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閑才
快來看呀,這里有一位大力士!你很難想象:一個看起來并不健壯的中年男人,居然能把三五百件貨物挑在肩上。而且,挑擔上的物品包羅萬象,這邊有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瓜果蔬菜生鮮;另一邊有各種雜貨,包括玩具、農具、樂器……籃子的底部,還隨意捆著一大摞瓷器,這么晃晃悠悠地走,真讓我們為他捏一把汗。
抬頭再看,擔子上還插著一面旗子,掛著各種招牌。好家伙,這可不是一般的小販,簡直就是一家行走的百貨超市。這種行頭打扮,甚至讓人想到了能發各種禮物的圣誕老人。
那么,古畫里的這位大叔,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這位大叔,是一位800多年前的帶貨人,記錄這一畫面的作品,叫《貨郎圖》,由一位叫李嵩的畫家所作。畫上的文字其中有一段是自我介紹:“嘉定辛未李從訓(順)男嵩畫”,意思是公元1211年,李從訓的兒子李嵩作了這幅畫。

無論什么人,帶什么貨,在哪里帶貨,都離不開這兩個字——流量。放到古代,帶貨的邏輯也是這樣。
“帶貨人”中,最重要的一個職業群體叫“貨郎”。在很多偏遠地區,尤其是農村地區,“貨郎”依然在走街串巷,部分80、90后的小伙伴,應該都從貨郎大叔那買過零食。
古代就有了城市,但商品服務遠沒有今天這么便捷。除了城里核心區域那部分人,大部分老百姓要想購買日常用品,就需要一個橋梁,也就是“貨郎”。作為帶貨人,貨郎將周邊出產的特產帶到城里,也能把城里制造的各種商品,帶到四面八方,尤其是偏遠的地方。
有一些畫家,很擅長觀察、記錄社會民俗。其中,就有一類繪畫,專門描繪貨郎帶貨的情景,包括前邊提到的這幅畫在內,這類繪畫有很多作品都被命名為《貨郎圖》,也有的跟其他場景結合,比如《貨郎嬰戲圖》《春景貨郎圖》等。
擅長畫貨郎的人,當時有兩個比較出名,一個叫李嵩,一個叫蘇漢臣。這兩個人都是宋朝畫院的待詔,你可以理解成是當時國家畫院的職業畫家。
先說李嵩,這是一位風俗畫高手。南宋嘉定辛未年,也就是公元1211年,他以南城臨安為背景,畫了這張縱高25.5厘米,橫長70.4厘米的《貨郎圖》,如今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
攝影拍片子,講究構圖,繪畫也不例外。
畫面主角是一位中年貨郎,個子不高,絡腮胡須,身著一身素色短打,挑著擔子,上面掛著琳瑯滿目的貨物。
圍著他的人,就是準備“剁手”下單的消費者們:一位婦女和六個兒童。你看這眼神、動作,顯然是期盼已久:這回又有哪些玩具上新了?上回你說的那把梳子出新款了嗎?這個牌子的胭脂是正品行貨嗎?
只見六個孩子飛奔上去,有四個已經上手體驗,家長趕緊拿玩具給孩子“試玩”。畫的右邊,還有另一位家長,帶著六個孩子、四只小狗走在路上……
再來看蘇漢臣。他生活的年代比李嵩早一些,大約在北宋末期到南宋初期,是宮廷里的專業畫家。他所作的《貨郎圖》軸,縱159.2厘米、橫97厘米。雖然畫的也是貨郎,但畫風卻是另一種風格。

畫的背景,是一棵梅樹,貨郎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掛滿了帽子、圍巾、布兜、小風車、撥浪鼓、花籃、糖葫蘆、花燈籠,還有各種飾品。
跟上面那張《貨郎圖》類似的是,這里也有一位貨郎,以及六個可愛又調皮的孩子。最大的區別是它們的藝術風格:李嵩那一張,是橫構圖,簡單樸素,基本只用墨色和線條,而蘇漢臣這張畫,色彩濃艷,花花綠綠,這種畫法叫重彩設色。
打個比方,一張像黑白照片,一張是彩色攝影。
接著看畫里的主角——貨郎。這里有兩個有意思的細節。
首先看貨郎帶的這些東西,有鍋碗瓢盆等生活日用品,有用于生產的農具,還有可以提供精神食糧的樂器,用來娛樂人類幼崽的玩具,甚至還有各種用于防身的冷兵器。在看不到的地方,可能還隱藏著針頭線腦等雜貨。
在李嵩這幅《貨郎圖》上,擔子上掛著一只斗笠,上掛一行字條:“攻醫牛馬小兒。”什么意思?就是能給牛馬和小孩治病。難道說這帶貨人的職業是醫生?沒錯。古時候的貨郎,也多是擁有多種頭銜的“斜杠青年”。
而且,這位行腳醫生,能看小兒科,還能當獸醫,是個復合型醫學人才。為了讓別人看得更清,他還在斗笠上掛了個布簾招子,也就相當于今天的店面廣告,上面寫個“神”字——我這個帶貨人,可是個神醫呢。
所以,古代貨郎可不是一般人能當的。根據《貨郎圖》的招牌推測,除了能當行腳醫生,風水先生、流浪藝人、識字先生,他們也常常是帶貨人。
鄉下不像城里,很多地方沒有藥鋪、診所,所以行腳醫生對他們來說很重要;蓋房子、選墓地都少不了要看風水;人民也需要精神文化下鄉,所以流浪藝人也有市場;此外,古時候文盲率很高,找個識字先生代寫合同、書信也是重要的剛需。
這些人,利用自己的身份便利,在瞧病、看風水、演出、代筆之余,再做點帶貨的買賣,再合理不過。
這幾類人之所以能帶貨,至少有三個優勢,而且跟今天的商業運營邏輯,如出一轍:
第一是有專業知識,可以為帶貨行為背書。第二是有渠道,他們到處行走,跑的地方越多、越熟悉,銷售網絡就越大。第三是有流量,渠道和專業知識,讓他們積累的客戶越來越多,久而久之就積累了私域流量,類似今天的“粉絲經濟”。
有了這三個優勢,用戶黏性就越來越高。所以你看,圖上這些家長和孩子見到大叔之后,一點也不生分,一邊挑,一邊玩耍,這顯然是老客戶了。
看完細節,咱們再從總體上,結合時代背景,來看這兩幅畫。
除了這兩張,叫《貨郎圖》的畫還有很多。現在能看到的,傳為李嵩所作有4張,蘇漢臣有2張,有的還叫《嬰戲貨郎圖》等名字。宋朝之后,元、明、清時期,都有《貨郎圖》傳世。
看到這些畫,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你看貨郎的貨物,種類繁多,數量巨大:有生活用品如扇子、笤帚、瓶子、罐子、壺、桶;有生產用具如鋤頭、刨子、鏟子、葫蘆、鐮刀、刀等等;有干鮮食物如米、醋、蘿卜、白菜、茄子;有玩具如小鳥、鳥籠、撥浪鼓、小旗子、小籃子、笛子、簫、鈴鐺、面具、鼓錘等等;還有眼藥等藥物。
但是,如此大量的貨物都堆積疊放在兩只淺淺的竹籃中,這畫面,不太科學。
在攝影師拍攝的老照片里,你可以去看看賣雜貨的人,根本沒人像畫上這樣攜帶貨物。畫上的貨擔或推車上的貨物,就像一座小山,其中還有大量金屬制品。
首先,要想挑動這些東西,就是巨大的挑戰。
然后,即便這些東西能夠捆得很緊,不會散落,但一個人帶著這個龐然大物,能夠東奔西走、跋山涉水嗎?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所以,圖上的情景,應該不是完全寫實。

那畫家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根據畫面的構圖,聯系到宋代商品經濟的發達,我們可以推斷:這可能是一張商品的海報。它有一定的寫實成分,但總體上是一張理想化、帶有夸張成分的宣傳畫。
正常情況下,一個商販是不可能攜帶這么多東西的,但是通過藝術設計,我們可以把各種信息整合到一張圖上,這是今天戶外廣告、地鐵海報常用的手段。
根據經濟學、廣告學者的研究,宋代的商業廣告已經普遍存在,各種懸掛廣告的旗幟、招牌,在《清明上河圖》中隨處可見。這種經濟現象,在同時期的畫里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所以你看,我們今天能想到的營銷手段,宋代人也玩過。
李嵩和蘇漢臣等畫家通過巧妙構圖,讓貨郎和琳瑯滿目的商品同框。如果在旁邊加上廣告語“雙十一玩具節 錯過等三年”,古畫新詞,看起來也毫無違和感。
除了商業功能,我們還看到另一種有意思的推測:這里的貨郎為什么看起來不合常理?因為他們壓根不是真的貨郎,而是其他人的角色扮演。
比如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黃小峰提出:“《貨郎圖》題材實際上是宮廷元宵時節的節令繪畫,以政府組織的元宵大型慶典中‘貨郎雜扮表演為藍本,是特定時間與空間的繪畫。”
也就是說,過年過節,宮廷里的皇帝貴族也想像民間市井那樣熱鬧,于是就找一些道具和演員,制造出了這個帶貨的場景。這從后來的類似作品中可以得到印證。比如明代計盛的《貨郎圖》,就把貨郎帶貨的場景,放在了宮廷中。
除了貨郎,宮廷里還會扮演各種擺地攤的場景。更升級版的,就是在宮廷或皇家園林里造一個商業街了。今天的北京頤和園有一條蘇州街市,就是為了在各種節日里,在京城感受江南商業的繁華。

基于已有史料,故宮博物院學者楊新甚至推測,宋畫中的貨郎扮演者就是皇帝,李嵩《貨郎圖》的那位中年人就是宋寧宗。貨物無所不包,應有盡有,而這些物品由皇帝背負,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宣傳畫。一方面,它象征“肩負天下”重任;另一方面,通過這種接地氣的畫面,營造勤政愛民的形象。
前面我們已經說了,這兩位畫家都不簡單,他們是宮廷畫師。以他們的身份看,這種民俗畫并非隨意創作,而是肩負著某種使命。創作這樣的畫,讓皇帝做示范,是為了告誡天下臣子,要為天下百姓擔負重任,不要叫苦叫累。
李嵩《貨郎圖》的左下角布袋上,有“三百件”字樣,有學者認為,這是這幅作品當時的制作數量。像《貨郎圖》這類東西,常常會批量繪制,分發給各位臣子,用在團扇、折扇上。每每使用這些工具,他都能看到圖像上的貨郎,就能想起勤政的天子。用現在的話說,這是一種“寓教于樂”的宣傳教育方式。
無論是商業海報,還是寓意“肩負天下”的宣傳畫,都告訴我們:這幅畫既有描繪社會風俗的寫實性,又有理想、超現實的一面。不管怎么說,它都以形象的方式,給今天的人展示了古人“買買買”的鮮活場面。
通過《貨郎圖》系列古畫,我們了解了一個特色職業——“貨郎”。此時此刻,有人可能想要穿越到畫中,去體驗一把古人的樂趣。但實際上,古代的“帶貨人”一點也不好當。他們肩挑重擔,還要經受風吹雨淋,往往一天要走數十里路。
關于這一點,乾隆皇帝有話要說。他在李嵩《貨郎圖》上題了一首詩:
肩挑重擔那辭疲,奪攘兒童勞護持。
莫笑貨郎癡已甚,世人誰不似其癡。
意思是說,貨郎們肩挑重擔,不辭辛勞,還要隨時防止熊孩子拿了東西不給錢。不要嘲笑這個群體的傻癡,世上的其他人,難道比貨郎更聰明么?
●資料來源: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