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的“她能量”

沈燁

在舊書攤閑逛，偶遇了一本叫《癸卯旅行記》的書，泛黃的紙張上鋪著繁體中文，豎排印刷召喚著本真，墨跡脫落亦不影響昔日的質(zhì)地。時光猛然倒回，未曾想到，在這個“癸卯”遇見了一百二十年前的“癸卯”。

彼時的中國，暗流涌動，處處失望，但希望一直都在，李鴻章謂之“三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啟蒙與開智是那個時代的主題，從“開眼看世界”到“兼容并包”，中國人開始有了更開闊的思考。知識分子走出國門后的見聞感受集結(jié)成冊再傳播是當時時髦的方式，《癸卯旅行記》便是其中一種啟蒙讀物，而且是非常特殊的一本，因為此書的作者是一位女性，她叫單士厘。

清朝末年，女性仍然被“纏小腳”的命運裹挾著，這位叫單士厘的女性卻能走出國門，抒發(fā)感想，留下文字，著實讓人羨慕。細究單士厘的出身，便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是意外。1858年，單士厘出生于蕭山城廂鎮(zhèn)。蕭山單家是當?shù)赝澹辛己玫募覍W傳統(tǒng)。她的父親單恩溥是同治壬戌恩科舉人，他又與當時的新式知識分子交好，可謂新舊兼容。太平天國運動后，單士厘隨家人遷居母親的家鄉(xiāng)海寧硤石，在舅舅許仁沐的悉心教導下度過了成長中的關鍵時期。海寧許氏家族遍布整個海寧，單士厘母親這一支亦是書香門第，家中男性功名卓越，女性德才兼具。單士厘的夫家吳興錢氏就更加厲害了，她的丈夫錢恂是清末外交官，也是晚清維新派的代表，小叔子錢玄同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后輩錢稻孫、錢三強、錢仲聯(lián)等都在各自領域頗有建樹。如此，單士厘就從一個新舊更迭的時代里冒了出來。

1903年，單士厘以“二品誥命”公使夫人身份跟隨丈夫錢恂開啟了一場歷時八十日、跨越四國的旅行，隨后，她將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就了《癸卯旅行記》。是年春，單士厘與錢恂告別了求學于日本的“二子一婦一婿三外孫”，從東京出發(fā)，去往大阪。因為在去俄國的路上遇上了事故，夫婦二人遂決意輾轉(zhuǎn)歸國，先回鄉(xiāng)小住幾天。之后，再去日本長崎，經(jīng)過朝鮮，到達了海參崴。許是國境線的誘惑，夫婦二人又回到了祖國，經(jīng)哈爾濱，再從滿洲里出境，穿過冰雪依舊的西伯利亞，來不及凝視貝加爾湖碧藍的眼睛，又到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單士厘不僅享受著旅行，也不斷變化著視角，審視著文明與落后的差距。這場頻繁跨越邊界的旅行也讓她對當時中國主權、領土的缺失和邊地國民的普遍奴化深深憂慮，邊疆意識的強化激發(fā)了民族性和愛國心。這些感觸，她逐一記錄，反復咀嚼。單士厘在這場旅行中還接觸到了托爾斯泰的作品，她在《癸卯旅行記》一書中介紹了托翁生平及作品文章，夸贊其文反映多種社會情狀，“最足開啟民智”。由此，單士厘成為了中國第一個介紹托爾斯泰作品的人。

單士厘的身上有太多“第一”——中國第一位出國旅行并留下游記的女性，中國女性考察日本“內(nèi)國博覽會”第一人，中國第一位完整介紹希臘諸神的人，中國第一位評述拉奧孔的人……這些“第一”讓她周身洋溢的那個年代少有的女性光輝愈發(fā)迷人。盡管單士厘在書中陳述觀點時多使用“外子云”——這是引述丈夫的觀點，也可能是用丈夫的意見佐證自己的觀點，但這不影響她已經(jīng)活成了當時具有獨立思想的女性。單士厘亦想通過《癸卯旅行記》，喚起中國人特別是女性開眼望世界的意識。她在書的開篇深情地呼喚：我同胞婦女，或亦覽此而起遠征之羨呼。我想，單士厘若能目睹今日之中國，必是欣慰且自豪的。

身為女性，單士厘承擔著相夫教子的責任，她潛心鉆研科學的教養(yǎng)方法。在日期間，她苦學日語，翻譯了《家政學》《女子教育論》《家之宜育兒簡談》等作品，在當時，極富現(xiàn)實意義。她慈愛且富有智慧，丈夫同父異母的弟弟錢玄同比丈夫小了三十三歲，十二歲就沒了父親，這位長嫂義無反顧擔起了養(yǎng)育之責，悉心照料，而錢玄同也用一生回饋著兄嫂的關切。單士厘不僅帶著自己的兒子們前往日本留學，還將兒媳包豐保送入日本女教育家下田歌子主持的實踐女校，這在當時是一種驚人的進步。單士厘如同向著大海奔去的錢塘江，開闊又韌性十足，她從錢塘江江邊走來，去往了更大更遠的天地。

晚年的單士厘離開了濕潤的江南，隨長子住在北京城里。人生暮年，她仍用喜歡的唱酬方式與親朋好友維系著感情，這些唱酬詩統(tǒng)統(tǒng)收入了《受茲室詩稿》，成為了她留給我們的詩歌財富。多壽的單士厘還在晚年干了一件大事，編撰了一部《清閨秀正始再續(xù)集初編》，輯錄了316位閨秀詩人的一千多首詩歌，其中，江浙閨秀的作品占了很大一部分。我們也得以從詩歌中一窺許多被歷史湮沒的錢塘女性，比如，隨園詩人袁枚的女兒袁綬，藏書家丁丙的妻子凌祉媛，光祿大夫?qū)O補笙的女兒孫佩蘭……雖然這些閨秀詩的主題比較單一，形式也少見創(chuàng)新，但是，這種輯錄的文獻學意義和歷史價值是不容小視的。

在留存下來的照片中，單士厘看上去與那個時代常見的老太太并無二致，不過，她鼻上架著的那副眼鏡倒是透露出了她與別人的不同。與這張照片對視，贊許她的笑臉盈盈，慨嘆她不平凡的一生，也感動于她為我們留下的巨大財富。一百多年過去了，今日之女性已經(jīng)在各個領域綻放著“她能量”，為了這種綻放，我們走了一百多年。我們不會忘記，一百多年前，她的探索，她的囑托，她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