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雨彤
訂在一起的一疊紙,便是姥爺的通訊錄。我勉強能看出封面上白色的痕跡,是龍飛鳳舞的“通訊錄”三個字。
通訊錄里是密密麻麻的藍色圓珠筆的筆跡,每一筆都是一座經年的橋,連著遙遙相望的兩個人。
每到春節,姥爺就會從茶幾下的抽屜里翻找出通訊錄,然后戴上老花鏡,僵直的手指捋過一排排數字。當手指游移著抵達目的地時,他便會扯著嗓門,把姥姥喊出來。姥爺慢騰騰地按好號碼,再把手機遞給姥姥。
姥姥總是會嗔怪地瞧姥爺一眼,然后撥通號碼,打開免提。姥爺便抱著小抱枕,倚在姥姥的胳膊旁,伸長脖子,瞪大雙眼,竭力聽清那端傳來的動靜,努力地在腦海中拼湊出對方早已模糊的面容。我坐在他身邊,總能瞧見那早已渾濁的眼球里面透出的不符合年紀的天真。
電話掛斷后,姥姥遞還手機。姥爺總會僵住一會兒,像是還沒從自己的小世界里走出來。少頃,他接過手機,緩緩直起身,抱著小抱枕縮回他的領地——沙發的另一端。他會緊緊抓著看著像兒童玩具一樣的手機,像是有些緊張,又有些期盼,扯著嗓門問姥姥:“那個誰,還在不?”
如果那人健在,姥姥則會點點頭,然后大嗓門地復述交流內容。姥爺認真地聆聽遠方的消息,眼里是藏不住的欣喜;如果那人已經離世,姥姥則會摸摸姥爺的手。兩張蒼老的、干枯的皮膚在彼此的摩擦中傳遞著一絲微弱的暖意,似安撫,似慨嘆。
姥爺又會失神,盯著眼前的通訊錄。再過一會兒,他便從柜子底部勾出一支黑色的筆,顫顫巍巍畫去那一行,像是判官在畫掉生死簿上的人名。一年一度,姥爺就好像只是為了查對紙上的那些人是否尚在人間。
雁過留聲。姥爺執著地在通訊錄里為那人辦了一場小小的葬禮。
年事已高,姥爺能聯系的人,就像枯藤老樹上的葉子,寒風一卷,七零八落,離了樹,歸了塵。
我是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的,看著他們從健朗挺拔,到卷曲、干枯,和所有的老人一樣,像一片將要歸根的葉子。我懼怕這些變化,但我以為他們總是淡然的。直到有一天。
那天,姥爺從短暫的睡夢中醒來,說是夢見了他的孩提時代。他說,他很想念遠在老家早已辭世的姑姑,想聽聽姑姑后代的聲音。于是,姥爺翻出通訊錄,照例推出他的專屬發言人來打電話。
電話接通,另一端卻是陌生人,熟悉的鄉音帶來陌生的音訊。
“換號了。”姥姥湊到姥爺耳邊,大聲地喊道。三個字而已,卻意味著這一輩本就微弱的一絲聯系就此斷了,以后再無牽連。
姥爺看著姥姥,眨眨眼,半晌沒有動作。我以為姥爺沒有聽清,正要大聲重復一遍。可姥爺鼻尖一紅,突然流下淚來,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嗚咽著。
姥姥匆忙地遞紙巾,姥爺沒有接,只是用手試圖抹掉斷了線的淚珠。那雙手長滿老年斑,脆薄的皮膚貼在青紅色的血管上,浸潤淚水也沒有讓它變得鮮活。
看著眼前垂暮的老人,沒有人出聲詢問他哭泣的原因。我們都知道這個單薄的老人因何脆弱。
魂牽夢縈的故鄉,沒了故人,便徹底淪為他鄉。
在姥爺的淚光中,我手足無措。我恍然發覺,原來他也在懼怕衰老,懼怕孤單,懼怕驀然回首后的物是人非,懼怕那些故人如水消失在水中的無痕。
半晌,姥爺啞著聲音說:“我想去趟北毅。”北毅是姥爺的姑姑所在的地方,是姥爺出走半生的故鄉。那日,大姨、二姨都在。大姨哄著姥爺說行,卻也沒繼續說下去。二姨說清了現實:“失去了聯系方式,如何找得到人呢?”姥姥默不作聲。姥爺抹著眼淚,聽不見兒女的聲音,只是自顧自地安排著日期、路線。
“就五一去吧,開車去。”姥爺如是說,他想看看那里是否依舊長街闊道,是否還有洶涌的人潮。
老人的思念燎原,卻沒有人將他溢于言表的迫切和期盼放在心上。中年人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生死,再無要事。我只是無力地倚在窗邊的陰影里,看見不知名的幾只鳥飛向遙遠的青山,消失在視野之內的天邊。
姥爺只哭了這么一場,或許是因為夢境,或許是因為那日的陰晴觸動了他繃緊的脆弱神經。姥姥還是和以前一樣,看看新聞,翻翻經書。而姥爺更加靜默,像一座孤老的荒丘,立于時光的潮頭。
急景凋年。慣例依舊,只是可供問候的遠方越來越少,通訊錄上劃去的名字越來越多。
鞭炮聲里,姥爺的世界寂靜無聲。沙發的角落光影交錯,他抱著小抱枕,弓著背,仿佛縮成一團。
茶幾上放著那本臟兮兮的通訊錄,安放著他所有求而不得的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