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輝
31.楊妃戲彩蝶
與寶玉、黛玉、探春等人相比,寶釵顯然是一個相對扁平的人物,讀者容易對她形成刻板印象,比如隨分從時老成持重,比如保守自安城府很深。有時候我們甚至會覺得,寶釵就像是一個戴著面具生活的人,她壓抑自己的性情,從不輕易表露心跡,做事不給人留下任何破綻。
因此之故,曹雪芹才特意寫了“楊妃戲彩蝶”吧。
那天因為是芒種節,姑娘們打扮得“桃羞柳讓,燕妒鶯慚”,紛紛到園子里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卻獨不見黛玉。寶玉以為前日自己拿戲文(“村話”)開玩笑,黛玉還生他的氣呢,他不知道的是,昨晚晴雯等人又讓黛玉吃了閉門羹,讓她抱膝垂淚,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下。即便相愛如寶玉黛玉,相互之間依然會有這樣那樣的誤會與未知,可見理解與證情之難,可見透明的理想的愛并不存在,就像未知數不確定的方程不可能有確定的解。
大家都發現黛玉沒來,以為她還在睡懶覺,寶釵就主動請纓,要“去鬧了他來”。我相信,寶釵并非真的關心黛玉是不是在睡懶覺,她關心的應該是黛玉會不會跟寶玉在一起。果不其然,她還沒走到瀟湘館,就看見寶玉進了那院子。她站住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不進去的好,于是抽身回來,準備去找姊妹們:
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是啊,即便穩重自安如薛寶釵,終究也是豆蔻年華,青春少女,在如此春日暖陽鶯歌燕舞之際,看見那兩只夢一般的翩躚彩蝶,也不免情不自禁,逸興忽至,童心乍現,追之撲之。這是一方面。
但事情的另一方面是,寶釵撲蝶,畢竟只是在大自然面前的心血來潮式的放縱撒歡(或許也是想借此抒解或補償目睹黛玉與寶玉在一起的郁悶不快),如果讓她一直這么追撲嬉戲下去,與她的人格本性并不相符,甚至會有些微的破格違拗處。所以,曹雪芹很快就收住追蝶敘事,開始往回扳轉。他祭出的是“偶然性”或戲劇性:
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
在滴翠亭里說悄悄話的正是前面所敘的小紅與墜兒。墜兒把賈蕓的手帕交給小紅,不僅自己要謝禮,還非要讓小紅感謝一下“拾金不昧”的賈蕓。小紅后來拿了件什么東西給墜兒(應該是個小小伏筆),并囑咐墜兒不許告訴別人。正掰扯著,其中一人隱約感覺到糊著紙的槅子外面有人在偷聽,就說要推開那槅子: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太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你看看,一當碰到人事糾紛,從大自然回到人際交往領域,寶釵立馬回歸狡黠自保的本性,立馬從一個童真的撒歡的撲蝶者重新變成一個冷靜智巧應對裕如的“心機女”。恰如張開之蚌重新閉合。或者像生活中一個走進浴室時狂喊亂叫的性格孤僻者,走出浴室后馬上又閉緊了嘴巴。
讓人悚然一驚的是,寶釵為了金蟬脫殼,為了犧牲別人以自保,竟然生生把黛玉搬弄了出來,作了那障眼的殼。
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寶釵當然清楚喊出“顰兒”兩字意味著什么,會讓黛玉落在多么被動難堪百口莫辯的處境。而更細思極恐的地方在于,即使在那匆遽窘急的一刻,在根本來不及多想的情況下,寶釵卻下意識地本能地把黛玉推了出去,讓黛玉當了炮灰!這其實比公開使壞更讓人怵惕驚懼。我們由此可見,在生命深處,在骨子底里,可能連寶釵自個都未必完全明白,自己對黛玉究竟懷著怎樣的嫉妒與敵意。
32.十四個“奶奶”
小紅在怡紅院受到晴雯與秋紋等人的擠兌與排撻,也不受寶釵等人待見,獨鳳姐欣賞并抬舉她。這樣看來,鳳姐倒是個有眼力的伯樂,她身邊的平兒、彩明等人也都很靠得住。
芒種那天,小紅與墜兒離開滴翠亭,與文官、香菱、司棋等人一起在園里頑笑。鳳姐因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想必是小紅的言語舉止吸引了鳳姐,便站在山坡子上叫小紅過來。小紅來到跟前,鳳姐問她“能干不能干,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也沒有客氣或謙讓,笑道:
“奶奶有什么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
鳳姐聽了自然滿意,問小紅是哪位小姐房里的,知道是寶玉房里之后,就說寶玉如果問起,她會替小紅說,然后就吩咐小紅到她家傳話辦事。
小紅回來時,鳳姐已經離開山坡到李紈那兒去了。小紅就往稻香村來,路上遇到晴雯、碧痕、綺霰等人,頗受了一頓奚落與嘲弄,小紅也不分證,忍著氣找到鳳姐,向她匯報所辦的稱銀子、取荷包等事,還捎帶了平兒是怎么按著鳳姐的主意打發了前來請示的來旺的。鳳姐就問平兒是怎么按她的主意打發的,于是,小紅就一口氣說出了那一番包含十四個“奶奶”的車轱轆話:
“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里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里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里。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這一大堆繞口令般的奶奶長奶奶短,“包含著四五門子的話”,把旁邊的李紈聽得一頭霧水,小紅卻說得清楚齊全紋絲不亂,連鳳姐都直夸她“口聲簡斷”。鳳姐從此看中了小紅,說會到寶玉處去要她,并要認她作女兒,答應好好“調理”她,一定讓她“出息”。從李紈嘴里,鳳姐還了解到,小紅就是管庫房賬房的林之孝的女兒。
每一次讀到上面那番奶奶經般的游戲文字與逗趣文字,沒等厘清其中的意思與人物關系,總是禁不住先哈哈大笑起來。
是呵,《紅樓夢》的創作固然需要嘔心瀝血披閱十載,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事情的另一個方面是:在孤獨的創世般的寫作過程中,作家會在不經意間體驗到一種孩子般的撒歡與自由,寫到暢達得意處,寫到輕盈欲飛時,甚至會沉浸在難抑的快感與超凡的幸福之中。
平時讀小說,我們偶或會讀到類似的游戲文字或狂歡式書寫。
比如《水滸傳》楔子部分,寫洪太尉獨自上龍虎山找天師,走過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后,遇到那只“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不愧是龍虎山)。施耐庵敘述了洪太尉受到的驚嚇:
嚇得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斗敗公雞,口里連聲叫苦。
按照簡潔與準確原則,寫一個人被嚇得不成樣子,有一句夸張性敘述“嚇得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其實足矣,洪太尉膽小如鼠的狼狽樣已然凸現無遺,可施耐庵并沒有停手,他把創作原則拋到了腦后,又游戲性地撒歡般地連寫了那三個疊床架屋的比喻,施耐庵寫得一定盡興過癮,我們讀起來覺得真是好玩得緊。
再比如今年暑假讀《西游補》,就遇到不少這樣的文字。第一回“牡丹紅鯖魚吐氣,送冤文大圣留連”,寫路邊的孩童看到唐僧穿的袈裟,就笑話他一個大人還穿著百家衣,非要讓唐僧把袈裟送給他,不然的話,就要回家讓娘做一件(好無厘頭的威脅)。唐僧那件是“一色百家衣”,這孩子想做一件升級版的“彩色百家衣”。作者董說在這個地方就撒野般堆砌了一大串有的沒的胡亂顏色:
一件青蘋色,斷腸色,綠楊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醬色,天玄色,桃紅色,玉色,蓮肉色,青蓮色,銀青色,魚肚白色,水墨色,石藍色,蘆花色,綠色,五色,錦色,荔枝色,珊瑚色,鴨頭綠色,回文錦色,相思錦色的百家衣。
你熟悉青蘋色、桃紅色,但你見過斷腸色和比翼色嗎?而且這串顏色的排列毫無規律全沒道理,既有大雅如天玄色、玉色、水墨色,又有大俗如醬色、魚肚白色、鴨頭綠色,顛來倒去,不分青紅皂白,就像瞎胡謅,儼然惡作劇。作者寫它的時候一定有游戲般飛翔的快感,讀者讀它的時候,也一定覺得好玩得很,有趣得緊。我們的王小波認為文學就應該這樣有趣。
當然,這樣的文字不僅僅只是游戲,也不僅僅好玩有趣,它一定還有其不可或缺的敘事功能與意義,需要我們格外留意和細察。比如董說的這串混亂顏色,它的任性,它的胡鬧,恰好表現了那個孩子的頑皮、胡鬧與任性。
而曹雪芹讓小紅一口氣說出那十四個“奶奶”,當然是為了突出小紅的“口聲簡斷”。
33.慟
第二十八回寶玉在山坡上偷聽《葬花詞》,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
不覺慟倒山坡上,懷里兜的花撒了一地。
寶玉哭到慟的程度,懷里的花都哭撒了。只因寶玉聽詞傷心,觸景生情,他不禁想到黛玉及眾姊妹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想到自己到時候又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那一刻,寶玉已然“逃大造,出塵網”,觸及了終極命題,故而大放悲聲,慟倒在地。
一部《紅樓》,除了還淚的黛玉,哭得最多的就要數寶玉了。兩個人還經常對著哭。就好像哭泣會相互傳染,又仿佛哭泣是兩人證情明心的最好方式。
寶玉愛哭,當然還說明他的內心柔軟,說明他身懷絕對之善,彰顯了他那癡情到情不情的個性。
此外我想,曹雪芹之所以老讓寶玉慟哭,還有一個近于精神分析的用意,就是讓寶玉女性化,或者換一種說法就是讓寶玉去男性化。第五十四回有一個小細節饒有趣味,近于隱喻,寶玉從元宵夜宴中溜出來,到園里撒了一泡野尿,他居然像女孩一樣蹲著尿。而在第七十八回,賈母也曾說寶玉“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不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嗎?愛哭的寶玉自然就不夠男兒。我們知道,曹雪芹借寶玉的視角,褒揚了女孩的水一樣的清澈純潔,并貶斥男人之污濁不堪。所以,讓寶玉哭泣流淚,某種意義上就是讓他洗去男性的污濁,從而趨向女孩的清潔。如果說黛玉的眼淚是用來報恩還債的,那么寶玉的眼淚好像就是用來洗刷男性的污穢的。
而與寶玉的女性化恰相對照的,是曹雪芹在描寫和塑造鳳姐的時候,明里暗里總是將她男性化:
第二回,借冷子興之口說:“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p>
第三回,借賈母之口形容鳳姐為“一個潑皮破落戶”。另有一句從黛玉角度間接性交代:“自幼充男兒教養的。”
第六回,借周瑞家之口說:“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p>
第七回,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宮花時,直接把鳳姐叫做“鳳哥”。
第十三回,借秦氏之口:“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第四十五回,借李紈之口:“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
由此可見,在曹雪芹心中筆下,鳳姐近于污濁之男性,“水做的女孩”里應該不包括她。所以,鳳姐并不是一個多么正面的人物,很多紅學家對鳳姐極盡夸贊之能事,顯然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
另外,我們在欣賞《紅樓夢》的時候,須關注寶玉與鳳姐這兩個人物之間的鏡像對稱關系(多情與無情、女性化與男性化)。第二十五回,曹雪芹讓寶玉與鳳姐同時中盅,雙雙罹難,當然有其隱喻與用意,而非偶然與巧合。
34.太陽在屋子里呢
第二十八回,寶玉與姊妹們到前頭吃飯,王夫人問起黛玉吃的藥,話題很快轉到丸藥,寶玉就向王夫人胡謅了一個奇方,說是給薛蟠的,里頭有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千年松根,茯苓膽等,為君的藥說起來更唬人一跳(《紅樓夢》多次寫到古怪荒唐的藥方,曹雪芹對中藥的嘲諷與批判當然也是現代性使然)。王夫人不信,寶釵也說沒聽見過,在里間的鳳姐聽到,就出來為寶玉打圓場,敘說了薛蟠向她要頭上帶過的珍珠入藥的事:
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里呢!”
“太陽在屋子里呢!”說法破格,想象新奇(在這句話之前,人世間只有陽光在屋子里),其詼諧語氣,其幽默口吻,自有一股子濃釅的親昵情調與日常韻味,這句看似即興隨意的大白話(也許參考了北京話里的某句俗語),如瓜棚閑聊,似圍爐夜話,簡直好得讓人贊嘆。
讀到這樣的句子,我們惟有佩服,曹雪芹不僅是寫情圣手,也是日常敘事的天才。
第二十七回,寶玉因前兒用“村話”戲弄黛玉,黛玉威脅要告他,寶玉心虛,就來問黛玉告沒告他:
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粺讼憔桶褷t罩上?!?/p>
這幾句串珠般的連軸話,除表現了黛玉故意不理寶玉、生生把他晾在那兒,同時也把黛玉的日常生活敘寫得那叫一個瓷實,那叫一個豐盈,那叫一個鮮活。這樣的日?;瘮⑹?,看似瑣細,實則硬核,需要生活經驗的積淀與支撐,決非閉門造車的產物。它提醒我們,黛玉除了葬花吟詩,也與紗屜香爐簾子獅子打交道,當下的她可不是靈河岸邊的絳珠仙草,而是生活在人間煙火里的血肉之軀。
這就是《紅樓夢》的厲害之處,它可以上升到神話的宗教的高度,但它也可以降低到塵埃的水平,幾乎與日常生活平起平坐,從而讓自己的敘事貼地飛行,抵達雅俗共賞之境。
35.愛之聽覺
一個人深陷愛情,大概有兩個悖反的特點,一是理智墜落,二是感官飛升。
因為理智墜落,所以,芝麻點小事就想不開,一句話不合適,就吵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而且盡是小孩般胡鬧,沒邏輯,不講理。寶黛之證情大體如斯。
而從理智領域退出來的生命力與專注力,好像都轉化成了感官能力,各種感覺于是變得超級靈敏。據說,兩頭相愛的鯨魚,隔著大半個地球,能在大海深處聽到對方發出的呼喚。
第二十八回,曹雪芹就敘述了黛玉的超感官的聽覺。
寶玉與黛玉寶釵等在王夫人處聊藥方的事,賈母房里的丫頭找寶玉黛玉過去吃飯。黛玉因生氣也不等寶玉,顧自先走了。寶玉就說自己在母親這兒吃,王夫人說她吃齋,寶玉就說他也跟著吃齋;寶釵趁機笑話寶玉,讓他吃不吃都陪林姑娘走一趟,免得黛玉不自在。寶玉估計黛玉已經走遠,難得硬朗雄起了一回:
“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p>
寶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黛玉差不多都應該走到了賈母處,但奇怪的是,寶玉的這句話,黛玉卻好像聽到了。想必,黛玉不是用耳朵聽聞,而是用神秘的第六感接收到的。
所以,等寶玉吃了飯來到賈母處看黛玉時,正在剪裁的黛玉,故意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寶玉,而且還了兩次。
先是有個丫頭跟黛玉說“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睂氂衤犃?,只是納悶。
寶玉納悶,不由得懷疑黛玉是不是聽到了自己說的那句話,可無論從時空角度,還是從生理學角度,這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過不一會,寶釵也進來了,跟黛玉說起剛才聊那奇藥方時,因為她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就不受用了。黛玉于是又一次故意說道:
“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
到這兒,黛玉聽到了寶玉那句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但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寶玉很納悶。
我們也納悶。
愛能讓一個人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以至于可以聽見聽不見的聲音,愛同樣也可以讓一個人的視覺變得靈異,讓她看見看不見的東西。
美國作家詹姆斯·鮑德溫在長篇《假如比爾街可以作證》里,敘述女主人公蒂希在地鐵上第一次用愛的目光看著男孩范尼的臉:
地鐵來了,很擠,范尼用胳膊擁著我,保護著我。我突然抬頭直視著他的臉。誰也無法描述這種情景,我也不應該貿然嘗試。他的臉比整個世界還要大,他的眼睛比太陽還要深邃,比沙漠還要廣袤,從天地鴻蒙的時刻發生的一切都寫在他的臉上。
在愛的作用下,蒂希的視覺發生了魔幻般的能量躍遷和升華,讓她擁有了神靈般的穿透力,不僅可以看見空間,還能看見時間,讓她得以在愛人的臉上看見整個宇宙(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
36.意識流
第二十九回,清虛觀回來后,寶黛之間又發生一場拌嘴證情,又是哭又是吐又是砸玉,鬧得不可開交。
曹雪芹的敘述由內而外。先交叉敘寫兩人內心的想法,再描寫兩人外面的形容。其中,內心的想法這部分,非常接近于西方現代派文學中的意識流手法。
先是“寶玉心內想的是”,然后是“那黛玉心里想著”;接著又是“那寶玉心中又想著”,再然后是“那黛玉心里又想著”。兩段文字,你來我往,全是兩人的想法與意識的流動,而且兩個人好像都能意識到對方的意識,兩個人的意識好像可以相互激發相互對話,仿佛兩個武俠高手靠意念在較量角力。
后面賈母說他們兩個“不是冤家不聚頭”,再一次寫到了意念的相通相交:
原來他二人竟是從未聽見過“不是冤家不聚頭”的這句俗語,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泣下。雖不曾會面,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
兩種意識終于合成了一種意識,兩顆心終究連成了一顆心。
到了第三十二回,湘云先是說了一堆仕途經濟應酬世務的俗套,寶玉當然不愛聽。湘云接著又說寶姑娘如何“真真有涵養”,如何“叫人敬重”,而林姑娘又如何愛賭氣愛哭鬧,并嫌寶玉總慣著林姑娘護著林姑娘(湘云襲人已經毫不掩飾對寶釵的偏向,而且,襲人已經擔心寶玉黛玉將行“不才之事”,“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丑禍”,為后面她與王夫人的同氣結盟打下了伏筆)。這時候,寶玉道: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彼時彼刻,黛玉恰好走到怡紅院門前,她那超靈敏的耳朵聽見了寶玉說的這番話?!安挥X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接著,曹雪芹就把黛玉的所喜所驚所悲所嘆,在沒有聽眾的情況下,自說自話一股腦兒敘述出來,密集,連綿,流動,如果去掉標點符號,幾乎就是我們熟悉的意識流了。
當然,最近于意識流的敘述還數第三十四回寶玉讓晴雯送兩塊舊手帕給黛玉的情節:
這里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
這段敘述,固然不是《尤利西斯》第十八章女主人公摩莉那種漂移滑動連綿不斷的內心獨白,也不是《喧嘩與騷動》第一章白癡班吉明那種超時空的顛倒無序的自由聯想,但卻非常接近《追憶似水年華》的內心分析手法。黛玉在并無旁人傾聽的情況下,對自己的感覺與意識進行庖丁解牛般的梳理分析,探賾索隱,層層轉進,鉤深致遠,幾無盡頭,生命感受之復雜糾結,人物內心的曲折幽深,在傳統敘事里無出其右者。
“五內沸然炙起”,簡直就是意識流的別稱。
《紅樓夢》的意識流敘述,在古典小說中可謂獨此一家,別無他店。
37.金釧兒之死
榮府第一個死的人,竟是活潑可愛的金釧兒。
那是盛暑晌午,日長神倦。寶玉因與寶釵黛玉鬧別扭,從賈母處出來,背著手獨自閑逛,“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短短幾句白描,寫盡了青春少年在漫長夏天的孤獨、躁動與空虛,讓人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段旁白:
那時候,好像永遠是夏天,太陽總是有空出來伴隨著我,陽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在這樣的懸浮時光與滯悶空氣里,似乎總會發生一些故事或事故。
空虛無聊的寶玉,就這樣晃到王夫人上房內,只見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坐在那里打盹。
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覺,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寶玉就上去挑逗撩騷,一會輕掐金釧兒的耳墜,一會在她嘴里塞一顆香雪潤金丹,還說要到太太那兒討她。金釧兒沒搭理他,寶玉便趁勢又說“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就睜開了眼,笑道:
“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云去?!睂氂裥Φ溃骸皯{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睂氂褚娡醴蛉似饋?,早一溜煙去了。
誰能想到,金釧兒只是跟寶玉開了一次玩笑,卻飛來一場橫禍!
最終,就因為這么點子事,王夫人硬是要把侍候了她十來年的金釧兒趕出賈府,金釧兒含羞忍辱,不久就跳井自殺了。
初讀《紅樓》,讀到這里悚然而揪心,深覺王夫人狠毒,寶玉怯懦,金釧兒冤屈悲慘!
重讀細讀后發現,曹雪芹其實早就在前面為金釧兒之死埋下了伏筆。
在第二十三回,元妃命寶玉與眾姊妹搬進大觀園,寶玉聽了這諭,正“喜得無可無不可”,丫鬟忽然傳話“老爺叫寶玉”,寶玉嚇得不輕,但只得硬著頭皮前去。賈政正與王夫人在房中商議事情:
金釧兒、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金釧兒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
而等賈政訓完話,寶玉退出來時:
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
一進一出,金釧兒活潑出挑的個性以及她與寶玉的親昵關系,一目了然。
再往前溯到“送宮花”的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園找王夫人回復劉姥姥的事,在院門前遇到那個“向內努嘴兒”的丫鬟,也正是金釧兒!
從金釧兒慘死重新回溯這些鋪墊與伏筆,前后對照咂摸,唏噓之余,浮想連翩:
其一,曹雪芹提前伏筆,敘寫金釧兒的活潑果敢,固然為她的頑鬧和慘死作了鋪墊,為這場無妄之災埋下了必要的敘事邏輯,從而不至于讓人感到突兀感到平白無故;可與此同時,曹雪芹寫出了金釧兒那曾經綻放的活潑潑的生命,何嘗不是寫出了他的批判與譴責,何嘗不是寫出了他的同情與悲憫?!
其二,雖然我們都明白金釧兒死在王夫人手里,但表面上看,王夫人只是打了金釧兒一個嘴巴,罵了她幾句,只是要趕金釧兒回家,金釧兒跳井自殺,王夫人好像只有間接責任。其實,曹雪芹之所以沒有在這里敘寫并突出王夫人的狠毒,而只是點到即止,那是因為他要把它用在后面的晴雯之死當中,這里面自有其敘事的分寸拿捏與把控。
其三,至于寶玉在撩騷之后的膽怯與逃避,一方面劍指他的懦弱個性,另一方面,也為他第四十三回撮土為香祭祀金釧兒埋下了伏筆。他的祭祀,何嘗不是愧疚,何嘗不是懺悔?由此,在擺脫扁平人物的道路上,曹雪芹又把寶玉往前推進了一步。
38.奇字殺人
得知金釧兒跳井自殺,寶玉“五內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
相比之下,寶釵的態度,王夫人的態度,簡直超出了想象,出離了世道人心。
寶釵在怡紅院忽聽一個婆子說“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寶釵說出了第一個“奇”字:
寶釵道:“這也奇了。”
寶釵的第一反應不是悲也不是驚,而是奇!是獵奇的奇?還是奇怪的奇?沒有絲毫共情與同情,不禁讓人驚奇著她的奇??傆X得寶釵的心地有陰冷甚至寒冷的一面,是不是冷香丸吃多了呢。
寶釵的第二反應則是“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見到寶釵,王夫人說出第二個“奇”字:
“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
王夫人明知故問,明明自己逼死的金釧兒,竟也說是一樁奇事,這是心虛還是陰損?
寶釵于是說出了第三個“奇”字:
“怎么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
再一次說出的這個奇字,不僅冷漠而且無情,為了迎合王夫人,全忘了人命關天。
接下來,這兩人果然沆瀣一氣,進一步暴露出她們的本性。
先是王夫人針對死者撒謊,說“金釧兒弄壞了一件東西,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云云。沒有一絲負罪感,沒有對死者的尊重,只想著推脫責任。她一個吃齋念佛的人(細想真可怕)難道不知道,責任可以推脫,罪孽卻不能?!陰惻惻的王夫人,平時在賈母面前像個木頭人,實際上卻是個不仁不善之人。
寶釵也不惶多讓,為了安慰討好王夫人,居然說金釧兒“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無故貶損死者,突破了死者為大的人道底線。
三個奇字,冷漠殘忍,再加上撒謊與貶損,這兩人幾乎把金釧兒再殺死了一次。讓人想起《孔乙己》結尾那句“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連用兩個沒心沒肺的虛詞“大約”“的確”,不僅殺死了孔乙己,也殺死了敘述者自己(多少年過去了,那個“我”依然那么冷漠那么麻木那么沒有人性)。
同樣,連說三個奇字,在人性的維度上,在那一刻,這兩個人差不多也把自己給否決了。
曹雪芹等于用這三個奇字在兩人身上打了個叉。
文字可造人,文字也能殺人。
由此可見,《紅樓夢》絕不是一部兒女情長卿卿我我之作,好整以暇的日?;臄⑹卤澈?,卻綿里藏針暗含機鋒,于無聲處,自有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