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你如果在他身后叫一聲“老王”,他會歡喜地拉著你半天不放,好像這世界只有他一個老王,好像人家叫他老王就是對他最高的獎賞。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家人也叫他老王,兒子或兒媳,“老王”兩個字順嘴就會溜出來。開始他接受這個稱呼并不那么自如,后來就慢慢習慣了。
“云丫,你也叫我老王。”他笑瞇瞇地說。
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夢見他。奇怪的是,影像總是模糊飄忽不定。我覺得,連我這種存了一百種想法的人,也不能想象他到底活成了什么樣。
王永利和王永全已經很多年不提他了。他們不提,我也不提。我不提不是不想提,是怕不合時宜。我有過教訓。父親走失后的某一天,王永利破天荒地把王永全一家招呼過來吃了頓團圓飯。這頓團圓飯,是父親夢寐以求的。父親總在老大身后嘀咕:把老二一家叫過來,吃個團圓飯吧。他滿面羞赧,像個明知是錯也非說不可的孩子。老大置若罔聞。在老二家,父親也這樣說,老二也置若罔聞。兩家沒啥大矛盾,就是彼此不親近。兩個媳婦與生俱來的斗雞眼,不可調和。母親活過了七十二歲生日,她每天像受難的耶穌一樣躺在床上。她的病我不忍細說,有一種痛叫生不如死,就是母親這樣。母親去世后,父親在兩個兒子家輪換住,一個月搬一次家。有一次他悄悄問我:我能一直住在王永全家嗎?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能。搬出老宅是王永利和張圣文兩口子的主意,為防父親搬回去,他們把房子賣了。他們是老大,家里的事他們說了算。他們給出的理由是,村里的空房越來越多,不會總有買主,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把王永全和劉厚英兩口子氣得不行,他們說老大兩口子沒安好心。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個月,父親去了鎮上的養老院,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他夾了鋪蓋自己走了去,去了就不回來。三個月以后,在一個午夜自行消失了。我隱隱覺得這是父親的陰謀,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屋里的一塊門板。大家都說,他是騎著門板飛走了。父親走失最初的那段時間,大家都覺得他早晚能回來。尤其到年節,院子里有響動,就有人跑出去看究竟。后來這種信心就殆盡了。他好不容易出去,大概不想回來了。我們都這樣想。即使他走時已經年過八旬,我們依然這樣想,從不想他已經不在了,或如何如何。也許就是因為父親暫時缺位,王永利才有了責任和擔當。王永全是鐵道兵,退伍以后在村委找了事做。為了這頓飯,我特意從塤城買了肉腸回家。新蒸的肉腸熱氣騰騰,一家人都愛吃,父親也愛吃。飯桌上容易觸景生情,我說,這一家只有雙星跟爺爺是一個屬相。雙星是王永利的兒子,上小學二年級。這話已經很委婉了,張圣文還是撂下了臉:“我們家的虎跟老爺子的虎是一回事嗎?他是啥年頭的虎,我們是啥年頭的虎,天壤之別!”這成語用得真對。我沉默了。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我受不了這個氛圍,起身出去了。后來張圣文跟我解釋,說她心里一直不好受。父親是從她家去的養老院,倒好像是他們故意把老爺子弄丟的。我一提,她就覺得是罪過。她花說柳說,我一直沒吭氣。
我對小深說:“如果有一天我從這個家里消失,你們誰也別去找我。”
“你消失不了。”他頭也不回地盯著電視,他是我兒子,那年上高一,“你又不屬虎。”
“這跟屬相沒關系。”
“咋沒關系。”熒屏一閃,他把電視關了,想是覺得我是在隱晦提醒他,“老虎才想回歸山林,耗子的任務是打洞。”
“啥意思?”
“沒啥意思。”
他起身離了座位,門簾一閃,在我面前消失了。
二
我經常隨處去漫游,一年消耗在路上的時間超過了我所有正經做事的時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正經,或不那么正經。這種感覺偷偷地、小心地不讓任何人知道。只要油箱加滿油,我的小腿就開始繃緊,一腳油門踩到底的沖動我得百般遏制。這種感覺過去沒有。十幾年前,我騎木蘭小摩托,再早蹬一輛鳳凰大鏈套,開始是轉周遭村莊,后來是轉周遭的城鎮。轉周遭城鎮的時候我喜歡在街頭的小飯館吃飯,隔窗看著某幾個人圍觀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那些啟事有些是我貼的,有些是別人貼的。每個后來者,都自覺不遮擋前人的招貼。所以,電線桿就像紙糊的。不注意電線桿,不知道丟了那樣多的人。也許他們早就自成了一個世界,過著不被打擾的生活。我經常這樣想。蹬車的時候會覺得很颯。春或秋的季節,有風又不是很大,空氣中有濃郁的栗花或節節草的氣味。我為啥對它們印象深刻呢?為啥要忽略山刺玫、野菊花、野百合、格桑花的氣味呢?是因為我曾在栗樹底下乘涼,坐在節節草上歇腳。那時我這樣想:我要是朵栗花就好了,我要是棵節節草就好了——兀自開花,兀自凋零,不為人知。我覺得,父親就是這樣想的。這種感覺后來越來越強烈。遭遇很陡的一個上坡然后再下坡,從坡上俯沖時脅下自然就生出了翅膀。我夢見身上長出了潔白的羽毛,摸上去像骨骼一樣潤滑光涼,從一棵樹梢飛到另一棵樹梢,只在須臾之間。鳥除了覓食沒有別的好想,談情說愛除外。我有一個很好的網友在新疆,那里的沙漠很吸引我。當然,沒有后來。我們不是鳥兒,飛不出固有的生活場域,估計他也這樣想。再后來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有駕駛本的人,然后又有了一輛二手車。開車的路上,看見哪里有老人聚堆我都過去坐一坐,從包里拿出父親的照片:“你們見過這個人嗎?”
“見過。”一個清瘦的老人說,“十幾年前的電線桿子上都是他的照片,電視里經常播尋找他的廣告。我記得他那張臉,眼睛像長在額頭上。”父親不過是有些吊眉吊眼,像上了裝的演員。也許他知道這副面孔不隨眾,我們兄妹三人都沒能遺傳。
其他老人也說見過。他們都坐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上,膝蓋抱在懷里,各色帽子遮住眉眼,只留出褐色的嘴唇和干癟的兩腮,像一組雕塑。
“你們喜歡遠走嗎?”
他們都搖頭。我就知道他們這輩子都不會丟。他們的兒女也不會滿世界去找。
“我認識你。”一個老人的脖子上顯眼地有塊白癜風,手背和胳膊也斑駁地呈耀眼的銀白色,“當年你就來過,也是在這里,跟我們聊了半天。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老王?”
電視臺的尋人廣告就是這樣播報的。當時他們也問起父親的全名,我說,他只記得自己叫老王,還有,他屬虎。
我惶惶地左右看了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失憶了。這個石壩底下,左手是一條下坡道,通往農田。路基下一米深的地方是一處房舍,我恍惚記起當年這家在給孩子辦滿月酒,是這位老人的孫子。
“您孫子多大了?”
“總有十多歲了。我記不清了。那年村里一共出生了六個孩子,只有他抽羊角風,沒有活下來。”
我一驚。
老人朝向天空呢喃:“老天收了我也好啊,可收的是一個孩子。”
“都是壽命。”清瘦的老人安慰說。
其他人一起點頭。
我站起了身。我原本是蹲在老人跟前的。我習慣一條腿蹲下去,另一條腿的膝蓋豎起來。我第一張照片就是這樣的造型,十二歲,是小學畢業的合影照,我在第一排。這一排只有我是這樣的蹲姿,英姿颯爽。這是父親說的。我的那些女同學都撇著兩條腿,做拉屎狀。我牢牢記住了這個詞,而且熱愛了很多年。
“十幾年前都找不到,現在根本不用找了。”長白癜風的老人說。為了表示輕飄,他特意扭了下頭,一副云淡風輕樣。
“該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清瘦的老人又說。
我驀然記起他十幾年前就是這樣說的。這話緩解了我內心不少焦慮。那時我經常整宿睡不好覺,人枯干得就像一把干柴。還不僅僅因為父親走失,有天我上班的中途回家取東西,發現鐘仁杰把一個女人帶回了家。大紅的高跟鞋放在玄關處,客廳卻空無一人。后來我離開了那座房子,而且再沒回去過。
“我今天打從這里路過。”站起來后我對那些老人笑笑,為自己的記性差不好意思,“你們多保重啊!”
過了臘月二十三,張圣文幾乎一天一個電話。有時我會故意讓電話打不通,她就打給彌落,“告訴她今年一定要回家過年,都多久沒回來了……啥也別買,家里啥也不缺。跟小深一起回來就行……要不,彌落你也來?”
我隔三岔五回家過年,彌落跟我回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不喜歡張圣文,當然,張圣文也不喜歡她。彌落是我撿來的半截孩子,只有不足一米的身高。有一段,她總在花店外的垃圾箱里翻找食物,偶爾也找到一朵花戴在頭上。那天我去丟垃圾,彌落把灑落在外的殘枝敗葉用手捧著收進了垃圾箱。
我把她帶到了鮮花店,在隔壁的飯店給她買了幾個熱騰騰的豬肉餡包子。我以為她神經有問題,或癡呆苶傻,但通過交談我發現她不是。她從河北的山里逃婚跑了出來,是在領結婚證的路上跑掉的。
家里是后娘,從她十三歲起就張羅把她嫁出去。有兩次都差點嫁成了,她裝傻,被人退了貨。男人娶她這樣的女人是為了繁衍后代,如果后代沒了指望,他們自然就灰心了。彌落對我說,她第一次去那人家里吃飯把一碗雞塊倒進了口袋里,說要帶回家去給后娘吃。另一回進人家里就翻柜子,看他們把錢藏在哪里。后娘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那兩戶人家不知道。后娘恨得要死。
“為啥不嫁?”
“他們都好大年齡,第一個是個瘸子,第二個是盲人。”
我從沒跟她形成雇傭關系,她是一點一點浸潤進來的。開始只在外邊找點事做,掃地,收垃圾,給顧客打簾子。幫客人搬花時也偶爾進到門里,但從不在店里多停留。后來就不行了,我缺幫手,而我找不到合適的人幫忙。那時小深剛上幼兒園,我每周必須出去兩天找父親。
“這一年這么快就過去了。”她嘆息著說,“明年你還要去找嗎?”
我站在那幅地圖前,這是她花一元從小販手里買來的,是省內地圖。每次我給她發工資,她都會買各種零碎裝飾到店里。她說老王肯定就在這個地圖的某個角落,化裝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跟我捉迷藏。我同意她的觀點。父親就是一個玩心盛大的人,一輩子都活得心不在焉。想到他也許在哪里撞見了我,卻破帽遮顏假裝不認識,我悲從中來后又莞爾一笑。跑過的地方我都用鉛筆畫上記號,看見那些遍布的蝌蚪在上面浮游,我就想宣告:這些地方我都走過。
“過了年再說吧。”我隱忍地說。
我把電話打給張姐,跟她預訂幾斤肉腸。她家的肉腸是手工制作,我們已經吃了幾十年。張姐說,節前的貨已經訂完了,只能等節后了。我說:“不行,你得想想辦法。”張姐家門前的電線桿我每年都去貼廣告,很多跑102國道的大貨車司機能看到。張姐說:“你話說得太晚了,做完這一批工人就放假了,畢竟人家也得過年。”“你想想辦法。”我懇求,“你比我有辦法。”“那好吧。”張姐終于松了口,她大概想到了我常年在路上奔波,有特殊用項,“我拆兌一下試試。”
節前的幾天都很忙,祭奠親人買束白菊花,成了越來越盛行的事。我也扎了一把,想順便去看母親。夏天,我帶了一束紫菊,插了幾棵在墳土上,萬沒想到的是,我秋天再去,那些紫菊都活了,開出了盛大的花朵,艷艷的,朝向我。那一瞬間淚水滂沱,覺得那些花都轉世了,在向我傳遞什么。
“那個人又來了。”彌落朝我努了下嘴,我沒有朝那里看。最近他來得有點勤,有時候買束花,有時什么也不買,只是這里那里看看。
彌落響亮地說:“鐘先生,這里有新來的小葵花和四季梅,您買一束回家過年吧!”
三
父親也許就在天上飛,跟著我的車。再早,跟著我的木蘭摩托或鳳凰大鏈套。風和天上的云彩知道我們有關聯。那扇門板已經糟朽了,被風雨侵蝕成了古銅色,有粉塵顆粒狀隨風落到我的眼瞼處,我能感覺出分量。
養老院是我的出發地。我把自行車或木蘭摩托放到門外,穿越長長的走廊找到116房間,那扇嶄新的木門吱嘎響,我從來不用邀請就自行推開。老崔腿腳不好,耳朵還背,他的床靠西墻,父親的床靠東墻。那里的被褥放了三個月,被清理了,但遲遲沒有新人搬進來。鄉下有養老需求的人很多,但能住進來的很少,所以這家養老院總是顯得寥落。每月千八百元對許多家庭也是沉重的負擔。老崔比父親小三歲,我跟他對話左右鄰居都聽得見。“老王沒回來。”他說,“他那腿腳該走到外國去了。”
“他不會去外國。”
“他說早晚有一天要去遠處。”
“他去不了外國。”
“他想去遠處。”
“您沒問他去遠處干啥?”
“他說去遠處唱大鼓,能掙不少錢。他盡說不著調的話。”
我心里黯淡了一下:“他有沒有提過我?”
“提了。”老崔說。
“咋能不提呢。”老崔又說。
“他跟您還說過啥?”我轉話題,不讓他為難。
“借那門板用一用,用完了會還回來。”
“他要門板干啥?”
“騎著走,輕快些。”
然后,老崔神秘地說:“他確實會飛,一眨眼的工夫他和門板就都不見了。”
“您記錯了。”我說,“我上次來您不是這樣說的,您沒說一眨眼。”
“他就是會飛,否則怎么出那道大鐵門?”
警察調取了監控錄像,確實看見了午夜一團模糊的影像從大鐵門的上方飛了出去。養老院的方院長認定那就是我的父親。門板背在了背上,就像脅下生出了翅膀。圖像放大再放大,漆黑的夜色中那不過是一團縹緲的物體,說是一團低空掠過的云彩也可以。
“有人看見過飛幾米高的云彩嗎?”方院長很激動。
我心里涌了一下,沒說站山巔上云彩都是在腳下飛的。
張圣文跟方院長打了一架。要說打架這件事,全家人加在一起也抵不過張圣文有戰斗力。她又哭又叫又鬧,說院方對老人監管不到位,大門形同虛設,居然能在午夜隨便出入,這哪里是養老院,分明是坑人院!老人雖然八十多歲,但身板像小伙子一樣壯實,這要有個三長兩短,簡直讓人沒法活!方院長急得口吐白沫,她把大鐵門關得嚴絲合縫給張圣文看,說晚上都上鎖,誰都休想鉆出去,老王走失是早有預謀,他今天不走明天也走,我們錯就錯在不該接收他。
“院里二十多位老人,沒有一個是自己來的。我一直也沒鬧明白,他有兒有女,身體又那樣好,為啥來養老院?”
張圣文愣了一下,氣焰自動熄滅了。這樣的事,鬧到哪里也是不了了之。最后張圣文跟院方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我不得而知,劉厚英也不知道。她跟張圣文的性格正好相反,在場面上從不多說話。
“你覺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會背著門板飛出去嗎?”我在王永全的耳邊小聲問。
王永全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責怪我不該把這話問出口。
“凡事都有可能。”我自嘲,想起了哪部電影中的這句經典臺詞。
那時正是春天,外面的柳葉鵝黃,柳絮會從隔斷墻上源源不斷飄進院子里,有蜜蜂在院里院外飛來飛去。那些老人只能在院子里巴巴地看一些搖動的樹梢,他們出不了那道鐵門。
“在哪里看還不都一樣。”方院長有時會跟我說起父親的執拗,“偏是他非要出去。實在沒辦法,在別人午睡的時候給他放一小會兒風,讓服務員跟著他沿著路的一側在街上走一個來回。他死活不回來。服務員威脅他,要是再不回去就不讓你回去了,你家走吧。”方院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我父親就怕讓他回家,“要是老人都像他那樣提要求,院方根本沒法滿足。我們一共才三個服務員,這是養老院,不是溜達院。”
“他那么喜歡到外邊去,為啥執意要來養老院呢?”方院長鏡片后的兩眼盯緊我,好像這本身就有玄機。
“他有病。他沒病的時候不這樣。”
最后一次來看父親,我陪他在院子里轉了轉。樓房后邊是一個大院落,有幾件簡單的健身器材,中間是盤成中國結的甬路,光滑而又平展,有時他們在這里搞智力游戲,看誰能用最短的時間從起點走到終點。父親不肯參與,他說他不喜歡這種小孩子的勾當。“一棵樹也沒有。”父親朝前后左右胡亂指,“栽一棵樹也好啊。”我問他吃得怎么樣,他不回答。我說給他帶來了肉腸和別的食物,食堂的飯菜不可口,就自己墊補一下。父親朝遠處望,吧唧一下嘴說:“栽一棵樹也好啊!”
“栽啥樹好?”
“栽啥樹都好。”
“家里院墻內外都是樹。”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要不,咱回家?”
父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你是誰?”潛臺詞是:為啥要跟我說這話?
我立時心虛了。那個屬于父親的院子已經屬于別人了。
“我是老王。”他忽而又高興了,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我屬虎。”
“我就知道你會買肉腸回來,你大哥這兩天又饞得站不住腳了。”張圣文這話是夸張,她喜歡說夸張的話。打開后備廂,肉腸原本裝在兩個袋子里,被張圣文一胡擼,就撿進了一個袋子。
“那個是給二哥的……”我后悔沒放在更隱蔽的地方,“今年話說晚了,人家都賣沒了,老板娘從親戚家拆兌出來幾斤……”我趕忙解釋。
“把他們叫過來,一起吃。”張圣文信誓旦旦。
我無奈地看著張圣文,她從不聽別人說什么。
“別嫌我嘴碎,長兄如父,老嫂比母。爹媽不在了,這個家我不操持誰操持?”
但王永全和劉厚英并沒有過來吃飯,他們說家里還有別的事。“一叫他們過來吃飯就磨嘰,推三擋四,世界上都找不出那么別扭的人!”他們也的確從不回請王永利和張圣文,從心底里不想有關聯。這就是真實的兄弟關系。從打劉厚英嫁過來,張圣文就滿腹牢騷,起初說她苶,配不上王永全,后來又說她奸,一肚子鬼算盤。其實我知道這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劉厚英剛嫁過來時,早餐她給人端屋里,像老媽子一樣。但有一樣,劉厚英永遠不吭氣說婆婆壞話。我就佩服劉厚英這樣的人,用我媽的話說,叫“吃得重擔得沉”,那意思有點像四兩能撥千斤。
所謂家務事就是這些雞毛蒜皮,日積月累攢到一塊兒,就是碗大的疙瘩。
“小深咋沒來?”
“他看店呢。”
“彌落呢?”
“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做生意哪在乎這一天半天,過年咋也該放幾天假。你要是有自己的家,我就不這樣操心了……還沒合適的?”
我吸了吸鼻子,空氣中一股子柴火味,也許是肉腸帶來的。我不想說我有車有店有孩兒,我不是沒家的人。但這話說出來會招致她更多的話,我只能閉嘴。
“男人家有那點事不算毛病,都啥時代了,別那么老封建。他想回來就讓他回來,不沖別人,沖小深。”
“呸。”我推開后門吐了口唾沫。
“老王家的人就是犟。”她提高了些聲音,“鐘仁杰有啥不好?人家掙得比你還多!”
“我沒掙到錢?”我說。
“把店扔給別人,掙多少也到不了你手里!”她恨鐵不成鋼的樣,“在這一點上,鐘仁杰比你強,人家兢兢業業,從不當甩手掌柜。”
“我沒當甩手掌柜。”
“你一年看幾天店?”她陡然提高了聲音。
活人怕念叨。鐘仁杰恰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給哥嫂拜年。他總是禮數周全。張圣文說:“我們都挺好,你也好吧?這一年也掙夠本了,快好好歇幾天,來年也好精神抖擻,更上一層樓……云丫在我這里呢,要不你們說說話?”
“夠個屁本。”我一掌推開了遞過來的手機。這兩年最難的是餐飲,一年有半年不開張。疫情時代遠沒有花店生意好,他也就能糊弄張圣文。張圣文忙不迭地說:“她現在有點不方便,咱們今天先到這兒,回頭再聯系……好好待小深,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老了誰也指望不上,還得是至親骨肉……”
王永利坐炕沿上,沉默的樣子越來越像父親,話說得卻越來越像張圣文。他說今年的肉腸沒去年的好吃,去年的不如前年的好吃。總之,一年不如一年。“肉腸還是那些配方,你們可能也吃膩了。”我耷著眼皮小聲說,“大嫂總說你們多么愛吃,其實除了父母,別人愛吃都是假的。”
“我就是比喻一下。”他不耐煩道,“鐘仁杰沒去店里找你?”
“我跟他沒關系了。”
“小深也是他的孩子。”
“小深跟他有關系,我跟他沒關系。”
“你這是什么話!”他惱了。
這些車轱轆話,每次見面都說。每次說氣氛都不好,他覺得,我不聽他的話就是不尊重他。這種想法他們夫妻互相影響,結果就是,彼此說話越來越不客氣,也越來越讓人焦慮和厭煩。張圣文端上來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那些盤碗都擺成了造型。她先拍照,發到短視頻平臺,嘰嘰嘎嘎笑得人頭皮發麻,弄完了才發現沒有倒紅酒。“瞧我這記性,沒酒不成席,這么好的飯菜咋能不喝兩口呢?”
她扭著身子去拿紅酒。我對王永利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到王永全家略坐了坐,我就開車出來了。劉厚英往我車里裝碗肉、咯吱盒、黏豆包。我一再說不要,她非裝不可。王永全袖著手站著,說:“你做生意沒空做飯……比媽的手藝不差。”我一下呆住了。我從小就跟王永全感情好,后來不開心也是因為父親。父親不愿意跟王永利住,賴在他家不走。我說:“你就不能行行好,遂了咱爸的意?”
他說:“這不是我的事,是張圣文的事。她同意嗎?”
我知道她不同意。她是一個把臉面看得比天都大的人。父親不去她家住,她死都不依。父親去她家住,她一天到晚沒個好臉色。這些我都能想象。所以我更愿意王永全看在父親病了的份上擔起這份責任。“不是你想養,是父親不愿意走。或者,你多養幾個月,養到父親想走的那一天,不行嗎?”
“不行。”他斬釘截鐵,他媳婦也斬釘截鐵。
我也想把父親接到城里來,可他不在我家住。“我有兩個兒子,哪有住閨女家的道理。”他這樣說,也這樣做。有一次,他來城里瞧病,我勉強留下了他。夜里兩點他就在客廳走遛遛,轉天一大早,樓下的就找上門來……
張圣文說:“父母在,你回家先看父母;父母不在,你得先來家看大哥。我們雖是平頭百姓,可歲數在這兒。”
王永全在村委做事,張圣文才有平頭百姓的自稱。話里話外夾槍帶棒,那樣一種難受能讓人地老天荒。
那個時候父親開始在兩家輪官馬,每次該去王永利家,他就像個孩子一樣往門后躲。民間有俗語“養兒不養倆,養倆輪官馬”就是指父親這種狀況。這種情景產生民諺,就知道“官馬”得嘗多少涼薄。
起因是,父親經常做有違常規的事。天氣冷了,他在屋里的地上用玉米骨頭攏火。剛把火點著,就被王永利發現了。“堂屋里有爐子,院子里有煤,咋不知道把火生在爐子里?”
父親可憐巴巴看著他的大兒子,清鼻涕從人中順流而下。他兩只大手張開來,想讓兒子摸摸手有多涼。沒人摸他的手,就像他聽不懂火應該生在爐膛里一樣。
他們先給房子找了買主,然后把父親搬離了老宅。父親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哭著說:“你媽還在里邊住著呢。”
“裝的。”王永利對我說。
“他拿錢去給兒子買房了。”王永全對我說,“他急等錢用。”
四
罕村離鎮政府三里地。這是過去的說法。因為調直了鄉村公路,現在好像比三里地要多些。路兩邊是整齊的麥田,小麥呈一片褐黃色。
高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只風箏。藍白格的羽翼優雅地舒展開,就像刻意留在對焦的鏡頭中。我撳下車窗望向它,沒有多么大的風,不知道它何以飛得那樣高。看不見絲線,看不見扯動絲線的人,它處在一種恣意的忘我里,既是炫耀,也是倨傲。
我把車停在路旁的柳樹下,車頭朝向西。這里是一個小鎮的建制,路南是中學、鄉政府、衛生院,路北是老供銷社、養老院和貿易貨棧。老供銷社曾經繁華,貿易貨棧打從建起就堆放垃圾,如今那些建筑徹底死了。之所以把供銷社加個“老”字,是因為我在這里上學時它就是座老建筑。磚瓦結構,有飛起的屋檐和雕刻的神獸,廊下黝黑的柱子有一摟粗。我的錢包里裝著散碎銀兩,經常挺著腰板在里面出入,同學們都知道我是有錢人。那些零錢就是父親給的。有一天,下課以后從校園跑出來,就看見父親在供銷社的臺階上坐著,就為了給我五元,讓我買好吃的。我買了一毛錢的山楂片,是為了化整為零,這樣鼓起來的錢包會讓人有信心。父親不當家,他手里難得有錢。只要手里有錢,他就會給我。后來我才知道這五元是他割草賺來的,手里沒焐熱,就給我送來了。那些零用錢讓我的少年時光充盈而歡愉,只是夾雜了很多母親對他的不滿。她罵父親往往捎上我,罵我也會捎上父親。我倆分別坐在前后門檻上,看上去根本不屬一個陣營。我小,但知道跟他同屬一個陣營是得不償失的事。因為我無論對他怎樣,他都會對我好。養老院的雙扇鐵門緊閉著,旁邊的白底黑字木牌脫了鉚釘,斜倚在水泥墻上。我給它扶了扶正,才過來敲大門。半天沒有聲響,我用力推了推,大門紋絲不動。
“你找誰?”有個騎車人從這里過,用腳劃著地停下車,跟我打招呼。
“方院長……還在這里工作嗎?”
“早不在了。”他說,“養老院都解散了。”
我知道養老院解散了。我上次來,這里就一個看門人。現在,連看門人也沒有了。
“養老院……為啥解散?”我問。
“沒人來養老,又老出意外事故……鄉下對這事兒還是缺乏認識,其實就是一個字:窮。”
他騎車飛也似的走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啥要停下說這幾句話。不知他說的意外事故指的是哪些。在我的意識中,當然包括父親飛走這回事。十幾年過去了,因為匪夷所思,還有人記得。“瞧,他們家的人,大兒子、二兒子、老閨女,一個一個都像老王。”其實我們長得一點不像他,這是在被人刻意強化身份標識。圍觀的人指指點點,好像我們真個與眾不同,下一刻也能飛走。“老王是個什么樣的人?腿腳出奇的快,只要門口有人出入,他都能像小賊一樣鉆出去,看門的都發現不了。”
這不是真的。
“他總想逃跑。有一次我發現他大步朝洼地里走,方院長帶人在后邊追,他走路的速度比騎車的速度還快。”
“他為啥住養老院?”
“擱不得唄。家里有兩兒一女,還讓老人住養老院。早起兩眼一睜看見的都是外人,甭說他受不了,擱我我也受不了。”
“他向往自由!”突然有個女孩兒尖聲說。
我渾身一震,循聲望去,幾個服務員站在廊下的柱子前,表情木然。我有些懷疑這聲音的來處,這聲音沒有驚擾任何人。我只想趕快離開這里,因為父親可能還沒走遠。
“世界這么大,你都去過哪兒?”父親坐我身邊這樣問,“人生不長,干點喜歡干的。”他說這話時唯恐母親聽到,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工廠上班有意思嗎?”
沒有哪句話讓母親喜歡。用母親的話說,他生來就是不著調的人,說不出著調的話,做不出著調的事。這一點特別隨祖上的根兒。從年輕到年老,他出走的次數真是數不勝數。就算出去趕大集,他也能在外晃悠一整天。我們家從來也不像別人家一樣,爹不回來不開飯,他在家里總顯得可有可無。他說話時的樣子尤其讓人警惕,我盯看了他一眼,擔心他會丟下母親不管。母親在床上躺著,形容枯槁。我說哪里都沒去過。能去哪里呢!我邊說得輕描淡寫,邊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猜度過去的事情在他腦子里留下多少印跡。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到處游蕩,窮游過很多地方。有次從敦煌回來,把最后幾枚硬幣丟進下水道,我幾個同學都這樣干。這些話題過去反復說起過,是他的記性越來越差了。
他一副懵懂樣,我就放心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廠上班,拴人,掙錢還少。孩子也小,鐘仁杰像天底下的某類男人一樣不靠譜,我有時回家訴委屈。“不用吊在一棵樹上。”他湊近了我,像在面授機宜,“世界上的路有千萬條,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你走過幾條?”我反問。“你不用在乎眼下好不好,要往長遠里看,天無絕人之路。”沒人重視他的話,他說的那些總顯得大而無當。直到有一天,工廠面對分流,母親讓我死也要留在工廠,父親嘆息著說:“人挪活樹挪死。人這一輩子,不能死炕頭埋炕腳。”
母親猛熊一樣撲上去,與他抓撓在一起。母親恨他這些旁逸斜出的想法,豈止不著調,簡直是害人。就是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我還是會感傷。明知道廠里沒有前途還要死守,所有人都覺得應該這樣。我第一次告訴自己,就聽父親這一回。
廠子搞了兩次減員增效,第三次就把自己搞死了。鐘仁杰串聯一幫工友搞進京訪,火車鳴了汽笛,卻久久沒有啟動。原來火車司機接到了指令,上訪者不下火車,他就不放下制動閘。
“都是我們連累了他。”母親有一天突然這樣說。她咳了一聲,氣若游絲:“否則他該走到天邊上了。”
“去天邊干啥?”
母親不回答我,徑自寥落地說:“下輩子,他愛干啥就讓他干啥吧。”
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風在巡視,從西到東。那兩扇斑駁的醬紫色鐵門威嚴地矗立,不容我越雷池。我沒有父親那樣的本領,能從高高的頂端一飛而過。我仰頭朝上看,那只風箏飛了過來,就在我頭頂的上空,翅膀一高一低地扇動。這回我看清了,是只蜻蜓。我心頭一凜,大聲招呼道:“喂!”風箏似乎有感應,翻了個身,朝我視線之外飄移。其實它沒飄多遠,只是從低空拉高了,似乎是要隱遁。身形豎了起來,除了那一點藍白格,我看不出它原來的形狀。我沿著路邊逆風走,踩著父親蹣跚的腳印。路上落滿了柳樹細碎的枝條,在腳下發出清脆的咔嚓聲。杏樹和碧桃都在冬眠,它們在春天依次燦爛,也依次落進過父親的眼里。我用父親的眼光看,就發現它們像小孩一樣會在風中跳舞。“真好看。”他發出的氣聲就在料峭的空氣里回漾,毛茸茸地摩擦我的耳輪。他病了以后膽子變小了,說話越來越愛虛著聲音,仿佛那些話都存在喉嚨里,需要母親反復喊,那些話才肯出來。“他就不像個屬虎的人!”我問屬虎的人什么樣,映出的卻是父親怯生生的臉:“張圣文又生氣了?”
“就是不長記性!”大概又犯了什么錯,張圣文在電話里氣得連哭帶嚷。每當父親犯了錯,她都會給我打電話,有一次居然因為父親從廁所出來一邊走一邊系褲子。
“我讓他系好褲子再出來,讓你說,這有什么不對嗎?”
五
十字路口是一道河堤,南北走向。母親就住在河套地里,只有一米見方的地方。這里是落荒地,村里人口不多,但一輩一輩的人埋下來,到處都顯得擁擠。下了河堤就是荒草甸子,比莊稼密實雄壯。它們都有齊胸高,雖說經過了一冬的西北風,枝葉殘落,但挺著堅硬的骨骼,愈發顯得精壯。我小心地分開它們,來到母親瘦小的房子前,那些菊花的殘骸還在,枯萎成了焦土色,像一張受難的臉。我撥開它們,把一束嶄新的白菊花放上去,那張臉立刻就轉圜了。
插了一炷香,小心地用凍土塊護衛住,不讓它歪斜。
香煙裊裊,我雙手合十閉上了眼。
“還疼嗎?”
“不疼了。這地方挺好的。”
這樣的話我每次來都問,每次都能聽到母親綿軟的回答。
可天氣冷,屋子的四壁都結了冰霜。這樣想,我就狠狠打了個哆嗦,恨不得把周圍的干草都披掛上去。很多老人不抗凍,對冬天的畏懼就像蛻了殼的蟬,根本沒有對春天的念想。太陽眩暈樣地乜斜著眼,像是喝多了酒,散發的光芒有限。我把棉外套裹緊了些,緩緩蹲下身去。“我去看他了。”我說。我每次去看老王都會來這里知會一聲。說去看不準確,其實就是想知道他回來沒有。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我進到養老院就直奔116房間,看門的都認識我。有時能碰到方院長,有時不會;有時能見到老崔,有時見不到。某一次,我還問了那幾個服務員:“老王失蹤那天,是你說他向往自由嗎?”她們都惶惶地搖頭,拒絕承認,好像我在那話里面包藏了禍心。靠東墻的床上曾經有張軍綠色的墊子,那是我買的,上面釘著許多褐色的菱形皮墊。那時我還騎大鏈套或小木蘭,從這里走是種執念。無數次想去了也白去,塤城離這里二十多公里,騎大鏈套至少得一個小時四十分鐘,騎木蘭也要一個小時,這些我都仔細統計過。放在一天里,這些時間都是白費,但最終還是要來。人的執念很可怕,我的執念就是來源于父親。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在牽引,出了塤城,就覺得只有向南一條路可走。耳邊呼呼生著風,風都鼓勵我朝南走。在罕村村頭再向西,面對一大片遼闊的莊稼地,穿過去,就是養老院。進到養老院有時說句話,有時啥也不說。說不說都沒啥大緊,都改變不了什么。我在里面穿行的速度比風還快,甚至心虛地怕見到方院長和老崔,以及那幾個服務員。我只想看那床鋪一眼,看父親是不是靠墻坐著。說來也怪,自打父親出走,那個床再沒安頓過別人。
“越來越沒年味了,你那個時候年節還有鞭炮響,今年王永利家連‘福字都沒貼。”我把一塊凍土抓到手里,一點一點捏碎。雞蛋大的土塊,只有中間顏色深些,那點潮氣毛茸茸,里面藏著一顆草籽,像黑暗中的老鼠眼睛。
“王永全家也沒貼。王永利有時自己寫春聯,上了年紀手就懶了,毛筆都該找不著了。”
“王永全懶得趕集,村委的事也忙,他們家除了掃房,年年也沒有節日氛圍。”
母親活著時不喜歡年過成這樣。“這哪像過日子人家!”她怒氣沖沖地說,臉黑得就像灶王爺。她這個婆婆當得艱難,無論她說什么,劉厚英金口不開,張圣文我行我素。偏她是喜好管事的,有一年,嫌人家門口素凈,到鎮上買了春聯。剛給王永利家貼上去,就被張圣文撕掉了。母親氣得坐街邊石頭上哭,給老二家買的春聯也沒去貼,后來不知所蹤。
“你管他們干啥呢。”父親像吃了苦瓜一樣咧著嘴,滿臉的無奈。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離母親幾步遠的地方勸她回家:“我們把年過熱鬧,不跟他們熱鬧一樣?”他低聲下氣地說服,身形也跟著向下一頓一頓,人都矮下了半截。母親掄兜失火地跳起來回家了。父親晚上開始糊紙燈籠,用鐵絲做框架,用木板做燈碗,里面栽上蠟燭,紅彤彤的滿院子輝煌。一條街的人都過來看稀奇,說這老房子就像龍宮一樣,說我媽披了一身紅光從屋子里出來,就像龍母。
也不知我媽滿不滿意。她出來進去沉著臉,看也不看那些燈籠,但那些燈籠一直掛到正月十五。
她心里滿意嘴里也不說。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您還記得嗎?有一年他讓窗欞開滿了蘿卜花。半截蘿卜用線繩吊著拴窗欞上,蘿卜依靠自身的養分長出長長的莖,關鍵是,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提前把蘿卜藏在了哪里。過年的時候吊在窗欞上,一夜開滿了小黃花。初一來拜年的擠了一屋子,外面冰天雪地,我們屋里就像春天,大家都說只有我們家才有過年的樣子。”
我不知母親的記憶里都有什么。如果按時下的觀點,她該是負面思維的人。幾乎沒聽她說起過高興的事,許是這一生受的苦太多了,養成了性格中偏狹的成分。這種性格讓她一生都不快樂。
“你快樂嗎?”父親有一回這樣問我。
我不知該搖頭還是該點頭。那時我剛認識鐘仁杰不久,每次回家他都陪我一起回來。母親和張圣文都歡天喜地。家里有老姑娘,永遠是她們的心頭大患。但不知怎么回事,我總是打不起精神。
“一個人也可以很快樂。”父親說得漫不經心。
我心里忽然一陣劇跳,似乎破解了什么密碼,又一轉念,似乎也沒什么密碼好破解。我像他一樣不合時宜罷了。我四周看了一眼,一只鳥落在離我不遠的草地上,東啄一下西啄一下,啄一下看我一眼。我甚至看見了它的小鼻孔,在寒氣中噴出些許暖意。我晃了一下手,把它轟走了。
“現在鬧疫情……哦,你那個時候只有雞才鬧疫情……”我想開個玩笑,卻被冷風噎了一下。想起七只母雞死在堂屋門口的情景,大人像吊喪,只有小孩子歡天喜地。家家飄著燉母雞的香味,那可真是好日子。“張圣文被憋得不行,疫情剛緩和就往城里跑,騎個電動小摩托,王永利也不管她。有一天被車刮了一下,險些出大事。”我想說她去找鐘仁杰,她進城沒別的事,就是找鐘仁杰,蹭他一頓飯,跟他說說閑話。想想還是算了。她活著,如果我不死,就不可能離婚。“我十五歲嫁過來,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不也熬過來了?”她們那代女人都講究熬,熬過來了,熬死了,都是生命本身。她不想這世界有許多路可走,這一點跟父親截然不同。我此刻才覺出那種不同的意義,天底下到處都是路的感覺,就是父親傳導給我的。
這里是河灣處,河里的冰發出脆裂聲。原來是有人在上邊走,冰上也是條路,通往河對岸。母親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天空灰白,雪似下不下。我使勁想父親那天在干什么,卻怎么也想不出。很多時候他太容易被忽略。他大個子,壯壯實實,卻總是被忽略。對,我曾在堂屋撞了他一下,那時正要抬母親往外走,我把沿路的椅子火速往一邊拉。手肘撞到他時,才注意到他有一張張皇的臉。
就一個鏡頭。
父親自打娶了母親,家里才成了過日子人家。這話讓我的耳朵起了繭子。聽多了,有時我會揣摩,初嫁過來的母親就像只小小鳥,她自己則形容就像只小雞子,腰都不敢伸。那時父親成年不著家,他就像個陌生人。他掙回錢來總是交給奶奶,一文都不剩。在他眼里,母親也是陌生人。后來情形改變是因為奶奶生病,或爺爺戒煙。爺爺抽了很多年大煙,抽得遠近聞名。奶奶好賭,手里有仨瓜倆棗就在家坐不住,這在三里五村也有名。又或者母親長了幾歲,有了勇氣和資本,敢在煙袋落下之前把腦袋撥楞開。但好日子沒有幾年,奶奶就得了噎嗝,吃不下東西,最后喝水都困難。“你不知道孩子沒人拉巴有多難……將來你生孩子,沒人管我管!”母親大剌剌地說。我以為她真能管,我生小深正好趕上王永全生二胎,她一副腸子就撲了過去,根本就忘了女兒也在坐月子這回事。“那個哭吧精日夜不停歇,根本離不開人。我每天睜眼閉眼都是他在哭,忙得根本沒閑工夫。”她解釋理由,從來不隱晦每得一個王姓孫子的喜悅。結果,她得了一溜孫子,一家三個。我很不理解她觀念中那種傳宗接代的感覺和意識,就像她扮演的是父親的角色。父親隔三岔五來看我,穿一件雪花呢大衣,走進病房先呵呵地笑,人家都以為他是老干部。我因為剖宮產,傷口遲遲不愈合。“誰讓你那么大歲數才結婚,三十多我都要抱孫子了。”這話說得沒錯,略微夸張些而已,事實是她抱孫子那年只四十一歲。“有啥好處呢?”我幽幽地懟了句。“總比你個光桿司令強。你老了小深才多大。”她振振有詞。誰都沒想到她走得那樣早,她總說自己應該能借些壽,因為姥爺三十歲就去世了。
……果真這樣嗎?
母親告訴我,她不想嫁給父親,是姥姥跟人合謀把她嫁了。姥姥獨自去相親,從北往南走,父親從南往北走,約到了叫王家淺的這個地方。這里出一種叫心里美的蘿卜,媒婆就是這村的,是父親的姑姑。姥姥盯著眼前這個白凈的高身量后生,他穿的長衫被風刮起來一角,露出一雙沿著雪白邊的新布鞋。姥姥心中的歡喜漾到臉上,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姥姥問他多大?他說二十歲。姥姥滿意地點點頭,只比女兒大五歲,不算大。身子有些弱,但才剛二十歲,還沒摔打出來呢。媒婆在一旁花言巧語,說娘家在罕村算一號,祖祖輩輩吃香喝辣。后來我媽用一句俗語形容:“有錢顧嘴,麻繩系腿。”意思就是顧頭不顧腚,奶奶愛賭,爺爺愛抽,三里五村找不出這樣的人家。但當時姥姥被名叫王大方的青年迷住了,不單應下親事,還應下了迎娶的日期。母親哭了三天,她十五歲,下邊有三個弟弟。母親說,這家里我走了誰干活兒?姥姥說,你走了才會有人來干活兒。姥姥是精明人,不單打女兒的主意,還打女兒婆家的主意。嫁女兒掙些聘禮,大秋忙月再把姑爺和親家公拐了來,這得幾全齊美!但凡事都有意外,希望多大失望多大。先是媒婆瞞了她,王家哪里算一號,就是個破落戶,吃了上頓沒下頓。然后是父親瞞了她,他不是二十歲,而是二十五歲。那就不是大五歲,而是大十歲。再有就是命運欺哄了她,等到大秋忙月,女兒不單拐不來姑爺,自己也分不開身回娘家。后來姥姥形容自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那時我都聽得懂人話了。每年正月初四,王永利騎車把姥姥接來,大家睡在一鋪大炕上,父親就在炕腳躺著,嘿嘿地樂。
如煙往事消散,大炕上歡聲笑語。姥姥跟父親談得來,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
“我以后不會再去養老院了,那里關門了。”想了想,我又說,“門板還回去也沒了用處,他不會再去那里了。”
六
我出來之前就打算好了,去養老院看一眼,是最后一眼,然后就死了這份心。其實這份心早死了,只是我讓它存了一線希望,就像一眼泉,只剩最后一滴水。有這一滴水,那泉就是潤的。“而眼下……”那里的情景我不忍說出來,母親已經擰緊了眉頭。每有不如意,她就把眉頭蹙成蒜疙瘩,讓人跟著心里緊張。年輕時的炮仗脾氣,到老了收斂了些。除了心底守著頑固,輕易不表露出來。但心里的話都明白地寫在臉上:“我就知道你不愿意來看我,如果不去養老院,你根本不會來。你們爺倆從來都是一條心。”母親促狹起來就像少女,她總是不失時機地表達對我的不滿。
“我有空就來看您。”我抽噎了一下,干澀地說。
這些年我跑得太累了,有時候騎著車都能做夢。夢中闖到了羊群里,睜眼看,它們果然把我包圍了,睜著濕潤的眼睛朝我咩咩地叫。我試著想說句話,卻發不出聲音。直到那些羊走遠,我才像還魂一樣喊出了聲。那些羊一只回頭的也沒有,仿佛它們只是我眼前的背景。鐘仁杰打從一開始就反對我滿世界跑。他說你不是找人,你就是想跑,你爸也這樣,你們一輩一輩地遺傳。這話一聽就是從張圣文嘴里流出來的。我心里“騰”地一跳,羞愧得無地自容。我問自己,你是這樣的嗎?我張口結舌。這個時候我特別像父親。羞愧,總是羞愧。工資七扣八扣,拿回來不夠孩子的奶粉錢。我從來不伸手跟他要錢。父親空手歸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端著飯碗蹲在灶坑旁,連飯桌都不敢面對。母親數落他,別人都能掙錢,你連個錢皮都掙不來,死廢物一個。我們知道母親說的是氣話,即使是氣話,父親也聽進去了。一家人都大咧咧吃飯,沒人注意父親的臉呈一種草木灰色。那天,父親把小豬賣丟了,是隊里的小豬。一個女人說,她男人在不遠處,錢在男人手里,她去拿,然后抱著小豬悠悠地走了,再沒回來。賣樹苗,人家掙錢他也沒掙著,人家一還價,他就露出底牌。出河工,人家都按時回家了,他過了幾天才回來,說去看看遠處的村莊什么樣,然后越走越遠。這樣那樣的事,總是發生在父親身上。他編的筐、織的席、編的簍都是要多丑有多丑,背出去我們都嫌丟人。但有一樣,他會唱大鼓。每有社員聚齊,就有人說:“老王,來一段!”
父親臉上都是笑,好像他一生就等著這一刻。他起身端站好,唱:
傾覆社稷力難禁
一力難扶枉傷心
可憐孝母忠君將
國破家亡玉石焚
都說這樣的段子不吉利,再換一段。父親又唱:
義振綱常秉精忠
老臣肝膽玉壺冰
錚錚鐵骨亡國恨
耿耿丹心照帝宮
還有人不滿意,說這是為封建王朝唱贊歌。父親只得又換了一段:
大廈將傾勢堪傷
天心何苦助賊強
英雄空有誅賊志
獨力難支枉斷腸
隊長走了過來,說,老王,你這些唱詞早過時了,就不會唱段革命的?父親用手掌抹了抹嘴,凝神聚力:
萬展紅旗迎風飄
凱歌陣陣入云霄
全國人民齊奮進
共產主義早來到
這下大家不鬧了,都靜下來聽。他唱大鼓的樣子認真到極致,仿佛面對的是臺下萬千觀眾。神情、身段、動作,都有章法。
逢到這個時候,聽眾里一個我們家的人也沒有。母親不愿聽,也影響到了王永利和王永全,仿佛這是個不名譽的事。真的,比看人家游街強不了多少。還有個說法,就像看耍猴的。這種印象日益深入,誰若提大鼓兩個字,就像被人掌了臉,我們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后來,他適應革命形勢,曾經自己編曲目,配合各種宣傳。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大干快上,男女平等,計劃生育,他捉個鉛筆頭寫節目。這樣的舉動在家里也不受待見,我曾經看他在雜物間寫,那里有個水泥柜,屋頂上都是蜘蛛網,空氣中是一股嗆鼻子的霉味。馬燈昏暗的燈光從他腦頂的墻上輻射下來,把他的臉照成了古銅色,臉上有一層神圣的光。但馬燈燒油,母親隔一會兒就喊一聲,岑寂的夜里都是母親關于節省的嘮叨。有一回,他從城里買了只鼓回家,訕笑著剛進家門,母親就驟然冷了臉,二話不說,找了把斧子把鼓劈了。
他是跟盲人大伯長大的,盲人就是唱大鼓書的。原本說好是過繼,可大伯在他十七歲那年去世了。我上初中時去同學家,同學的母親吃驚地說,你是罕村王大方的女兒?你爸扮上裝唱大鼓,好看又好聽,一點也不像干莊稼活的,真是糟蹋呀。
我沒看過父親扮上裝唱大鼓的樣子,這成了我此生最遺憾的事。我不是沒機會,是不敢看。至于為什么不敢,時至今日我仍想不明白。我在學校是宣傳隊隊員,排了一個演出叫《紅纓槍》。我至今都記得歌詞、曲調和動作,曾代表公社到城里匯演。“紅纓槍,五尺長,紅小兵,肩上扛……”那是一個大舞臺,我們的節目準備充分,就栽在了舞臺過大上。樂隊把過門拉完了,我們還在舞臺的一角,不敢往中間走。大禮堂一眼望不到邊,底下黑乎乎一片,全是人。每一個人都是一分壓力。樂隊又拉一遍前奏,我們仍在邊角打轉轉。情急之下老師沖上臺去,把排在第一的我提拎到了舞臺中央,身后的小伙伴才像羊屎豆一樣勉強跟了上來,但仍沒過半場。我們在臺上瘸著腿跳舞,覺得這樣就是在做舞蹈動作。臺下一陣一陣地哄笑,我們甚至聽不見胡琴聲,紅纓槍在空中啪啪地撞架,臺上亂成了一鍋粥。一個節目不知怎樣就演完了。從臺上下來,我就像踩在云朵上,褂子都汗濕了。剛回到觀眾席,就聽報幕員說,接下來是大鼓書:《計劃生育就是好》,創作表演者,王大方。“創作”兩個字尤為重要,報幕員特意加重了語氣。
也許就是受了報幕員的感染,場面立時安靜了。或者,是我的腦子安靜了,人變得又空洞又愚蠢,耳朵里都是被什么堵住了的嗚咽聲,根本聽不見別的。仿佛是,我剛才受了驚嚇,然后,更大的驚嚇又來了。在這之前我不知道會演還有父親,名字報出來,我就開始把腰彎成了弓,拼命往前排椅子底下扎。但仍覺得場內所有的目光都刺向我,他們都在不懷好意地笑。那樣一個強大的陣容,根本就不是我小小的年齡能夠承受的。我的心蜷縮成了一團,身體一會兒像抽筋一樣僵硬,一會兒像風吹落葉一樣發抖,脊背上的冷汗順脊溝流。那種沒臉見人的難堪,一輩子再沒經見過。空寂的禮堂突然響起了掌聲,有人在叫好,父親干凈的聲音抵達了禮堂的上空,形成了立體環繞。后邊有個老師模樣的人說:“人家不愧是老藝人,這嗓子太好了!”
有個同學尖聲說:“他是王云丫的爸!”
整個節目期間我再沒敢抬頭。我恨不得變成小雞子,把自己縮進雞蛋殼里。回來的路上老師說:“聽說你爸是東北鼓王,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形象,那臺風,那嗓音,救了整場演出,可惜你們都不隨他。”我的臉燒得厲害,覺得他是在變相批評我。今天演砸了,我作為排在第一的人,至少得負一半的責任。但“東北鼓王”這樣的稱呼我是第一次聽說,不管他是什么“王”,他首先是王大方,我父親。僅憑這一點,他就完蛋了。
我和父親之間形成了別扭局面。他每次把目光投向我,我都不自覺地閃避。他也許有和我交流的欲望,但我沒有,一點也沒有。想到在禮堂的一幕內心就卷曲,還特別怕父親問我:“你聽見我唱了嗎?我唱得怎么樣?”不問,我又疑心他在臺上看到了我弓著身子的樣子,這讓我心里越發難受,覺得自己像壞人,做了不名譽的事。有一天我媽不知想起了啥,問起我進城演出的情況,我回答得潦草而又不耐煩。我媽悄聲問:“你爸那天是不是也去了?”我平靜地說:“我出去解手了,沒看見他。”我很長時間才走出那件事的陰影,以后再不想提。父親自編的曲目講的是一戶人家重男輕女的故事,風趣幽默包袱不斷,中間有一段數板,其中有這樣幾句:
我今年二三十,
結婚整三年。
生了孩子兩個,
都是花木蘭。
這兩個孩子真讓人喜歡,
可就是有女沒有男。
生了二女不算完,
全家都把男孩兒盼。
為此我和愛人一商量,
再生他一胎試試看……
后來成了縣里的保留節目,在各種場合表演。
我結婚那年,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也想學一曲大鼓,問父親要一首鼓詞,他搖頭苦笑說不記得了。他扯扯嘴角,似乎有膽汁汩汩流出。那些傷痛和難堪大概成了他體內活的生物,他不愿去碰觸。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那場演出,他受歡迎和贊美,我是知道的,但我把這些信息貪污了,即便母親問起,我也沒說實話。時至今日我仍理不清自己何以至此,來自家人的傷害大概是傷害構成的主要成分。
“我還是會去找你。”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說。說來也怪,我話音未落,嗖地過來一陣風,就像在呼應我,就像父親騎著門板從我頭頂掠過。我驚懼地看著那股風的去處,發現它在一棵楊樹的樹梢停住了,那里掛著一個白色塑料袋。
裊裊香煙明明滅滅,特別像覷著的一只眼,與樹梢對視。等它燃盡了,我起身往停車的地方走,才想起給母親吃的肉腸忘在了車上。我每次來都會給母親帶一份,我不記得她還有什么別的癖好。她的一生,就是苦哈哈的一生,吃餿粥爛飯的一生。“若是給你爸帶,你一準忘不了。”她促狹的語調裹在風中,就像是十五歲未嫁人的年紀。但這不是真的。我記性越來越差,懷疑父親的病是不是已經傳給了我。
七
小雪在若隱若現地飄。路上人少車少,逢到這個時候,我就會產生錯覺。有人知道我此時奔在路上嗎?騎大鏈套或小木蘭的時候也是這樣,走到偏遠的地方,晨起晚歸,路上經常空無一人。我也要使很大的勁才會想起自己是誰,為啥來到這里。有時候,我甚至感謝父親給了我一個想當然的理由,因為我經常懷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鐘仁杰或張圣文的聲音會無緣無故地在空中響起:“她就是愛往外跑,跟老王一樣,遺傳。”我有些難過,已經不羞愧了,后來連難過也消失了。沒了父親,他們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人。那天走到了鄰縣,穿過一片小樹林,突然撞見了一大片花海。那是百十畝矢車菊,像火焰一樣跳蕩。我“啊”地發出了一聲叫,一屁股在壟背上跌坐了。我想,父親如果撞見這片花海也會這樣,把膝蓋摟到胸前,在花叢中狠狠打個瞌睡。鼻孔里都是花粉的香味,與蜜蜂的嗡嗡聲合到一處,簡直要把天靈蓋頂起。
短暫的令人眩暈的幸福經常突如其來,這都是父親送我的禮物。有一次,我在河岸邊遇到一個小姑娘,她瘸著腿吃力地往上走,小臉抹得花瓜一樣,看樣子是累壞了。我停下木蘭摩托把她抱了上來。她去河邊喝水了,腮幫子上都是喝水留下的污漬,村莊還在很遠的地方。“媽媽。”她在我懷里遲疑地喊了聲,然后又堅定地望著我,“媽媽!”
“你幾歲?”
“五歲?”
“叫啥名?”
“珍珍。”
“出來是找媽媽的?”
她用袖子抹眼睛,眼圈紅紅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盡是委屈。
我在村頭把珍珍交給了來找她的奶奶。珍珍抱著我的腿,說啥也不放我走。“媽媽,媽媽。”她喊。她奶奶說,這不是媽媽。珍珍努力仰頭看我的臉,遲疑地把手松開了。
“她媽媽死了。”她奶奶說,“這孩子是個實心眼,有人告訴她媽媽在遠處,我一不留神她就往外跑。”
我大致算了算珍珍的年齡,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應該接受了媽媽離去的現實。我不接受是因為事情不確定,父親除了記性差,走的時候一切都很好。
何況,他是騎著門板飛走的,說早晚有一天要還回來。
叮當一聲,有微信過來。“沙漠里的昆蟲”留了一片小紅點:嗨,虎年吉祥!
我賭你在開車。
又去找父親了?
我看見流浪的老人都要喊一聲,老王!有一回,我居然看見一位老人背著門板……
好吧,祝你們吉祥。
我謹守交通法規,沒有回復他,但心底漾了一下,鼻子就酸了。我認識他已經八年了,但沒見過面。有一次我問他沙漠里的昆蟲是什么。“是一種納米布沙漠甲蟲。”他說,“屬昆蟲綱,翅亞綱,鞘翅目。在干旱的沙漠中掌握了一種獨特的獲取水的方法,它們的翅膀上有一種超級親水紋理,同時還有一種超級防水凹槽,可以從外界的風中吸取水蒸氣。當親水區的水珠越聚越多時,就會沿弓形后背滾落到嘴中,使它們成為自給自足的甲蟲。”
“你也自給自足。”我說。
“所以我就是超級甲蟲。”他很得意,“你呢?”
“腹足綱,蝸牛科,軟體動物。”我說,“有觸角兩對,大的一對頂端有眼,分水生和陸生。我是水生。”
“為什么不是陸生?”
“總得有點技能呀。”我說。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做導游,后來注冊了自己的旅游公司。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他也僅知道我開花店,丟失了父親,每年要拿出許多時間在路上奔跑。我的昵稱是“水邊的蝸牛”。我們就是天地之間的兩個符號,能走得長遠,也許就源于從沒見過面。但感覺中他像親人,八年了,他看見流浪的老人還要過去詢問,源于我當年說過的一句話:“他也許會去新疆。”
“你為啥不來新疆尋找?”
“也許有一天會的。”
這個想法一直在,但一直停留在“想法”這個層面,不是缺少勇氣,是缺少動力。
有關父親的事,我從不對人說起,但“沙漠里的昆蟲”除外。很多個不眠之夜,他聽我講述有關父親的種種,那些傷痛和難堪,我只肯說給陌生人,然后聽他一聲喟嘆。他從來也不說“你別找了”“你找不到”這樣的話。王永利和王永全斷斷續續找了有一年,張圣文從打開始就說找不到,她覺得父親是離家出走。我其實同意她的看法,但我不能說我同意。離家出走也不是不找的理由。
“找啥找,早就不在了。”后來,王永全這樣說,王永利也這樣說。
他們的觀點也沒法反駁,但這仍然不是不找的理由。
小腿一緊,腳下的油門踩到了家。車子發出刺耳的轟鳴,就像豪橫的一聲嘯叫。紅燈有效阻止了我的任性行為,一腳剎車踩下去,我跟車子都劇烈地朝前傾了一下。
從罕村到塤城只用了二十幾分鐘。雪越下越大,路上逐漸變得白茫茫。在雪花的縫隙隱約能窺見世界的樣貌,它們都短暫地在視野間出現,又迅疾消失,就像我的車一樣,在別人的眼睛里也是一閃而過。世界就是這樣組成的,我們互不相干,但都是有機成分。我逐漸松弛了小腿,對撞進眼睛的第一棟高樓泛起溫情。它只有四層,外表包著白瓷磚,像一個方頭方腦的大面包,但對于年幼時的我,就是高樓大廈,我得把脖子仰到最大限度才能看到樓頂。父親背著我踏上一級一級臺階,在賣布的柜臺前停住了。“你喜歡哪個?”他歪著頭問我。那些戳起來的花布捆得很亮眼,它們擠擠挨挨地站在木格子里,等著我挑選。我都喜歡啊。這個,那個。我胡亂指了一通。父親說:“就要那個紅花的吧,四尺。”售貨員把紅花布放柜臺上,用手一扯,那布捆就自動翻滾,然后捏住一角,用木尺一下一下量。“好了,四尺?”父親遲疑了一下,又說,“四尺半吧。”
我永遠都記得售貨員刺啦刺啦撕布的聲音,紅的絨毛飛揚起來,像精靈在跳舞。撕下的紅花布用尺子抽打著對折好,被草紙包成個圓筒,用牛皮紙筋捆起來,結出小提籃一樣的麻花扣,倏地扔過來。他就喜歡看我穿花衣裳,兩眼能笑成太陽花。這是我第一次進城,一路枕在布捆上,在他的后背上一會兒睡一會兒醒。
“今天看的啥戲?”
“《謝瑤環》。”
“里面講的啥?”
“精忠報國。”
“對,謝瑤環也講精忠報國。”
他朝上顛了我一下,兩只手在我的屁股下勒緊了些。我那年大概有六歲,就那么心安理得趴在他背上,兩只腳隨意地耷拉著,兩只手繩子樣環住他的脖頸;看戲的時候則騎在他的肩膀上,人流涌動時,他用兩只胳膊肘做支架,護衛住我。我們一早出來看戲,我媽不同意。他訕笑著一個勁兒央求,說我們看看就回,看看就回。我媽別過臉去,終于禁不住他磨:“快去快回!”隊里有輛突突響著的拖拉機,上邊都是女人和孩子。他高大的身材坐車斗里很突兀,但臉上像蒙了光彩,都是遂了心愿的如意和滿足。我理解,不單自己能進城看戲,還能帶上我,他就是人生贏家。戲散場了,大家都往城外走,我們往城里走。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巷子又一個巷子,每個門樓他都仔細看。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愿意趴在他背上跟著。最后一站我們才走進百貨大樓,從大樓里出來的時候他說:“云丫穿上花襖會更漂亮,就像新疆小姑娘。”我便一心想我更漂亮的樣子,像墻上年畫里的女孩兒,腦后編著許多小辮子,跟一個騎毛驢的老爺爺,從遙遠的新疆去北京送雞蛋。“我沒看見雞蛋。”“都在褡褳里裝著,沒畫在畫上。”沒畫上他是咋知道的?我一直都想不通。那張年畫在我家東墻上貼了很多年,畫里畫外的內容都被我們琢磨遍了。騎驢的老頭兒和扎滿頭辮子的姑娘陪著我長到十多歲,后來不知去向。那天我們一直走到大半夜,一邊談論《謝瑤環》,一邊談論新疆的辮子姑娘。我始終記得那個叫來俊臣的人,后來被武則天斬首了。他怕我睡著了,就起勁找話說。戲里的故事我不感興趣,我對梳滿頭辮子的小姑娘感興趣。“新疆在哪里呢?”我迷糊著問。“新疆是世界上最遠的地方,比東北還遠。”他談起了年輕時在東北,角角落落都走遍了,結交了很多人,遇到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奇怪的是,他一句也沒談大鼓。我對東北不感興趣,我對新疆感興趣。后來我才知道比新疆更遠的地方還有很多,但父親不這樣看。“新疆在地球邊上,多走一步,就邁到地球的背面去了。我們將來爭取去那里。”他憧憬著說。我問去那里干啥。他說那是一個好地方,好地方都應該去看一看,才不枉活一回。
等一個紅燈時,雪花像在綻放一樣舞動出了情致。我回復“沙漠里的昆蟲”:“你的感覺真好,我的確在開車,而且,這里在下雪,每一朵雪花都很迷人。”
我沒說別的。
母親總說錢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明天家里沒鹽了,或者給王永利說個媳婦。可父親覺得凡是他花錢的地方,都是在刀刃上,哪怕給我買花衣裳。后來我才知道,買完紅花布他一分也沒剩,那是我媽讓他捎條絨布的錢,給一家人做鞋面子用。
“我又沒做別的用項。”父親為難地辯解,意思是他沒有亂花錢。
“這日子沒法過了。王大方,我跟你拼了!”講不通母親就動武,一頭撞過來時父親沒有防備,一下靠到了身后的門板上。燈火忽閃了一下,也被嚇了一跳。母親抖落開她以為是黑條絨的紅花布,用力摔在炕上,花布遮住了我的臉,一股子機器的油污味撲鼻,我趕緊團起來躲到了被子深處。母親的聲音像母狼在嘯叫,父親只是一味地說:“我忘了,我忘了。”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父母都是怎樣搭配的,我們家,那叫一言難盡。從打我記事起,印象深的就是母親扯著喉嚨叫。她活過的這幾十年,經常掰著指頭數,一條街,沒有比她更難的女人,沒有比她更苦的女人,沒有比她更窮的女人。母親的意思是,家底不行,父親又沒本事。母親痛說這些時,父親永遠不搭腔。你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仿佛母親說的這些與他沒有瓜葛。父親成親后三天就走了,他去東北趕場,那里有他大伯打下的基業。一個村一個村地唱大鼓,在哪個村唱,就吃住在哪個村。村里總會把最暖的炕、最干凈的被褥騰出來,安頓他。冰天雪地的日子,他是村里最受歡迎的人。
“他還差點被人招了女婿。村里有個財主,全家都迷他的大鼓,想把女兒許給他。我說,你在東北享福得了,回來干啥?”
“我家在這兒啊。”父親說得認真,讓你覺得他只認真理這一條線。
半年以后,父親回來時長了滿臉大胡子,母親不認識他,問他找誰。父親說:“你是不是書香?”父親也有點不認識母親,他覺得母親太過干瘦,比成親的時候更像孩子。他給母親買了件蔥心綠的旗袍,讓母親換上。結果母親燒火時蹲不下身,讓奶奶罵了一頓。
那旗袍只上身這一次,后來被耗子嗑了。母親說,耗子也喜歡漂亮衣物。
我覺得,那可能是父母之間最好的一段時光。父親不單能掙錢,還買禮物,幾十年后母親說給我聽,還藏不住笑意。嘴里說父親蠢,給莊戶女人買旗袍,讓村里人笑掉大牙。但話里話外透著那么一點別人不能企及的傲驕。我特別遺憾那旗袍沒有留下來,哪怕是被耗子嗑爛后的一塊布片呢。父親一輩子都是不合時宜的人。我感覺,他就在東北合適。返鄉時,把自己的東西寄存在某一處,有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去,然后他便從那家唱起。合作化以后村里不放他出去,母親就把他鎖屋里。他急得用腦袋撞墻,撞得眉骨開裂,血順著眼角往下淌。母親在外問:“你還走不走?”他如果說走,母親就堅決不開那把鎖。“我想拉屎了,我不走行了吧?”他沒擰過母親和這個時代,屈服了。他心不在焉也許就是那時坐下的病,但在歲月更迭中,他身體越來越壯碩,總以身體好著稱。
“你爸一輩子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母親的滿足有她自己的角度。在罕村,打老婆是家常便飯。氣性大的,有投河跳井的。大多數被打以后該干啥干啥,越挨打越起勁干活兒。前一分鐘還在號,后一分鐘遇見了人,抹把臉就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人都振振有詞。
父親在家總搶著干活兒,做飯,洗衣服,縫鞋補襪,都是別人家男人不干的活計。這些,他都干得比母親還好。可這些活計不算功勞,連母親的眼也不入。母親生氣的時候就大聲嚷:“咋不干點爺們兒該干的!”
八
千果花店就在鼓樓后邊的一條胡同邊上,這里叫柴家胡同。花店開在兩間老房子里,日間也要開燈照明。天空晦暗便顯得燈光溫暖,檐下吊著的兩只紅燈籠也添了情致。穿鼓樓而過,彌落一眼就看見了我的車。她跑出來指揮我把車靠墻根停下,拉開車門迫不及待地說:“你都知道了吧?”
“哦。”我說。
她的紅棉服敞著懷,露出了里邊白色的高領衫,人因焦灼而顯得緊巴。她的頭發總是自己照著鏡子剪,長短不齊。她的臉其實很耐看,長著精致的五官。可她總嫌自己矮:“臉再怎么好看人也是個殘廢。”她自暴自棄的樣。但我知道她偷偷買貴的化妝品,我假裝不知道。
進到店里,頓覺空空如也,那些裝切花的瓶瓶罐罐都空了,一枝玫瑰都不剩,一枝菊花都不剩。幾盆鎮店盆景也不見了蹤影。小葉紫檀、三角梅、黃楊木、五針松……墻角就剩幾棵發財樹和幾盆大葉子綠蘿,都一副蠢相。那盆小葉紫檀跟了我幾十年,是我從云南千辛萬苦帶回來的。我蹲下了身子,兩手托著腮,腦子里轟隆隆地響,心也跟著突突突地跳。我非常害怕那顆心會從胸腔里蹦出來,它經常活躍得有些過分,我得小心地把它攏在懷里。逢到這個時候,我的嘴唇就一點一點青紫,面目都跟著猙獰。彌落擔心地看著我,窘迫地說:“他說按標價走貨,回頭再結賬……我說盆景是鎮店用的,不出售。菊花不能用在飯店開業時,可小深說……”
簾子突然被掀開了,一個披著滿頭風雪的男孩子闖了進來:“有玫瑰嗎?”
我和彌落幾乎同時說:“賣沒了。”
男孩子朝里瞥了眼:“是不是要關張了?”
“不是。”我困難地站起了身,走過去解釋,“遇見了大客戶,今天給搬空了。”
“小深不讓我找你,他說他會自己跟你講……”彌落急于想把情況告訴我,惶惑地跟在我身后,把男孩子送了出去,“來的是輛皮卡,是他同學的車。若是鐘先生來,如果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豁出命去也不會讓他搬那些東西。”
我擺了擺手,不想聽這些。
我強制著不讓自己打擺子。看了眼手機,小深留了很多言。我在停車前看了一些。他說他搬過去住爸爸家了,那里離紫玫瑰飯莊近,可以幫些忙。“反正你那里也不需要我。”他賭氣似的說。過去叫飯店,現在叫飯莊,這就是上檔升級。趕在節前重新開業,年夜飯都訂滿了。小深說:“花從外邊買也是買,干脆都從千果花店搬過去,反正快過年了,你也不會有多少生意,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切花送給今晚來就餐的食客,我爸說,你跟彌落也來,大家熱鬧一下。”
后邊有簡短的一句話,是鐘仁杰的聲音:“來吧,吃個團圓飯!”
“我們去嗎?”彌落問。
“你說呢?”
“……我熬了紅棗山藥粥,過一會兒就好了。”
我在空曠的屋里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即便紫玫瑰飯莊開業也用不了這么多花。搬空這里是小深的主意,我了解他。我站到了那張省內地圖前,這能讓我驟然起伏的心臟減緩一下強度。它貼在北墻上,下邊是一個簡陋的小吧臺。記事本里有幾筆沒收回來的款子,眼下這筆最大的賬,卻不能記一筆,因為沒必要。地圖被我標得密密麻麻,從近到遠,從西到東。有時我從外面回來彌落會提醒:“還沒畫圈呢。”這些地名我越看越陌生,就好像沒從那里走過。我突然有些緊張,反復看,那個找媽媽的女孩,樹下坐著的老人,火焰似的矢車菊,路上撞見的一群羊……都在地圖上浮現,記憶逐漸清晰明朗。“你就應該阻止他。”我終于定了心神,“花店是我們的,不是小深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我。
“對,是我們的。”我堅定了些。
“你在也不一定能阻止。”她小聲咕噥。
“搶不過他就報警!”我突然拔高了聲音,嚇了彌落一跳。她孩子似的埋下了頭,長短不齊的頭發都從耳邊滑到了臉上。我一米六的身高,在她面前就像個巨人。就像被硌了一下,心突然就有些疼。命運就是這樣吊詭,它讓每個人都有痛點。活著成了一件隱忍的事,這沒奈何。小深的痛點是,他越來越覺得單親家庭對他是種傷害,尤其是,鐘仁杰的第三次婚姻瓦解,讓他看見了曙光。備考的那幾個月,他每天去飯店吃小灶,人是禁不住誘惑的,何況他還是個孩子。“你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們都有一個完整的家,不好嗎?”“你們不為我著想,也該為自己著想了。”小深的話越來越尖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有參與處理家庭事務的權利。我懶得跟他探討。他五歲的時候我跟鐘仁杰離婚,鐘仁杰并未參與到他的成長中來。小深對離婚有異議,也是最近兩年才有的事。他的執拗反映到這件事情上來,經常讓我沮喪。無論我說什么,只要不復婚,就都是錯的。這越來越成了標準。彌落說得對,我阻止不了小深,也不會阻止,說報警的話根本就是扯淡。除了眼睜睜看著他搬空千果花店我做不來任何事。彌落總是怕小深,生著法子討好他,可小深并不正眼看她。難道我就不怕小深嗎?就如此刻,我完全可以打通手機罵他一頓,讓他把東西怎么搬走的怎么送回來。但我不會那樣做,說穿了,也是不敢。我很清楚,我即使那樣做了也是枉然。除了加深與他的矛盾沒有任何益處。小深希望我去找鐘仁杰結賬,這才是根本。我寧可不要那些切花和盆景,也不會去找他。這也是根本。
小深的變化好像是從上高中開始的,不,上初中的時候已經有了端倪。“你能不能讓她走?”他第一次跟我說這話時眼神躲閃。我吃驚地問為什么。“她多難看啊!”他說。我說彌落好看。小深說:“外面的人都叫她冬瓜,說你們家有個冬瓜。”有一次,他跟彌落起爭執,小深說她人不人鬼不鬼,讓我拍了一巴掌。從小到大我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從上幼兒園她就開始接送你,親小姨都不能做那樣。”
“同學都以為她是親小姨,我的臉讓她丟盡了!”
我愕然,忽略了小深已經要面子這回事。他經常偷拿一枝玫瑰裝書包里,去送女同學。
那些個日子就在不遠處。騎大鏈套和小木蘭的日子,我總是說走就走,花店和孩子都扔給彌落。有時我能看見她接小深回來。夕陽的斜暉里,他們走在鼓樓北的國槐大街上,小手牽著小手。她比小深高不了多少,但成年人的體態總能吸引別人好奇的目光。有人還會調戲她,突然摸一把她的屁股。我從沒想過這對小深會構成傷害,意識到這一點,我心中充滿苦澀。小時候他跟彌落親,遇到事情先喊小姨然后再喊我。他跟彌落的感情隨年齡增長遞減,除了虛榮心,大概還有一些實際的算計。
“難怪這些年花店不賺錢,瞧你雇的那人。”
“她不是我雇的。”我說,“她是家里人。”
“你難道要養她一輩子?”
“不是我養她,是她在支撐花店。”
“你不好好做生意,天天跑外面干什么!”小深突然變得怒不可遏。
“你說我跑外面干什么?”我吃驚地看著他。
“你根本就是愛往外跑。”他氣咻咻的樣子,“打著找人的旗號……找了這些年,你都找著什么了?”
我沉默。這話不是他的,是鐘仁杰的,我聽得出。他當年出軌,也抱怨是因為我出去找人而忽略他的情感需求,這樣的理由不單是他的,也是張圣文的。我面對他們經常有一種無力感,其實我還知道他們的潛臺詞:“人找回來又能怎樣……”之后的局面盡可以腦補,沒有哪個場景適宜一個年老的病人。也就是說,我即便千辛萬苦把人找回來也無處安頓。我備受打擊以致不甘心到瘋狂就是在那個時段,玄關處的那雙紅色高跟鞋,像剜不去的病灶開出的腐敗花朵給了我最后的決心和最好的理由。
“我們離婚吧。”我對鐘仁杰說。
“家里的存款給你,我要房子。”他冷酷地說。
“孩子呢?”
“隨你便。”
“如果要房子就必須要孩子……”這話在我腦子里浮現,是想試一下他的底線。但到底我沒有說出來。我是當媽的,有這樣的想法都是罪過。
沒想到小深會說出這樣的話,父親看見他吊起的眉梢會笑成八字,這是他五歲之前的事。我一直覺得過了青春期會好些,現在上了大一,他離我的期望越來越遠了。
只是……我找著什么了嗎?除了父親,好像什么都找著了。否則,我怎么活過那些歲月?
父親有過一次長時間的出走,把公社人武部都驚動了。一個披著軍用大衣的人來我家,腰里插著盒子槍,把前院后院偵查了個遍。“家里最近都發生了啥事?”他問母親。母親說,大兒子說了媳婦,要八身半彩禮。滌綸、滌卡、沖呢、條絨、大絨、栽絨、嗶嘰、華達呢各一塊面料。“家里給得起嗎?”他問。母親面露羞赧。就是因為給不起,才應這門親事。若給得起,就尋別的親事了。在這之前,王永利已經黃了四個媳婦,他二十五歲,有些黃怕了。那些女的都嫌我家窮,嫌父親不會過日子。老王稱呼的前邊還有個“傻”字。一提傻老王,全村人都知道指的是他。王永利對王永全說:“我說不上媳婦了,我得打一輩子光棍了。等著瞧吧,你也說不上媳婦,你也會打一輩子光棍。我們這樣的人家,沒有誰愿意嫁過來,我們會斷子絕孫的。”他在西屋哭唧唧地說這話,正好被父親聽到了。父親黑著的臉上倏然落下淚來,那淚珠像黑豆一樣圓滾滾。我拿著毽子正好從堂屋穿過,也聽見了王永利的話,覺得他有些矯情,說不上媳婦不說就是了,值當哭唧唧?我在父親面前怔了片刻,跑前院去踢毽子了。
轉天早上父親遲遲不回來。母親說,他拉個屎也沒完沒了,天生的懶驢上磨屎尿多。太陽抹亮了窗子他仍不回來,母親去茅房找,去后園子找,又去河邊找,哪里都沒有。幾天以后他仍不去隊里上工,就成了頭號新聞。有的說王大方逃跑了,像電影里的逃兵一樣;有的說王大方尋短見了,像那些畏罪自殺的。我在上學路上就有人攔住問:“村西的坑塘邊上有一只鞋,是你爸的嗎?”我放學趕緊往西坑跑,邊跑邊想父親腳上鞋的模樣。四周走遍了,也沒找見那鞋。坑塘的邊緣結著白色的浮冰,中間是一汪深綠色的水,漂著褐色的柳樹葉子。我腳下有只死麻雀,半個身子被嵌到了冰里,灰色的嘴巴張開著,像在淌涎水。太陽從頭頂直射下來,腳下有一絲融化的印記。我踢了一腳死麻雀,嘴里說了句“真讓人操心”,回家了。
父親出走時還沒進臘月,回來時麥苗都綠了。父親胡子老臉破衣爛衫地半夜回家,把我們都驚著了。母親的錯愕和父親的訕笑都是經典表情。母親第一句話是:“你咋邋遢成這樣?”這幾個月我家一直是悶悶的,很少談論他。沒人相信他自殺之類的話。他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就是出去溜達了,忘了回家。他以往經常這樣,只不過這次時間久些。他對家以及家對他似乎都沒那么緊要。他不在家飯桌上也就少個碗,母親貼餅子要少放半瓢面,相比他掙的那些工分,好像也沒多少損失。母親提起來會罵兩句,說他就愿意往遠處跑,也不知遠處有啥勾他的魂。父親把布兜子往炕上一倒,那些揉皺的紙幣和鋼镚兒一起滾了出來,小山似的一堆。父親一扒拉,兩個大鋼镚兒骨碌滾過來,就被我捂到了手心里。母親瞥了一眼,我以為她會呵斥,顯然,她把呵斥都忘了。她被這樣多的錢震懾住了。她從沒見過這樣多的錢,而忽略了被我捂住的那兩個。母親問他哪兒來的,他說去東北掙一些,又討回了一些舊債,就湊這么多,給王永利娶媳婦用。話沒說完,就一頭栽在了炕上,鼾聲像打雷一樣響。我媽菩薩一樣坐炕沿上一動不動,盯著那錢,一直到天亮。
九
放上棋盤桌,彌落擺碗擺筷,熱氣騰騰的砂鍋端了上來,還有兩個涼拌小菜。門外的雪景已經有了模樣,鼓樓成了凹凸有致的模型,在路燈的光影里,恍若天上之物。天空呈灰白的顏色,一片混沌。雪粉飛飛揚揚,落在唇邊被我舔進了嘴里,沁涼沁涼地甜。我在銀杏樹下站了會兒,聽見了雪粉彼此摩擦的沙沙聲。聽見了街燈擠眉弄眼的咔咔聲。這個聲音很輕微,整座城市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街道成了一條雪路,路面抬高了不少,平展展一個腳印也沒有。誰會成為第一個踩上去的人呢?想象中雪窩沒過腳踝,有人在深一腳淺一腳朝這邊走。我蹙起眉頭看,那里果然走著一個人,背上背著孩子。我們剛看了出戲,那出戲叫《謝瑤環》,講的是武則天殺來俊臣的故事。那些鑼鼓聲被我們帶了出來,和著腳步聲一起哐哐哐、嚓嚓嚓。那白花花的無遮攔原來是一胡同陽光,“你長大了會記得這里。看,這里有個木牌。”木牌釘在灰色的墻體上,上面的四個字我認得一個“家”字,還認識一個“同”字。父親往上顛了我一下,說:“柴家胡同,這里叫柴家胡同。”那時的墻很矮,各家的花樹從院子里探出頭來,垂柳甩動著長胡須,在微風里拂漾。我說:“這里真好看。”父親說:“對,到處都是風景。”
“養老院沒風景。”父親的煩躁掛在臉上,與在家里的卑微格外不同,“一棵樹也沒有。”我陪他在后院子轉,那里是水泥砌起來的中國結,周圍有幾架零星的健身器材。父親看著它們,眼里盡是不屑。“你為啥要到這里來?”我的意思是,既然不喜歡,又何必來住養老院。父親不回答我,他看別處,目光收回時嘴里說:“你媽去哪了?”
我猜,他未必不知道我媽去哪兒了,是故意用這種方式轉換話題。他壞死了那么多腦細胞,但潛意識中保護自己的功能殘存。他來住養老院兩個兒子都不同意。王永利氣急敗壞給我打電話,讓我勸勸他。“我在這里住不了了。”他私密樣地對我說,“他們一宿一宿折騰,不讓我睡覺。”“怎么折騰?”我問。“有人學狼叫。”他說,“就是想趕我走。”我問誰學狼叫。他說:“你問問他們就知道了。”他隨手一指。屋里只有王永利和張圣文我們四個人。
“裝的,他就是裝的。”王永利說。
我看了一眼張圣文。她一副世事洞明的樣兒,似乎連這樣的話都不屑說。
我也有些狐疑。他記性差,但似乎不該這樣糊涂。他的糊涂也許就是裝的。他想走,便調動一切力量和辦法。否則,以他在家里一貫逆來順受的性格,怎么可能沖破阻力做這樣的決定?此刻站在雪地里,我嘆了口氣,王永利也許是對的。我們都小瞧他了。他先走出了第一步,然后又走出了第二步。這都是他提前謀劃好的。他也許就是出去行走,而不是走失。想到他在外邊天大地大的樣子,我也羨慕啊!
我去車里拿了碗肉和咯吱盒,這都是劉厚英的杰作,王永全說她比我媽的手藝不差。我們家的男人就這么奇怪,王永利也這樣夸張圣文。碗肉和咯吱盒在微波爐里轉熱了,端上了桌。總覺得缺點啥,想了想,又拿出一瓶紅酒。
紅酒是從新疆寄過來的,發貨地是樓蘭酒莊。“絲綢路上的酒莊傳奇”,因為這句話,我遲遲不舍得開瓶。
“彌落,我們許個愿吧。”
“來年生意要好些。”
“爭取找個人嫁了吧。”我開啟瓶蓋。
“你嫁了我再嫁。”
“我不嫁了。”
“我也不嫁了。”
其實我們都嫁不出去。這些話年年說,只是說說而已。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缺單身女人,來買花的女人多是單身。用彌落的話說,不單身的女人都去菜市場了,她們都忙著給家人做菜。濁黃的燈光讓人顯得古舊,臉上汪出亙古的冷清。是缺了小深的緣故。他從小就在店里進進出出,幫著打簾子、搬花、結賬,不知啥時就厭倦了。他長了滿臉疙瘩,那些疙瘩連成片,有紫黑色的頭,起勁往皮肉深處擴充,直抵牙幫骨。藥也不知吃了多少,一點作用不起。我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感覺那些疙瘩有些扎心,都似長給我看的。“我們這里是家嗎?”他說。“我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住在租來的房子里?”“這有什么不好嗎?”我無辜的樣子不是裝的。這樣想,我就真的覺得我像父親。我確實已經習慣了租住,而不覺得愧對小深。“全班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他簡直是在吼,毛發奓起來,像只發狂的刺猬。他留了那樣多的言我一條也沒回。我不知道怎么回。我給彌落倒了一滿杯紅酒,也給自己的水杯倒滿。彌落兀自喝了一大口,嗆出了眼淚。
“好喝?”
“好喝。”
我也喝了一口。來自沙漠的紅酒甘洌香甜。也許,是我心里太過酸澀。
“我沒地方可去啊。”彌落突然抽噎了一下。
“你想去哪兒?”
“沒想去哪兒。”她有些不好意思。
“你哪兒也不用去。”我說,“柴家胡同多好,離鼓樓這樣近,早晚能聽見風鈴聲。這一條胡同都是切花愛好者,我們沒開花店之前,他們從來也沒有插花的習慣。有個老阿姨前幾天還說,你們可別搬走啊,沒有鮮花的日子沒法過了。還有,這里住的都是老干部,他們買花從來不討價還價。常說的一句話是,千果的花好看,大老遠地運來,怎么賣那么便宜?零頭不用找了。”
“你為啥不回鐘先生那里?”
“不為啥。”我說,“不是好馬不吃回頭草那樣簡單。”我擋住了她想說的話,“人不是非要回到某處不可,日子是往前走的。不是嗎?”
“他最近越來越勤,這周來了三次。如果你不在,他總是這樣問,小深媽呢?就像你們還是一家人。”
“這不說明什么。”我說,“肯定是小深讓他來的。”
“我知道。”彌落嘆息樣地說,“他又結了兩次婚,一次比一次不如意。如果能生一兒半女,他也不會纏磨小深,也就不會找你。他這是年齡大了,也荒唐夠了,要給自己找退路了。”
我點著彌落的腦袋,說:“你這小腦袋瓜,未免想得太多了。”
“他的紫玫瑰飯店著實做得不錯。”彌落猶疑地望著我,“大家都說他家的招牌菜好吃。”
“你想說什么?”
彌落趕緊搖頭。
酒杯喝干又斟滿,眼前逐漸迷離。彌落像個布娃娃坐我對面,如果不站起來,她真是個好看的女人。我知道她今天很受傷,她人小,心卻重,哪件事做不好,會難受好幾天。“這不怪你。”我看了眼空蕩蕩的花店,說來年我們再進新貨,那些老貨不要也罷。這么多年,從沒像今年這樣讓人踏實,不讓那些存貨所累,可以過一個干凈的年。否則,賣不掉的貨總是讓人掛念。
長出一口氣,彌落說:“你會去找他結賬嗎?”
“我們各自說一個秘密吧。”我覬覦樣地看彌落,“你有秘密嗎?”
彌落突然窘了一下,直通通地說:“小弟來找過我,說爸沒了,后娘癱瘓了,想讓我回去伺候。就回去照顧照顧吧,他說得可憐巴巴。他要外出打工,家里沒人不行。就在外邊的白果樹底下,我把口袋里的錢都掏給了他,讓他趕緊走。我說,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那里我永遠都不會回去了。”
她總是把銀杏叫白果,目光閃爍地看我,似是怕我責怪。
我把彌落的杯子倒滿。彌落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酒意。我感覺比她的酒意還深,因為眼前有了重影,手里的酒瓶來回搖晃,對準杯口有些難——也沒有那樣困難,是手在下意識地抖。“我從來也沒覺得愛過他,就是在廠里好歹認識了,好歹結了婚。覺得自己年齡大了,不結婚對不起家里人……就想那樣將就著過下去了,可是不行,就是過不下去。我爸清楚這一點,有一次來我家,正碰上他西裝革履地出去。我爸問他干啥去,他說,跳舞。”
“他身材是不錯。”彌落說。
“年輕的時候荒唐。”我說,“很多人都有荒唐的時候。但有人能忍,是因為氣味對;有人不能忍,是氣味不對。那天我爸看出了端倪,一頓飯都沒有吃好。他落寞地看著窗外,眼里都是心事。那時我們倆在一個廠里上班,廠里效益不好,業余生活卻豐富。我知道他跟誰好。但他的舞伴總換,我覺得他不會太出格。”
“他現在還會跳舞嗎?”彌落的眼眉挑了一下。
“當年跳舞都瘋狂,把家跳散的就不止一對。還有我認識的一個人,在書店當營業員,為了不讓丈夫出去跳舞,每晚在他的飯里下藥,當時是轟動的新聞。”
“舞廳我沒進去過。”彌落落寞地說,“我只看過廣場舞。”
我笑了笑。
“那些交誼舞我也喜歡。如果有一個好舞伴牽起你的手,真是非常享受。就因為他特別喜歡,就變成了我特別憎惡。還有,他只要回家來,就把電視開到最大聲,只要有舞曲,手腳就閑不住。這也讓我嫌惡。”
“沒想到他干成了一番事業。”彌落說,“這不會有人想到。”彌落塌下眼皮嘀咕,“所以年輕時候的錯不算錯。你說呢?”
“嗤。”我不屑。那不過是個糊口的營生,算哪門子事業。飯店改叫飯莊,以后還可能叫酒樓,他是這樣的人,崇尚所有高大上的稱謂,但都改變不了餐飲店的性質。彌落覺得那是事業,多少有些搞笑。我默默喝了一口酒,心底發出了一聲冷笑。這些話我從前沒對人講過,以后也不會了。
彌落也默默吞了一口酒,她的皮膚像紫葡萄一樣流光溢彩,仿佛那些酒從毛孔里滲了出來。
“男人其實就那樣。”彌落夾起一塊肉放嘴里,仿佛多有見識一樣。
“還有,他對那件事情要求高。”我沉浸在自己的意識里,覺得天地都在搖擺。往事像電影一幀一幀地閃過,屈辱的感覺居然還能回來。我使勁搖了下頭,想晃掉那些不愉快。聽說我和張圣文是姑嫂,他就總伺機來看他表姐張圣文,把我媽拿捏得死死的。他那時喜歡戴大墨鏡,留兩撇小黑胡,身上是一種廉價香水味。“你十個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鐘仁杰,別覺得自己怪不錯。”我媽對我的打擊讓我無地自容,“一個老姑娘,死了祖墳都進不去,你不為我著想,也得為自己著想。”這話在我腦子里晃了一下,就溜得無影無蹤。在我媽的意識里,只要我不出嫁,不嫁給張圣文的表弟,豈止我萬劫不復,她也萬劫不復。
“你明年還會出去找人嗎?”彌落幽幽地看著我。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子鼓了起來,倒換著一點一點往下咽。我知道酒不是這樣的喝法,是我想這樣喝。牽起嘴角笑一下變成了困難的事,舌頭明顯不聽使喚。
“你覺得呢?”我在想象中瞪著猩紅的眼球。
“你其實知道你找不到。”
我看著彌落。
“很多年前你就知道。”
“我不知道。”我朝空中呼出一口酒氣。
“找不到是找不到。”彌落吸了一下鼻子,兀自說著,“還要去找是還要去找。”
十
張圣文扛著一把三股叉風風火火回家來,叉子往院子里一扔,叉腰喊:“老王,你給我說清楚!”
我媽正在堂屋燒火做飯,提著燒火棍就出去了。“咋了?”她問。
張圣文哭叫著說自己沒臉見人了。原來隊里的女人說閑話,說她是老王坐牢換來的。她已經結婚兩年了,家里像顆夜明珠一樣捧著她。可人是有這毛病的,越被捧著越不知道斤兩,我就總有一種要被她踩到地底下的感覺。
她要了八身半彩禮,是隊里最值錢的媳婦,難說這不被人嫉妒。便有人編排王大方窮皮一個,慢說八身半,他家一身半也拿不起。眼看王永利要娶不起媳婦,王大方鋌而走險,去東北偷了一個供銷社,他在前邊跑,警察在后邊追。他把錢物藏在了一個地方,迎著向警察走去。他大概還使了些手段,給警察兜里塞了些東西,警察便沒有沒收贓物,還少判了他刑期。
我媽比張圣文還要風風火火,她沖到了大門口,嘴里不干不凈地罵,手里的燒火棍掄起來,像風火輪一樣旋轉。看熱鬧的人堵到了我家門口,抱著胳膊嘻嘻地笑。我媽丟了燒火棍,也叉腰喊:“王大方,你給我說清楚,那些錢到底咋來的?”
我媽虛張聲勢,其實她怕我爸出來。如果我爸說那些錢是唱大鼓掙來的,那是要她命的事。所以院子里的人都心情復雜。張圣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王家是一群騙子,合伙把她騙了來,把她一個清白人家的姑娘糟蹋了。她不怎么看得上王永利,總是吆三喝四地跟他講話。我媽背后說王永利骨頭軟,但當著張圣文的面,跟王永利一樣只會說迎合的話。
父親把腦袋扎到了被垛里,對外邊充耳不聞。他就是有這本事,即使處在風暴中心,也能自我形成屏障。他在東北怎么掙的錢,從來不提,我媽也不讓他提。我們似乎不約而同地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他即使是去偷供銷社,也比唱大鼓來得體面。不知這算什么心理,掙錢是一個擺不上臺面的事。就像他在縣城的大禮堂演出,那樣受歡迎我也不敢看一樣。照時下的觀點,我們都不是心理健康的人,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張圣文蹲在那里哭,我媽站在那里叫,天上飄來鍋蓋大的一塊云彩,把院子整個蒙住了。沒人耐心瞅月朦朧鳥朦朧的場景,大家四散了。王永全是高中生,他蹲灶坑旁燒火,邊燒火邊看書,把一鍋水燒干了。鍋被燒得通紅,鍋蓋冒起黑煙他才發現。王永利一晃一晃走過去,拉起張圣文。他起先一直貓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敢,或不愿面對院子里的局面。張圣文兩眼腫脹得像兩顆水蜜桃,在王永利的手里打嘟嚕吊,嘴里不住地說:“我沒臉活了,沒臉活了。”
家里從此冰火兩重天,只有我和王永全輕松些。我們倆讀小說,看畫報,抄手抄本,他抄一段我抄一段。背《紅樓夢》里的判詞,他背一段,我背一段。他喜歡“質本潔來還潔去”,我喜歡“一番風雨路三千”。后來他去當鐵道兵,當兵期間娶了劉厚英,劉厚英一分彩禮也沒要。她要一分彩禮王永全就不答應這門親事,這身軍裝是好大的倚仗!張圣文很長時間不理父親。有一次,父親在外給人唱了一段大鼓,張圣文說他丟人。父親問,我哪丟人了?張圣文抄起一個香脂瓶子砸了過去,父親頭一歪,瓶子擦著父親的耳輪飛了過去,擊到了墻上。從此,那墻上總有拳頭大的一個坑。
那坑在墻上待了很多年,我們誰從那里出入都會朝上看一眼,似乎也沒誰指摘張圣文。直到那房子翻修,張圣文的兒子們就睡在坑的下邊,后來一個一個長大了。
日子過得提心吊膽。我每天放學回家,習慣在門外聽動靜,家里如果有人吵,我就去找同學玩兒,天黑了,估摸該吃飯了再回家。
雪把廣場鋪得厚實均勻,凸起的地方是噴泉外圍一個圓環造型,像老天的一個杰作,把平展展的廣場變得立體。我和彌落踉蹌地跑出花店,城市都睡了,只有我們還醒著。城市也知道要過年了,路邊的燈桿上掛了許多紅燈籠,樹木光禿的枝杈間掛著彩帶。我們咯吱咯吱踩著雪,車轍里的雪是光滑的,趔趄的時候可以發出肆無忌憚的驚叫。
空氣中彌漫著葡萄酒紫紅色的香氣,我和彌落就像會移動的兩只酒瓶,讓這一條街都醉醺醺的。這是城市的主干道,那些國槐古老而健碩。國槐的空當栽著藍白格的燈桿,路燈不時擠眼睛,它們好像也喝醉了。我們平時在店里忙碌,很少有心情看街景。每天忙碌到深夜,疲乏得風景撞上眼睛也看不見。從花店到廣場大概只有五十米,穿過鼓樓下的那條橫向街,我起身一躍,把自己放倒了。
“這哪里是冬天啊。”我嘴里咕噥,“連空氣都是熱的。”
“連雪都是熱的。”我感覺到它們在我的嘴里燃燒得嗶嗶剝剝。我嚼咕了兩下,吞咽了。嘴里又滿滿含進去一大口。“你也吃。”我對彌落說,“沒有比雪更好吃的東西了。”腸胃咕嚕一下,夾道歡迎雪。我咯咯笑了:“彌落,你還傻站著干什么?”
彌落在我身邊躺下了,兩手墊到腦后,臉朝向天。而我臉埋進雪里,心臟跟著廣場一道起伏。塤城是座古城,許多大事都在這里發生。春秋時無終子國在這里建都;安祿山起兵叛唐在鼓樓隔壁的廟里誓師;清軍入關三次屠城。地心里響著咣當咣當的鑼鼓聲,一隊旌旗穿城而過。腦子里忽地閃過一些影像,納米布沙漠甲蟲什么樣?
“我喝多了。”我想告訴他,“都賴你的酒。”
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也從來不想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水邊的蝸牛什么樣一樣。我們都有一個迷人的外殼。
我也不準備告訴彌落,殘存的意識里,這是一件屬于自己的秘密。
父親已經離我很遠了,從時間算,他或許已經走到地球邊上了。那里的路從沒人走過,撞進眼里的都是風景。父親走得很艱辛,但一定走得很快樂。那樣一種大自在大自由,天下幾人能有!我不是想找到他,而是想追上他的腳步。告訴他,我找你不是為了找到你,我哪舍得讓你回到過去!你一輩子總是面臨困窘、難堪、輕賤、冷漠……當然,真找到了他,那種大自在大自由也就不存在了,就不能再想象了。
眼睛突然就濕了。父親騎著門板從天空掠過,哐哐哐地帶著風聲。我陡然翻過了身,天上烏涂一片,像是把雞蛋打散了。
“你相信人會飛嗎?”
“不相信。”
“老王會。”我戲謔地望著混沌的天空,嘴角牽起甜蜜的笑意,“他真的會飛,我一直相信他會飛,否則他出門為啥要帶一塊門板呢?”
“你談過戀愛嗎?”彌落細聲問我。
我忽地起了雞皮疙瘩,她不提我都忘了。
“也不知戀愛是啥滋味。”她嘆息說。
腦子里映出幾張年輕的臉,他們都曾經跟我有過或深或淺的交往,但都無一例外地擦肩而過。照事后的眼光看,他們都強過鐘仁杰,但年輕時候有年輕時候的想法。
“你想戀愛了?”我問。
“你不想?”
我嘆了口氣。
“你是不愿意想。”彌落說,“你總覺得有比談戀愛更重要的事,其實,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
我抓起一把雪蓋到了彌落的臉上。彌落貓一樣地不動彈。過了良久,那只貓說:“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的腦子突然清醒了一下。彌落搶著說:“活著就是為了走在尋找的路上。”
我們倆哈哈大笑。
我在整個春節打不起精神,打起的精神都是強裝的。每天睜開眼睛先給小深發消息:今天過來吃飯嗎?他開始回“不了”,后來就不回了。他不回我也給他發。
“我炸了你愛吃的藕盒。”
“啥時返校?我給你訂火車票。”
“你搬走那些花和盆景我不怪你,能裝飾你爸的飯店也挺好的。”
我都要低三下四了。
但小深再不回復我。我去紫玫瑰飯莊找了他兩次,都沒看見他們父子。按時間算,他該返校了。“東北冷,我給你買了條棉毛褲,是你過來拿還是我送過去?”水波不興,就像石子投進了大海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他把我拉黑了。
我這才有些慌,給鐘仁杰打電話,許久沒人接聽。再撥過去,我聽了一段《鈴兒響叮當》的彩鈴,把手機掛掉了。后來鐘仁杰發來短信,只有三個字:不方便。
十一
我看著銀行卡里的一串數字,是我存了很久準備給小深用的。學費、生活費、購置衣物的費用,年初年尾每年都要手忙腳亂一陣,看來他今年不需要了。我想,我從幼兒園管到現在,他是該有別的辦法了。
有一天,長水二哥來到了店里。他高高的個子,背有些駝,若是直起來,他跟門框一樣高。他說二嫂要過七十大壽,他特意進城買一束花。二哥笑瞇瞇地說:“你二嫂說一輩子沒人送過花,我說這回讓你百分之百滿意。”罕村來的都是稀客,我喊彌落沏茶倒水,彌落卻沒有應。我把茶碗擺到廊下,抻了把椅子過去,讓二哥歇腳。過去,他家跟我家老宅只隔一條過道,我回家經常過去串門。他養了許多長毛兔,剪下的兔毛裝進塑料袋,像收了一袋子白云。后來他搬到了前街兒子那里,再后來又搬了回來,我卻沒了去老宅的理由,所以很多年沒見他了。
連二哥都想起買花了,讓我有點唏噓。
“知道我當年為啥搬走嗎?”二哥粉紅的牙齦露出來,不笑也似笑。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一輩子沒跟誰紅過臉:“你媽一到夜里就叫。那不是叫,簡直是號。因為疼,不疼的時候也鬧,她是被病煎熬的。我們兩口子都被鬧出了神經官能癥,一到夜里就犯驚息(失眠)。后來覺得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總不能讓你媽不鬧吧,她是病人。后來我們才跟兒子商量,去他那里躲了幾年。”
我端著茶壺的手抖了一下,這話題好像是不相干,已經過去太久,可分明妥妥地扎心。隔了過道他和二嫂都睡不好覺,父親那幾年是怎么熬過來的?似乎從沒想過。他的記憶力就是那個時候開始衰退的,我經常擔心他丟下母親一個人出去逍遙。事實證明這樣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你爸越來越會做飯了,小魚炸得又酥又脆。”母親滿意地向我表示。這一輩子,他讓母親滿意的時候太少了。
“再活一回,他想干啥就讓他干啥,想走多遠就讓他走多遠。”母親手背搭在額頭,望著屋頂癡癡地說。“骨碌”一下,眼角淌下了淚珠。
我呆呆地看著。她越來越小的模樣像個嬰孩,很少有不發牢騷的時候。我以為她這話是含了怨氣,所以輕易不敢接話茬兒。
“總嫌我吃得少,早晨吃倆雞蛋還嫌少。你以為我是母雞嗎?”母親瞟了父親一眼,神情簡直是在撒嬌,“誰都沒有你爸煮的雞蛋好吃,蛋黃熟了,卻是軟的。”
話說多了,我才弄懂母親的意思。她確實是對父親滿意了。
“你爸把你媽伺候得好。我啥時過去串門,啥時灶里冒著煙。他用大鍋燒水。我問燒水干啥用,他說給你大嬸子擦身子。我說一天擦一回?他說一天要擦兩三回,用熱水敷一敷,血脈容易流通。這一點,兒女都做不到啊。”二哥感嘆。
我臉有些發燒,這些事情他從沒跟我說起過。我每次回家都是來去匆匆,要接送孩子,要照顧生意,連停靠一下的時間都沒有。
“你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生病的嗎?”二哥喝了一口水,唇邊顯眼地粘著茶葉末子,“當時是夏天,我早起光著膀子在門口刷牙,見你爸端了個盆子從大河堤上下來了。我問,大叔這么早干啥去了?他說倒便盆。我說便盆應該倒豬圈里,您倒哪兒了?他想了想才指著大河的方向說,我倒豬圈了。我說豬圈不在那邊。他有些著急,說剛才是在那邊,我就是倒豬圈里了。后來反常的事情多了,人家前腳栽樹,他后腳拔了栽到自家園子。問他為啥拔人家的樹,他說沒空趕集,你們都有空趕集。他可憐巴巴地說。他一輩子不占別人便宜,所以那時候大家就知道他病了,也沒人跟他一般見識,把樹苗拔走拉倒。后來我把院子里長出來的小樹送給他栽。紫花槐、香椿樹、桑樹、木槿、榆樹、柳樹,都是蘗根生或落籽長出來的,還沒筷子粗。他像扎籬笆一樣栽得密密麻麻,每天都澆水。轉年苗木都活了,我又幫他移栽了一下,告訴他這些都能長成大樹,要夠間隔。你猜不著他說了句啥,他說,啥時能打副門板?”
“我說,再過十年二十年,別說打門板,打家具都行。”
“他為啥想打門板?”
“我沒問。他總說不靠譜的話,聽著就是了。”
“也許他那時就覺得騎著門板能飛。”我轉過身去跟自己咕噥。
我給二哥的碗里添滿了水。當年王永利氣急敗壞地跟我說,爸去偷拔人家的樹,栽自家園子里,把他們氣壞了,覺得父親這樣做很丟臉。“也不跟我說,家里買不起幾棵樹苗嗎?”我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可我不習慣發表意見。我發表意見會招來更多的責難,我怕父親受委屈。那些樹后來有的開了花,有的結了果。我偶爾回家只負責看一看。對,我還吃過香椿和桑葚。桑樹椿樹都愛長,一年就有拳頭粗。桑樹葉子上長灰色的野蠶,吐雪白的絲。沒人知道父親與門板能構成關系,當年的那些信息早就像風一樣消散了。
“他不是個尋常人。”二哥嘆息了一聲,“他能飛大概是真的。”
我感激地沖二哥笑了下:“大家都說他廢物。”
“他可不是廢物,他能做的事別人做不來。大叔的記性好,能背整本書。年輕的時候給人說書,掙了不少錢。在東北,大家都叫他‘鼓王。”
“你聽誰說的?”我吃驚地問,恍惚記得小時候有人提起過。
“他自己說的。”二哥吹了下茶碗里的浮沫,小心地喝了一口,“他跟我說,老二,我早晚會重操舊業,只要我這口氣在,我就會重操舊業。我說,你給我唱兩口。我是說笑話,沒想到他真唱。詞我記不住,但真是好聽。他唱了足足有十多分鐘,那樣大的年紀,氣力一點不減,詞滾瓜爛熟。他說這些年他都沒丟下功夫,那是吃飯的本領,早晚都會用得上。我說你去哪兒唱?現在的人不愛聽大鼓了,還去東北?他搖搖頭,說東北都走遍了,再去也沒意思了。他想去新疆,那里的人沒聽過大鼓,一定歡迎他。我說,新疆可遠了,你去不了。他詭秘地說,老二,我告訴你個事你別告訴別人。我說,啥?他說,我會飛,飛到新疆根本不在話下。”
我在二哥的對面坐下了。
“后來聽說他去住養老院,我就覺得奇怪。他去新疆我不奇怪,但他去養老院我覺得奇怪。”
“他是自愿去的。”
“我知道他是自愿去的。如果不從老宅搬走,他也就不會去。是你哥他們太孝順了。”二哥話說得饒有意味。
“但不耽擱他想去新疆。”二哥補充了一句。
我默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這層窗戶紙從沒有人捅破過。賣掉老宅是怕父親回去,這是王永利當初給我的理由。
我給王永全打了一個電話,平復好久的情緒又有些激動。我原本想說父親唱大鼓的事,想去新疆的事,這些你聽說過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發現,這些我有點不愿意與人分享,自己的哥哥也不行。“長水二哥來我店里買花,給二嫂過七十大壽。他說那些年是因為受不了媽的叫聲才搬走的,你知道嗎?二哥都受不了,鄰居都受不了,爸那些年是怎么受的,你想過嗎?”我激動得有些戰栗,但話努力說得溫柔。王永全靜默了有十秒,說都過去了那么久,你怎么想起說這個?“有什么辦法呢,如果你二嫂得了那種病,我不一樣也得受著。”
我怔了一下,把電話掛了。
十二
我坐在廊下的小木椅上,額頭曬著溫暖的春陽。楊樹毛不知從哪里飛了來,在我臉上拂來拂去。紫豆丁從磚縫里鉆了出來,不甘愿地開了朵小花。它就像個勇敢的小姑娘,開得不管不顧。我突然心疼了一下,想起了幼時墻上貼的年畫。那個滿頭小辮子的姑娘面朝里,我一直企圖看清她的面龐。父親的注意力應該不在她身上。那個白胡子老人,那頭驢,以及驢背上的褡褳,父親說,他們從遙遠的新疆來,現在也不知走到哪兒了。這好像是上輩子的事,與眼下沒啥瓜葛。不遠處的主干道隆隆過著車,間或有騎電動車的人一閃而過。柴家胡同卻很安靜,越往里越安靜。這不是一條筆直的胡同,中間折疊了一下,被一戶人家的房山遮擋了,那戶人家是老坐地戶,姓柴。從我這里看,似乎是胡同的盡頭,不是,它只是錯了一下位,胡同可以一直穿到城西去,我送花的時候經常走。灰色的水泥墻在我面前橫亙,里面是一家行政機關的院子。那里的女人穿得都很體面,比我體面。但她們都沒有一個會飛的父親,能騎著門板飛翔。我的嘴角慢慢浸出一絲笑,甚至感覺到唇邊流著口水。我伸出舌頭舔了下,舔在了甜絲絲的棉花糖上。那是我買給小深的,他才會走,我把他留在了賣糕點的店鋪里,讓他靠在柜臺上,請售貨員照看一下。巨大的棉花糖遮住了他的臉,我回望時,看見了他小小的腳指頭,豆豆一樣從塑料涼鞋里冒出來。我朝售貨員笑了一下,那是一位中年女人,看我的目光充滿了同情。我走出了氣味馥郁的糕點店,拐到了隔壁的電影院,從一個窄小的玻璃門進入到地下舞廳。那里的音樂震天響,彩色的條形燈光打在人身上,所有的人都光怪陸離。我穿過叢林一樣的燈光來到了一對正在旋轉的男女身邊,大聲說:“你爸住院了!”男人沒有注意到我,熱切地跟懷里的女人說著什么。待旋轉過來時,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朝外一扯。他把女人松開了,惱怒地說:“你這是干什么!”
“你爸腦出血,住院了。你媽讓我來找你。”
震耳欲聾的音樂突然卡住了,我嚷出的聲音越發顯得刺耳。所有紅男綠女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像做了賊一樣趕緊從舞廳溜了出來。
里面又開始轟鳴,腳下的水泥地都在抖動。
窸窸窣窣的一條裙子跑進了店里,是從我身邊掠過去的。我驚了一下,本能地想站起身,腦子忽地一暈,心臟跟著就不規則地跳,我只得又坐下了。太陽的光影移了些,從我的額頭移到了左肩胛。紫豆丁就開在我的左腳邊,小小的花瓣朝向我,似在打招呼。“彌落。”我說。我用手背擦了擦嘴,這動作讓我想起了老年人,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才這樣擦嘴。“我剛才好像做夢了,亂七八糟的。”我回頭看向店里,那些紅的黃的白的花朵在微微地晃,朝我探頭探腦。“你吃了嗎?”彌落忽然跳了出來,紫色的裙擺飄起來,像盛開的紫豆丁。我說吃過了,在隔壁買了幾個包子。彌落低頭收拾桌子上的茶碗,我發現了她嘴唇上的殘紅、深色的眼影以及若隱若現的腮紅。我困惑地看著她,不知啥時候她變了模樣。
“你化妝了。”我說。
“你為啥化妝?”
“你化妝是給誰看的?”
這是心里話,卻被我不知不覺說了出來。額頭有些燙,跟著鼻子也堵塞。肯定剛才睡著的時候著風了。我注意到彌落的臉越發紅了,眼神像蒲公英一樣有影無形。“你去哪兒了?這么半天。”我努力想有多大工夫,好像二哥來之前就不見了蹤影。這不是第一次了。她最近有點神出鬼沒。
“你是不是戀愛了?”這話說出,我突然心跳了一下。
“人家就是出去吃個飯。”
她做了個鬼臉,心中的某些情緒欲蓋彌彰。
“好吧,祝你心想事成。”我說。
她卻搖了搖頭,嘴角是笑的,表情卻是無奈。
向西,向西。
我比父親幸運,不用騎著門板也可以飛。車輪在馬路上疾馳,我總要抑制一腳油門踩到家的沖動。彌落忽而亢奮,忽而沮喪。這讓我覺得隨時會受不了。憂郁像春天的楊花一樣會傳染,我覺得自己都要抑郁了。那天她坐在花架子底下,一個人自言自語。“你說他會騙我嗎?”頓了頓,又說,“可我真的很愛他,真的很愛他。”
“他是可憐我吧?”
她像蟲子一樣咕噥,把頭埋在胳膊里,頭頂上是一盆瓜葉菊,上面長滿了紫骨朵。
我悄悄從門口撤離,往柴家胡同深處走。午后的胡同明晃晃,像是聚集了太陽所有的光。彌落已經跟我干了十幾年,從開始我收留她,到她給我挑起這個店,我已經離不開她了。何況我每周還要出去一兩次,到處跑。彌落總是把生意、家、孩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無論小深什么態度我也不會趕她走,我對自己說,親姐妹又如何。我甚至想,我們也許就這樣下去了,一直到老。她過去什么都不瞞我,現在是還沒到告訴我的時候,我這樣想。走到老柴家門口,后門吱扭開了,柴女士拄著拐杖出來了。“是云丫呀,我正要去你店里買花。”“去吧。”我響聲說,“彌落在店里,有啥要求跟她說。”她耳朵不好,我得確定能把聲音送進她耳朵。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就讓我們叫她女士,她一輩子沒結婚。柴女士年輕的時候是風云人物,這座城市都聽她的。西行的決定就是在那一天做出的。我在城西走出了深幽的胡同,穿過一個自發形成的廣場,登上了水庫大壩。這座名叫“三八”的水庫是女性的旗幟,前幾年柴女士還年輕,經常到店里聊天。憶起她年輕的時候,吃不飽肚子,卻可以幾個月不回家。車上的泥土裝得像小山一樣,爬坡的時候根本看不見推車的人。人也是渾身泥土,就像是車的一部分。眼下水的閑適和光的色彩都在這一方區域,水里什么都有,青山、白云、佛塔、寺廟、僧侶,想什么有什么。
“我猜你此刻有些心神不寧,是不是在看水里的倒影?”
“我想去找你。”
“來吧。”
“來了也許就不走了。”
“新疆歡迎你。”
我在太陽地里笑了笑,不知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就是覺得有趣。
“我去了新疆也不會找你。”我發自內心地說。
“好啊,那就在我隔壁開花店,賣不了的花統統插到我店里。”
玩笑開完了,心底也輕松了。我開始正視內心的蠢蠢欲動。我其實一直都想走一趟,晚走不如早走,也許沿路就是父親看過的風景,也許父親就等在某一處,也許新疆的土地上到處都是“咚咚”的鼓聲。彌落需要調整,時間會給出答案。未來什么樣,誰說都不算。彌落像個闖了禍的孩子,眼睛總圍著我轉。
“你啥時回來?”
“下一批貨是定云南還是定海南?”
這些都不需要我回答,過去她也從來不問。
“小深跟我要錢了,我給還是不給?”
“不給。”我說,“讓他跟我要。”
十三
出了省界,心便開始飛翔。只要不想父親,眼前便都是色彩。可如何會不想呢?有一回矛盾就是肉腸引起的。那年我剛參加工作,跟同事去看稀罕。那口老湯鍋吊在兩根鐵柱中間,據說下面的炭火永遠沒熄過,已經百十年了。回家天已經黑了,陶瓷粥盆坐在桌子上,除了一碟咸菜,并無他物。兩斤肉腸也只有四根。母親說,快,給老大老二各送一根。我起身想去。母親說,你累,讓你爸去。父親端了兩根肉腸要走,被母親攔下了。母親又切了半根放到盤子里,說多給王永利家一截,他家孩子大了。母親明里暗里偏向張圣文,不放過任何機會討好她。母親把余下的半截肉腸切得很精細,就像切寶物一樣,裝到一只大碗里。“你都掙錢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過了。”她憧憬說。父親很快就回來了,他剛進屋,張圣文也跟了進來。她在廚房踅了一圈,站在了飯桌前。張圣文說:“給我家半根肉腸是啥意思,我們吃不吃都行。”她眼睛左右撒目,讓屋里的空氣陡然變得難堪。一家人都怕張圣文生氣,她生起氣來不單沒完沒了,還容易節外生枝。父親剛要說話,張圣文又說:“哪有送半根給人的道理,我還以為半路讓誰給吃了。”
就是這樣一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后來又衍生了許多故事。那些派生出去的枝節又混合了其他養分,釀成了大大小小的矛盾。矛盾的焦點都集中到了父親頭上。無法言說,真的是無法言說,就是現在,我也是種幻滅感。那些生出的是非讓人無法下咽。那時特別奇怪,家家烏煙瘴氣,真的,不獨我們家,其實就源于一個字:窮。但我們家好像極端些。后來導致了我年年回家買肉腸。母親活著的時候督促我,他們的確都喜歡吃。為了買夠斤兩,我那個月甚至要節衣縮食。可那些肉腸并沒有讓家庭更祥和更安寧,直到現在,那些肉腸已經變成了雞肋,我還在買。這都是我的錯,我如果從沒買過,矛盾肯定就是另一種走向,父親就不會背了難以啟齒的污名。
我要說,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是多恐怖的事,見到服務區一定要停一停,油表始終保持在合理區間。晚陽從正西的方向打過來,我就是迎著它走,我喜歡看著它越變越大,身后的距離就越來越遠。除了彌落偶爾給我發個短信,沒有任何人聯絡我。也許,我現在已經失蹤了,像當年父親那樣,只是別人還不知道。這種感覺讓人莫名輕松。
我臨出來之前看了眼墻上的地圖,那是彌落買的,上面有我圈的許多記號。鄰縣、鄰市、鄰省,我們曾經展開地毯式搜索,所有電視臺在相同的時間段滾動播出尋人廣告,但父親一直在跟我們捉迷藏。
父親的身份證在我手里。那種早年的老人身份證,信息是手寫的,頭像就像布告上的通緝人物,眉眼模糊。第一代身份證所有的照片都像通緝人物,不像第二代或第三代,人越照越俊。我把父親的身份證和我自己的身份證都放在小包的夾層里,不放心,又拿出來看了一眼,驚奇地發現父親的出生日期是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當然這不是真的,我們每年八月節給他過生日。出于好奇,我打開了智能手機,又有了驚人發現,一九二四年是甲子鼠年。我愣了一下,再看父親身份證,沒錯,那上面是父親。只是,父親屬虎。如果萬年歷不錯的話,父親應該出生在一九二六年,那年才是丙寅虎年。
這是我出來之前的一個小插曲,拿起手機想打個電話,卻發現沒有聽我掰扯的人。歲月流過經年,我不知道還有誰對這個感興趣。就像掉進了時光隧道,一下讓人哭的力氣都沒有。
有人擦著路邊的欄桿走。起初我以為是個動物,憑常識,高速上不可能有行人。距離越來越近,我才發現是個流浪者,頭戴一頂巴拿馬帽,長長的頭發披到了肩上。一根木棍前后各挑一個袋子,都鼓鼓囊囊。也許是源于長途跋涉,他的腿嚴重地成O字形,他堅忍不拔往前走,每一步都似在踉蹌。出于好奇我減緩了車速,居然聽到了他在唱:
欲演慈祥仁愛君
舊事重提也傷神
滿目干戈哭國破
一身云水嘆無痕
天心有意絕賢主
蟄龍跡渺海天深
破衲頭遁跡空門今古恨
苦壞了避難逃災皇帝建文……
雖然他也會唱大鼓,我知道他不是父親。但我還是渾身冰涼,手腳麻木,我聽見自己在說話,父親不會走在路上,他一定是在云層里穿行,他有門板,他騎著他的門板……
原刊責編? ? 王繼軍
【作者簡介】尹學蕓,女,1964年生。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載。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和《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等獎項。現為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