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衛工老魏

水玉蘭

一

我住的小區與公園隔著一條馬路，一有空閑，我就帶上相機去公園拍鳥。一來二去，結識了那里的環衛工老魏。老魏大嗓門，愛笑，喜歡跟人打招呼，用我們家鄉話來說，有點兒自來熟。到公園來散步的人，看見老魏，都喜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侃幾句。老魏一笑起來，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咧開的嘴巴露出掉了兩顆門牙的豁口，人看上去友善又滑稽。有人問老魏，今年有六十多歲了吧？老魏立馬收了笑容，極嚴肅地說：“啥？你說啥？我五十歲剛出頭呢。”表情多少帶著些不樂意。確實，這年頭，男的、女的，丑的、俊的，誰愿意被人說老了呢？再說了，做一名環衛工，也是有年齡限制的。身邊一起閑聊的人，看見一向好脾氣的老魏急眼了，趕忙打圓場，是啊，老魏的兒子還沒結婚呢，年齡能大到哪去。

聽老魏說，他家里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出嫁早，如今一家四口帶著婆婆在上海打工，極少回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老魏感嘆著。老魏還有一個兒子，是老魏的驕傲，中國科技大學碩士畢業后，應聘到北京一家外資企業工作。老魏每次跟人聊起兒子，表情明顯豐富起來，眼睛瞇得更細了，嗓門也比平時高了許多，隔著老遠就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有人好奇地問老魏，你兒子一年到頭給你寄多少錢啊？老魏擺擺手：“不需要，不需要的，我這年齡，還沒到要兒子養活的地步，只要他出息，比啥都好，比啥都好啊……”“是啊，是啊。”聊天的人跟著附和。

春天來了，來公園遛彎兒的人越發多了。我們發現老魏似乎也被這桃紅柳綠的季節感染了。掃地沒了平時認真仔細的勁頭，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常常掃不幾下，就手搭涼棚四處眺望起來。尤其掃到假山邊的六角亭子，一準兒要停下來，手拄著掃把，盯著紅柱子上的“尋狗啟事”瞅很長時間。

一次，我打他身邊經過，看到老魏又在盯“尋狗啟事”看，嘴里自言自語著：“敗家子啊，什么狗，值一萬塊錢？也不知對自己的老娘是不是這么舍得哦。”我趕著拍夕陽，沒有理會他。老魏這個人就這點好，你愿意跟他說話，他高興；不愿意理會他，當他是空氣，他也不會生氣。

公園的東南邊，是很大一片開闊的草坪，連著兩條桂花掩映的青石路，都屬老魏負責的轄區。

每天傍晚時分，草坪上來的人最是多，有空手來遛彎兒的，也有來遛娃的，還有來遛狗的……

自從公園的亭子貼了“尋狗啟事”，大家發現老魏時常過了下班點兒了還穿著“黃馬褂”在公園里四處轉悠。有心人猜老魏這個點兒不下班，一準兒是在留意那只丟失的博美犬，想發一筆“狗難財”。跟我住一個小區的表姐跟我說，有一次看到老魏在亭子前，瞇縫著眼，在一張煙盒上，認真地記“尋狗啟事”上的電話號碼。

而且，老魏似乎對草坪上出現的各種寵物狗都有了興趣。一個老太太和一條黑色的德國邊牧犬引起了老魏的關注。老魏跟老孫解釋，之所以一眼認出老太太牽著的是德國邊牧犬，是因為在北京工作的兒子，也養了一條這樣的狗，五千塊錢買的，兒子還給狗起了一個洋名。老魏拗不過口，干脆直呼畜生。老魏說，為這條狗啊，氣得兩個月沒跟兒子通話。等老魏火氣消了，憋不住，又給兒子打電話。兒子竟沒察覺到老魏這段時間在生氣，也沒察覺父子倆已經兩個多月沒通話了。這讓老魏一想起來，心里就不痛快。一條畜生養了不過半年時間，難不成，抵過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的爹娘？

老魏跟老孫都是來自安徽省長豐縣鄉下，老孫經常在公園撿垃圾，撿易拉罐、礦泉水瓶子，這要放在別的公園里的環衛工身上，是不被允許的，這等于在別人地盤上種莊稼。老魏知道老孫無兒無女孤苦一人，又有殘疾，加上又是老鄉，就很豪氣地對老孫說，以后再來公園，不用偷偷摸摸的，你盡管敞著臉來，我每個月多那三五十塊也是過日子，少那三五十塊也能把日子過了。老魏這么一說，把老孫感動得淚水嘩嘩地流。

這不，老孫隔不了兩三天，就要來公園撿垃圾，順便找老魏嘮嗑。人們經常在公園里，看見這兩個老頭靠著欄桿說話，有時候遠遠的，就能聽到他們傳來的笑聲。

二

一次，我在假山后面拍鳥，無意間聽到他們又在聊天。老魏說：“現在的寵物狗可不得了，寵得跟孫子似的。我在北京那十來天啊，每天快到兒子下班點，就看那畜生，人精似的，早早坐在門口墊子上等著了，聽到鑰匙轉動，就呼啦一頭撲上去，兒子就……”“就什么？”老孫問。“兒子把那畜生抱懷里，拿臉跟那畜生蹭來蹭去，嘴里還直喊兒子，也不嫌寒磣人。”老魏說著，忍不住對著草地呸了一口。“你說，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不正經娶媳婦給我抱孫子，卻給我養這么一個狗孫子。”“哈哈……”老孫笑得直用手抹眼淚。“那天，一直到吃飯，兒子才想起來問老伴去醫院的檢查結果，你說我心里是個啥滋味……要不是礙于老伴面子，怕惹她難過，我早跟這小子炸毛了。”老孫嘆息一聲：“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我是無兒無女無牽掛啊……”

我手拿相機蹲在假山后面，聽兩個老人相互嘆息著，卻不便站起來搭話。一抬頭，看見那位牽狗的老太太，正順著公園的綠色欄桿慢慢向草坪走來。老魏想必也看見了，只聽他“噓”了一聲，低頭對老孫說，“你看，你看，我跟你說的這位遛狗的老太太又來了，每天跟定了鬧鐘似的，準點來公園，走路低著頭，跟誰也不搭話，像藏著啥煩心事的樣子。”老孫順著老魏手指的方向，瞇縫著眼瞅了瞅，說：“我也瞧出這老太太，跟其他遛狗的人是不太一樣呢。你看看，草坪上那些遛狗的人，哪一個不是嘻嘻哈哈，只有她跟狗在一起，像兩截木頭樁子。”“是啊，你都看出來了……”老魏嘆口氣。一扭頭，看見從假山旁站起來的我，老魏嚇了一跳，嗓子眼干咳了兩聲。我也頗尷尬，揉揉腿，舉了舉相機，示意自己在攝影。老魏說：“對，對，我知道你是公園對面小區里的大姐，請問這牽狗的老太太是不是你們小區的？”我卻不敢肯定“是”或者“不是”，畢竟小區十幾棟樓，鄰里之間幾乎沒啥來往。但老魏的熱心腸，讓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整個夏天，我經常看見老魏穿著“黃馬褂”，站在公園綠色欄桿邊，四下里觀望，可能對“尋狗啟事”上丟失的那只博美犬還未死心，也可能是在暗暗觀察那位遛狗的老太太。

我散步的時候，曾近距離地觀察過老太太幾回，她總是在黃昏時出來遛狗，一成不變地圍著大草坪轉上兩圈，然后，找把椅子坐下來，把狗繩拴在椅腿上，一個人對著草坪默默發呆。

一次，老魏大概是發現了我也在偷偷打量老太太，便悄悄走到我跟前說：“你看，正常人哪有像她這樣整天愁眉苦臉的，現在電視上不是經常報道，得憂郁癥的人越來越多嗎？”“是抑郁癥。”“對，是抑郁癥。”老魏跟我說，這老太太好像打鄉下來的，因為有一次他家里臨時有事，提前下班，他看見老太太牽狗過馬路，那畜生不太聽話，司機一直按喇叭，嚇得她捏緊衣角，一動不敢動了。幸虧有個熱心的小姑娘帶著她一塊過的馬路。老魏還說，他想找個機會跟老太太嘮嘮嗑，寬慰寬慰她，好歹他比她早幾年進城。我對老魏的想法，給予了極大的贊賞。

又過了一周，老魏看見我，遠遠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垂頭喪氣地說，那老太太不太好搭話呢，有兩次，他故意掃到她腳邊，結果老太太別過臉去，神情顯得拘謹冷漠，老魏只好放棄搭話意圖。“您別介意，可能這老太太剛到一個陌生環境，對陌生人有些謹慎。”我安慰老魏。沒想到老魏笑著說：“也沒啥的，人在世上，誰沒遇到過煩心事，我這人啊，遇到煩心事就喜歡找人嘮嗑，嘮完，心里就舒坦了。”說完又呵呵笑了幾聲。我也跟著笑了。老魏這人之所以討人喜歡，一是因為熱心，二是天生的樂觀，誰不喜歡跟陽光的人在一起說話。“眼看國慶節快到了，你們單位說沒說，今年放幾天假啊？”老魏突然問，我說：“七天假，離國慶節還有大半個月呢。”老魏聽了，咧了咧嘴巴。我知道老魏想兒子了。

三

沒幾天，在公園再次遇見老魏，老魏坐在柳樹下托著腮發愣，像一個小學生在思考難題。我心里好笑，主動上前跟他打招呼。老魏站起來跟我說，他剛給兒子打電話，問兒子國慶節啥時到家。昨晚，他跟老伴合計了一晚上，等兒子這次回來，一定好好勸兒子去婚姻介紹所登記，無論想什么辦法，都得保證明年，最遲大后年，給他們老兩口帶個媳婦回來。老魏還在電話里跟兒子聊到了小狗。自從兒子養了狗，電話明顯少了，打電話的時間也縮短了，最讓老魏生氣的是通話過程，明顯感到兒子心不在焉。老魏在電話里勸兒子從工作角度考慮，還是把狗賣了，或者送朋友養也行。

兒子在電話里一直不吭氣。老魏急了，只好說，如果真舍不得，那就帶回來交給爸媽喂好了。老魏話剛出口，突然想起寵物狗只吃狗糧，幾百塊錢一個月的狗糧，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難不成去養活一條狗？老魏又趕忙加以否定，說這樣好了，等你國慶回來，爸媽再好好跟你商量商量，爸也懂，小狗雖說是畜生，但也有感情，咱得好好安置它。沒想到這時兒子開口了：“爸，這個國慶節我不打算回去了，等春節再回吧，反正你和媽都挺好的，家里也沒啥事，把小狗送到寵物店太遭罪了，上一次送去寵物店，接回來腿都在籠子里關瘸了。”兒子還一個勁兒埋怨老魏午休時間不該為這么小的事兒給他打電話。老魏說話的時候，嘴唇不停地哆嗦。我心里替老魏難過，卻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一再地說：“別生氣啦，跟自己的孩子犯不上生氣的，父子永遠是父子。”老魏嘆了口氣，默默拿起掃把，走了。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心里忍不住鄙視自己，好歹也算是搞寫作的人，關鍵時候，竟然找不出幾句正兒八經能寬慰人的話 。

午后的公園，除了偶爾的幾聲鳥鳴，顯得格外寂靜。

憋了一肚子火氣沒地方撒的老魏，把火氣發泄在青石板的小路上，用力掃起地上的落葉。老魏掃著掃著，迎面撞見遛狗的老太太急匆匆從小路走來。老魏奇怪老太太破天荒地在午后出現在公園里，又見她手上少了牽狗繩。便好奇地停下來問：“大妹子，你的狗呢？”老太太走得急，被老魏攔著一問，顯得有些慌張，結結巴巴地說：“一眨眼工夫，狗……狗就不見了。”老魏看著老太太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到尋狗啟事上的五位數酬金，覺得事態有點兒嚴重，忙問：“大妹子，你家小狗是不是在公園丟的？是剛才丟的嗎？你住的地方離公園遠不遠？小狗幾歲了，你別怕，一般小狗不是被人牽走的，都會記得回家的路……”老魏一連氣地問，“要不，我陪你去公園管理處，看能不能請巡邏的師傅開車繞公園轉一圈，幫著找一找。”

老太太一直攥著衣角，不說話，完全是一副蒙了的狀態。老魏急了，上前拉老太太。老太太突然甩一下胳膊，說，“不用你操心了，丟了，就丟了吧，丟了，說不定是好事呢。”說完，急匆匆地走了。老魏望著老太太的背影，拄著掃把，半天沒回過神來。

事后，老魏碰見我，一路小跑著迎上來，迫切地跟我聊起與老太太相遇的經過。老魏說，那天夜里，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子里整夜都在回想老太太說的話：“丟了，說不定是好事呢……” 直到天快亮他才打個盹。他說去年陪老伴在北京看病那會兒，自己也動過這個歪念頭，把小狗帶出去偷偷丟了，就說小狗跑丟了，可是……又怕兒子傷心難過。畢竟養了一段時間了，他也看出來，兒子對狗，比對他們老兩口還依戀……老魏說著說著，用手捂了下眼睛，又迅速拿開，望向樹梢。我心里替老魏難過，真想讓老魏把他兒子的電話號碼給我，讓我代替老魏狠狠教訓他一頓，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這么做，做了，只會讓父子之間產生更大的誤會。

國慶節前幾天，我跟朋友去公園的湖邊拍蘆葦，見到老魏一個人坐在湖邊巖石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發呆。我走上前招呼他，喊了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摸著后腦勺尷尬地笑了笑：“剛跟領導去請假了，被熊回來了，坐這里定定神，再去跟領導慢慢磨。”“兒子確定不回來了嗎？”他嘆了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看著他的表情，想安慰安慰他，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朋友在一邊不停地催：“夕陽快落下了，我們趕快去島上拍吧。”我被朋友拽著向前走，走幾步，忍不住回頭沖老魏喊：“魏師傅，國慶期間，公園游人劇增，您也得理解領導的難處，真想看兒子，您得找到充分的理由，我看今天還是別去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等明天再去……”“謝謝您，您快拍照去吧，我坐這里再好好想想。”老魏站起來沖我擺了擺手。

沒想到湖邊這一面，我竟再沒遇見過老魏了。掐指一算，這已經有大半年了。

如今去公園，我的腦海里不時還會浮現老魏露著豁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