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四扇屏

郭建國

望著窗外零散的雪花，畫家老程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那是他已故三個多月的愛妻，藏在雪花之中，飄飄蕩蕩，不能落地。

老程忽然想起一樁事，半年前陳總索求一幅山水四扇屏。老程因忙著給患乳腺癌的妻子治病，把陳總索畫這件事忘掉了。

想起承諾，老程瞬間有了創作沖動。他鋪紙、調墨、濕筆的同時，大腦急速構圖。老程作畫只打腹稿，只見起手處茅屋數間，幾棵松樹挺拔交錯。承接的山坡先上后下，拐角由一個木橋伸向對岸山谷。而后，一座大山彎轉而起，由平緩陡變奇絕。奇峰處探出一個平臺，老程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座涼亭。他換了一個兼毫小楷，在涼亭排椅上畫了一位女子，面龐朝外。老程又換了中楷，挨著涼亭，用濕筆點厾出一片似霧似云似山的虛景。老程勾、皴、擦、點、染，各種筆交替使用，每一筆心引手到。整個畫面大體完成之后，老程又拿起那支大筆，蘸鈦白色，兩支筆交叉敲擊，一場大雪飄落紙上。

老程端著茶杯審視，不時點點補補。待紙面徹底干透，老程開始題款鈐印。他題下杜甫的“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大女兒站在畫前沉默良久，說，爸，你這畫讓我讀出了我媽。老程看了女兒一眼，慢慢把畫收好，一時間竟無語凝噎。

轉年到了五一，老程為大女兒辦完了婚事。喜酒微醺的老程，晚上靜下心來，又想起四扇屏的事。他鋪開三尺生宣，用鎮尺壓住兩角。不大工夫，一座大山漸次成形，大山腳下是滾滾波濤。老程取出羊毫長鋒，蘸淡墨，在畫的上部兩座山峰之間，暈染出一輪明月。最后題款鈐印時，他略作停頓，題上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三日后，大女兒回門，在書齋中看到此畫，說，爸爸，今晚咱們到富春江邊散步去吧。父女倆來到江邊，散步的人流，與江水或順或逆。老程迎著江風，兩岸的燈光勾勒出大江的輪廓，一輪明月懸在半空。老程又吟出：“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看了一眼大女兒，輕嘆了一聲。大女兒深諳父親的心情，隨即吟出一句納蘭性德的詞“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父女倆駐足遠眺，此時一艘游輪駛過，鼎沸之聲隨波傳來。

“大畫家怎么今日雅興，夜游江堤？”

老程轉頭驚詫道：“原來是陳總啊，多日不見，幸會！”

二人寒暄時，大女兒向遠處慢慢走去。陳總告訴老程，他近期將要遷居國外了，希望盡快求得一幅山水四扇屏。老程略表歉意，現僅畫成“冬”“春”。陳總說，出國如遠游，更加思鄉念友。如果客廳中懸掛一幅家鄉的山水畫，每逢佳節可以觀畫如身臨。

第二天，老程總想著陳總的話，很快構思出一幅畫作。這幅畫以米芾的大混點為主要技法，拖泥帶水，水氣淋漓，煙雨蒙蒙。虛幻的遠山孤高靜默，一人獨立江堤之上，一條大船揚帆而去。老程落款時，題下劉長卿的“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

從東城到西橋區，坐公交只需半個多小時，老程將畫作送到了陳總家中。面對多年的老友，老程敘談起陳總對自己剛起步時的資助。陳總微笑著擺手，這份情全在這幅四扇屏里了。老程說，不是四扇屏，是三扇屏。陳總不解，想問個究竟。老程告辭時說，等你讀懂它，自然會明白。

一年以后，大女兒領著一位陌生女人給老程拿來一幅畫，說是陳總寄來的。老程放下茶盞，打開祥云圖案的長條形外包裝，一幅裝裱好的三尺山水映入眼簾。“呵呵，竟然是我多年前的舊作。”老程脫口而出。大女兒隨即讀出上面的題款：“蕭蕭遠樹流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

老程連忙招呼客人，大女兒介紹說她是陳總的表姐，也是獨居多年，日常琴棋書畫伴身。大女兒說，陳總捎話說，他讀懂了那幅“無秋”的四扇屏，這幅收藏多年的“別秋”完全可以補齊那三扇屏，可是他更愿意補齊你心中缺失那一扇屏。他說秋天失去的東西，在秋天還可以找回來。

這天下午，老程與陳總的表姐聊著書畫，由書畫聊到窗外的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