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平
今年83歲的老爸,種了一輩子地,土里刨食一生。所有的田間地頭勞作,都離不開一雙手。風風雨雨達半個多世紀,老爸的手,都經歷了些什么,是從一天老爸用粗糙皸裂變形的一雙大手焐暖了我冰冷的神經開始懂得。
童年時,我對老爸的這雙手是殘存一點記憶的。好像除了夏天,每個骨節上都纏繞著醫用橡皮膏,而橡皮膏里的手指關節處都是漚得發白的大口子,口子里往外翻著肉,鮮紅鮮紅的,目不忍視。那時自己還小,不懂得爸爸的手為什么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貼滿了醫用橡皮膏。有時為了好玩,也學著爸爸的樣子,偷偷地把橡皮膏找出來纏在手上。手指被橡皮膏漚白了,好像很疼,并不好玩,后來被媽媽發現了,說我禍害人,按在炕沿邊連掐帶擰好幾下。我當時就想,這可能是大人獨享的待遇,也就沒有更多地理會。
等到讀高中上大學,都是住校,除了要生活費,對老爸老媽的事很少關心。但每年十一、寒假回家幫著掰苞米、割黃豆、捆玉米秸、鉗高粱……還是能看到爸爸纏滿橡皮膏的雙手,似乎橡皮膏纏繞的面積比我小時候看到的增大了。可是因為司空見慣,就沒有用心打量仔細觀瞧。在以后參加工作的20年里,我雖然多次回農村老家探望老爸老媽,但一次也沒有端詳過問過老爸那雙纏滿醫用橡皮膏的手怎么樣了,孩童時的好奇不解早已煙消云散了。而長大后對老爸老媽的疼愛孝順,也不過是虛無縹緲的象征性的問候而已。對此,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感和負罪感。我承認,我的確稱不上是一個好兒子。

直到有一天,一場晴天霹靂般的厄運突然降臨到我的頭上,才有了近距離對老爸這雙手的凝視,才有了對老爸這雙手的顛覆性認知。親愛的老爸,你這雙手飽經多少辛酸的往事、多少辛苦的勞作、多少辛勞的滄桑啊!親愛的老爸,能否原諒兒子遲到的醒悟?
老爸那年69歲,兒女大學畢業后都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生活,該是放下手中的活計,好好養養這雙使用過力氣、布滿傷痛的手了。然而,老爸放不下兒子的這顆心,又獻出了那雙溫暖有力、遮天蓋地的大手。
2008年3月6日,我在執行一項重要任務的途中遭遇車禍,造成脊髓神經不完全性損傷,高位截癱,一級傷殘。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形成脊髓神經損傷綜合征:冷熱錯位,疼痛肆虐,伴隨終身,飽受折磨,重時危及生命。據統計,脊髓神經損傷患者中,有67%死于腎功能衰竭;73%死于肺功能衰竭。這種病有一個非常難纏的癥狀,就是出現冷熱顛倒引起神經疼痛的錯覺。神經疼痛,不舍晝夜,刺骨鉆心,撕心裂肺,抓肝撓心,難以承受。
我的右腿就出現了神經錯覺,即便是在溫暖如春的房間里,或者烈日炎炎的夏天,也覺得冷風颼颼,寒潮來襲,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尤其是一入深秋,看見外面樹木凋零,就把毛衣毛褲翻出來穿上,步入寒冬,望見銀裝素裹,立馬就感覺四面楚歌,全是刺骨的寒風,緊緊地對著我的右腿狂轟濫炸,圍追堵截,一直凍得渾身亂顫,緊接著就是疼痛襲擾。
神經疼痛就像生物鐘一樣有規律,每天凌晨0點開始,凌晨3點結束,風雨不誤,準時報到。我冷得瑟瑟發抖,抱成一團,直打戰。別人蓋一床被都熱,我蓋三床被還嫌冷,護理我的人既同情又好笑,百思不得其解。這3個小時,是我備受痛苦折磨煎熬的時段,不僅影響我的睡眠休息,摧殘我的身心,就是身邊護理的人也跟著遭罪。
開始,護理我的人用打點滴的玻璃瓶子裝上熱水放到我的小腿周圍。可是由于我不知冷熱疼痛,熱水瓶子把我的腿燙了幾串大水皰,二級燙傷,上藥膏月余才見好轉。這次燙傷以后,我從心里開始抗拒任何保暖用品上身。我的冷熱錯覺與日俱增,難壞了身邊護理我的人,也讓醫生不知所措,請來神經疼痛科的專家會診,專家提出做神經阻斷手術,可以緩解現狀。但是有可能這個地方阻斷了,從另一個地方還會出現神經錯覺。并且,一旦神經被阻斷,終身不能恢復。何去何從,全憑自己決斷。現實讓我左右為難,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選擇阻斷神經手術的冒險療法。
此情此景,老爸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默默來到我的床邊,拿把椅子坐下,然后兩只手使勁兒地互相搓著,兩只粗糙的手搓起來呼呼地響,足足有5分鐘,才把兩只手放到自己的耳朵上試一下溫度,突然揭開被子,雙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膝蓋,緊接著又把被子蓋上,我感覺到一股暖流像過電一樣倏地從我的膝蓋刺進我的雙腿滾燙滾燙,又麻又脹、冷風襲人的錯覺瞬間消失了。那個晚上,老爸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我的床邊,雙手沒再離開過我的膝蓋。歷經半年多的神經疼痛折磨戛然而止。在人們酣睡的夜晚,我也進入了夢鄉——久違的夢鄉。我夢見老爸的兩只大手把我的整個身體包裹在里邊,像個小火爐一樣,溫暖著我,烘烤著我。我就是襁褓中的嬰兒,暖洋洋的幸福感、安全感、無痛感、輕松感溢滿全身,我睡得那么香甜。
從此,老爸每天就擔負起為我焐熱膝蓋的艱巨任務。哪承想,這一堅持竟是7個寒冷的冬天。老爸的堅持、堅韌是送給我人生最大的財富,他用無聲的肢體語言教會了我堅定、堅強,讓我懂得了愛與被愛的深刻內涵。
當時我住在北京角門北路的博愛醫院,老爸老媽租住在醫院外馬路對面的小區12樓,每天負責給我和護工送飯洗衣服。由于我每天疼痛的時間是凌晨0點到3點,老爸就披星戴月地提前來到我的病房,有時停電了,就提前從12樓一步一步往下挪,汗水濕透衣背,等凌晨3點回家,爬到12樓時已見曙光了。有一次樓道燈壞了,老爸一腳踩空跌了一跤,從地上爬起來后,還是強忍疼痛,一瘸一拐來到床邊,堅持助兒“送暖工程”分秒不誤。
7年時光轉瞬即逝,老爸76歲那年,我的腿神經錯覺突然消失了,恢復了常態。醫生總結病歷時說,這是心理暗示與注視療法的綜合運用。經年累月的堅持,溫暖了我的視覺神經,溫暖的感覺深入脊髓神經,從而摧毀了我頑固的心理定式,驅走了寒冷臆想的陰霾。父愛的溫暖能融化冰川:感天動地手熱身,難纏病魔悄隱退。醫生感嘆奇跡生,病友齊贊父愛深。
一晃又是7年,我已經離開醫院回到家里。陽光灑進寬敞明亮的客廳,我和80多歲的老爸老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任溫馨和煦的陽光從我們一家人的身上緩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