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東
摘 要:基于常人方法論,聚焦移民群體聚居的城市生活空間,選取X市K社區為案例。以移民的日常活動入手,考察移民使用何種手段對生活空間賦予特定意義。使用觀察法和訪談法,從個體敘事與身體實踐兩個層面,通過闡釋零散就業移民群體在城鄉接合部的生活狀態,揭示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鄉土性特征。研究發現,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所呈現的鄉土樣態,是由鄉土圖式所提供的行動預設與合理性行動,教化了移民主體的動態實踐;也是移民受雙二元結構割裂的大環境所迫,摸索出一套自我規避與自救的實踐樣態。所以遠景意義上重新審視與重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既要破除雙二元結構對移民的束縛,也要繼承和發揚優秀的鄉土文化。這就需要重新認識鄉土,發掘曾經被掩藏但有助于社會良性協調發展的鄉土價值。
關鍵詞:城市移民生活空間;鄉土底色;個體敘事;身體實踐
中圖分類號:C912/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2 - 0118 - 14
一、引言
隨著全球化和現代文明的推進,很多較為 “原始”生活境遇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1984年隨著中共中央一號文件規定“允許務工、經商的農民自理口糧到城鎮落戶”1,20多年來嚴苛的城鄉隔絕有所松動,人口遷移愈發成為影響社會結構變動的重要因素。2“因生活所迫離鄉背井”成為當前人口遷移的主要類型,并日益受到學者們的關注。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深刻改變了中國的社會形貌和空間格局,“城鄉接合部”介于城鄉之間的“第三種生活空間”在此基礎上得以形成。3 生活空間——作為人們日常生活和各種活動所占據的空間,是每天例行的、重復的,熟視無睹的自在世界,包括了移民的飲食、出行和社會交往等方面,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1 學術界對生活空間的認知,一些學者從現象學層面對物理學主義或實證主義空間論進行批判,2 主張將研究的立足點轉移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用普通人處理日常生活的方法研究社會現象。3尤其是外來人口在城市聚集現象的日漸凸顯,學者們還對“移民聚居區”,這一獨特的城市空間闡明了各異的立場。4
常人方法論假定,人是理性的,日常生活也是有秩序和邏輯的。5 關注實踐主體置身于其中的、并且不斷建構的生活空間,就需要揭示人們在其中進行的各種日常行動。6 “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7 ,這是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書中的核心觀點。正如他在序言所講的那樣:“這里所講的鄉土中國,并不是具體中國社會的素描,而是包含在中國基層傳統社會,支配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特具體系。”8含蓄、穩定、保守、重視倫理道德等,幾千年來深刻影響中國人的慣習。
但是,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推進和產業結構升級,促使人口流動速度日趨加快,城鄉之間的生活空間轉換的客觀事實已經不可避免。因此有人提出,鄉土性與現代性之間難以共存已成必然。農民工到城市居住和生活本身就是“現代性的追求”與“鄉土性的擺脫”同步進行的過程。9農民工適應城市生活的最終結果是對鄉土文化的告別和對城市文化的認可,否則就有適應不良問題的發生。10 但也有學者對此提出反對意見。鄉土性與現代性并非彼此互斥,而是可以在相互獨立中保持并存,移民在接受都市文化的同時也會保留原有文化。 11面對空間的轉置,人們對往日鄉土的記憶并未隨著人口遷移而徹底忘卻,而是保留集體記憶的同時鄉土文化也得到延續。
當前學界對移民生活空間的研究,從研究范式上看,一些學者采用人類生態學的研究范式,研究人和社會運營機構的地理分布形成過程及隨時間變化所呈現的分布規律。將移民群體預先置于“社會底層”的社會地位,將 “集中與分散、侵入與接替”等術語用于移民生活空間的變遷機制分析中。通過對“非正常”空間樣態的展現和對移民“訴苦式”生存處境的描述,以譴責城鄉二元背景下,空間發展不均衡的社會事實。還有部分學者使用“空間生產”的研究范式,強調了“國家權威在特定空間區域內,對不合理的地方進行空間秩序改造”12 。將權力話語(表現為政府威望、專家知識和意識形態)向實際權力轉化視為空間變動的主要機制。
遺憾的是傳統學界對于空間的研究過程中忽略了對日常生活的現實分析。日常生活作為人們置身于其中的生活環境,它并非外在于人的“客體”,而是人們在特定情境中不斷參與結構化的過程。所以要將研究的立足點放在日常生活中,用普通人處理日常生活的辦法來研究社會現象。同時,部分學者也缺乏一定的鄉土關懷,面對日益現代化的今天,鄉土性作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仍發揮積極作用。在當代中國,文化自信的挺立,對內有助于凝聚文化認同而不陷入文化自卑的精神狀態;對外有助于保持文化定力而不陷入精神困惑和迷茫。1尤其國家為實現鄉村振興而實施的文化振興戰略,鄉土作為文化傳承的基本載體,它不僅凝聚著鄉村命運共同體,而且為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添磚加瓦。
本研究采用的是定性研究,田野地點是內蒙古X市東郊的K社區。X市位于內蒙古自治區中部,依據當地統計年鑒(2019年)顯示,市內常住人口為26.96萬人。K社區前身是生態移民奶牛養殖區,2001年當地政府為恢復脆弱的草原生態和幫扶當地牧民致富,由市城建環保局統一規劃設計,在X市東5公里處建成了生態移民奶牛養殖區。通過相關優惠政策和補貼,吸引周邊嘎查的牧民搬遷至此發展特色養殖。牧民搬遷至K社區后,雖然草場產權不變,但他們的戶籍由牧區戶籍轉為城鎮戶籍。時間跨越到2015年,因經營不善,通過政府一系列的運作,將這些養殖戶的城鎮戶籍又轉回為牧區戶籍,搬回到原來的嘎查居住。已搬走的牧民將空置房屋轉租或者轉賣給外地來X市的務工人員。以X市周邊的河北省張家口市,內蒙古烏蘭察布市和赤峰市人員居多,在K社區內逐漸形成了以外來人口居多,本土居民占少數的移民聚居社區。
本文采用加芬克爾(Harold Garfinkel)的“常人方法論”(ethnomethodology)作為方法論指導,關注人們置身于其中、不斷建構的日常生活空間。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闡明世界之必然性,就必須回到實踐中來,將認識簡化成一種記錄,人們只需要進入置身于其中的實踐關系中。”2 本文試圖以微觀視角深入到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內部,通過觀察法和訪談法,關注零散就業移民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個情境,然后將各種情境串聯起來充分了解移民們的日常生活,依據個體敘事和身體實踐的坐標去刻畫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樣態。探析移民在個人領域中的個體敘事與公共領域中的身體實踐中,二者都保留了哪些“鄉土底色”?鄉土底色對移民生活空間的形塑,發揮著何種的作用?最終從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審視思辨出發,當前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所呈現的鄉土底色樣態,是由鄉土圖式所提供的行動預設與合理性行動,教化了移民主體的動態實踐;也是移民受雙二元結構割裂的大環境所迫,摸索出一套自我規避與自救的實踐樣態。所以在遠景意義上重新審視與重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既要破除雙二元結構對移民的束縛,也要繼承和發揚優秀的鄉土文化,發掘曾經被掩藏但有助于社會良性協調發展的鄉土價值。
二、個體敘事:空間轉換與內心留守中難以磨滅的鄉土精神
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下農民遠離故土,原有鄉土生活空間出現懸置與斷裂,但也意味著新的空間——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產生。深入了解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內個體敘事,解讀社會變遷中的人性審思與個人情懷的真實袒露,為我們打開一扇移民者的精神大門。
(一)改寫鄉土:移民對“定”心理期待的調整
土地,作為農民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傳統鄉村的重要文化載體,也是傳統社會財富的直接象征。鄉土中的人們似乎是附著在土地上的,它從誕生開始就與人們建立親密的聯系,對土地賦予了特殊的情感依賴與內涵符號,然后引發了人們對土地的客觀思考。在現代化進程中,中國社會的基本性質已經發生根本變化,農民向市民身份的轉變中,移民深受客觀環境的影響,“對土地的認知”有了新的解讀和思考。大批移民涌入到城市之中,讓移民陷入現代化引致的風險境遇和無安全感的生活方式。雖然遠離故土,但移民對土地的核心價值觀念并沒有動搖。傳統土地觀念中的“定”的心理感知一直印刻在移民心中,但“定”心理感知的具體含義已發生調整,體現為從“土地觀”到“土地感”的重塑。
我老家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市的一個小村莊, 2003年從老家搬到X市,說實話我到城市打工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土地是農民的衣食父母,農民沒有土地吃什么,大家都清楚,但是連年干旱土地收成太差了,后來我把自家地承包出去了。剛來這兒的那幾年中搬家好幾次,我后來覺得,買了房子才算在城市有個窩,與土地一樣是人的命根子。所以我通過打工攢錢買了這里的平房,雖然房子簡陋,但我住得很踏實。1
土地觀是將土地視為主觀立場下的認知和評價,而土地感是將土地習性、意識和傾向系統看作是“感”邏輯。城鄉之間的人口流動,一方面,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關聯中脫離出來,導致時空抽離化(disembedding)現象的出現;2另一方面,個體從鄉土社會的脫嵌,喪失了原有共同體對個體庇佑,游離中個體不得不面臨命運的抉擇。傳統社會里的人們是扎根于廣袤的土地,但人口從鄉村向城市轉移過程中不得不面對空間離散化的問題,這種“離散化”違背中國人安土重遷“定”的認知。為了緩和這種背離帶來的忐忑,游離的人們將對“土地”的情感轉移到“住房”上來。由于移民沒有過多的經濟資本,所以他們來到城市以后,沒有能力也不愿意高價購買或者租賃住房,但會選擇低價格的住房作為其首選目標,他們對低成本的房屋會有強烈的租賃和購買欲望, 對移民群體而言,擁有了住房后才感覺真正歸屬于這座城市,住房背后所蘊含的是深刻的農耕文化印記,土地和房屋在他們心中均是最堅實的保障。當然,移民群體對住房的渴求不只是“土地遺存”那么簡單,還包括對過往鄉土生活空間深層次的情感表達,在身體里標識了對土地的那份執念。
大批移民選擇到K社區居住是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第一,K社區前身叫生態移民養殖區,是政府統一規劃建設的奶牛村,因為某些原因絕大多數牧民已經將戶籍搬回到原來的牧區,所以閑置了大量的空房。同時K社區是為養殖業所建設,每戶配有2間住房,900平方米大院以及牛棚、水電,基礎設施較為完善。第二,K社區位于X市以東5公里處,南臨主干公路,雖然北、西、東三個方向均被污染企業包圍,生活環境比較惡劣,但是房屋的售價遠遠低于市區均價,是外來移民群體定居的首選居住地。
這些移民對“土地”的觀念認知已經發生巨大改變,完成了從“依賴土地”到“擁有住房”的認知調整。生活在城市中的他們,對“土地的衍生品”的住房有了特殊的情感烙痕。它已經超越了物質存在本身,是鄉土文化系統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定”心理期待的重塑,反映著移民對鄉土的認知已經從 “土地觀”擴大理解為“土地感”。這種觀念為移民融入現代城市生活提供了認知圖式。土地感和土地觀念作為在不同情境中的結構性表達,二者之間存在很大的關聯性。雖然大多數移民不善表達,很難用言語表達對土地和住房的情感,但是他們在感性與理性的矛盾中,通過具體實踐形式完成了對“安身立命之本”的本體尋求。他們在城與鄉生活境遇的比對中,找到了自身存在和發展的生活尺度。“定”成了他們生活的尺度,不管是身在鄉土還是城市均是絕對自在的存在。
(二)守憶鄉土:鄉土習性的生活體驗
條件制約與特定生存條件相結合產生了習性(habitus),習性是持久的、可轉換的行為傾向體統。1 換句話說,習性是實踐主體為適應某些情境而形成的圖式系統,以經驗感知、思維和行為等圖式存儲在實踐主體者的身體中,在特定條件下支配著主體的實踐邏輯,為實踐活動的結構化發揮組織作用。傳統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生活很安穩的社會,人們在熟悉的環境中生活成長。長輩所掌握的地方性知識被晚輩所習得,每一個人所學到的習性,可能就是同一種方式的反復重演,繼而形成了基于鄉土抽象能力和象征體系的習性。每個人的“當前”就是他過去的“投影”,歷史對個人是實用、不可或缺的生活基礎。2 生活在“生于斯,死于斯”的鄉土社會中,不需要通過“試錯”的辦法來獲取個別經驗,只需要“憶”,通過“苦憶歷史”的方式,將從前輩所習得的,并深入身體之內的思想感知和行為傾向系統激活出來指導日常生活實踐。
首先,守藝鄉土是“關聯系統”所操縱身體的結果。對移民來說,他們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世界中:它存在的時間已十分長久,對它的理解和解釋都是建立在前人所儲備的鄉土經驗常識,并被后人當作系統性的知識庫存獲取經驗解釋。正如許茨(Alfred Schutz)所言,對它的全部解釋是建立在常識經驗為前提的經驗儲備上,并以“專家系統”的形式發揮參照圖式的作用。3鄉土圖式作為關聯系統主要發揮兩個方面的作用,一是依靠內在規制性保證生產活動的有序進行;二是兼具身體化屬性和社會化屬性,確保能烙印在身體上持久傳承。
在工作上,K社區的移民除了往返于市內務工以外,還有很多移民住戶從事舍飼養牛和畜產品收購行業。舍飼養牛就是集約化的養殖技術將牲畜安置到房舍中,用購買的牧草或者人工飼料喂養,將產出的牛奶銷售給附近的奶站。一些移民也從事畜產品收購行業,去牧區收購牛羊,然后再育肥一段時間,銷售給當地的肉類加工企業來賺取差價。“我是農民出身,什么都學得慢。后來換了好多工作,還是覺得養牛的營生適合我。以前在農村種地家家戶戶都在飼養耕牛,懂得養牛技巧。養牛看似簡單,其實里面的學問很大”1。在生活上,K社區的移民大多還秉持著“囤積型”的消費文化,往往會在院落中種菜、養雞,保持著謹慎消費、節儉持家的生活習慣。在生活景觀上,一些家庭在家里壘砌了土炕,盡力還原以往農村的生活方式。
由于移民早期社會化都是在鄉村中完成,鄉土圖式在他們的身體和心理留下很深的印記。鄉土習性作為關聯系統的規制和資源,可以在具體實踐中表現出來,它不僅是實踐的外顯模式,而且也是記憶中的原則,必須依靠過去知識庫存和記憶才能延續實踐存在。同時,鄉土圖式作為一種結構形塑機制,是主體在生活空間內長期積淀的結果,所以從關聯系統上講圖式具有滯后性的特點。關聯系統會基于過往的實踐經驗對外界的刺激進行過濾和篩選,構建出感知和行動框架。即使移民在生活空間地再嵌入過程中遇到水土不服,但是作為“場域根植性”的安全策略,通過關聯系統為基礎的理性選擇,將自己盡可能置于一個預先設計好的環境中。他們會固守原有的行為方式和思想觀念,繼續使用鄉土圖式的實踐技能,應對在城市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問題。
其次,守憶鄉土是“城市二元結構”被動適應的結果。弗里德曼(John Friedmann)的“核心 - 邊緣”發展模式認為,從經濟發展角度看國家都由核心區域和邊緣區域組成。2 核心區域城市人口、工業、資金、人才相對密集的地區,而邊緣地區各項指標均落后核心區域。由于地區發展不平衡,不僅導致邊緣地區發展受到抑制,而且增加了當地居民就業的難度。
我家里一共養了10頭奶牛,去年有一段時間奶牛生病了,不得不給奶牛打消炎藥,結果牲畜服用藥物后牛奶質量不達標,奶站不收,最后只能將這些不合格的牛奶賤賣給小作坊做成奶制品。去年辛苦一年差點賠錢。我也有把牛賣了從事其他營生的想法,但是不敢轉行,怕賠錢。我只會種地,養雞鴨牛羊。這里的工廠太少了,工作不好找,有點出路的年輕人都喜歡往大城市跑。3
X市位于內蒙古中部經濟欠發達地區,作為一個以屠宰加工、煤炭開采為主體行業的資源型中小城市,產業結構還處于比較初級的階段,工業基礎單薄,與大城市相比不具資源稟賦優勢。移民從原有鄉土空間抽離化到城市空間域后會帶來原有體系的破壞和社會位置的缺失,資本匱乏的移民難以在新場域中獲得有利位置。與大城市的移民群體相比,他們工作環境更加惡劣,很少有機會從事體面的工作。盡管他們有融入城市的強烈愿望,甚至已經開始自覺承擔城市的責任與義務,但是他們暫時還沒有能足夠融入城市的資本。
可以看出二元結構不僅體現在城鄉之間,發達與欠發達城市之間也存在二元結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分異與區隔,導致移民群體始終處于相對弱勢的境況,有進一步陷入“底層社會”的風險。面對傳統與現代的碰撞帶來的未知風險,移民需要盡快做出選擇。但是人的理性是有限的,面對必須處理但又無法認清現實情境中,不得不依靠以往的資源稟賦優勢,試圖從鄉土習性中找尋他們的生活保障。移民對某些事情感興趣,對另一些事情無動于衷,源于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經驗和行為都受到鄉土習性的限制。他們從鄉土記憶中找尋適合城市夾縫生存的實踐邏輯,避免因抽離化所導致的社會風險。在城市生活空間的特定范圍內,盡管他們的實踐邏輯還能基本滿足當前生活,但是身為弱者的他們也有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奈,受各方面所限不得不接受被鄉土行為傾向系統影響的社會事實。
(三)重回鄉土:異鄉人的鄉土自覺與身份認同
費孝通先生于1997年針對不同文化的相處首次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文化自覺,即對所屬文化的自知之明。1 文化自覺既是對傳統文化和社會發展事實的尊重和重視,也是每個群體所認可的行為準則和價值體系,更是對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反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曾用“特質”作為區分文化類型的依據,認為一種文化之所以與其他文化不同類型,在于無形中同“它者”文化的整合中發現了自我的文化特質。2 隨著農村人口向城市人口遷移,城鄉文化碰撞的生活體驗過程,也是代表鄉土的 “自覺文化”與代表城市的 “它覺文化”在彼此互動過程中邊界清晰的過程。換言之在與它者文化的碰撞中形成了對自身文化的覺知,由此對“我是誰”的身份歸屬有了較為清楚的認識。而人的身份認同具有情境性和流動性,個體可能根據不同的情境,采取不同的認同策略或產生不同的主觀認同感,即雙重理解路徑。3而文化自覺的覺醒,意味著在接觸和理解“它者”文化的過程中認識到自我所屬的文化領域。由此文化自覺的過程,是自覺認知在成員中集體顯現的過程。文化自覺,作為過程,它遵從了群體規范、內化了群體價值;作為結果,它是自我概念的重要組成部分。
首先,鄉土自覺形塑了“我們”與“他們”的結構邊界。“我其實剛搬到城市時有一點崇洋媚外的,覺得以前家鄉的那些觀念都太土氣了。好幾年沒回家了現在忒想家,每當在電視、手機里看到關于家鄉的新聞都會特別關注”。她對家鄉話的理解也經歷了復雜的轉變,曾經自視為累贅的家鄉話在其心中重新樹立了自信。“我剛到城市打工的時候普通話不太好,所以當時覺得能說好普通話是挺讓人自豪的,后來覺得家鄉話每個地方都有,用家鄉話與別人交談沒什么不好的。我住在這里和老鄉都用家鄉話打招呼,相比在市中心,我更愿意在這里居住”4。
從群體參照角度看,移民群體固有的鄉土觀念,生活方式與主流城市文化的裂隙,極大強化了對“移民”身份的自我認同。城市亞文化理論強調,在城市化進程中不同群體間的互動會存在“所屬群體間的凝聚”和“參照群體間的摩擦”兩種現象。1 雖然他們的身體“進城”了,但是他們的身份和心理感知卻依然無法擺脫“鄉土人”的身份。當自身欠缺融入城市的能力以及受到交往對象(大多為城市人)成見的雙重壓迫下,他們會不斷強化自我移民身份的認同,并增強所屬群體間的凝聚力;而與參照群體間的摩擦,使得他們主動與城市人劃清界限。
從集體記憶角度看,對鄉土的眷戀是移民群體對家鄉的熱愛與文化底蘊的回憶,作為特定歷史階段的社會文本,互相接觸會強化這種記憶。筆者與K社區幾位居民交談后發現,他們常常用都市文化熏陶過的見識回憶鄉土往事,并與同屬群體的互相接觸后找回了鄉土自覺。雖然原有的鄉土空間已不存在,但移民基于參照圖示所建立的行為傾向系統很難隨著空間的變化而改變。因為個體具有“社會”的印記,通過社會化將社會價值內化為個人價值,當社會被建構出來后,社會以自身運行的邏輯和機制深刻影響著個體的行動。2因此,在交往實踐中他們會不斷回憶起那些持久的記憶系統,當他們對過去的記憶重新進行定位時如果出現相似的內容會強化群體認同感,從主觀意識方面勾勒出了“我們”與“他們”的邊界輪廓。
其次,重回鄉土是參照同質群體后的自我界定。具有相似生活經歷的群體更容易成為個體的參照對象,個體通常基于參照比較后的成本得失做出權衡。3 雖然移民在適應新城市環境的過程中在社會認同上缺乏親近感,在心理上會存在緊張、失落和自卑;在行為上過分的小心和謹慎。但是這些外在的消極情緒并沒有過多地干擾他們的生活以及對自我的信念。他們有強烈的群體意識,對自我也有了清晰的定位。他們更愿意與熟人、老鄉,或者與自己一樣都是移民身份的人交往。
幾年前我在市里租了套房子,我經常去牧區收牲畜的緣故,身上可能有股牛羊身上的味道,住在一個樓道里的鄰居看見我都故意躲開我,還有些人做出掩鼻子的動作,我感覺沒啥,咱就是干苦力的。后來我想,與其每天看他們臉色上還不如換個地方住。現在住這兒好多人和我一樣,很多都是養牛或者收牲畜的,我和大家條件都差不多。4
不得不承認,進入到城市的移民群體受城市環境的諸多影響,他們也在盡力適應城市生活節奏,但受制于社會資本、經濟資本的匱乏,他們還達不到城市市民認同的理想狀態。但是也應看到移民身上的優點,例如天然的樂觀精神,外在負面評價的積極應對。所以這些移民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秉持鄉土哲學的精神理念,以群體內在化的低姿態中頑強駐足于城市。雖然他們暫時還無法擺脫移民的身份,但是他們采取逆來順受、放棄爭辯的生活理念,接受了移民的身份。雖然每位個體都希望把自己歸類為優越的社群,但現實情況是不管是聲望還是話語權均不及城市居民。為了維護自尊和獲得認同感,他們在認同策略上以“轉換參照群體”和“轉變比較維度”的策略機制對自我重新定位。通過維度的重新評估,自主搬遷到所屬群體居住聚集的社區。
三、身體實踐:生活空間重構的集體實踐再生
傳統的鄉土空間已不復存在,遠離故土的他們也成了一群“無鄉之眾”,在現代文明的侵蝕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已不再是自給自足的結構。但移民內在尚存的“自性”試圖在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公共領域內恢復以往的集體實踐。
(一)雙標的人情:“內核 - 外圍”差序格局的層間關系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書中表明傳統中國人社會關系的特點,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以“丟在水面的圈圈波紋”和“圍繞北極星旋轉的星辰”為擬喻,是以“己”的中心的自我所畫出的圈子,被圈子波紋推及的范圍就會發生聯系。1 這極富有洞見和啟發的思想對理解傳統中國社會關系的自性提供了無限的社會學想象力。后續社科命題探討中,將“差序格局”置于透視關系結構乃至社會結構的重要窗口。在于對“己”的理解已經超越了以往個人主義的含義,從橫向的以己為中心的“差”和縱向等級化的“序”兩大維度加以考察。2“己”作為差序格局的分析單位,從橫向看是被血緣和地緣所裹挾,從屬于血緣地緣的個體;3 從縱向看是受資源配置影響所形成的人倫等級觀念。4 所以形成了以“己”為中心,像石頭投入水中一圈圈波紋那樣的連續譜式結構。但轉型期內引發的空間結構協變,例如計劃生育的嚴格執行導致家庭規模急劇縮小,以及工業經濟與社會化大生產的運用,多數家庭的勞動生產功能已經從家庭中剝離出來。其結果是理性化進入到人們視野,利益支配下的社會交往改造了原有的差序格局,5 社會關系結構也隨之調整。所以從人倫性關系與工具型關系的兩分法中,拋棄以往的連續譜式架構,以兩個非連續性的譜式結構闡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內的差序格局。
2017年我兒子考上大學,升學宴是8月底辦的,那時候把我親戚和關系比較好的鄰居都通知了,結果除了本家親戚來了以外,絕大多數鄰居都以“不在家、沒時間”的理由搪塞,平時我們都是見面打招呼的,寒心啊。不過大家對彼此的態度我也是理解的,但理解歸理解,再也找不回以前在老家的那種親近感了。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兩個生意伙伴,也在這個社區住,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主動給我打電話賀喜,其中一個還給我轉了200元錢,我以前沒給他送過禮,或許他的意思是希望今后在生意上繼續合作吧。6
首先,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內核呈現人倫型差序格局。與經典差序格局不同,人倫型差序格局內部已經高度情感化。在費孝通差序格局語境中,“差”和“序”的界限是模糊的、可伸縮的,其中混雜著倫理和利益維度的差序,二者之間的界限并非清晰明了。但在人倫型差序格局中,內部功能也趨于簡單化,就是滿足情感的需求,內核關系紐帶強勁。以己為中心,根據移民個體所擁有的情感能量彼此互動,并希望能在情感能量上獲得回報。當然人倫型差序格局不僅僅是依靠血緣和姻緣建構的,有時會把業緣關系轉化為擬血緣的非正式關系,納入到人倫型差序格局的范圍之內。移民成員之間的相互交往不僅停留在就事論事的表層關系,而且還有富有人情味下的相互關照與安慰,形成共同的心理維系。
其次,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外圍呈現工具型差序格局。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過程中,雖然以血緣、姻緣的社會關系結構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但“自家人”的邊界正逐步向內核縮小。移民個體對自己交往的價值取向有了更多的選擇權,出現了為適應現代社會而構建的關系模式,“利”成了新格局的重要取向。利益上的合作需要雙方彼此良好的關系為基礎,人際互動與利益相關聯成為劃分關系親疏的主要原則。“工具型差序格局”是從工具價值的逐級遞減來解釋交往成員之間的親疏。工具型差序格局依然保留著“差序格局”的結構,行為者根據一定的利益偏好,以己為中心,關系逐漸向外圍遞減,越推越薄。移民在關系建立的過程中主要考慮的是有利可圖,同事關系越緊密就越有可能實現目標。因此也可以說工具型差序格局是人們為適應社會轉型過程中對差序格局理性化的改造。
人倫型差序格局與工具型差序格局,既是鄉土文化慣性在城市的繼續延伸,也是適應新環境的進化使然。在不同認知態度與關系需求的影響下,移民會采取不同的策略來實現社會交往的情境需求。各種“應激反應”在他們身上得到體現,形成了兼具“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雙重性質的關系結構。當然,兩種差序格局均是以“己”為中心,根據各種互動儀式中的資源進行評估,然后根據遞減程度來確定“他者”在“己”心中所處的位置。所以說當前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差序格局已經分化為兩個子系統:一個是由父母、配偶、子女和擬血緣關系所組成的親密關聯系統,該系統的維持機制主要依靠情感的互動;另一種是基于地緣和業緣所組成的利益關聯系統,該系統的維持機制主要是依靠利益的交換。人倫型差序格局與工具型差序格局二者之間存在清晰的邊界。當前差序格局的結構類型既源于歷史,又超越現實,它是一種具體的行動取向,也是一種社會關系類型。
(二) 禮序的模式:意義生產中的道德自律
在語境中“禮序”具有深厚內涵,是指導禮儀的制度化模式。費孝通先生認為,“禮序”是社會公認合適的行為規范,1 是經過長期教化過程主動服膺于傳統的習性。禮序被看作是行為之禮、制度之禮和觀念之禮,作為可視化的社會文本,它能為我們了解和參與實踐提供范本。2 禮序最初起源于宗教,是宗教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信仰(輿論的狀態)和儀式(行為范疇)兩個部分組成,3 以恐懼和敬畏的心態來約束個人和集體。但在“現代國家的構建”和“現代化進程的推進”,個體已經納入到整個國家之中,禮序中的神圣元素不斷地消解,1使得宗教元素趨于淡化,演化為彰顯制度化和人文性的社會禮儀,成為衡量道德行為和人倫觀念的價值標準。禮序的世代傳承過程也是概念和意義不斷內化的過程,人們在世代繁衍中沿襲了這種秩序,最終內化為人們的道德理性。禮序,不僅是各種規制的指導規范,也是調節人際關系的禮節,更是生活空間系統化運作的屏障。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戳中了精神情感的兩大痛點,一個是對故土的思鄉之情,另一個是對親人的深深思念。鄉土底色所形塑的人文特性已經沉積到背井離鄉的移民身上。祖宗情結,在無意識和潛意識中的自然表露,是中國人很難擺脫的情感羈絆。家祭作為一種特定的情愫和思緒,所蘊含的是發自內心地對逝去親人懷念和牽掛。
在K社區內每逢清明和中元,不少人會攜妻兒或者指派家庭成員趕赴老家祭祖。但更多身在異地不能親自回家的居民,便在社區十字路口空地上,面朝家鄉的位置燃香焚紙,呈上碗筷和酒食,禱告自己和周圍親人的狀況和祈禱祖宗保佑事業有成、家業興旺。雖然家祭儀式只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私人行為,但是臨近舉辦日期,家家戶戶會準備祭祀物品,每當街頭碰面,大家的共同話語都是詢問家祭準備得怎么樣了。因此家祭儀式對大多數家庭來說都是很重視的。雖然家祭儀式只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私人行為,但家祭儀式所涉及的影響范圍已經從家庭擴展到整個社區。家祭儀式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人們會在路旁圍坐在一起,或者通過微信等社交媒體聊天敘事,回憶與分享自己的家鄉和先人的過往事跡。
因為身處異地,K社區家庭的家祭已經簡化了不少,僅保留其中的路祭,但社會功能未發生本質改變。從某種意義上講,家祭為這個移民社區呈現出特有的精神面貌與道德秩序。家祭作為對傳統秩序的服膺,這是在長期教誨中把外在的規則內化為習性的過程。家祭作為鄉土慣習和認知相結合的集體實踐,通過集體實踐強化了以鄉土圖式為主體的道德認知,繼而實現對生活秩序的形塑。對K社區內的居民而言,家祭已經超出了家庭范疇,歸屬到整個社區,以“孝道”營造出“道德理性”的空間秩序。對個人和家庭而言,家祭傳承了優良家風,對社區而言弘揚了公共責任擔當。
家祭儀式本是報本答恩、緬懷先人和激勵后人的儀式,雖然家祭儀式的一舉一動是神圣神秘的,但是其更多指向了對世俗層面的關照,與此同時他們也參與了生活空間內的秩序生產。家祭作為日常生活實踐中具有普遍性和恒久性的慣習,在“孝道”之名的道德理性加持下,成為社區的主流價值取向,并成為移民之間同心共圓的合力。一方面,通過個體或集體高度熟悉和重復的實踐活動,以開放性和群體性的特點支撐了傳統禮序文化的延續,強化了移民生活空間內諸種關系的存在合理性。另一方面,家祭儀式包含著居民的道德體驗與道德期望等元素,讓居民們找到了情感歸屬。雖然人口的遷移與流動擴大了時空的斷裂,但是家祭儀式在生活空間內的舉辦,不僅彌合了時空斷裂造成的個體化風險,而且鑄牢了移民生活空間內居民的命運共同體意識。
總而言之,家祭儀式作為一種德性實踐活動,以道德為心靈秩序的內核,既還原了過去鄉土生活空間的圖景,又凝結了彼此的社會關系結構,這正是禮序的價值所在。與傳統的法理秩序不同,家祭儀式并非對人進行符號操控,而是人們發自內心地對家庭、家族和社區成員的孝道情懷和家訓家規做出表達和確認,儀式的舉行對生活空間秩序(包含家庭空間秩序)發揮了校準作用。在K社區中,家祭充當著言語和符號,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但這種言語和符號的傳播不是唯一和單向的,既包括家庭內部的交流,也包括社區居民之間的交流。家祭儀式作為社區內部的人倫道德表述,納入到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集體實踐中。
四、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審視思辨
(一)雙二元裂隙:向鄉土內卷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間
生活空間作為社會關系和生產秩序所構建的場所,人口向城市轉移過程社會關系和生產秩序也會相應調整。但是我們所看到的情況是,移民群體蜷縮于城鄉接合部的K社區,他們在向城市轉移過程中并沒有向上、向外方向伸展,而是阻滯和收縮,無法演進成更高更好的樣態。它給我們所呈現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是鄉土底色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也是朝鄉土方向內卷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對于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鄉土內卷化問題,應該從“雙二元結構”的視角做出解讀。
首先,從城鄉二元結構看,雖然城鄉二元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打破,但是長期城鄉二元割裂所形成的身份概念意識,在短期內很難改變。不管是“市民”還是“移民”,都對“我們”和“他們”的身份有清晰的概念界定。城鄉文化之間巨大的二元差異,他們會通過鄉音、共同經歷等特征標識我與他的差別,在這個比較過程中形成了“我群”的圈內意識和“他群”的圈外意識。在他們眼中,“市民”和“移民”甚至已經超出了身份概念,含有了社會階層的成分在里面。可以說基于鄉土觀念所派生出來的血緣、地緣和業緣關系,會繼續在身處異地的城市里延續,他們更愿意與熟人圈、老鄉或者是同為移民身份的群體打交道。當外部社會資本被鎖定的前提下會向“我群”方向精細化經營,這既是受社會排斥的緣由也是自我保護的目的。
其次,從城市二元結構看,“核心 - 邊緣”所導致的城市間發展不平衡問題,身處欠發達地區的移民,他們的日常生活不得不回歸鄉土。經過改革開放四十多年的發展,雖然欠發達地區的中小城市已經發展到較高水準。但是作為中小城市的X市,與大城市相比競爭能力弱,工業發展水平較為落后,很難實現農業勞動力向工業勞動力的順利轉型。所以身處欠發達中小城市的移民,他們的生存境況依然堪憂。受制于經濟資本的匱乏,他們不得不遷居到城鄉接合部的K社區。為了生活,他們只能依靠過往的資源稟賦,試圖從過往的鄉土實踐中尋求生活保障。雖然他們對于這個選擇并不滿意,但這也是目前情況下的最優解決方案。
歸根結底,零散就業移民、欠發達中小城市和當地市民,共同構筑了雙二元結構壁壘。移民受到城鄉二元結構和城市二元結構的雙重制約,既導致移民生活空間的內外分異與邊界隔離,也導致移民的日常生活陷入了困境。
(二)鄉土圖式:城市移民生活空間邊界形塑的關鍵
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作為一個復雜的綜合體,作為在一定地理區間內所結成的社會范圍,歷史和文化的積淀會制約和影響移民生活空間的樣態。鄉土圖式代表著社會歷史區域下的普遍認知和實踐參照系統。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指出,空間作為社會歷史的產物,是生產實踐的過程和結果。1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作為生產實踐的結果,特定的圖式會潛移默化地植入到人們的思想意識之中,內化為自覺自律的行為模式,反身成為移民生活空間的模塑力量。當前,個體化、原子化正在挑戰以血緣、宗族為基礎的倫理本位,成為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不過鄉土圖式作為一種穩定的特征,為行動者提供預設性與合理性行動,其中蘊含的價值理念在規范實踐的過程中形塑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邊界。
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作為移民者在城市生活的安身立命之地,不應僅僅將其看作是客體,而是應視為是主體與客體相結合的一種親密關系。鄉土圖式作為人們長期實踐與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思維定式,孕育了廣大鄉土人的生活邏輯和人生觀念。事實上傳統鄉土所孕育的生活邏輯和人生觀念仍然延續,浸潤于移民者的血液之中。雖然他們很多人已經適應了城市生活,但是在長期動態實踐中所世代傳承的思維方式和倫理規范,對居住在城鄉接合部的移民仍有較強約束力。
鄉土圖式作為相對穩定的行動預設,其中包含著節儉樸素的生活方式、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式;也包含著實干、勤勞的打拼精神。這既是移民成員對過去鄉土生活的一致性理解和共同價值在日常生活中被制度化的過程;也是以社會繼替的方式,將共識內化為社會成員行為準則的過程。離鄉離土,但不棄鄉土,面對風險社會中的各類沖擊,鄉土圖式對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建構所發揮的作用,從客體視角看形成了空間域,從主體視角看為移民提供了安定人心的秩序基礎。所以說歷史積淀所形成的鄉土圖式,它以自身特有的物質表現和價值理念,陶冶著移民的情操,感化著移民的心理,潛移默化影響移民的言行和實踐,彰顯了鄉土文化獨特的精神價值。
雖然鄉土圖式雖然很難用堅實的理論進行解釋說明,但其存在的合理性已經驗證,其存在的價值不可估量。它記錄著本土文明的發展軌跡,牽動著每位遠離故土游子的本心,形塑著“土味”的人文景觀。它是團結凝聚廣大移民群體的紐帶,也是城市移民生活空間長久保持活力的資本。
五、結論
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建構過程其實就是類似于加芬克爾所提到的“破壞性試驗”(breaking experiments),通過打破正常生活秩序來觀察社會現實的恢復建構過程。外來移民從農村遷移到城市,面對雙二元結構與陌生環境所產生的緊張、不安、尷尬等非正常情況,他們會運用各種策略希望回歸正常模式。對回歸正常模式的實踐路徑包含著大量現成的背景假設、共享知識和隱含模式。對此從常人方法論的視角看,鄉土圖式是已經被“黑箱化”了的社會事實,其中包含著大量共同完成且未經申明的共享知識、社會成員對社會的一致性理解、被制度化的道德規范和共同價值等,行動者在之前社會化過程中已經習得了這些共識。鄉土圖式實質成為移民內化了的行為準則,移民生活空間的建構過程就是重新打開黑箱后的現實建構過程,鄉土圖式在其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空間的變遷作為不可逆的發展過程,但本文研究的立意就是研究變化中的不變。在K社區的日常生活中,移民不僅沒有輕視和拋棄鄉土,反而讓移民們陷入了對鄉土的迷思。移民生活空間建構的過程,其實就是移民對“鄉土圖式”重新賦予意義的過程。雖然原汁原味的鄉土生活空間早已不復存在,但當他們脫嵌于原有的空間,再嵌入到了新的空間結構中,通過對以往實踐的回憶、反省和反思,將持續的意識流轉化為空間化的完成狀態,移民的動態實踐再次賦予了鄉土元素。通過對K社區的田野調查為我們展現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中的鄉土底色。從個體敘事上看包括了對“定”心理期待的調整、“鄉土習性的生活體驗”和異鄉人的鄉土自覺和身份認同;從身體實踐上看,包括了在“內核 - 外圍”差序格局中呈現的層間關系和“禮序”儀式中蘊含的道德自律。
城市移民生活空間作為容納移民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的場所,它的空間邊界絕非偶然建構。一方面是雙二元結構所構筑的邊界裂隙。雙二元裂隙既包括城鄉之間的二元裂隙,也包括大城市與中小城市因地區發展差異造成的二元裂隙。雙二元結構迫使移民依靠鄉土的生存邏輯尋求保障,進一步造成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內外分異與邊界隔離。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鄉土圖式對強化群體的區域認同感、幫助移民適應城市生活節奏,發揮著積極作用。鄉土圖式所內含的勤勞、實干、節儉和隨遇而安等價值理念無疑對移民的生活、行為和思維方式產生正面影響。對維系命運共同體,保持城市移民生活空間活力也發揮著建設作用。
中小城市作為承接人口遷移的重要載體,從遠景意義上講,需要重新審視與重構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破除城市移民生活空間的分異與隔離、建立現代化城市管理體系、構建命運共同體,成為相關部門的工作重心和難點。第一,要有破解雙二元結構的堅定信念,消除城市移民生活空間分異與隔離。政府要優化公共服務供給,實現本地居民與外來人口公共服務均等化,推進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體系均衡發展。培育區域支柱產業,聚合當地資源稟賦優勢,推動企業轉型升級,助力移民就業創業。第二,鄉土元素有能力繼續演繹和表達時代要義,這就需要弘揚鄉土文化,傳承鄉土情懷,對傳統鄉土的尊重視為一種文化自覺。鄉土之愛的含義不僅是親親之愛和路人之愛,更是社會之愛和人類之愛。所以要尊重傳統文化,善于挖掘中華文化和鄉土文化的優秀成分,發揚團結和睦、積極向上和自強不息的鄉土精神。對凝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然發揮積極作用。
[責任編輯: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