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古代文學作品中描繪秋色的主題,多以“悲秋”為情感基調,“喜秋”之作鮮有,在詩畫互文的語境下,繪畫中也不乏“悲秋”之作。對此,以“喜秋”為線索,探究古代山水畫中描繪明麗之秋的意境類型,通過對董其昌與藍瑛經典作品的闡釋,總結明凈與明艷兩種“喜秋”山水的面貌,進一步討論這一意境類型的審美意趣。
關鍵詞:山水畫;秋色;意境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9年度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古代山水畫‘四時圖像審美形態研究”(19YSC004)、2019年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2019SJA1254)、南京藝術學院“中國書畫理論范疇研究科研創新團隊”的階段性成果。
古人言秋,多為悲、愁、憂、哀,鮮有喜、樂。歷代詩文在討論秋的文學主題時,特別指出了有別于“悲秋”之調的“喜秋”之情。“喜秋”是基于秋天清爽、成熟、收獲的特性,多寫秋之絢爛、明凈,從而突出詩人高懷、寥廓的心境。同樣,在繪畫中,除了描繪秋季蕭索、荒疏的衰敗景象外,亦有寫秋之明麗的意境。所謂明麗,既有鮮艷、光鮮的含義,又指清楚、明凈。因此,明麗既可指鮮艷燦爛,又有明凈秀麗之意。故而在繪畫作品中,描繪秋日明麗之作,也就包含了明凈與明艷這兩種面貌。
一、明凈之秋
董其昌的《秋興八景圖》為紙本冊頁,共繪八幅秋景圖,是其設色山水之佳作。此冊頁繪于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為董其昌行舟由松江至鎮江途中所作,歷時二十余日。此組冊頁,既寫生沿江秋色,又臨仿前人筆意,八幅秋景用色極為精妙,總體呈清潤明麗之貌。董氏多以淡墨勾皴山體,進而敷色赭石、石綠,間以淡墨調和,山石陰陽層次以色而分,尤顯豐富。
第一開仿趙孟頫筆意,繪高山疊嶂,于煙云繚繞的山間。近景處有長松立于坡石,其間以紅葉點醒,以示秋意。此畫題款對應畫中山間叢木,與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多有相似。然董氏所繪山水亦有獨特之處,山巒造型別致,山體重疊處有林木、紅葉點綴,既顯崇山險勢,又顯蒼莽之貌。山間有屋舍數間,白云間隔山體,似太古之境。青松與蒼山交相,盡顯秋之蒼趣,紅葉與白云相間,又顯秋之明麗。
第二開(圖1)中,秋意集于近岸松林疏木,蒼松挺傲,坡石疊巒,有蒼勁之趣。隔橋對岸鮮有樹木,房舍掩映,與近處松木樹叢形成疏密對比。遠岸繪有山峰連綿,山間亦有叢木。此頁山色晴暖,青松蒼然,江水無瀾,筆墨勾皴雖為淺淡,但山體結構分明可見,山石設色間有鵝黃點綴,清雅秀麗,有秋色明凈之感。畫中題有秦觀詞一首,此詞為秦觀寫于貶謫之時,正逢晚秋時節,心有郁結,與紅顏把酒詞唱,醉夢閨樓,而心有紓解。觀畫及詩,似乎其中僅有季節(秋)相同,雖然題款中已寫“偶書少游詞”“有偶然欲書之意”,表明詩畫不符,然而其中卻有更深緣由:董其昌被迫回鄉休養距離其作《秋興八景圖》已有多年。明光宗于公元1620年登基,念及董氏而欲復召回京,但“紅丸案”后,光宗驟然離世,而董其昌最終未被復用。據有關學者考證,《秋興八景圖》正作于光宗離世之際,因此可以推想畫中所繪秋色必有深意。而此頁秦觀的貶謫之詞,恰與董氏心境相通。秦觀歷經沉浮,醉于青樓紅塵之地,而董其昌則是醉于山水之間。
第三開(圖2)題詩兩首。其一曰:“平波不盡蒹葭遠。清霜半落沙痕淺。煙樹晚微茫。孤鴻下夕陽。”其二曰:“溪云過雨添山翠,花片粘沙作水香。有客停橈釣春渚,滿船清露濕衣裳。”這里一首寫秋,一首寫春。從畫面來看,近處的綠樹紅葉與隔江的巍峨遠山相互映襯,山腳汀洲與山體皆以淡赭敷色,更似秋景,山間煙靄有詩中“煙樹微茫”之意。畫中寫春詞錄葉夢得《菩薩蠻》上闕,隱去下闕“梅花消息近。試向南枝問。記得水邊春。江南別后人”。如此看來,此頁所畫雖為秋色,但其中已有盼春之意。
第四開作近水蘆花,風姿搖曳,映襯江中汀渚疏林,紅樹間夾,遠水無垠。畫中設色清新,山體多用淺淡石綠,有凈透感。蘆草用濃淡四色交替疊加,有搖曳不停的光感效果。江中柳堤,間以紅色點染,更見秋意,為清秋曠怡之境。此頁題款錄元人詞:“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詞與畫意相通,而其中“煙波釣叟”有“漁父隱逸”之意。
第五開,總體來看,所畫兩岸山巒設色沉靜,不及前四開明麗。畫中相對繪有近岸遠峰,隔江而立,呈江水遠去之貌。題款為萬俟詠的《長相思·山驛》,與畫中遠水東流、江岸沉寂的秋景亦是相符,詩畫間彌漫著一種靜謐的感傷情緒。
第六開題款為宋人詞,詞中寫雨后煙云散于天空,明月、殘星、疏木,山曉清幽寧謐。畫中也作山景,堂舍隱匿山林,泉流直下,空寂無人。此頁松柏敷色清麗,山體以茶色、淡赭繪之,顯沉穩之勢。畫中流瀑、深山、松林、空舍生深秋寂寂肅肅之幽。
第七開從題款來看,是董其昌意臨米芾《楚山清曉圖》,故而作云山之景。此頁是八景中較為特殊的一頁,畫中鮮有秋意,只寫巨山聳峙,云氣橫生。畫家雖言得米芾之法,但所構山體多有董源筆意,山體渾厚,多作墨點,其中可見畫家鮮明的個人風格。
第八開為最后一景,董其昌題趙孟頫之詞,而后寫:“是月寫設色小景八幅,可當秋興八首。”這一頁構圖曠遠,江邊磯石林立,后有樓閣掩映,岸邊舟船欲行,江中扁舟數點,遠山起伏,為秋江遼闊之景。圖中題有《浪淘沙》一詞,詞中所寫似與畫中不符,但文句中流露出了對時間流逝的憂懼及對世事變幻的無奈,這與董其昌經歷了復用、棄用的無常之后所產生的惆悵心境是一致的。
謝希曾在《秋興八景圖》后題跋曰:“思翁秋興八景取三趙神韻,而運以己意,寓古澹于濃郁中,真為妙絕。”可見其將此畫定為“濃郁”。就設色而言,畫家以大紅、朱砂作夾葉,點紅樹,繪苔點,秋山以赭色染之,來表現秋色濃郁。畫中所畫之秋面貌多樣,霜林松柏、白云紅樹、重巒疊嶂、幽山飛澗、蒹葭柳堤、水迢江闊,這些秋日景象多為清麗、明凈。
眾所周知,《秋興八首》為杜甫經歷謫宦、國破后所作,詩中集合了因秋而觸發的對自我境遇的不平、對國家命運的憂慮等種種情思,董其昌的題款所錄詩詞中正是隱含了與杜詩相通的秋思。董其昌曾在《秋林圖》的題跋中寫:“畫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無一語及秋,而難狀之景,都在語外。唐人極力摹寫,猶是子瞻所謂寫畫論形似。作詩必此詩者耳。韋蘇州落葉滿空山,王右丞渡頭余落日,差足嗣響。因畫秋林及之。”這里,董其昌將宋玉寫秋比作“畫秋”,并指出秋意不在于秋景,而是超脫于景外、物外的意趣,如此即可解釋《秋興八景圖》超越畫中明麗之秋所蘊含的深意。
二、明艷之秋
董其昌《秋興八景圖》中之秋雖為明麗之境,但因敷色清雅、凈透,可歸于明凈。其所繪秋色之明麗,除生明凈之感外,還有一類則用色較為濃麗,有明艷之貌。這類秋景畫中有其典型物象,即青山、紅樹、白云,如其所繪《仿張僧繇白云紅樹圖》《仿楊昇沒骨山水圖》《翠岫丹楓圖軸》《仿古山水冊》等。董其昌所繪明艷之秋的作品,多為沒骨畫法,且皆稱“仿張僧繇”“仿楊昇”,如其在題款中曾寫“張僧繇沒骨山,余每每仿之,然獨以此卷為愜意,蓋緣神怡務閑時所作耳”(《仿張僧繇白云紅樹圖》),“余曾見楊昇真跡沒骨山,乃見古人戲筆奇突,云霞滅沒,世所罕見者,此亦擬之”(《仿楊昇沒骨山水圖》)。沒骨畫法傳為張僧繇所創,唐代楊昇繼承張氏畫法,善作沒骨山水。曾有學者質疑,認為畫史記載中鮮有張僧繇、楊昇關于沒骨畫法的記載,故董其昌所言不實。這里,我們暫且不論董其昌所見沒骨山水的真實性,而是關注沒骨山水的畫法。惲壽平《甌香館集·畫跋》對此法有過明確的定義——“不用筆墨,直以彩色圖之”,“全用五彩敷染而成”。因此,可以說沒骨畫法是單純用青綠、赭石、朱砂、白粉等色堆染山石樹木而成。清代安岐記董其昌《仿楊昇沒骨山水圖》“作高山平麓、叢樹幽亭,紅綠萬狀,宛得夕照之妙”,“未見全以重色皴染渲暈者,此誠謂妙絕千古”,《式古堂書畫匯考》中也寫此畫“純以朱碧渲運,嫣然新亮,遂無前人”。董其昌“沒骨秋景”中的山石用重色皴擦,再敷以石綠、石青,間染赭石,濃墨點苔。林木以重色勾勒再覆色,樹身多染以花青。而紅樹以夾勾染朱,或直接用丹砂雙勾,樹間有丹黃之色,以點秋意。沒骨畫法繪成的秋景之貌,重在色彩對比與互融,紅、綠、青、黃都是鮮艷的顏色,而其集于一圖,自然能形成強烈的視覺效果。因此,秋景山水的明麗之貌,有別于水墨設色的秋之蕭索、荒疏之景,而是表現秋季紅樹蒼山、光彩鮮潤的明艷景致。
除董其昌外,明代藍瑛也是一位擅長以沒骨畫法繪明麗之秋的畫家。藍瑛的沒骨山水主要形成于50歲至60歲,他在這類作品中的題款與董其昌相同,也稱師法張僧繇與楊昇。如藍瑛的《丹峰紅樹圖》就是一幅表現明麗之秋的典型作品。此畫繪于1642年,為絹本設色,自題“法張僧繇畫于邗上草堂”。畫中繪山壑重疊,楓林紅艷,一汪溪水流入潭間,潭中水草亦用朱砂寫出。文士靜坐于紅樹青山之下,似賞這明媚秋景。圖中近處山石表面皆用沒骨之法,以石青、石綠敷色,而底部則以赭石暈染過渡,與石青、石綠相融,以不同色彩自然地表現了石塊的體積。中部聳立的群山同用此法,以多色間染,不用皴法。石上苔點以墨為底,再點石青或石綠,頗有生趣。遠處一峰高聳入云,峰頂以朱砂渲染,接染赭石、青綠,似有霞光之意。山間林木植根于石,樹干用赭石勾染而成,樹葉則用重彩之色,以石青、石綠、丹黃、朱膘、朱砂等色層層點出,前后映襯,色彩分明。前景的紅楓、黃木與中、遠景處青藍相間的山石,形成一種鮮明的色彩對比,畫面明艷有余,且毫無俗意。
如果說藍瑛的《丹峰紅樹圖》表現的秋景燦爛重在其色彩“濃艷”,那么他晚年創作的《白云紅樹圖》不僅寫秋色之斑斕,而且斑斕中亦有明凈之感。畫面取深遠構圖,山石排布曲折,近處淺坡蜿蜒,坡上有紅林白樹相映,潭上設一木橋,高士策杖尋幽。中景溪巒重疊,林木更密,山間溪水直落潭中。遠景峰巒疊嶂,直入云霄。紅樹密林、青山溪瀑有煙云繚繞、霧氣蒸騰,如入仙境。畫中山體、坡石直接以濃重的石青、石綠沒骨繪出,山腳、石根以赭石間染,這里僅用色之濃淡分山石向背,以墨色皴染紋理,全然不見勾勒之筆。樹干雙勾而成,以赭石暈染,樹葉用朱砂、丹黃、粉白、青、綠等色直接點出。云氣煙靄為留白后所繪,直接以粉積染,明滅于山巒之間。藍瑛的《白云紅樹圖》較其《丹峰紅樹圖》所用沒骨之法更加成熟,用色雖然濃麗,但暈染的層次更為豐富多變,敷色間染中可以得見云煙的淋漓透潤之貌。因此,藍瑛的《白云紅樹圖》集秋之明艷與明凈為一體,紅樹黃木、綠巖青山為絢爛之色,奪人眼目,而白云氤氳、溪水靜流則使山木之色更顯秀潤、清麗。
三、明麗之秋的審美意趣
畫中繪明麗之秋重在用色,如清代王槩《學畫淺說》中寫“樹葉中丹楓鮮明,烏桕冷艷,則當純用硃砂”,“藤黃中加以赭石,用染秋深樹木,葉色蒼黃”;唐岱《繪事發微》提及秋景設色時也說“畫秋山,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畫出楓葉新紅,寒潭初碧”;盛大士《溪山臥游錄》又記“亦可加以胭脂,以之畫霜林紅葉,最得蕭疏冷艷之致”。從以上論述可見,秋景設色多以赭色寫其明凈,以朱色、藤黃寫其明艷,加之綠山碧水,形成對比,從而呈現出清麗秀雅、瑰麗絢爛兩種面貌。詩中寫秋亦有明麗之景,如杜牧《山行》寫“秋風起兮色斑斕,任選高粱作筆尖。清水濯毫抒高遠,白云鋪卷入詩篇”,劉禹錫《秋詞二首》寫“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晏殊《訴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寫“遠村秋色如畫,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宋人周振《獲國寺》有“碧云紅樹萬山秋,躡蹬攀蘿徑轉幽”。因此,詩畫互觀,所謂明麗之秋,或是描繪秋日紅樹如火、萬木金黃的斑斕景致,或是吟詠林木清華、秋高氣爽的明凈之貌,置身其中既有醉心秋意的歡悅與明快,亦可因秋氣清朗而澄凈心中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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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一弛,蘇州科技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書畫美學、中國美術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