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芒
風敞開,麥地敞開
天白得發燙
地頭的白楊站成了天邊的一排靜物
麥芒擁擠著,它們相扶或者彼此
穿入,直刺天空
每一根都準確地找到了對應的光線
八月的螞蚱正在忙碌
它們會突然彈起,奔赴一場
又一場盛宴
而瓢蟲則安靜地從一株麥稈上
爬到了另一株……
麥子熟了,不可逆轉的時光
將被再一次收割
農人們并無幻想,這茫茫的塵世
一株麥子就是一顆農人的頭顱
鋒芒何其銳利,又何其脆弱
遠山仍是雪白
而一個人的故鄉卻奔跑在
遙遠的山外
我手持的鐮刀,該如何停下來
暫時注視一下這些低處的歲月
流火或冰冷……
將它們封存,打包,一直郵寄到
未知的暮年
我該如何記錄這些盛宴上離去的喧嘩?
大地即將回到最初的寂靜
干凈、無聲,無休止地輪回
烏云在收割著午后的陽光
陽光正好,風說來就來
麥子們稍稍伏下了身子
烏云遠遠地,像一個巨大的陰謀
隱藏在山后
父親抬頭望了望
說了聲“有雨”
轟隆隆的雷聲便從西北傳來
我們趕緊搶起麥子,堆上麥草
并壓上掃帚和木锨
騎車的人急急駛過
父親用衣袖擦了擦汗,在背風處
點了一支煙
烏云經過的時候
灑下了一陣雨滴
浮塵稍稍安靜下來
麥草們仰望著天空
攤開了柔軟的肢體
輕輕地喘了口氣
八月,我們在收割麥子
烏云在收割著陽光
每日的午后,它們都像例行公事一樣
從西北的山口,越過特克斯河
將干燥的陽光一次次地搬運至
東南的草甸
弟弟在路上睡著了
那一年,弟弟七歲
弟弟要到八月的田間給我送飯
他一手提著籠布裹著的饅頭和豆角
一手提著半個西瓜
他須走過兩里多的土路
越過一條大渠、三條林帶
和三里多的麥田
草棚里,十五歲的我正在酣睡
弟弟小聲地叫醒了我
打開了溫熱的饅頭和豆角
我咬著饅頭的時候,弟弟憨憨地笑了
他急急地脫下鞋子,雙腳插進了麥堆
一次次地撲向那些跳躍的螞蚱
我抬眼望去,他小小的頭顱
剛剛高過麥稈
太陽西斜的時候
父親趕來說,弟弟在回去的路上睡著了
我一下想到了林帶里的秋風和流水
走累了的弟弟像是剛剛完成了一次長征
他抹抹汗珠,將小小的身子
倚在了一棵楊樹下
誰料,竟進入了一場秋天的大夢
王興程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伊犁州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詩集《雪與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