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平臺上刷到麥當娜2001年世界巡演“Drowned”最后一首歌Music的視頻,我被震撼到無以復加。麥姐在整場高強度的唱跳后,居然載歌載舞,氣息平穩地又做了15個深蹲,而且還穿著那要人命的高跟鞋。
22年前第一次看到這段視頻時,我內心毫無波瀾,那年我31歲,麥姐43歲,她強悍到嚇人的能力我壓根就忽略了。年輕時誰沒點天賦異稟?而誰又會在意這些呢?我突然明白近年來麥當娜有些匪夷所思的風格所為何來了,那喪心病狂的美顏修圖,那可愛死人不償命的美少女造型……用所謂“特立獨行新女性無懼年齡,想怎樣就怎樣”去解讀,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心里總有些惋惜:她是麥當娜,她應該永遠不落俗套永遠驚世駭俗,如果酷颯如她都不能直視年齡坦然老去,那普通女性又能怎樣呢?而偶然間看到22年前她的風華絕代,我明白了麥姐在抗爭什么,我知道了她最深的恐懼是什么。
Whats your greatest fear? 你最深的恐懼是什么?這是著名的普魯斯特問卷里的一個問題。曾經的美國家政、帶貨女王,后來因為股票內幕交易案而鋃鐺入獄的瑪莎· 斯圖爾特在2009年出獄后給出的答案是:“我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不知她是真的硬核還是賭著一口氣說出的狠話。好萊塢老牌激進女神簡· 方達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正確:“我最怕地球有難,而我們來不及出手相救。”好吧,這我還能說什么。史蒂芬· 金就比較實在,他最怕罹患阿爾茲海默癥。還有70多歲的爵士樂手說出了讓我動容的話:“我最怕辜負了自己,沒能living upto my aspirations(不負眾望)。”
一直到幾年前,我都在回避諸如恐懼、遺憾之類的問題,我不想正視自己的傷痛和不堪。這兩年我倒是莫名生出了很多底氣,敢于“直面慘淡人生”了。我最大的恐懼是,有一天失去我的記憶力。
不謙虛地說,我的記憶力相當好,這么多年的工作又不斷強化了這種能力,我可以快速完成從書面文字到口頭表達的轉換和記憶,這幾乎成了我的一種本能。于是問題就來了,30多歲或40多歲時,偶爾忘記個名字,注意力不集中的情況下背個稿子也難免拖拖拉拉,我根本不以為意。而現在,偶爾已到嘴邊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來的時候,我會心生恐懼。有皺紋算什么,白頭發老花眼更年期算什么,我的記憶力才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就像麥當娜,她最深的恐懼絕非樣貌身形的衰老,至少不是全部,而是體力、活力不復當年。她說人們都覺得她頗具爭議,而她自認做過的最大膽最有爭議的事情就是stick around(貴在堅持,一直都在)。她的衰老意味著自己將不能再若無其事地連續做15個深蹲了,不能再給出一如從前在舞臺上燃燒般的極致表演了,這份恐懼絕不膚淺。她近乎執拗地堅持著年輕風的妝容,哪怕引發群嘲,這不是一個女人可悲又徒勞的怕老,這只是一個藝術家在努力催眠自己不要怕老。我不敢說共情麥姐,但我有些理解她。讓人放不下的不是年輕本身,而是創造力。
我比從前更多地閱讀、背誦、表達,因為我不信邪啊。說來好笑,我甚至記住了電影《歡樂滿人間》里最長的那個英文單詞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超級酷斃宇宙世界霹靂無敵棒)。這是我對抗時間和歲月的方式,走哪算哪,不丟人。
陳魯豫
主持人、媒體人
至于現在,我還年輕啊,有些無解的問題只須正視就好,等到某天不得不和自己和解了,那就到時再說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