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新詩的初期,說理是主調之一。新詩的開創人胡適之先生就提倡以詩說理,《嘗試集》里說理詩似乎不少。俞平伯先生也愛在詩里說理;胡先生評他的詩,說他想兼差做哲學家。郭沫若先生歌頌大愛歌頌“動的精神”,也帶哲學的意味;不過他的強烈的情感能夠將理融化在他的筆下,是他的獨到處。那時似乎只有康白情先生是個比較純粹的抒情詩人。一般青年以詩說理的也不少,大概不出胡先生和郭先生的型式。
那時是個解放的時代。解放從思想起頭,人人對于一切傳統都有意見,都愛議論,作文如此,作詩也如此。他們關心人生、大自然,以及被損害的人。關心人生,便闡發自我的價值;關心大自然,便闡發泛神論;關心被損害的人,便闡發人道主義。泛神論似乎只見于詩;別的兩項,詩文是一致的。但是文的表現是抽象的,詩的表現似乎應該和文不一樣。胡先生指出詩應該是具體的。他在《談新詩》里舉了些例子,說只是抽象的議論,是文不是詩。當時在詩里發議論的確是不少,差不多成了風氣。胡先生所提倡的“具體的寫法”固然指出一條好路,可是他的詩里所用具體的譬喻似乎太明白,譬喻和理分成兩橛,不能打成一片,因此,缺乏暗示的力量,看起來好像是為了那理硬找一套譬喻配上去似的。別的作者也多不免如此。
另一方面,也有從敏銳的感覺出發,在日常的境界里體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詩人。在日常的境界里體味哲理,比從大自然體味哲理更進一步。因為日常的境界太為人們所熟悉了,也太瑣屑了,它們的意義容易被忽略過去;只有具有敏銳的手眼的詩人才能捉得住這些。這種體味和大自然的體味并無優劣之分,但確乎是進了一步。我心里想著的是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這是馮先生去年一年中的詩,全用十四行體,就是商籟體寫成。十四行是外國詩體,從前總覺得這詩體太嚴密,恐怕不適于中國言語。但近年讀了些十四行,覺得似乎已經漸漸圓熟;這詩體還是值得嘗試的。馮先生的集子里,生硬的詩行便很少;但更引起我注意的還是他詩里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
這里舉一首作例。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罷!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旅店的一夜是平常的境界。可是親密的,生疏的,“織在我們心里”。房間有它的過去未來,我們“來的道路”是過去,只記得一點兒;“明天走”是未來,又能知道多少?我們的生命像那“一望無邊的”“朦朧的”原野,“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誰能“認識”得清楚呢?
——但人生的值得玩味,也就在這里。
(選自《新詩雜話》,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