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經假，何時才能無憂休

錢文蔚

人群中或者幾人中，或者獨自疼痛的。秘密忍著，呻吟出聲。這是原罪嗎？不知道，但現在是我們血腥痛苦又甜蜜的約會”——這是豆瓣小組“痛經的女人是忍者”（以下簡稱“痛經小組”）的簡介，在該小組內，共有21276名成員。

單就數字來看，痛經小組作為豆瓣上與痛經有關的、人數最多的小組，也只有2萬余人。這一數據似乎也符合了部分人對痛經人數的想象：痛經者，只是少數。

服務于2.5億名女性的美柚App聯合北京紅楓婦女心理咨詢服務中心發布的《少女生理健康洞察報告》打破了這種想象，該報告顯示，約87%的少女會在月經前明顯感覺身體不適，其中腹痛癥狀最為突出，在情緒上，近七成女生會出現煩躁易怒的癥狀。

對痛經女性而言，緩解月經帶來的痛楚并維持自己的正常生活常常萬分不易，當痛經和生活無法被有效平衡時，她們成為別人眼中、口中的矯情好事者。

無法被理解的痛

24歲的小師之前是一家甜品店的店長，因為患有偶發性痛經，她需要不時在工作期間請假。由于多次請假，她發現了一個讓自己匪夷所思的事實：在現實生活中，當女性職員因為痛經請假時，男老板似乎更能理解女職員的請假需求。此前，她一直認為女性應該更能理解痛經帶給女性的痛苦，直到這次向老板娘請假被拒，她才意識到“沒有痛經經歷的女性很難共情痛經患者”。

小師記得，有一次她休了半天假返回崗位后，感覺下腹傳來熟悉的痛感。她向老板娘發微信請假，對方卻在數個小時內都沒有回復。那數個小時，被小師稱為“人生最漫長的幾個小時”。她不斷在心中安慰自己，對方不回消息或是因為尚未看到請假需求，或是在思考臨時能安排誰接手工作，或是在斟酌該怎樣拒絕自己的請假需求。但更多的時候，她將老板娘不回復信息這一舉動歸納為：對自己請假一事感到不滿，懶得搭理。

這不是小師第一次向老板娘請假。在她的印象中，老板娘對她因痛經請假一事似乎總是表現得不耐煩，她會直言小師請假“太麻煩”，也會說她“身為店長頻繁請假，只會讓其他員工照模學樣”，“如果你下次痛經要請假，應該提前安排好工作和休息時間”。

焦灼等待下，小師的痛經癥狀越發明顯，熟悉的眩暈感席卷而來，她的四肢酸軟無力，腰腹部酸脹難耐，整個人還出現了嘔吐的傾向。遲遲得不到回復的她，只得撥通了老板的電話。令她沒想到的是，老板并未過多苛責為難，只是叮囑她回家要好好休息，便自己到店內接替了小師的工作崗位。

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師都無法理解同為女性的老板娘為何不能共情女性職員痛經請假的需求，直至看到老板娘允許店內另一名痛經女性員工回宿舍休息，且貼心為對方購買止痛藥時，小師才有點理解老板娘的做法。“我從未在她面前展現痛經的一面，她沒有真實看到我痛經的狀態，所以無法感同身受我的痛苦。”

多數時候，對多數女性而言，將自己痛經的一面真實展現給其他人不僅讓人感覺有失體面，往往還會因月經不調，錯失“表現機會”。

2022年10月2日，趙文瑞在小紅書上更新了一條有關請痛經假的動態，在該條博文內，她詳細講述了自己月經突然造訪，向領導請痛經假被拒的全過程。

趙文瑞曬出的微信截圖顯示，她的月經在當日早晨突然造訪，她本人隨即出現了冒冷汗、頭暈、想吐等癥狀。她將這些癥狀告知領導，希望能請一天病假，卻不期收到了領導的拒絕。對方告訴她，痛經不是太大的問題，他曾遇到過癥狀比她還嚴重的員工。

趙文瑞辯駁稱，如果堅持下地走路，自己會兩眼發黑。為增加可信度，她特意截圖了之前和朋友聊天的微信界面發給領導，當時朋友約趙文瑞出門逛街，她告知朋友自己處于生理期，已經痛到不能下地行走。

領導并不買賬，他回復稱，趙文瑞并不是不能下地行走，只是因為意志力不夠，才需請假。

雙方僵持不下，談話也不了了之，趙文瑞隨后自行在系統上提交了請假申請，便于當日居家。

將經歷小紅書后，有網友在評論區分享了和趙文瑞類似的經歷，她在大學期間因為痛經出現嘔吐反應，而不得不通過微信向男性輔導員請假，結果輔導員第二天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批評她未當面請假。當這名網友私下找到老師反映自己是不好意思與男性分享與痛經、生理期相關的信息時，卻被輔導員反問：“你的意思是我做得不對？”

另一位網友則對趙文瑞未經批準擅自休假的行為表示了不支持，該名網友向趙文瑞提建議“至少提前一天請假，做好工作交接，當天請假挺不合適的”。趙文瑞回復對方稱，自己的例假周期并不規律，臨時請假是因為無法準確預測例假到訪日期，而自己的工作內容與他人并無過多交集。這名網友隨后追評——自己干自己的工作更應該提前請假，如果例假不規律應該看醫生調節，而不是把工作當兒戲。

難以抑制的痛感

22歲的劉莎莎是河南人，目前在一家瑜伽館做瑜伽老師，她自13歲來初潮時便深陷痛經旋渦，后經醫生診斷，被確診為原發性痛經。

原發性痛經是非器質性病變引發的痛經，就診時，醫生曾告訴劉莎莎，這種類型的痛經目前暫無根治方法，只能通過服用藥物的方式緩解痛感。于劉莎莎而言，痛感在生理期到訪前便已有所顯現，她的腰腹部會出現疼痛感，胃口會大大減弱，還會不時出現嘔吐反應。在生理期，當身體無法忍受成倍增加的痛感時，劉莎莎會無意識睡過去，等從睡夢中醒來，原本令人抓狂的痛感會以更凌厲之姿席卷四肢百骸，她不會痛到虛脫，反而會精神高度亢奮、脾氣暴躁，會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

劉莎莎印象最痛的一次痛經發生在做瑜伽老師前，當時她在一家工廠做工，和數名員工住在集體宿舍內。因為痛經，她控制不住地在宿舍內大喊大叫，并由此引發了室友的反感。為減少對室友的影響，劉莎莎只得將整個人縮進被子里，盡量將嗚咽的聲音降低。那次例假，她瘦了7斤左右。

后來，當有朋友告訴劉莎莎，瑜伽可以緩解痛經時，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從工廠離職，開始一心學習瑜伽，并成為一名瑜伽老師。在從業過程中，劉莎莎逐漸意識到，瑜伽對緩解痛經的確有效，但這種效果多局限于宮寒引起的痛經，對原發性痛經作用甚微。

除了劉莎莎之外，她的家人也曾做了多番嘗試，她的姥姥聽信偏方，用野生益母草配紅糖熬煮后讓她飲用，劉莎莎服用月余后出現了腹部絞痛的癥狀；家人告訴她將鹽放在鍋中炒熱后置于腹部可緩解痛感，她嘗試后卻只感受到了熱感，痛經一如往常。數次嘗試均以失敗告終，劉莎莎逐漸接受了一個事實：緩解痛經最有效的方法是吃止痛片，止痛片效果不佳時，只能用暖貼或者艾灸緩解痛感，如果這些方法仍不奏效，則只能生扛。

劉莎莎目前最常服用的止痛片是一款名為“拜耳”的小藍片，這

種藍片能在短期內快速有效緩解痛感。但在服藥過程中，她也發現了這類藥的弊端，“第一次服用，只需2片就能止痛，但現在需要6片。吃多了，人對疼痛的忍耐度也在下降，現在的我幾乎是剛察覺到痛感，就必須服藥”。

劉莎莎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害怕疼痛的人，她曾因器材砸到腳，長時間不能走動，但當時的她卻覺得那種痛感可以忍耐。“例假痛是從內而外的痛，它讓你感覺身體長期處于下墜狀態，體溫熱冷交替，是一種很難描述的痛。”劉莎莎說。

小師緩解痛感的方法同樣是吃止痛片，她會在例假初訪前吃布洛芬膠囊緩解痛感，也會喝紅糖水和姜茶。于她而言，布洛芬膠囊無法隔絕所有痛感，只是將原本4個小時左右的痛感縮短為2個小時。

她曾多次回憶自己的生活習慣，企圖找出痛經的根源。后來，小師通過網絡得知，自己最喜歡食用的苦瓜、冬瓜、芥菜等蔬菜，在很多文章中被列為涼性食物，這些食物有加重女性痛經的風險。

雖然從未向醫生求證這些瓜果蔬菜是否與痛經密切相關，小師還是減少了進食有關食物的頻次。以前，她每周平均要吃3次絲瓜，如今，絲瓜已經從餐桌上消失。

痛經假，讓女性更擔憂？

26歲的田靜原本從事K12行業，后轉行至醫療行業，成為一名活動策劃，她在轉行后，首次在職場中得知了痛經假的存在。此前，她從未在職場上聽說過有女性可以因為痛經帶薪休假，因此每次痛經時，田靜都會堅持到崗。

田靜回憶，得知痛經假存在那天，她正趴在桌子上緩解生理期帶來的痛感，鄰座男同事見狀后告知她，公司每月有半天痛經假可休。根據同事的提醒，田靜在釘釘上看到了痛經假的存在。通過和同事聊天，她進一步得知，休例假不需要到醫院開具痛經證明，職工在釘釘上提交請假申請后，即可獲得半天的休息時間，日期不限，隨時提交，隨時休息。

1993年頒布的《女職工保健工作規定》顯示，“患有重度痛經及月經過多的女職工，經醫療或婦幼保健機構確診后，月經期間可適當給予1～2天的休假”。與該規定相較，田靜所在的公司不需要開痛經證明即可休息的規定，無疑給了女性職員更大程度的關愛。

饒是如此，田靜也從未正式休過痛經假。一方面，她痛經的癥狀并不明顯；另一方面，她的工作內容需要當天完成，即使休假也要在家線上辦公，而她不愿將工作帶回家中。如果出現了痛經癥狀，田靜會在上班期間用暖寶寶保溫，也會在下班后特意用熱水泡腳，腳一進水，她整個人就會感到舒爽，當身體在水汽氤氳中發汗后，由例假引起的頭疼和經痛均能得到緩解。

坐在田靜正前方的另一位女職員是新媒體運營人員，她幾乎每月都會休痛經假，休假日，她會在中午前將推文寫好發給領導審核，然后下午直接回家休息。對方曾向田靜抱怨，每次經期都會渾身酸軟無力，還會痛到嘔吐。田靜見過對方痛經發作時的狀態，“唇色慘白，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

深圳人社局回應女職工生理假期的話題沖上熱搜后，田靜曾特意關注過該話題。在她看來，痛經假的出現無可厚非，有休假需求的員工只要能按時完成自己的工作內容，就應當被準許休假。同樣關注該話題的劉莎莎卻覺得，要在小縣城內推行痛經假絕非易事，“拋開痛經假不談，很多員工休法定節假日的權益都被企業剝奪了”。

小師的擔憂則更盛，她在之前面試時，曾被面試官詢問是否有男朋友、是否有結婚打算、是否有備孕計劃等。“很難保證，未來女孩子在面試時不會被問到‘你是不是痛經。”采訪最后，小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