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太陽強烈水波溫柔的夏日

吳高泉

夏天的意義在哪里？我們無法解答，活在當下，多年后漫溯記憶，或許能找到答案。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年的四個季節里，容易觸動情懷、引發詩情的當數春天和秋天了，所謂傷春悲秋。春風秋雨、春花秋月往往都能引起詩人的情思。冬天因為有雪有梅，還可以寒江獨釣，也自有一種清雅高潔的情致。夏日固然也有許多詩情，如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如綠樹陰濃，樓臺倒影入池塘等，頗能讓人在漫長的白日里引發遐思。然而在古代，夏日的情思是最發散的，不像其他幾個季節那樣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情感模式。

但是在當代，時空感受和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夏天逐漸成為與我們情感生活關系最為密切的季節。比如在青少年時期，夏季有個漫長的暑假，使我們能夠恣意地親近自然，從容地感受時間；另外，在年輕的夏季里，還會經歷幾次畢業，幾次大面積的階段性的告別。這些都強化了我們對夏季的記憶，或者說夏季使我們變得多愁善感。

我第一次感悟到夏天是在七歲的某一天。那時農村的小孩上小學比較遲，村里也沒有幼兒園。大人們到地里干活后，我被教導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玩。很多時候我只好自娛自樂，一個人耍木棍玩泥巴，捉蜻蜓喂螞蟻，追蝴蝶進菜花地。那年住在隔壁但很久沒見的一個小哥哥從縣城回來跟他爺爺奶奶生活，他比我大三四歲的樣子，很小就被接去縣城住，他爸爸在縣里當工人。小哥哥一回來便打破了小村的寧靜，糾集了一幫跟他同齡的小伙伴整天玩鬧。由于我是他鄰居，得到額外優待，得以追隨他做小跟班。

從此我不再被困在狹小的院子里，跟著他們漫山遍野地奔跑，到山洞里探險和捉迷藏。在草叢里翻尋雞蛋或在池塘邊找鴨蛋，用泥巴裹了放進火堆里燒，砍竹子來做竹筒飯；在水塘石縫撈蝦米，在稻田里捉螻蛄，也都拿來烤著吃；在龍眼樹上捕長鼻蠟蟬，在黃麻葉上捉麗金龜，前者拿細線綁住它們的鼻子牽著走當作私人馴養的大象，后者用大約一扎長的細線兩端綁著它們的后腿，中間穿過一支小木棍，讓它們繞著木棍飛成一個圈當作電風扇……這是我前所未有的快活時光，我以為以后日子永遠都是這樣。

不過有一天這一切突然停止了，我跑到平時大家集合的大樹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我猜想可能是村里發生了什么大事。隨即跑去隔壁找小哥哥，被告知暑假結束，他回縣城上學去了。而平時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也都開學了。季節的河流奔涌向前，我卻被時間孤零零地拋在了原地。回想起來，那年夏天顯得特別漫長，又好像很匆促，似乎很熱鬧，又好像很凄涼。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暑假，知道上學讀書后在夏天里會有個長長的假期，可以跟小伙伴們盡情地玩耍。我甚至無法忍受空等著來年的夏季，催爺爺去跟校長求情讓我也上學。校長說：“再等一年吧，你孫子還小，去年那班一年級的契弟幾乎全部留級，再加上有幾個留了幾年的，今年一年級班已滿了。”我只好作罷，每天都在盼望著暑假，盼望著明年夏天快點到來。

上學后才知道，暑假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能隨意自由地游玩，還要幫家人到田里干活。夏季是大人們一年里最辛苦的季節。我們那邊七月開始收玉米，八月開始拔花生，經常在田間地頭頂著大太陽汗流浹背，空氣里彌漫著衣服被汗水濕透發出的酸味和植物、泥土被曬焦的溫熱氣息。

玉米粒要達到貯存條件需要反復暴曬，幾乎每天在院子的曬堂上都鋪滿金黃的玉米。小孩子的任務主要是守著玉米不讓豬、雞來偷食，我要時刻在陰涼處警戒，隨時拿碎瓦片、小石子、彈弓和尖厲的呵斥驅趕這些似乎長年都饑腸轆轆的畜禽。而且還要時刻留意風云變幻，判斷是否會下雨，是否要趕緊收玉米。有時判斷不準被雨淋了，有時一片烏云過來，千辛萬苦搶收回倉，剛收完，烏云就飄走，又得重新搬出來曬。這些成了暑假的一部分，讓我得以親近土地，體會收獲的喜悅及勞動的艱辛。記憶中的夏季于是便有了某種沉甸甸的分量，感覺暑假也被拉得很長很長。

由于夏日的綿長，在太陽最猛烈的時段山村格外寂靜，有時便會滋生一些諸如時光緩慢、人世悠長的遐想。我打開家里那臺晶體管收音機，接上天線延長線，在晴朗無云的午后，在寧靜無風的天地間，立馬傳出來自遙遠世界的短波電臺的聲響，間雜著風吹燭火般搖曳不定的嘶嘶沙沙的電流聲。此刻我的世界里陽光如雨，青山綠樹莊嚴溫柔。

暑假的漫長有時也會滋生青春的情愫，我曾在后山荷塘邊的一塊大石上鋪開信箋，把思念寫給遠方。當時白云背后射出很多道青蘋果似的光芒，微風送來一陣熱一陣涼的氣浪，擦身而過，拂出陽光暴曬下滿塘荷葉的清香。

當然，夏季的風和雨能變成血液融入我們的生命，是因為在這個青澀的季節里，經歷了幾次關乎人生脈絡走向的告別。小學畢業時，同學里考上初中的只有少數，我們就這樣告別了，有一種孤單遠行的味道。初中畢業時，我們鄭重地在彼此的紀念冊里貼上大頭照，寫下關于未來的種種祝愿，然后揮手道別。高三的那個夏天，經過了丟盔棄甲的高考后，內心凌亂地告別，各自心事重重地離開。所以夏天在印象中總與青春有關，與離別有關，而且總關聯著生命中最初最純的那些情懷。

想起初中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們在校園那片杧果樹下，繁茂的葉子篩下斑駁的陽光，打在我們的肩膀上，仰起未經風霜的笑臉，一起唱小虎隊的《驪歌》。那時多美好啊，透過歲月仿佛看到遠處微微晃動的明亮陽光，薄如蟬翼，虛幻得像夢境一般。

回頭看當年這些殷切的期許、良好的愿望，發現完全不是一回事。自從各奔西東之后，很多人再也沒有見過。人生至此，人情零落，歲月荒蕪，彼此能知道對方尚在人間，已是人生幸事；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的未來如今已被甩在后頭，曾經所謂的海闊天空，也只剩下容身所在的一隅。唯有南風依然輕柔，年年盛夏鳳凰花開。

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盡管還有很多未能實現的愿望，但畢竟不同于以往，沒有初高中畢業之前那種兵荒馬亂的升學考試帶來的后遺癥，這一次是真的背起行囊。我們像早熟的作物被割離田地，走進時光里，走進自己的世界，然后一步步走到今天，走成了如今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模樣。

后來我在學校里工作，每年夏天都送走一批自己教過的學生。臨了的時刻他們大多跟我當年一樣，步履匆匆，無暇話別。我像是校園里的一棵樹，被我所目送的身影告別，被時間留在原處，坐等白發蒼蒼。每年我都祝福他們，祝他們前程似錦。有時也會說，有空記得回來看看。但在他們邁出校門的那一刻，我心里知道，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我們今生已是永別。

現在又將到一年的夏季，似曾相識的陽光將會紛紛簇擁到我們面前。愿在聯翩而至的每一個盛大的夏日里，如海子詩中所說的那樣，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然后，我們活在這珍貴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