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海蓮
逃遁
這是九十年后的一天
陽光懶散地落在他的臉上
滿臉的皺紋都鍍上了一層光亮
悄然中,他體內生長出歡愉
慢慢地,他走到窗前
摘下最后那個金黃的柿子
圓形的柿子,燃燒著
燙疼了他枯瘦的手指和掌心
他凝視著,凍結的視線
輕輕放在鼻息下,用力嗅
把它的氣味全部吸入肺里
吸入記憶里
望著光禿禿的樹
不再逃遁,逃到恐懼的思維內部
坦誠和接受,他說,并笑出了顫音
灌木叢
灌木叢舉著高大的國槐和銀杏
躲在他們的陰影里
一朵,兩朵,三朵,更多的粉色
花朵探出頭,滑動單薄的羽翼
煙塵總在五點之后抵達,叩門扉的手
拉回出走的門環,軀體里的園藝師
——反復修剪著空無的頑疾
回到花園的奧多夫,用更多的時間
和草木交談——少年的自己
正從暴風雨中趕來,懷里的圖案,海的顏色
熟悉的標牌下,整齊的隊伍
落滿灰塵的眼睛,在炙熱的街道延伸
春風忽至,野杜鵑迎面走來
鐵匠
爐火正旺,老鐵匠用力拉著風箱
最后一個徒弟走后,屋子總是太過冷清
墻角堆砌的廢鐵料,參差不齊
落滿灰塵,光束落在上面如展翅的蜻蜓
窗外明亮,白色的梨花飄過
他緩緩站起身,周圍的陰影迅速后退
風暴的中心,鐵塊正從它的棱角中走出
脫掉灰塵,銹跡,和生活的鹽漬
流程里的定數和變數,以時間單位滋長
從一種儀式滑向另一種儀式
——只有一個轉身的距離
萬物各有歸處
萬物各有歸處
像死亡和活著,像一只螞蟻
扛著一粒大米回家
鱷魚吞食了停下來的母羊
獵人收養了老虎的遺孤
大雁南飛,多瑙河在藍色的琴譜上
跳躍,蒙娜麗莎的微笑,達芬奇的密碼
復雜和簡單都被賦形
異軍迸發的量子力學,顛覆的雙縫
站在時間的節點,如同站在懸崖的邊緣
發現或是創造都渺如云煙
我們守望,在陽光的背面
喊回遺失的,又丟掉了更多
平衡,在寰宇的天平上
一動一靜,都是忽略不計的微塵
山谷的皺褶
站在峭壁邊,山谷的流水
以拍石的勇氣奔涌
渾厚的聲音,驚飛了樹梢上的藍鵲
周圍的風景讓我陷入沉默
外來的闖入者,被山谷的皺褶包圍
融入其中,以蟲蟻的姿態匍匐
深澗和巨石之下,草木的紋理在血脈里生長
內心的大雪融化,回流,時間交集處
藥草的香氣,在細節里彌漫
光從薄霧中穿行,魚兒逆流而上
回望半生舊路,昨日的自己
從虛幻的影子里走出
卸掉盔甲和面具,空出的位置
——綠色的焰火正旺
風影
落滿櫻花的廣場,除了落花
還有風,不大不小的風
剛好把一小簇落花裹挾在半空
藍色風衣的老人,伸手抓住兩瓣
萎頓的白,如同他的枯發
小心撫平,放進皺巴的空口袋
慢行,風影里的臺詞落滿灰塵
舊日的歌謠,尾音有著重金屬的光澤
灌木叢上走來走去的灰鴿
咕咕的叫聲,和老者的低吟重疊
人民廣場的春風總有自己的主見
一些花瓣跑到了行人的頭上,急駛的車窗上
沒有一句言語,投遞的標簽
有著足夠的數量,和明晰的走向
石頭的棱角
通往山頂的路望不到邊
西西弗斯重拾巨石,用力推動著
無數次循環,無數次開始
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生出了
銀色的翅膀,聽故事的人,飛過
山川湖泊,落在這座翻不過去的山上
汗水的河,流經沙石和花草
螢火蟲點燃燈籠,照亮夢的最深處
石頭的背面,棱角和砂礫不斷清空彼此
記憶的碎片在幻象里迷失
又在無數的歲月里
——重新凝聚,反復滾落的巨石
反復中,早已分不清肉身和石體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