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碧水寄深情

于春生

小清河，黃河流域山東中部渤海水系河流，源起濟南泉群，流經濟南、淄博、濱州、東營、濰坊等五個市地，由濰坊壽光羊角溝入渤海，全長233千米，流域面積萬余平方千米，是一條防洪、除澇、灌溉、航運綜合利用河道。千余年來，平緩清澈的小清河，潤澤著流域的沃土，繁榮著齊魯的經濟，為沿河百姓帶來幸福、安康和吉祥，被譽為山東的母親河。“小清河，長又長，山東是個好地方。青山綠水雨露多，遍野麥黍稻花香。”這耳熟能詳的民謠，既是小清河優美景色的真實寫照，也反映出山東人民對小清河的無限留戀與熱愛。

然而，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流域內城市建設迅猛發展，工業快速增加，大量城市生活污水和有毒有害工業廢水直排入河，致使小清河嚴重污染，沿河百姓深受其害，強烈呼吁盡快治理小清河。

面對百姓的呼吁之聲，山東省委、省政府果斷做出“根治小清河，興利除害，造福人民”的戰略決策，成立了由時任副省長、省環保、水利等部門負責人、沿河五市地分管市長、專員及有關專家學者組成的小清河污染綜合治理調研組，對小清河流域的排污點逐個實地調研，查清摸透污染源排污狀況，為制定小清河污染綜合治理方案奠定基礎。

1993年8月3日，是調研組集合報到的日子，大家齊聚賓館。我作為省政府辦公廳工作人員參加了這次調研。下午，領導作了征前動員，與會人員群情激昂，摩拳擦掌，決心為小清河污染綜合治理貢獻力量。

晚餐剛剛開始，兒子突然打來電話，哭著說：“爸爸，你快回來吧，我媽媽燙傷了，很厲害！”

兒子的哭訴之聲，被坐在身旁的調研組副組長、省環保局莊局長聽到了，他十分關切地說：“于處長，媳婦燙傷了，快回家看看。明晨早點回來，別耽誤了大部隊出發。”

八月的濟南，流金鑠石，酷熱難耐。我家住五樓頂層，簡易樓房，沒有空調，屋內椅席炙手，熱如蒸籠。我急切進屋，只見妻子身穿短裙，平躺在床上，蒼白的臉上熱汗涔涔，兩條大腿上凸起著若干個雞蛋般大小的水泡；小腿上的水泡大小不一，數量較多，看上去像是成串的葡萄；兩只腳的腳面各是一個完整的大水泡。這些水泡明晃晃，亮晶晶，似乎隨時都有撐破的危險。

望著這些瘆人的水泡，我如萬箭鉆心，焦急萬分。我輕輕坐到妻子身旁，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她臉上的汗水，心疼地問：“韻梅，很疼吧？”

她默默點頭。

“你咋燙得這么厲害？”

妻子眼噙著淚水，懊悔不已地說：“唉！這事都怨我。你走以后，老同學李國華來家里玩，我留她一起吃晚飯。高壓鍋熬的小米綠豆粥，氣沒放完，我就急著去開鍋。把手剛旋轉到位，鍋蓋猛地被頂起，滾燙的熱粥一下子潽了出來，先潽到大腿，順著大腿又流到小腿、腳面…… 唉，現在想起來還后怕得打哆嗦！”

“燙得這么厲害，趕緊去醫院看看吧。”

妻子望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醫院就別去了，燙傷這么厲害，到了醫院肯定得住院。我若是住了院，明天你出發，兒子誰管？”

“你燙傷成這樣，不去醫院看看，就是走我也不放心呀！”

看到我心疼焦急的模樣，妻子遂寬慰我說：“我是大夫，燙傷后已做了些處理，水泡吸收后，慢慢會好的。關鍵是控制好，別感染。”

這時，剛上初中的兒子來到跟前，他拽著我的手，央求著說：“爸爸，媽媽燙傷成這樣，你就別走了。”

望著床上的妻子，瞅著跟前的兒子，我走留兩難，無言以對。兒子的央求并不過分，妻子燙傷成這樣，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的確不該再走了。可我若是不走，明天調研組就出發。如此規格高，規模大的調研活動，省政府辦公廳就我一人參加。從調研方案的起草，到每天的行程安排，都是由我負責。我若不去，調研活動誰來具體組織。再說，天這么晚了，即便換人也來不及呀！

走，對不住妻子、兒子；不走，調研工作又離不開。就在我走留兩難之際，妻子發話了，她平靜卻又堅定地說：“兒子，別讓你爸爸為難了，他的工作要緊，治理小清河是全省的大事，讓他放心地走吧。你也是個小伙子了，家里有難處，咱娘倆共同克服。”

她的深明大義，讓我萬分感激感動。很難想象，我走以后，她將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和困難啊！要知道，她雙腳腳面上的大水泡，就連拖鞋也沒法穿呀！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給妻、兒做好了早飯，又去集市買了肉、蛋、菜放到家里。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舍，告別妻兒，趕回賓館，跟隨著大部隊踏上調研的征程。

調研活動從小清河源頭濟南睦里閘開始，沿河東行，對流域內干、支流排污口，排污企業的污染源逐個進行排查。所到之處，污染狀況觸目驚心，不忍直視。城市排污口排出的污水，顏色灰暗，污濁不堪。一團團油污，一片片泡沫，還有那些碎木塊、塑料袋等雜物，橫七豎八地漂浮在河面，污濁的河水散發出一陣陣刺鼻的臭味。一些企業，尤其是“五小”企業，排污設施或未同步建設；或雖已同步建設，但為了降低運營成本，并沒有正常運轉。造紙廠排出的污水，色如醬油，渾若泥漿，排污口水面泛起一層厚厚的白沫。化工廠排出的污水，看上去無色、無味、透明、清亮，實際上毒性極大。小清河污染嚴重，給沿河百姓帶來極大危害。時值八月，正是最為炎熱的時候，居住在沿河兩岸的百姓，被臭氣熏得連門窗都不敢開。污水不僅污染了河流，更污染了地下水，沿河百姓守著小清河卻沒水吃。濱州市委王書記在座談會上痛心疾首地說：“我從小在小清河邊長大，過去的小清河，河水清澈，蒲草茂盛，鵝鴨戲水，魚多蟹肥。家里來了客人，隨時下河，捕魚捉蟹，做出來的菜肴既鮮又嫩。如今的小清河，河道淤塞，樹木枯萎，臭氣熏天，魚蝦絕跡，成為了一條人見人憎的臭河、害河。河水嚴重危害著百姓的身心健康，博興縣幸福鎮沿河的幾個村子，十幾年來沒驗上一個新兵，為啥？體檢不合格呀！不是肝大，就是脾大。小清河再不治理，我們有何臉面面對父老鄉親！”

調研半月有余。白天工作忙碌，顧不上多想。每到晚上，就會思慮。妻子、兒子在家是如何生活的？妻子的燙傷好些了嗎？走前買下的菜、蛋、肉該吃完了吧？妻子的雙腳沒法穿鞋下地，誰去幫著買菜呀？夫妻相識相知，相濡以沫的情景，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浮現在我的眼前。

從部隊退伍后，經戰友父母介紹與妻相識。相同的年齡，相當的學歷，將兩個人的心緊緊連結在一起。那時結婚，時興“三十二條腿、三轉一提溜”。“三十二條腿”指的是大床、衣櫥、高低柜、寫字臺等家具；“三轉一提溜”指的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半導體收音機。退伍不久的我，哪有錢置辦這些東西。沒錢買，自己做。老家的弟弟在自家院里伐了一棵梧桐樹，戰友的父親送給我兩根廢棄的枕木。運到濟南，解成薄板，白天上班，晚上同學朋友幫著打家具。妻子下班后匆匆趕過來，幫著炒菜、做飯、打下手。相識到成婚，沒有花前月下，亦無海誓山盟。沒有一分錢彩禮，更無定情戒指。我倆有的卻是同甘共苦，貼心貼肺地過日子。難忘結婚登記的那天晚上，妻子滿懷深情地望著我，鄭重地說：“春生，今天咱倆登記了，從此就是一家人。你跟我交個實底，外面到底有沒有欠債？若是有，我和你一起還！”當得知我確無外債時，她開心地笑了：“沒看錯，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妻子擲地有聲的話語和開心的笑容，讓我銘記了一輩子。

婚后不久，岳母因直腸癌再次住進省腫瘤醫院。每天下午下班后，我和妻子分頭從工作單位趕往站前廣場，乘坐公交車去醫院。侍候完岳母，再趕乘末班車返回市里。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轉年兒子出生。一邊是病情危重的母親，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兒子。對于母親，妻子孝心感天。母親動手術，她白天黑夜陪護。母親出院后，她四處求醫問藥，精心侍候。對于兒子，妻子關愛有加，精心呵護。家中沒人幫著照看孩子，休完產假，妻子便將兒子送進了單位哺乳室。每天推著自制的四輪小孩車上下班，早出晚歸，無怨無悔。對于我，妻子工作上全力支持，生活中精心照顧。她在醫院工作，從事的是放射專業，每月有六元錢保健補貼。從參加工作開始，家里就給她訂著牛奶。自打結婚以后，這牛奶便轉移到我的身上。在部隊時我落下了慢性腸胃炎的病根子。妻子精心調理飲食，晚上還為我按摩療理。在結腸炎急性發作時，妻子在家里給我打針、輸液和灌腸治療。我長期從事文秘工作，加班加點是常事。每逢晚上寫材料，妻子總是默默陪伴在我身旁。冬天幫著看爐子，換蜂窩；夏天為我扇扇子，驅蚊蟲。夜深人靜，她將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荷包雞蛋端到我跟前。

妻恩如山，情深似海。她燙傷嚴重，我卻不能在家照顧，唯有將對她的思念化作高昂的斗志，全身心撲到工作中。白天，進企業，查資料，到排污口實地取樣；晚上，挑燈夜戰，整理資料，撰寫調研報告。

十余天的調研活動圓滿結束。我懷著急切的心情趕回家里，這時我才知道妻子因燙傷感染已發燒多日。她酸軟無力地躺在床上，面色蠟黃，也消瘦了許多。凝望愛妻，我愧疚不已。

調研活動終結碩果。1994 年春天，省政府、省人大審議通過《小清河流域污染綜合治理總體規劃方案》。隨后，小清河污染綜合治理工程全面打響。歷經多年的不懈努力，昔日人見人憎的“臭河”、“害河”，如今變成了水清、河暢、岸綠、景美的景觀河、環保河。

2006年春天，癌魔奪去了妻子的生命。8 月3日是妻子燙傷的日子，每年這天，我都到小清河畔，面對清河碧水，緬懷祭奠故去的愛妻。陰陽兩隔十余載，她燙傷時的模樣，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兒子，別讓你爸爸為難了，他的工作要緊，讓他放心地走吧。”妻子平淡質樸的話語，永遠銘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