。

回家后看到奶奶哭紅的眼睛，妹妹怯生生地躲在床頭一角，她看到我，癟著嘴，沒說話，有點驚嚇過度的樣子。我太累了，癱倒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睡夢中，我看見一條河，河上有一葉小舟，我坐在舟上，忽然河面起霧了，霧蒙蒙地，什么也看不見。我緊緊抓住船槳，努力往前劃，迷霧不散，我好害怕。

等我醒來的時候，奶奶告訴我，我睡了一天一夜，一直嚷著：“大霧，大霧，好大的霧?！?/p>

幼時唯一的逃跑計劃，以失敗告終。

還好失敗了，讓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