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才
讀大學以前,我從未有過遠行的經歷。記憶中,我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濰坊,而且只有為數不多的兩次。一次是八歲那年夏天,還是因為機緣巧合。那時我父親掌握一點兒維修拖拉機的技能,有天中午,父親從別人那里攬到一件大活,要給一輛老式鏈軌車更換氣缸。但是新的氣缸只有濰坊配件廠才有,父親便與車主商量對策,幾經思慮后,車主決意委托我的父親去濰坊購置一臺新氣缸回來。而我作為父親的兒子,也有幸跟他前往。
我隨父親乘坐一輛幾近報廢的過路車,在毗鄰濰坊客運站的一個岔路口下車后,又花三塊錢搭乘一輛腳蹬三輪,最終在一個叫三元汽修配件的胡同里停下來。父親順利買到氣缸后,帶我吃了一頓濰坊特色朝天鍋,回程之際我們還匆匆看了一眼路過的綠皮火車。
另外一次是高中畢業即將南下求學的暑假。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父親掏給我50塊錢,執意讓我去濰坊轉轉。他說我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吃了不少苦,現在總算考上大學了,應該出去放松一下。父親認為一個從小窩在農村里長大的孩子從沒見過世面,以后外出獨自生活將會面臨很大的挑戰,倘若不出去走一走,恐怕連東西南北都辨識不清。
父親說得語重心長,多少有些考驗我的意思。我從父親手里接過錢,第二天便起個大早,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到安丘,再輾轉一個半小時抵達濰坊。那時我還沒買手機,無法使用地圖導航,我從濰坊長途客運車站出發,一直沿著向陽大道往前走,依次去了十笏園、白浪河、風箏廣場。我本想繼續前行去看一下狀元胡同,但是臨到中午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只好臨時改變主意,跑到火車站對面的一家餐館,躲雨的同時順便吃了一碗景芝金絲面。
那場雨下得大又急切,也很是突兀,令許多外出辦事的人始料未及。一行人在街上走著,原本陽光明媚的天空轉瞬被厚重的烏云層層遮住,接著一陣強風吹來,夾帶著零星的雨點,隨后便是大雨如注。街上許多人被淋得東躲西藏,一些行動緩慢者由于慌不擇路最后被雨水澆得渾身透濕,仿佛落湯雞,露出狼狽不堪的窘態。但是他們并未心生怨憤,臉上反而洋溢著喜悅的表情,甚至還有一絲亢奮般的歡欣。同我一起坐在餐館吃飯的一個中年男子略顯激動地說,真是一場及時雨,地里吃不上水的莊稼可算有救了。中年男子一開口,其他人也絮叨起來,言語之間極盡溢美之詞,紛紛表達出對這場雨作用的高度認同。有的人還故意站在雨里,抬頭望著天,雨水融入眼睛里,順著鼻尖、睫毛落下來,化作炎夏里的涓涓清涼。
雨下得急,走得也快。只在一刻鐘后,那場雨便停了。人們還在討論這場雨時,烏云慢慢散去,太陽重新露出頭來,天空明亮通透,彌漫著濃郁的清新。我環顧四周,目之所及處,大街上再次涌滿了人,濕漉漉的地面上留有雨水沖刷過的痕跡。一些孩子在大人的牽引下,走進低洼處,腳踩雨水,玩得不亦樂乎。在雨水的洇染下,城市里的建筑也有別于以往,黑墻紅瓦變得更加深沉,樹葉綠得發亮,草叢里綴滿露珠一樣的水滴,大地仿佛涂了一層新色。
我在濰坊城里游走了大半天,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凝望它的場景布設,并試著把那些裝進視覺里的物象一一擁入懷中,以求在某個被人問及家鄉的不經意間,也能說出個大概來。比如我的父親,倘若他問我濰坊都有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所知道的風箏廣場,以及那條翻著細流的白浪河。
但當我回到家中的時候,父親對于我的出行見聞沒有表現出絲毫興趣,他話里話外說的也是那場雨。他說,坤生,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做了一件大事。我茫然失措地看著父親,對于他口中的大事委實不解。父親說,你是個出門帶雨的人,你頭一次出門就迎來一場雨。你可知道,已經有三個月沒下雨了,如果再這樣旱下去,地里的莊稼都要旱死了。父親說這場雨來得正當其時,充滿生意,地里的玉米有著落了,大豆也可以茁壯生長了,這一季必定豐收在望。
父親眼睛里閃著光,對安排我出門一事表現得心滿意足。可我對于他所謂的出門帶雨深表疑惑,甚至認為是一種迷信思想。我總覺得出門的時候下雨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與何人何地并無關系。但是父親卻固執地說我屬龍,又是五月出生的,五月的龍主事,所以帶雨。
父親的那番道理無法用科學的語言作出解釋,在他看來,一個人出門帶雨是有靈性的。雨落下來的節骨眼兒上,意味著天氣發生變化,作為一個靠天吃飯的人,下雨或是不下雨都對農事產生影響,父親對雨的敏感度已然超出我的認知。應時的雨可以看作對生活的一次拯救,能將一季的作物從死亡中剝離出來,也決定著收成的好壞和一年的生計。這猶如父親在我身上寄予的厚望,宿命里,他用盡渾身解數與生活對峙,但還是無法掙脫現實的枷鎖。他常常在茶余飯后,有意無意地說著某人在城里上班,非但沒有風吹日曬,還可以做到旱澇保收。我深知,那種妥帖安穩的日子是父親所期盼的一種歸屬,因而,每次念叨起來的時候,他都不由自主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狠狠地嘬上一大口,再用力咽下去。
但對于父親認定我就是那個帶雨的人,我不敢茍同。無論從生辰八字判斷,還是從家庭出身界定,我都無法做到呼風喚雨。雨是水的化身,它被賦予生命之源,并以循環的方式與大氣相依相生。它的到來帶有很多的偶然性,但更多的是濕度、溫度多重因素合力而為的結果。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在我離家或回程的日子里,我確乎是在帶雨而行。我帶著雨走,也帶著雨歸,有時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有時是密密匝匝的大雨,它們幾乎在我出門的瞬間勃發而生。而且,雨之將來的前夕,常常是晴空萬里不掛一絲云彩,在行將出門的頃刻,天氣遽然陡轉,繼而雨水落下。母親也半開玩笑地說我是個雨包,以至于在久不下雨的日子里,母親在電話里問我何時回家,希冀我帶一場雨回來,以讓地里的莊稼不再忍受干旱的困擾。
幾次下來,我雖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但父親的說法似乎被予以證實,我便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意念里我也認定,一個可以出門帶雨的人,必定也能做出一些事來。尤其是在久旱無雨而地里迫切需要一場雨澆灌的時候,我便盼望回到故鄉,把頭頂上的那片烏云裝進口袋,像載著滿身的鄉愁,將南方的雨帶到北方去。
我曾經討教過很多人,以探聽的口吻盤問他們出門的時候是否也會下雨,是否也在不經意間與一場雨打成一片。我把那些雨描述成生活里隨時隨地都會出現的一段故事,以期他們能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但是他們或者搖頭擺手,或者疑惑地注視著我,似乎對這樣的問題頗感詫異,以至于認為我還沉浸在某個小說篇章里沒有走出來。
由此我更加深信,父親說的話是對的,生在五月里的龍,必將與雨共舞。父親能作出這樣的判斷,也一定在斗轉星移的物候里對自然有過長久的深耕細研。
最開始的那幾年里,我把出門帶雨的身份看作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光環,竊以為其中隱含著某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神秘色彩。我固執地認為,一個人出門時總是帶雨而行,猶如神靈附體,委實鮮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麻煩也隨之而來。雨簌簌落下,原本堅實的沙土路變得滿是泥濘,腳底下盡顯坑洼,稍有不慎便會踩到水洼里。但凡出行,偏偏又都是遇到一些要緊的事務,帶著一身雨水前往,終究不比艷陽高照來得妥帖。每每此時,我便迫切希望雨水不再落下來,至少在我出行的途中暫且安靜一會兒。可心里的意念常常于事無補,十之有八,雨照舊會飄然而至,像一個精于世故的老人,捏住了你的心思,對這一行程了如指掌。
亦同于久病成良醫,料定大凡出門都會下雨,每當外出的時候我便習慣性地帶一把傘。有幾次,我提傘在路上走著,一些陌生人投來異樣的眼光,似乎認定萬里無云的朗日里不可能下雨。而事實上,雨落下來的那一瞬間,他們只能奔跑著四處逃離,就近躲在臨街商店的門口處,左右無路也進退兩難。我時常看見劈頭蓋臉的雨水鉆進他們的領口里,在背心處浸出一個清晰的輪廓。更有一些人著急參加某個活動,又苦于無傘誤了時間而懊悔不已。而我只管把傘撐開,任憑雨水肆虐,勝似閑庭信步,大有一種會當擊水的僥幸感。
每當遇上這樣的場景,我會給遠在濰坊老家的父親打個電話,告訴他這些年來我在出門途中見過的每一場風雨,以及站在風口浪尖上應急處突的經歷。電話里,父親屏著呼吸,一言不發,只是認真地聽我講述。末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你是五月里的龍,主事。我笑笑,對父親的話不置可否。如今,父親不再種地,看天吃飯于他而言已經成為過去,他再也不需要盼望一場雨在某個時間節點里恰如其分地落下來,去啟發一粒種子或者潤澤生在黃河淺灘里的一片蘆葦,但是我一直相信,我就是那條五月里的龍,既出門帶雨,也能夠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