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戴維·喬治·哈斯凱爾

在人行道和一棟郊區住宅之間的狹窄草地上,我跪立在一堆新鮮的木屑前。我捧起兩把木屑湊到鼻子前,聞到一陣濕綠色的香氣:類似切碎的生菜和蘆筍,伴隨著淡淡的單寧味。四個小時之前,一棵美國紅梣還矗立在這里。而現在,它的樹干和枝葉都被工程隊拖走了。樹樁研磨機旋轉的鋸齒將樹干底部和根系上部粉碎成一堆鋸末,地上一圈金黃色的樹葉標記著樹冠的范圍。
我低下頭,再次吸氣。我聞到茴香和菌菇土的味道。氣味很強烈,好似我正張嘴潛游其中。一下子,美國紅梣多年來積累的香氣都被釋放到空氣中。
沿著街道往下走,今天又有三棵美國紅梣倒下了。最近,在北美洲各地,有數億棵美國紅梣被砍倒了,而這些都是一種名為白蠟窄吉丁的甲蟲造成的。北美洲有許多以木材和樹皮為食的本土甲蟲。但是,疾病和啄木鳥及其他鳥類的取食在大多數情況下足以控制蟲害的規模。然而,白蠟窄吉丁是最近才出現的,幾乎沒有經歷過控制本土甲蟲種群的生態限制。由于在本地幾乎沒有天敵,白蠟窄吉丁得以肆意繁殖。它們在短短十多年的時間里,就從城市和森林中清除了這種原本在北美洲很常見的樹木。
在美國紅梣被砍掉的第二天早上,我回到街道上的樹樁旁。磨碎的木頭氣味已經很淡了。我聞到了新翻整的土壤的味道,以及一絲昨天的青草味。
美國紅梣葉片的柔和香氣,與橡木的銳利和松樹的辛辣相得益彰,然而它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片街區。沿路兩旁的房屋沒有了遮蔽,郁郁蔥蔥、夏綠秋黃的樹冠已經消失了。美國紅梣的消失也挫傷了林產品貿易。在北美洲,一個極具文化意義的損失是失去制作棒球棒的木材。美國紅梣是一種強度高、重量輕的木材,曾經是制作棒球棒的首選材料。美國紅梣木球棒撞擊棒球的聲音曾響遍美國。但現在,聲音變了。叮當作響的鋁制球棒成為主導,而由其他木材制成的球棒在擊球時只會發出喑啞、渾濁的聲音。或許這只是一個很小的變化,但這是木制品,尤其是家具、櫥柜、地板和木工制品在整個商業領域消失的征兆。人類的手工藝、工業和生計現在必須建立在日漸脆弱的生態基礎上,這是一個持續惡化的過程,因為一個又一個本土樹種被外來的病害或昆蟲清除和毀滅。
這些人類感官可知的損失揭示了一種更重要的生態損失。樹木是生命的樂園,現在它卻消失了。以美國紅梣葉片為食的本地蛾類毛蟲必須找到其他宿主,從美國紅梣樹上找尋食物的潛葉蟲、蚜蟲和其他昆蟲也必須找到其他宿主。而這些昆蟲中的大多數很可能都找不到——一種常見樹種的消失無法輕易、快速地通過種植其他樹木來彌補。因此,一種樹的消失會松解和削弱此地生命網絡中的一部分。可以從美國紅梣樹上啄食的昆蟲沒有了,候鳥也不得不更拼命一些,這樣才能為它們從熱帶飛往北方森林的遷徙之旅補足能量。
當美國紅梣被砍倒時,我感受到的香氣流動是樹木語言的一部分。人類的鼻子“偷聽”樹葉、樹干和樹根向群落其他成員發送的化學信息。植物細胞會向空氣和水中釋放分子,它們的表面布滿了接收外來信息的受體。人類對各種香味的稱呼,諸如“葉香”“刺鼻”“苦澀”或“松香”,是對植物傳遞的復雜且不斷變化的分子混合物的拙劣翻譯,這些分子混合物在植物間傳遞,或是由植物傳遞給其他生物,如土壤中的微生物和飛過的昆蟲。每個分子都像一個單詞。從一片葉子上飄出的十幾個分子是植物訴說的語句,植物想要表達的含義就寫在有機化學的語法中。從早上到下午,從春天到秋天,氣味混合物的性質不斷變化,這是充滿交流意義的敘事弧。即便運用最先進的實驗設備,我們也只能解析這種語言的一小部分:植物根系向根際微生物發出信號,啟動合作聯盟;一片受傷的樹葉發出一陣警報,提醒鄰居當心;葉片向掠食性昆蟲發出信號,請求建立一種聯合對抗植食性昆蟲的伙伴關系。
聞一棵樹就是加入這場對話,盡管這場對話用的是一種奇怪的語言,盡管它很復雜,但這種語言并非完全無法理解。我們人類的祖先在森林中和草原上生活了千百萬年,所以我們的鼻子也懂得了植物香氣的某些含義。在健康樹木的氣味中,我們會感到賓至如歸。茂盛樹木的葉香意味著水土豐饒,聞之令人身心舒暢,缺少這樣的鎮靜劑則令人感到不安。
當一棵樹被拖走,光禿禿的街道上只有濕瀝青和工程隊的舊卡車泄漏的機油味時,我們的身體明白,生物聯系、生命力和可能性都喪失了。通過生態美學——對生態系統的欣賞和思考——我們被周遭其他物種的故事所吸引,其中既有相互聯系的故事,也有徹底失去的故事。
(慶長春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十三種聞樹的方式》一書,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