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不是說好了不見不散嗎?”
“如果我一直不來呢?”
兩個人相視一笑。久別之后的生疏也在這一笑中消散。
她比約定的晚了一節課的時間。她坐到他對面,把手機調整為靜音,放在右手邊。
“點菜?”她拿過菜譜,翻看著。
這是一間川菜館,在商業街的盡頭,像是熱鬧的尾聲,既沒有陋巷里的僻靜,也沒有高潮時的喧囂。
樓上只有兩桌客人。一桌在包間,門開著一道縫隙,不時有煙草的味道和吵嚷笑鬧聲擠出來。另一桌便是她和他,在鄰窗的卡座。
“服務員,起菜。”他朗聲喊道,“水煮魚。熗蓮白。麻婆豆腐。回鍋肉。你看還有想吃的么?”
水煮魚——他還記得,她心念一動。在一起時她的胃口是真好,吃什么都香,對川菜更是情有獨鐘,尤愛水煮魚,一個人能吃下一盆。那時候她活得肆無忌憚——那時候大家都活得熱氣騰騰,好像人人手里都攥著一把刻刀,能把世界雕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她合上菜譜,推到桌角,笑著搖了搖頭:“太多了。吃不完。”
“慢慢吃。”
包間里傳出參差不齊的歌聲:“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你……”歌聲未止,一個尖銳的男聲跳出來,亢奮地喊道:“誰!誰!誰!誰安慰了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她躲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菜很快端上來。他用筷子啟開兩瓶啤酒,說:“老規矩?”
“我現在酒量不行。”她說。
“有人肯替你喝就算是你喝的。”他說。
這也是當年的老規矩。當年——十年前,大學里,要好的幾個人聚會,不管是AA制還是哪個人請客,啤酒都是均分。喝不了可以找人幫忙,只要有人肯替自己喝,都不算違規。
她低頭看了看桌布。墨綠色的桌布壓在玻璃板下,直垂到地面。她悄悄把腳伸到桌布里,蓋住腳踝。然后輕輕抬腳,把束縛了一天的雙腳從鞋子里解放出來。左腳跟蹬著鞋骨,右腳尖挑著鞋子在桌布底下搖擺。
“你怎么會來丹東?”
他端起酒瓶子,和她的酒杯碰一下,說:“偶然。”
“你昨天在電話里說,在師范學院教書。”
他看著眼前的她,有瞬間的恍惚。說好不再相見——誓言也好,賭氣也罷,竟真的一次也沒見,連偶遇都沒有。此刻面對面坐著,親切,也陌生。她今天的穿著很講究,一件黑色的真絲連衣裙,雞心領開得很低,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頭發像是舒緩的黑色波浪傾瀉在肩頭。
記憶里的她,說話的聲音總是慢而柔,性情卻有幾分男子氣。一年四季穿著休閑裝或者運動服,即便是夏天,也很少穿裙子,總是一條大短褲、一件T恤。某一年的夏天,他逗她,說你怎么總是穿同一件T恤?她立刻仰起臉,認真而急切地說,我天天洗的。
“喂——你?”她臉色有些緋紅,抬手擋在脖頸間,食指玩弄著頸間的珍珠項鏈。
他想了想,是了,她的聲音和從前不一樣,語速還是慢,可是聲音不再是柔,而是有了克制和做作的堅硬。
“我穿得不得體么?”
“不是。是太得體了。”
她輕笑一聲,道:“人都是先在形式上和環境達成一致。”
當一個人準備進入一種領域,或者躋身一種環境時,總是先從形象上改變自己。因為外在的表現是最直觀也是最簡潔的方式。至于思想和內心,誰看得見呢?
他說了句什么,卻被包間里沖出的聲浪掀翻淹沒。
“你說什么?”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包間里的叫喊聲興奮而夸張。一個女人跑了出來,邊跑邊整理衣服。兩個男人追出來,扯著她的裙子叫她回去:“今天不親一個肯定過不了關。老原都承認,當年暗戀你暗戀得不像樣,你眼皮都不夾他一下。今天說什么你得把這個情債給還了。”女人連連擺手,半推半就地回到包間里。
不知不覺喝了四五瓶。菜卻沒怎么動。他喊來服務員,又點了盤鹽水花生米。不知什么時候樓上若有若無地飄蕩著音樂,她側著耳朵用力聽,終于聽清楚一句:愛我你怕了嗎。
“你剛才問我怎么來丹東?”他對著酒瓶子喝了一大口酒。
“嗯。”
“我從出生到上學直到工作,都是在鄭州。沒到過別的地方。”
“噢。”
“工作幾年沒什么意思,我又去讀了個研。陰差陽錯的,這邊師范學院招聘,就過來了。”
他隱了細節,也隱去了搖擺的軌跡。過往的人生,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像是命運之手用力擲下的彈力球,激情的蹦跳之后,速度和高度依著慣性遞減,向左還是向右,由不得他。他并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在師范學院里教書,他只說他在師范學院,但是他無心去糾正她。
“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
“沒什么。”
她把玩著手里的玻璃杯。杯口有一抹口紅印子,像是一滴干透了的血漬。為什么想到的是血漬而不是別的什么?她在心里問了自己一句。心口竟然抽緊似的疼了一下,她伸出手一下一下涂抹著口紅印子,沒有抹掉,卻抹成一道細長的劃痕。相愛的時候愛得純粹,分手時分得也純粹,沒有多余的借口,都為著自己最好的前程做了最優的選擇。愛情又不是事業,值得賭上一輩子。
“李仙女,記得嗎?”她問。
“嗯。”
“死了——車禍。”
他吃驚地看著她。她仰起脖子,狠狠地喝一口酒。
“臉上連個雀斑都容不下,非要去美容院點去。結果,車禍。撞得沒有人形。”她輕笑一聲。他還沒來得及分辨是嘲諷還是無奈,她的笑聲便被包間里更大的笑聲擠得不見蹤跡。
一個發福的中年男子臉上掛著通紅的笑意,扶著門框,高聲喊叫服務員再上一箱啤酒。轉身時,泛著酒意的眼光在他倆臉上掃過。
他抬手在空中揮了一下。
“什么?”她問。
“沒什么。”他說。
她的腳藏在桌布下面,挑著鞋子一下一下地晃。
兩個人撿起李仙女的話題往下說,不由得驚覺時光的短暫與漫長。十年時間竟演繹了一輩子可能的所有變故。當年愛得死去活來的兩個人,如今卻為了離開對方而鬧上法庭。成天泡在化學實驗室里的學癡,因為制販冰毒判了死刑。安靜得像是不存在的一個女生,如今卻是網絡紅人,話多得像是開閘的洪水,隨便一個什么事情都能刺激到她的荷爾蒙……每一個人的生活和現狀,都在他們的預期和想象之外。
“說說你吧。這些年。”他說。
“我——”她有了醉意,右腳尖挑著的鞋子不知怎么掉了。她的腳在桌布里探索著找鞋,沒找到,卻碰到他的腳。
“我一個人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拼了命地往前走。”她抬起右腿,搭在左腿上,沒搭住,順著絲襪滑下來。
“走累了就歇歇。”他說。
“不能歇。人家都在走。有的在跑。”
他握住她的手,“你現在不是挺好。”
她輕輕撓著他的手心,問:“好的標準是什么?”
“在機關就是熬年頭。如果沒有意外,熬個正科什么的。運氣好些,熬個副局副處,也不是不可能。”
“沒有意外?全他媽的是意外。”她已經喝了第七瓶,中間去了兩次洗手間,步履有些晃,他起身去扶,被她推開。再想去時,腳空空地懸在桌布下,鞋不知落在哪兒。只好忍著。終于忍不住,伸出手來說:“我要去洗手間。”
他在桌布下找到她的鞋,給她穿上。洗手間在樓下,他走在前面,拽著她的手,她幾乎趴在他的背上。樓下已經沒有客人,廚師和服務員坐在門口閑聊天。他清晰地聽到她在衛生間里解手的聲音。
他依然走在她前面,拉著她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回到卡座上。
“我想吃醪糟湯圓。”
“好。”
“我想吃川味涼粉。”
“好。”
“我想吃夫妻肺片。”
“好。”
“我說什么你都說好。”
“只要你開心。”
“那——我想聽你唱豫劇。”
“唱什么?”
“林沖夜奔。”
“好。”
“唱呀——”
他清了清嗓子,說:“不行。男怕夜奔。”
她笑了,她抬手撩了撩眼前的頭發,聲音里的克制和堅硬被輕柔的媚態取代了:“女怕什么?”
“思凡。”
“我就在凡塵里呢。”她伸過手去,說:“你聞聞,一身煙塵味兒。”
包間里的人已經散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男一女。女人是之前跑出來的那個,豐腴的身子壓在旁邊男人的身上。男人瘦高個,很體面的樣子。等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她看到男人的手伸在女人套裙后腰里。
服務員第三次上來問還需要什么,兩個人都覺得該走了。
“我送你。”他說。
“不用。我自己能走。”
“你怕我給你送丟了?”
“不是——我相信你。”
“憑什么相信我?”
她站起身,抻平裙子。腹部的地方有一些折痕,皺紋似的怎么也弄不平。
“總得相信點什么。”
走出飯店,一股熱浪撲來。她捂著嘴,怕自己吐出來,那樣會很丟人。剛才在衛生間里已經吐了兩次,感覺胃里舒服些,現在被熱風一吹,又開始惡心。
“我幫你打個出租。”
“我坐公交。”
“出租車快。”
“我不趕時間。吃多了,消化消化。”
他陪著她往車站走,過一個路口時,好像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頭看了看,沒看到熟悉的人。
“不能回頭。”她挽著他的胳膊,盡量保持步態平衡,“回頭會死第二次。”
“什么死第二次?”
“回頭的是俄耳浦斯。死的是歐律狄刻。所以,你不能回頭,我會死。”
“我可以幫你喝。”
“什么?”
“酒。上學的時候,不都是我幫你喝的么?”
“我欺負你。”
“我知道。”
“你為什么對我好?”
“不為什么。”
“你是笨蛋。”
“我一直都不怎么聰明。”
“我想醉。”她說,說完站住,沖著他笑,笑得他只想把她攬在懷里,使勁揉搓。
他拽著她拐進街邊的樓群,剛一走到樓房的暗影里,便噙住她的嘴。像是要把她吸進肚子里似的,拼了命地親她。她越掙扎他越使勁兒用雙臂箍著她。突然,她咬了他一口,咬在下唇。一股淡淡血腥彌漫在她的唇齒間。她愣了一下,旋即回應著他的吻。比他更狂熱,更野蠻。
夜色包裹著兩個人,慢慢平息著身體內的熱浪。
她抬腕看看手表,說:“來不及了。”
他拉著她走出樓影,站在路邊攔出租車,她抓過他的手,緊緊攥著,眼睛里閃著光。
他又看到他熟悉的那個她了。
“最后一班車還有七分鐘。我們倆快走。”
“快走還不如跑。”
“那就跑。”
他低頭看看她的腳。
她脫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拎著裙子,手包夾在腋下。
“跑!”她說。
“行嗎?”他猶豫。
“行。我是林沖。夜奔。你要怕,你就在這里看著我跑,然后,你,思凡。”她晃著鞋,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他奪過她手里的鞋,拉著她的手。她右手拎著裙子,左手緊緊攥著他的手。一個眼神過去,兩個人一起飛奔起來。
地磚溫熱。是正午的陽光還沒散盡。
她大聲地笑著,不時淘氣地跳起來。他跟著她,看她卷曲的頭發飛揚在夜色里。裙擺有些窄,她的步子邁不大,細碎的步子像是舞臺上的花旦在走臺步。
上了車,剛坐下,車便啟動,緩緩駛進夜色。
她看著窗外,看到他在向她揮手。她擺擺手,示意他走。他指指手機,又沖她搖了搖自己的手機。
是他發來的短信:心疼你。晚安。好夢。
她握著手機,瞬間熱淚盈眶,好像整個人和整個心都被這七個字洗劫一空。
她打開窗戶,風吹進來,一口酒涌上來。她緊閉著嘴。狠狠地咽下去。任憑眼淚一直流。
再有兩站就到家了。
她擦了擦臉,沒有擦到眼淚。眼淚早被風吹干了。她刪除了手機里的短信。又在聯系人一欄里找到他的名字,稍一猶豫,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林沖夜奔,奔向水泊梁山。到頭來,還不是歸順招安。
終歸是要在這凡塵里畫圈子。
作者簡介>>>>
賈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協第九屆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兒童文學《阿滿》、短篇小說集《我的同桌叫太陽》。曾獲冰心兒童文學獎、“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特等獎、《兒童文學》金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多篇作品被收入《兒童文學選刊》《中國少年文摘》《青年文摘》《讀者》等選刊及各種年選本。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