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的洪流

張博瑞

神女峰

舒 婷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為眺望遠天的杳鶴

而錯過無數次春江月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神女峰》是舒婷眼見神女峰有感而作，最早發表于《星星》1982年4期。在這首詩中，神女峰本身所附帶的象征意義也被作者滲透進了詩歌中。神女峰最著名的書寫來自于宋玉的《神女賦》，“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就是指宋玉在《神女賦》中的結局。宋玉就寢時在夢中與光彩奪目的神女相遇，兩者“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在濃濃的情意之中，神女卻“懷貞亮之清”，拒絕了男女之歡。在情意未盡之時神女就起駕離開了，在離開時“意離未絕”地回頭相看，最后獨留下宋玉“惆悵垂涕，求之至曙”。夢是美麗的，因為有美麗的神女與宋玉的情緣。憂傷同樣也是“美麗的”，因為神女拒絕了交歡，卻守住了貞潔，這雖然使得一見鐘情成為遺憾，但讓有著高潔道德節操的神女本身更加動人。

《神女峰》經常被認為是對“神女峰”象征的封建倫理道德的批評，對女性自由力量的歌頌和表達女性的覺醒。這些解讀固然是合理的，但是在充滿可能性的詩歌中，這并不能使人滿足。較之其他的解讀，“背叛”是這首詩更為核心的概念。詩中的“背叛”是打破傳統的新生，是從“美麗的夢”和“遠天的杳鶴”變為“春江月明”，是“懸崖上展覽千年”變為“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古往今來代代相傳的神女傳說的結局是“愛而不得”的，神女固然保留了貞潔，也維持了自己神秘的身份特征，詩人肯定了這是“美麗的”，但是神女的這種“神性”也意味著其與人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感，就如同“遠天的杳鶴”一般，美則美矣，而遙不可及。相反，“春江月明”雖然常見，但它所代表的是打破了神秘感的“鮮活的現實”，這對詩人來說無疑是更為重要的。“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真實感是對長期以來渺遠而不可及的神女峰神話的一種“背叛”，這種鮮活的現實性、真實的愛意和感受才是詩人所追求的。

結合這首詩寫作的時間——1981年，這種“背叛”不單單表現為對現實性的追求。詩句“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中兩種植物的選取，也并非單純因為恰好是生長在江邊的常見植物，這是有其寓意和象征的。金光菊是自由和勇氣的象征，士兵在打仗之前，會在酒杯里插上金光菊以激勵無所畏懼的精神，當進攻到敵軍城堡前，人們也會把金光菊擺放到隊伍最前面，告訴戰士這是自由之花。女貞是一種樹，《本草綱目》載：“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女貞相傳是古代魯國一位女子的名字。因其“負霜蔥翠，振柯凌風，而貞女慕其名，或樹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階庭”，故得名。女貞附帶的象征是中國傳統女性的高尚道德，講求貞操、守節和對婚姻的忠誠。

金光菊與女貞子有兩個區別，這種區別所隱喻的象征豐富了“背叛”主題的表達。

其一，金光菊是外來引進植物，原產北美，而女貞子則是中國本土的植物。這種區別使得詩歌中的兩種植物附帶的象征意義不同，分別代表了本土性和外來性。結合1981年的特殊背景，本土性和外來性交融的“洪流”正是改革開放的“大潮”，這使得整首詩也具有了厚重的歷史感和時代特征。這種歷史感的存在是隱晦的，但也是尤為重要的，歷史感和時代特征就像酒曲一樣，使得《神女峰》的價值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會慢慢消散，而是愈加醇厚。

其二，金光菊象征自由和勇氣，女貞子則是傳統的道德追求，這是不同的道德投射。由自由的金光菊和貞潔的女貞子一起構成的洪流“正煽動新的背叛”，所以并不能簡單地把詩中的“背叛”理解為“傳統走向自由”，這是狹隘的。詩中被背叛的對象是神女峰背后的象征。在神女峰的神話中，神女象征了封建的道德要求、女子的貞潔等，然而構成背叛的洪流的女貞子同樣也象征中國傳統女性的高潔和貞操。由這種寫作“設計”可以看出詩中的“背叛”是內生的。這種背叛并不是由女貞子到金光菊的背叛，不是由傳統走向自由，而是傳統與自由相融合，進而自覺地“背叛”傳統本身，一步步走向“換血般的新生”，這是具有哲學意味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內因是事物變化發展的根據，是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即使從哲學視角來看，這種“背叛”也是經得起推敲的。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們也可以將《神女峰》的“背叛”視為“發展”。

《神女峰》中的“背叛”主題內蘊豐富，結合改革開放背景和“內生的發展”角度，就足以將“封建倫理道德的批評”和“女性打破枷鎖的覺醒”等解讀的可能性都納入其中，作為“背叛”洪流中的積極變化，這說明《神女峰》所蘊含的“背叛”具有異常豐富的可能性，而這種豐富的可能性也是其最大的魅力所在。此外，《神女峰》還具有其他方面的特征，比如沒有標點的自由體制和突出的女性視角與女性筆觸等。這些特征和詩歌中內蘊豐富的“背叛”洪流相結合，譜寫了一曲兼有平實與鮮活的復雜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