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6月10日,周六,晚上8點,張才文踢完比賽,出了足球場,馬不停蹄地趕往自己家的燒烤店。綠茵場上,他是貴州榕江縣場壩村隊的球員,場下,他要按部就班地經營已干了20年的燒烤生意。
當天下午3點半開始的“超級星期六”“村超”比賽,進行了近10個小時。直到次日凌晨1點半,楊亞江才到家。楊亞江是“村超”落地的核心人物,這個49歲的中年男人是榕江縣足球協會副主席,他的本職工作是榕江縣車民小學校長。
這個初夏,貴州榕江“村超”在全國無人不曉。曾經略顯寂靜的榕江縣,也變得熱鬧非凡。上周名嘴韓喬生的到訪、世界足球巨星歐文為“村超”打call,再加上村民踢出“世界波”任意球等短視頻的熱傳,多方因素讓這個“超級星期六”收獲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村超”的走紅,和去年爆火的“村BA”有著相似的精神內核——普通人純粹的熱愛。足球和籃球,這“兩大球”相繼在黔東南掀起熱浪。場上敢打敢拼的運動員為全村人爭得榮譽;場下人山人海的觀眾身著節日盛裝激情吶喊、助威……“村超”和“村BA”讓運動回歸本質,同時,這兩項賽事,也蹚出一條鄉村振興的新路。
這一場熱愛,屬“民”
6月10日這天的“超級星期六”,有4場小組賽,第3場便是楊亞江帶領的車江三村足球隊對陣小瑞村足球隊。
0:6,車江三村足球隊顆粒無收,楊亞江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他感到遺憾,但是不懊惱。“平均年齡40多歲的車江三村足球隊理應輸給平均年齡十六七7歲的小瑞村隊小將們,這說明榕江的足球后繼有人。”
楊亞江初中畢業考上凱里師范后,在學校里組建起他的第一支足球隊。那是1990年,榕江縣有一批足球愛好者自發組織成立了縣足球協會,協會組織球隊赴凱里市參加足協杯競賽,一舉奪下冠軍獎杯。球隊凱旋時,榕江縣從老客車站到場壩街一路鑼鼓喧天,人們點燃鞭炮夾道歡迎,而在現場觀看了比賽的楊亞江同樣心潮澎湃,心中的足球之火越燃越烈。
求學歸來,楊亞江進入學校教書,踢足球作為興趣愛好從未斷過。2000年,楊亞江作為組織者之一發起車江足球聯賽,那是“村超”的雛形。
“我用毛筆寫了大約20封邀請信,送到車江鄉各村的村委會,村委會和婦聯來安排,會踢球的當隊員,不會踢球的為本村代表隊吶喊助威,做飯擔水。”2000年,首屆車江足球聯賽在村民們自發翻整的河邊露天球場上打響,來自侗寨的人們載歌載舞迎接這一賽事的到來。
從那之后,不僅這一賽事被延續了下來,榕江縣每年還會舉行春節聯賽、周末聯賽、足協杯聯賽、“老表足球聯賽”等來自民間的賽事。
楊亞江和老伙計們組成的“快樂老男孩”足球隊,十幾年來已有近70名隊員,大家來自榕江縣的各行各業,平時一起踢球,“村超”開賽便各自回村效力。幾十年,熱愛不減。
楊兵作為現場解說員沒有缺席“村超”的每一場關鍵比賽,他對20支參賽隊伍了如指掌。每天早上,他會聯系當天參賽隊伍的負責人拿到所有首發隊員的名單,了解這些球員的個人信息。和職業聯賽介紹球員的技術特征不同,楊兵要介紹的是這些參賽球員的本職工作。而楊兵的本職工作,是中國建設銀行某分行的行長。
“榕江人愛踢球是幾十年累積下來的,不管球員、教練還是領隊,大家都不收一分酬勞,自發來做這件事。”楊兵村里有位八九十歲的老奶奶,看他們練習踢球,還非要拿出50塊錢讓他們去買水喝。“我們不要,老人家卻很堅持,她說她也是口寨村的一分子。”楊兵笑著告訴記者,不要小看村與村比賽所帶動的氛圍,大家的集體榮譽感完全迸發了出來。
這一場“火”,姓“村”
沒人料到,今年,這份熱愛被全網熱傳。
2023年正月初三,榕江縣三寶侗寨鄉村足球聯賽期間,全村男女老少身著節日盛裝,敲鑼打鼓……5月13日,榕江“和美鄉村足球超級聯賽”上,20支當地群眾組成的球隊參加,參賽球員有賣魚賣豬肉的、有開挖掘機打零工的、有當老師或公務員的……中場休息或賽后,村民自發組織暖場活動,身穿民族服飾,表演《侗族大歌》《苗族蘆笙舞》等非物質文化遺產,輪番登場,比拼氣勢。
一場場比賽、表演、場外畫面,在網絡熱傳,引發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距離榕江縣140公里路程的臺江縣臺盤村,在去年7月,提前感受了今年榕江人的心情。臺盤村是“村BA”的舉辦地。在臺盤村,每當臨近苗族吃新節就會舉行籃球比賽。去年的籃球比賽場景和過去30年大同小異,但經網絡傳開后,臺盤村與這個被網民稱為“村BA”的籃球賽,以始料不及的速度“火”了起來。
去年8月11日,中國籃球協會主席姚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如果有機會的話,非常希望去現場體驗貴州鄉村籃球賽熱烈的氣氛。
上任不到兩年的臺盤村籃球協會會長岑江龍,曾經也在賽場上馳騁。18歲那年,他跟隨前輩去浙江打工,沒兩個月便跑回來。“在那里沒有機會打球,后來我又在廣東東莞的一個廠子里找到了工作,那里的領隊看我球打得不錯,很爽快地招了我。”?岑江龍和村里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每年過春節可以不回家,但是吃新節籃球比賽前,他們都會請假回來。
盧大江79歲高齡,是村里老一代球員之一,他現在還經常去球場上拍拍球。“村干部不讓我們對抗,怕我們受傷。”?20多歲的時候盧大江就代表村里參賽,“出去跟其他村打比賽,不是得第一,就得第二,打贏了能得到一面錦旗和一條毛巾。”
過去半個多世紀,盧大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的村莊會擠進上萬的外地人,“筍比竹高!”
“看比賽的時候我們都是不喝水的,因為不敢挪出去上廁所,擠出去不容易,擠進來更是難。”周正平是臺盤村籃球協會的一員,平日里他是短途火車司機,空閑時候還會接單網約車。今年初,他還參與了臺盤村籃球場的改擴建施工,如今籃球場能容納2萬余名觀眾,新增了球員休息室、沐浴室、媒體接待室等。
臺盤村關于“村BA”的大小事務,都會召開院壩會民主商議。要不要像別的體育館那樣圍起來收門票?盧大江第一個站起來提了反對意見,“過去那么艱難,我們都沒靠比賽來賺錢,火了就收門票,那就不是我們村民自己的吃新節籃球賽了。”
去年3月,張德成為臺盤村駐村第一書記,曾經在臺江縣投資促進局工作的他,熟知緊跟“村BA”流量而來的資本心態。
曾經一個著名的飲料品牌找到村里,愿意提供30萬元做比賽獎金,但是要求起到品牌推廣作用。“同樣是在院壩會,村里商量決定,還是算了。30萬元或許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但是我們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當商業資本滲入比賽,‘村BA就不再原汁原味。”
如今,加高后的看臺新刷了一層天藍色油漆,新增的扶手,保證了觀眾上下看臺的安全,這塊球場依然和過去一樣,敞開接納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已經有約20名年輕人決定回到村里,發展鄉村旅游或餐飲業。去年夏天,“村BA”為這個不在貴州旅游版圖上的自然村寨帶來了50萬游客,直接拉動全鄉餐飲等行業消費4000萬元以上。
放眼整個貴州隨之開展的5000多場“村BA”,通過主客場比賽方式,豐富著農村居民的精神需求,推動各區縣、鄉鎮、村寨的開放與交流,撬動了農村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
6月7日,農業農村部辦公廳、國家體育總局辦公廳下發通知——全國和美鄉村籃球大賽(村BA)將于今年6月在全國各省區市全面展開,經過基層賽的“海選”后,遴選出的隊伍將分為四個賽區進行角逐,晉級的8支隊伍將于今年10月集中在“村BA”的發源地貴州臺盤鄉臺盤村進行總決賽。
岑江龍每天忙著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外地考察隊伍,臺盤村成了鄉村振興新路子的樣板。
從后勤到線上,屬“公”
在榕江縣城北新區體育館看臺下有個簡陋的指揮室,房間里有一個投影儀實時轉播著體育館內賽況,一張長桌上擺放著十幾臺筆記本電腦,從全縣各個領域臨時湊齊的新媒體專班不間歇地剪輯著短視頻。
“村超”專班工作人員趙福潤告訴記者,究竟是誰剪出了第一個出圈“世界波”視頻已不可知,也從未論功行賞過,在座的十幾個人是一個整體,目的就是讓“村超”傳播得更廣。
縣長徐勃是總指揮,每一場比賽他都會到體育館,要么在場內“溜達”,要么在指揮室把控現場秩序。
6月10日23點左右,第三場小組賽的中場休息時間,綠茵場中央,身著侗族傳統民族服飾的群眾圍成一個圈跳起了多耶舞,場上氣氛熱烈。徐勃站在指揮室內觀看屏幕里的實況轉播,當看到原本在綠茵場外的觀眾紛紛涌向場地中央,隨之起舞,他興奮得沖了出去,并喊道:“這就對了嘛!大家都參與進來才是‘村超!”
這個1986年出生的當地政府“一把手”畢業于清華大學,專班的工作人員經常凌晨兩三點還在群里收到他的提醒:“要保持足球本質,避免失真。”
“村超”和“村BA”這兩項發自民間的賽事,和國內其他收獲同等關注度的賽事不同,政府在其中不再發揮主導作用。今年“村超”甚至是榕江歷史上第一次有政府介入的足球賽,但政府只負責志愿者協調、安保、轉播、電力供應等后勤保障工作,涉及足球賽事本身的依舊是民間為主力。
“實事求是地說,‘村超是村民自發組織的活動。但每天到現場的觀眾五萬人起步,現場安全、交通秩序等必須由政府進行保障。隨著‘村超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作為地方政府,我們更要高度重視,給大家提供好的服務,尤其是要保障大家的安全。”徐勃說。
2006年,國家體育總局等部門正式啟動“農民體育健身工程”。在貴州,“農民體育健身工程”作為全民健身類基本公共服務,連年入選全省年度十大民生實事,到“十三五”末,全省15168個行政村實現“農民體育健身工程”全覆蓋。
6月25日,國家體育總局等十二部委印發《意見》推進“體育助力鄉村振興”,提出要以體育助力鄉村建設、賦能農業發展、豐富鄉村文化等目標。
據統計,截至目前,“村超”已累計帶動游客42萬余人次,榕江縣旅游收入超1.3億元,“超級星期六”帶動實體門店即時零售訂單量環比增長超50%。零售平臺美團的數據顯示,受“村超”比賽影響,6月9日至11日,榕江縣的餐飲、賓館、超市的搜索量同比增長74%。“村超”讓榕江的酒店一到周末就一房難求,除了省城貴陽外,還有較多來自四川、廣東等地的客人。
“有人問我,‘村超為什么能爆火?我也看了很多網上的分析文章,大家說得有道理,但是都沒有說到最重要的點上。”徐勃向記者說道,“要說為什么爆火,我的回答是榕江有‘高人,這個‘高人是一群人。作為深度參與者,我幾乎知道每個階段不同的民間人才所起的關鍵作用。不然榕江縣的足球底蘊、民族文化始終都只能身在深山無人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