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從哪里開始

文｜林超然

徐魯長篇報告文學《愛比天空更遼闊——馬旭的故事》（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以下稱《愛》）主要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多角度、多層次重現了馬旭在不斷切換的人生舞臺，不斷切換的奮斗傳奇。戰爭年代，先后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與戰斗英雄黃繼光為同一師戰友的她，數次立功受獎。和平時期，她是醫術精湛的“穿軍裝的菩薩”，她是創造了三項“中國之最”的空降兵英雄，她是擁有多項發明專利的“軍中居里夫人”。而到了晚年，生活粗簡、自奉甚薄的她卻向家鄉捐獻了千萬巨資。《愛》跳出了一般“先進事跡”的寫作窠臼，借重歷史與現實、戰爭與和平、平凡與崇高、物質與精神、寫實與寫意等多個維度走近人物，極富張力、極為出色地完成了關于馬旭的人生評傳。

《愛》善于在自然環境、家史家風與愛國情愫里端詳人物成長，讓多條有力的支流匯成馬旭波瀾壯闊的人生大江。黑龍江省木蘭縣是一個山區縣，離馬旭家最近的一座山，就是高高的雞冠山。峽谷和山脈四周，流淌著白楊木河、木蘭達河、少林河等20 多條大大小小的河流。木蘭達河是松花江的支流，也是木蘭縣名字的由來。而白楊木河，則見證了馬旭的整個童年。寒地黑土的哺育，山川草木的熏陶，奠定了馬旭粗中有細、亦秀亦豪的獨特性格和精神氣質。

姥爺曾做過晚清御醫，馬旭不僅跟他學到了識藥、煎藥、用藥，也學到了治病救人、懸壺濟世的急公好義，早早就有了一顆醫者的仁心。家傳的中醫文化，也遙指著馬旭未來難以割舍的從醫生涯。姥爺太喜歡聽書，竟讓自己的女兒、馬旭的媽媽學會了說書。媽媽在大鼓書里經常說到的花木蘭、楊家將、岳飛等歷史人物的深明大義、不畏強敵、保家衛國，還有祖逖“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故事……這些珍貴的教育，深刻烙印于馬旭的記憶深處，除了支撐著馬旭的苦難生活，也在潛移默化地塑造著馬旭的成長之路。木蘭縣是革命老區，姥爺為抗聯做了好多事情。幼年馬旭耳聞目睹了抗聯戰士艱苦、英勇斗爭的過程，內心埋下了不屈的種子。故園自然地理的影響，家史家風的托舉，革命烽火的洗禮，這些豐富的、積極的、充分的人生儲備，早早就讓馬旭變得成熟、堅毅，她14 歲即報名參軍。

“天空”隱喻照亮全書。“天空”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是現實的，也是理想的；是馬旭身后堅實的腳印，也是她沒有止境的無限求索。當年，就讀于東北軍政大學的馬旭，偶然讀到的一個蘇聯小男孩鍥而不舍學習跳傘的故事，讓她終生難忘。從那一刻起，“天空”成了她一輩子的努力方向和行動綱領。天空是從哪里開始的？這是馬旭生命的核心線索，徐魯也把它當成致敬馬旭的核心線索，他在書中多次引用這樣一段話：

它（天空）不是從屋脊上開始的，也不是從有云彩飄過的藍色氣流里開始的，而是從離地面很近的地方，從像肩膀那么高的高度開始的——是的，天空是從一顆勇敢的心開始的，至于是會伸向云層還是伸向群星，那要看這顆心能把它帶往哪里去了。

《愛》精雕細刻了戎馬一生的馬旭與天空的難解之緣。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女空降兵，她創造了三項“中國之最”——傘齡最長的女兵（20 多年），跳傘次數最多的女兵（140 多次），實施空降年齡最大的女兵（51 歲）。離開真實的天空，馬旭仍在飛翔。她和愛人顏學庸（軍醫）研制出了“充氣護踝”，可使跳傘著陸時的沖擊力減半，扭傷情況發生率接近于零。該發明1989 年獲得國家專利，這是中國空降兵獲得的第一個專利。而“單兵高原供氧背心”則是他們的又一項專利產品，在世界空降史上又創下了一項新的紀錄。馬旭伉儷合作撰寫的《空降兵生理病理學》《空降兵體能心理訓練依據》等論著，填補了中國在這一領域的多項空白。馬旭還把自家的祖傳秘方發揚光大，研制出一種治胃良藥，1999 年“馬旭生命寶”也獲得了國家專利。天空令人敬重的屬性除了高遠，還有遼闊。天空是用來翱翔的，馬旭的另一片天空就是她力量延展的各種可能、各種傳奇。能夠為家鄉捐款1000 萬元，要有長情大愛的襟懷，也要有這筆巨款省吃儉用、聚沙成塔的來處……馬旭用自己感天動地的人生實踐表明，一個大寫的人真正腳踩大地時，同樣可以比肩星辰。

《愛》中的文學、藝術學、新聞學、軍事學、歷史學等多學科、多文體相輔相成，作家不斷穿插、旁逸，擇機補入相關背景、專業知識，讓書寫縱橫捭闔，讓立意開闊深邃。徐魯深知一則史料一組數據能夠雄辯地回答太多的問題：“僅僅到1950 年末，木蘭縣各鄉各村的群眾在慰問志愿軍熱潮中，就捐獻了支援戰勤糧130 萬斤，豬241 頭，干菜21100斤，粉條13534 斤，炒面5800 袋，布鞋1280 雙，還有毛巾、香皂、牙粉、牙膏、牙刷、日記本、鉛筆、手絹、皂盒等56234 件（塊），以及大量現款。這些慰勞志愿軍的食品、物品和現款，都由上級有關部門及時地送到前方和后方的志愿軍醫院里。”在此之前，縣里曾號召人民捐獻飛機大炮，得到了熱烈響應。“沒有好父母，哪來的好兒女？沒有好兒女，哪來的好家人？”這樣的人民，這樣的民族當然會無往而不勝。

書中插敘、補充、擴圍了太多的時空語境、專業知識和英雄傳奇，當中有東北的山川風物、人文地理，有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的宏闊史實，有中國人的飛天夢、簡明空降史，有黃繼光、南丁格爾、蓋達爾、卓婭等人的動人故事，甚至有時徐魯還以點帶面，比如大篇幅援引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細說閻肅《我愛祖國的藍天》的創作過程，因為馬旭身后站著人群，站著時代，站著世界，所以這樣的寫法無疑會產生一種奇效。

愛比天空更廣闊，愛是馬旭全部人生選擇的總綱和母題。她向往天空、暢游天空、擁抱天空是因為愛。“革新和發明源于他們深摯的熱愛——有出于對戰友們的身體健康、生命安全的愛惜與保護的考慮，又有對自己從事了20 多年空降兵事業和跳傘生涯的敬業與熱愛。”鄉夢不曾休，鄉愁濃如酒，“在父母親墳前的石碑上，馬旭請當地的匠人鐫刻下了這樣兩行碑文：為人類貢獻一切，為革命萬古長青。真摯、質樸的碑文，也隱隱透露出一位少小離家的女兒、一位把自己的一切交給祖國的革命戰士‘忠孝難以兩全’的心跡”。木蘭，對于馬旭而言實在是一生一世的奇緣和牽掛：“也算是一種巧合吧，這個出生在北方的‘木蘭的女兒’，后半生依然是一位‘木蘭人’——與一座名叫‘木蘭’的山和山下一個名叫‘木蘭’的湖朝夕相處。身在江南的木蘭山下，但馬旭的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遠在2500 公里之外的家鄉——革命老區木蘭縣。”

“少小離家，鄉音無改，曾經勇冠巾幗，如今再讓世人驚嘆。以點滴積蓄匯成大河，灌溉一世的鄉愁，你畢生節儉只為一次奢侈。耐得清貧，守得心靈的高貴。”2018 年度感動中國人物的頒獎詞，濃縮了馬旭仰之彌高的人生境界。馬旭像一架永遠飛轉、舍不得片刻歇息的機器，一輩子見縫插針緊鑼密鼓，取得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巨大成就。徐魯《愛》一書藝術、生動、嚴絲合縫地再現、詮釋了一部完整的馬旭的飛翔史。馬旭畢生追求的“第四高度”是“為祖國建立功勛”，在不斷尋找天空的過程中，她自己也成為一片令人無比震撼和服膺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