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東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北京 100084)
《詩經·小雅·大東》篇云:“小東大東,杼柚其空。”鄭玄解釋為賦役“小亦于東,大亦于東”,難免增字解經之嫌。清儒惠周惕、馬瑞辰始辨明辭意,“大東”指“極東”“遠東”,“小東”指“近東”,合言謂“東國之遠近也”(1)〔清〕 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 《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73頁。。到20世紀初,傅斯年寫作《大東小東說》,對詩句作了歷史地理的復原:“大東”指今山東省泰山周邊區域,也即廣義上的商周“東土”;“小東”則指今豫東魯西的濮陽附近、秦漢所謂“東郡”者。(2)傅斯年: 《大東小東說——兼論魯燕齊初封在成周東南后乃東遷》,《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盡管傅氏關于齊魯燕徙封的觀點今天看來不大可靠,但他勾勒的周人先小東、后大東之進攻步驟,貼合自西徂東的地理形勢與殷周之際的政局演變。今濮陽、范縣、梁山一線地處冀、魯、豫三省交界,扼守由中原通往山東的通路,戰略位置極為重要,如前人所論,周人東拓分齊、魯兩路,呈鉗形攻勢,“小東”正當其支點。(3)[日] 貝冢茂樹撰,黃金山譯: 《關于殷末周初的東方經略》,劉俊文主編: 《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3卷,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8頁;杜正勝: 《古代社會與國家》,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337頁。
然而,東進拓殖并非始于周人,商人同樣為此花費了大力氣,古書上說“紂克東夷而殞其身”,甲骨文記載有“十祀征人方”,皆其著例。過去學者論述商王朝的東方經略,更多將目光投向古濟水以東區域,對“小東”地區的重要性似乎認識不足,關注較少。周王朝由小東而至大東的戰略布局,現已基本清晰,至于殷代的“小東”,學者卻鮮有措意。其實殷墟卜辭中關于“河東兆”的若干記載,足以展現商人對“小東”地區的重視,及在此區域的經營手段;考察殷代“小東”政治地理,亦有助于理解晚商東土政局與國家統治的特點。茲不揣梼昧,略陳陋見于下,敬祈專家同好賜正。
(1) 丙戌卜貞: 王狩河東兆,擒。(《合集》(6)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 《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8—1982年版。文中簡稱“《合集》”。15455+14556+《甲編》(7)董作賓: 《殷虛文字甲編》,商務印書館1948年版。文中簡稱“《甲編》”。2045(8)陳逸文: 《〈甲編〉綴合26例》第6例,先秦史研究室網站[2014-03-06],www.xianqin.org.cn。,賓)
(4) 弜于河東兆奠,即又……(《合集》34255,歷)
(5) 癸卯卜,在河(11)黃組卜辭中的“河”字寫法特殊,參見裘錫圭: 《殷墟甲骨文考釋四篇》四《釋“河”》,《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40頁。東兆貞: 王旬亡咎。(《合集》36896,黃)
(6) 癸巳卜,在河東兆貞: 王旬亡咎。(《合集》36774,黃)
(7) 癸巳卜,在河東兆貞: 今夕次不震。
其震。
甲午卜,在河東兆貞: 今夕次不震。(《合集》36432+《輯佚》(12)段振美、焦智勤、黨相魁、黨寧: 《殷墟甲骨輯佚——安陽民間藏甲骨》,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文中簡稱“《輯佚》”。700(13)蔡哲茂: 《〈殷墟甲骨輯佚〉新綴三則》,先秦史研究室網站[2008-11-19],www.xianqin.org.cn。,黃)
上揭卜辭大致按時代排序,前四辭約當武丁晚期到祖庚早期: (1)辭占卜商王去“河東兆”狩獵,是否有所擒獲;(2)(3)辭言“涉于河東兆”“涉河東兆”,“涉”是渡河之意,東土人物“師般”“郭”等途經“河東兆”往來于安陽與東土之間;(4)辭“奠”意為“安置”,即不要將某人安置于“河東兆”;(5)—(7)辭皆為乙辛時代商王在“河東兆”卜旬或卜夕的記錄。可見,“河東兆”應是一處地名或地理區域。
李學勤很早就指出,卜辭中的“兆”義為河濱。(14)李學勤: 《殷代地理簡論》,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3頁。詹鄞鑫認為,這里的“兆”,后世寫作“垗”,《說文》云:“垗,畔也,為四(畤)[畔]界祭其中。”(15)“畤”校改為“畔”,參見〔清〕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93頁。故“河東兆”猶言“河東畔”,“畔”本訓為“田界”,亦可表示“界域”“邊界”的意思。(16)詹鄞鑫: 《釋甲骨文“兆”字》,《古文字研究》第24輯,第127頁。古書中“兆”還可訓“域”,大概也是借“垗”之含義而引申,如《尚書·堯典》云“肇十有二州”,《大傳》作“兆”,鄭玄注云“兆,域也”(17)〔清〕 孫星衍撰,陳抗、盛冬鈴點校: 《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2頁。,《商頌·玄鳥》云“肇域彼四海”,鄭《箋》謂“‘肇’當作‘兆’”(18)〔漢〕 毛亨傳,〔漢〕 鄭玄箋,〔唐〕 孔穎達疏: 《毛詩正義》卷二○之三,〔清〕 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23頁。,兆、域同義復合,謂以“十有二州”“四海”為界域。故“河東兆”就是“河東域”,指“河”東面的地域。此外,卜辭中還有“河南兆”(《英藏》(19)李學勤、齊文心、艾蘭主編: 《英國所藏甲骨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文中簡稱“《英藏》”。814+《合集》9519,賓)、“河西兆”(《屯南》(20)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小屯南地甲骨》,中華書局1983年版。文中簡稱“《屯南》”。4489,歷)、滳南兆(《合集》33178,歷)等,“兆”的含義皆近同,只是以“河東兆”的出現最為頻繁。
先秦文獻中單稱的“河”,一般認為專指黃河。商人與黃河關系尤為密切,《商頌·玄鳥》云“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西周晚期史官還記錄著“河竭而商亡”(21)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 《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7頁。的傳說(22)這里要交代一點,甲骨卜辭中別有稱“河”之地點或河流,如《合集》24420的駐蹕地“河”、《英藏》2525的“云奠河邑”及《花東》36與“”鄰近的“河”等,方位均不在古黃河附近,疑是東土另一處讀如“河”聲的地點,或許與春秋晚期庚壺銘文(《集成》9733)所記“舟(周)入莒從河”之“河”有關。。根據譚其驤的復原,春秋時期古黃河“東過洛汭”后,流經今浚縣古宿胥口,折而東北流至今濮陽西南長壽津,再折而北上至今館陶東北,東經高唐縣南,北上入海。(23)譚其驤: 《西漢以前的黃河下游河道》,《譚其驤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2頁。上文引述為《漢書·地理志》記載的河道,譚氏認為其時代可能最早,而《尚書·禹貢》《山海經》等書中記載的由浚縣北折流至內黃一帶的河道,可能是決口改道或分支。晚商西周的河道史無明文,料相差不遠。殷王室定都在安陽,古黃河正好沿浚縣、濮陽、館陶等地,包圍了其南、東兩面,戰國時吳起云殷紂之國“前帶河,后被山”(24)諸祖耿: 《戰國策集注匯考》卷二二《魏策一》,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3頁。,誠非虛言。“河東兆”既以東、西為分別,河道必呈南北流向,而從濮陽到館陶這一段北流河道,當安陽正東六七十公里,是距離殷都最近的南北向河道。綜合周邊地理形勢考慮,卜辭屢屢提及的“河東兆”,應是針對今濮陽到館陶的黃河故道而言,其地望大致可圈定在今河南省東北角、山東省西界、河北省東南角之間的范圍內。
“河東兆”從語義上泛指河東的廣闊地域,但揣摩上揭卜辭資料,商人往來經行的地點或相對固定。如第(2)(3)辭言商王使人“涉于河東兆”“涉河東兆”,“涉”本訓為“徒行濿水”,寬泛地講凡渡河皆可曰“涉”,“河東兆”既是渡河所至之處,則與黃河的津渡關系密切。先秦兩漢時期,安陽附近最著名的黃河渡口,是今淇縣南的“棘津”與今滑縣東的“白馬津”,然對岸都在大河之南而非河東。自濮陽北流的河段亦有津渡,殆位于衛國戚邑、今濮陽以北,如吳公子季札“自衛如晉,將宿于戚”(《左傳·襄公二十九年》(25)〔晉〕 杜預注,〔唐〕 孔穎達疏: 《春秋左傳正義》,〔清〕 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2008頁。),晉趙鞅“納衛大子于戚,宵迷,陽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左傳·哀公二年》)杜預注:“戚在河外,晉軍已渡河,故欲出河右而南。”(26)〔晉〕 杜預注,〔唐〕 孔穎達疏: 《春秋左傳正義》,〔清〕 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2156頁。可見渡河點在戚之西北,約當漢魏時之“長壽津”再偏北處。(27)根據《水經·河水注》的記載,“河之故瀆”(即《漢書·地理志》河)自長壽津北出,“東北經戚城西”(〔北魏〕 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 《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5頁)。可見漢魏長壽津在戚邑西南,《左傳》所載戚邑西北的黃河渡口當在長壽津北面。齊晉鞌之戰(《左傳·成公二年》),晉師經過衛國,最先到莘(今山東莘縣西南),大概也是由這個偏北的渡口過河。因此筆者推測,商人往來于“河東兆”時,最常途經或駐蹕的地點也位于戚邑西北的津渡附近;而“河東兆”靠近黃河渡口亦是其頻繁見于卜辭記載的原因。東土人物“師般”等屢次經“河東兆”往返于王室與居地之間,適為理解“河東兆”交通位置十分重要的注腳。另考慮到殷墟的地理方位,今濮陽北的黃河津渡在安陽正東,商王可徑直東出渡河,適可引起更多關注。
也許是因為“河”的標識性太強,人人皆知,卜辭中“河東兆”有時也省稱為“東兆”,如下數辭:
(8) 貞: 我勿涉于東兆。(《合集》8345,賓)
(9) 王其涉東兆,田三麓。(《屯南》2116,歷)
(10) ……令畢涉東兆狩,擒。(《合集》33391+33162,歷)
“東兆”也是渡河所至之處,又是一處田獵地點,與“河東兆”的特征高度重合,后文還會講到,第(1)辭與第(10)辭同版皆出現了“鯀”地,足證“河東兆”與“東兆”方位也是一樣的,“東兆”殆為“河東兆”的簡省。大河流經安陽以東,“東兆”更在大河東岸,方位上又與著名的“東”地接近:
(11) 庚戌卜王貞: 弜其獲征戎,在東,一月。(《合集》6906,師)
這里的“東”理解為具體地點,比理解為寬泛的“方位”更合適,當與《逸周書·作雒》“建管叔于東”的“東”為一地,在今濮陽附近。(28)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 《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13頁。后來秦拔取魏東地,徙衛于野王,并濮陽而置東郡,可能襲用“東”這一地名。“河東兆”“東兆”與“東”名雖有異,但指代大致相同的地域范圍,即濮陽附近的古黃河東岸地區,也就是周人所說的“小東”。
以卜辭“河東兆”為線索,可系聯出一批地名、人物、國族。憑借這些資料,又可了解“小東”地區在殷代的大概面貌,及商王室經營“小東”地區的基本策略。
上引第(1)辭出自一版拼合的龜腹右前甲,同版右側另一條卜辭云:
據第(1)辭,商王丙戌日在“河東兆”田獵,四日后庚寅,就在鯀地安排祭祀事宜。無獨有偶,第(10)辭記錄畢涉“東兆”狩獵,同版卜辭亦提到“鯀”地:
……貞……王其步自鯀于多,若。(《合集》33391+33162,歷)
“鯀”是甲骨文中一處常見地名,其地望舊無定論,根據這兩版綴合成果看,“鯀”與“河東兆”當相去不遠。(29)依聲韻推求,疑卜辭之“鯀”或與近河的“頓丘”有關。按:“鯀”“頓”古音并在文部,裘錫圭推測“鯀”為“綸”之初文(裘錫圭: 《史墻盤銘解釋》,《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 同樣從“侖”得聲的“棆”,《說文》謂讀若《易》卦“屯”。《漢書·武帝紀》載:“(元光)三年春河水徙從頓丘東(南)[北]流入渤海。”(譚其驤: 《西漢以前的黃河下游河道》,《譚其驤全集》第1卷,第444頁) 此“頓丘”系黃河決口之處,在今清豐縣西,同《衛風·氓》淇水邊上的“頓丘”不是一地(〔清〕 陳奐: 《詩毛氏傳疏》卷五,廣文書局1979年版,第7頁), 而與靠近“河東兆”的“鯀”方位契合。從卜辭記載看,商王曾在鯀地祭祀(如上引《合集》15455),卜旬(《合集》36923),收納卜甲(如《合集》14149反“牧入十在鯀”),但最頻繁的還是田游狩獵:
戊子卜[爭]貞: 勿涉,狩。九月,在鯀。(《合集》10993,賓)
戊子卜貞: 王其田,亡災……于吉……在鯀次。(《合集》33574,無名)
□子卜貞: [王其田,亡]災……在鯀次。(《屯南》2230,無名)
最末一條雖殘缺,從辭例推測仍以田獵的可能性為大。商王在“河東兆”“鯀”諸地田獵,固然有大河岸邊生態良好的緣故,但恐怕更多還是出于統轄地方的考慮: 商人的田獵實質已演化為武裝巡游,“河東兆”既是東出黃河的渡口,也是安陽的東方門戶,一朝有失,王都立刻暴露在兵鋒之下,故商王時常涉“河東兆”游獵巡省,真實意圖在于強化對大河津渡、交通要道的控制。
除了親身巡游,商王還會安排臣屬監視“河東兆”的動靜,如下辭:
甲辰卜爭貞: 我伐馬方,帝授我佑,一月。(《合集》6664正,賓)
癸未卜賓貞: 馬方其征,在沚。(《合集》6,賓)
首辭貞問能否“受馬方佑”,大概是指對馬方作戰能否獲取勝利。第二條“帝授我佑”同之。第三條則是偵測馬方侵擾的動向,其中出現的地名“沚”,應是“十祀征人方”日譜中的東土“沚”地(《東大》940,黃),地望約在汶水下游。(32)陳絜: 《“伯或征卲”與晚商沚族——兼論卜辭地名地理研究在古文字考釋中的輔助作用》,《故宮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4期。從其活動范圍看,馬方理應居住在河、濟之間,故向西可進抵黃河,向東可攻擊沚地。據《史記正義》載,唐濮州鄄城縣東北六十余里(約當今河南范縣東南)有古地名“馬陵”(33)《史記·魏世家》正義引虞喜《志林》云:“馬陵在濮州鄄城縣東北六十里,有陵,澗谷深峻,可以置伏。”(《史記》卷四四《魏世家》,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第1846頁)張守節以為此處即孫臏龐涓“馬陵之戰”故址,現代學者或有不同意見,此不贅述。,而在其北面五十多千米外,今河北大名縣東南亦有“馬陵”,乃《春秋·成公七年》記載的諸侯會盟地點(34)〔晉〕 杜預注,〔唐〕 孔穎達疏: 《春秋左傳正義》,〔清〕 阮元校刻: 《十三經注疏》,第1903頁。。“小東”地域內的這幾處“馬陵”,來歷皆頗悠久,不排除與殷代馬方的活動有關。(35)鄭杰祥已將卜辭“馬方”與東周時馬陵聯系在一起,參見鄭杰祥: 《商代地理概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06—207頁。這樣看馬方之所以“涉河東兆”,或許是在侵犯殷都之后,搶奪渡口撤回東土,“”偵查到這一情況隨即上報,商王則考慮要不要追擊敵軍。
商王室之所以著力經營“河東兆”為中心的“小東”地區,除了拱衛王都外,最主要還是為挺進“大東”做準備。在黃組卜旬卜辭中,若干“在河東兆”的占卜遺存不僅能彼此綴合,甚至可相互系聯,編排成譜,為探究自“河東兆”東進的路線,提供了較大便利。具體而言,以下兩組行程比較有代表性:
4.選擇“清除Ksy-SK”,輸入正確的SK碼(SK碼可以根據車架號聯系4S店服務站查詢),點擊“確定”,如圖4所示。選擇“將Key-SK寫入Base系統”,核對SK碼無誤后點擊“確認”。

表1 黃組“敦陰美方”旬譜試擬
在《綴續》538、《合集》36612中還有癸亥后的卜旬記錄,反映了自汶水下游去往萊蕪谷地的行程,暫不予討論,本文主要關注前半段行程,即商王進入東土的路線: 河東兆—洛—?椵:谷——犅。先看首尾,“河東兆”如前所論,在安陽東面的河道以東,“犅”是卜辭常見地名,董作賓最早推測這組相關地點位于殷都以東,鄭杰祥、裘錫圭等學者檢出《史記·秦本紀》中的齊國“剛”邑當之(今山東寧陽東北的堽城鎮一帶),陳絜結合《屯南》2100及周初剛劫銅器等信息,詳細論證了“犅”為汶水下游的“剛”地。(44)鄭杰祥: 《商代地理概論》,第185頁;裘錫圭: 《犅伯卣的形制和銘文》,《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28頁;陳絜: 《“梁山七器”與周代巡狩之制》,《漢學研究》第34卷第1期,2016年,第11頁。首尾既明,中間的地點繼可推求:“洛”自然與河南或陜西之“洛”無關,應在靠近“小東”之處,戰國時齊之濟西有地名“雒”或“格”,約當今聊城、陽谷之間(45)按: 《說苑·奉使》載 “昔燕攻齊,遵雒路,渡濟橋,焚雍門”,明“雒路”在濟西,是東渡濟水的口岸,又作“格”,《戰國策·秦策四》:“燕人聞之至格道,格道不通,平際絕。”又《左傳》哀公十七年記齊伐衛,執公孫般師以歸,舍諸潞,陳槃推測“潞”為齊衛界上邑(陳槃: 《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撰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4頁),疑卜辭之“洛”、《左傳》之“潞”、《說苑》之“雒”、《秦策》之“格”皆為一地,至戰國時仍是進入齊地的咽喉要道。,方位與卜辭之“洛”相符;“?椵:谷”如何解釋,學界還有較大爭議,此暫從略;“”毗鄰于“犅”(46)按旬譜,癸未日商王在,孫亞冰又將癸未日在犅的卜夕辭排入日程之中(《合集》36818等),如可信,說明從到犅一日之內即可抵達。,陳絜考釋為“鑄”,以《秦本紀》“取剛、壽”之“壽”當之(47)陳絜: 《甲骨金文中的“”字及其相關問題之檢討》,《青銅器與金文》第3輯,第136頁。,說應可從。綜考之,商王的東進路線大概是由“河東兆”出發,抵達濟西之“洛”,由平陰附近渡過濟水,轉而南下汶水沿岸,溯流而上到達“”“犅”,以此為基地征伐“陰美方”。
相比于第一組“敦陰美方”資料,第二組卜辭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這組材料的綴合編聯大概始于李學勤,島邦男等學者亦有探討,在最新的綴合排譜成果中,“河東兆”加入了行程。(48)李學勤: 《殷代地理簡論》,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75頁;[日] 島邦男著,濮茅左、顧偉良譯: 《殷墟卜辭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15頁;殷德昭: 《黃組卜辭新綴一則及相關材料梳理》,先秦史研究室網站[2013-01-23],www.xianqin.org。筆者謹在前輩基礎上,排列旬譜如表2所示。

表2 黃組“在霍”旬譜試擬
《合集》36780記癸巳日在“河”,而《合補》12732為在“河東兆”,兩旬后癸丑在“霍”則全同,準此,這批卜辭中的“河”大概是“河東兆”之省稱。(49)甲骨文中另有稱為“河”的地點,未必均是“河東兆”的省稱。這樣復原的路線即: 河東兆——霍—望。“”字不識,僅一見,暫不討論,終點“望”,結合黃組卜步辭可論證其地在萊蕪、新泰之間。(50)陳絜、王旭東: 《殷墟甲骨中的望乘與望地——兼論卜辭“虎方”之有無》,《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中間的“霍”,舊多以山西霍州當之,落在這條線路上顯不調諧,實則東土亦有“霍”地,見于《逸周書·世俘》:
庚子,陳本命伐磿,百韋命伐宣方,新荒命伐蜀。乙巳,陳本(命)、新荒蜀、磿至,告禽霍侯,俘艾侯、小臣四十有六,禽御八百有三十兩,告以馘俘。(51)《世俘》文字的校改參顧頡剛: 《逸周書世俘篇校注、寫定與評論》,《文史》1963年第2輯。又“俘艾侯”本作“俘艾、佚侯”,章太炎校云:“‘佚’與‘侯’,形近誤謄。”其說可從,參氏作《逸周書世俘篇校正》,《制言半月刊》1937年第32期,第6頁。
上述國族的地望古今異說紛紜,限于篇幅,不能詳細展開,只簡述結論:“磿”即《戰國策·秦策四》“濮、磿”之“磿”,清人程恩澤考證在濮州東南,即今鄄城附近(52)諸祖耿: 《戰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第394頁。;“蜀”為《左傳·成公二年》魯之“蜀”地,在今泰安東南。庚子日命陳本伐磿,命新荒伐蜀,至乙巳日,先后達到。(53)“至”的理解參李學勤: 《從柞伯鼎銘談〈世俘〉文例》,《江海學刊》2007年第5期。后面的“告擒”也應分屬二人: 陳本告擒霍侯,新荒告擒艾侯及小臣,“艾”即《春秋·隱公六年》齊魯盟會之“艾”,在今新泰東北,與“蜀”方位正合,故“霍”也當與“磿”相近,位于古大野澤周邊,今鄄城及梁山一帶。蓋陳本、新荒本來同路行軍,陳本至磿而征霍侯,先平定“小東”;新荒前出至新泰,深入“大東”用兵,他們走的正是卜辭中由霍至望的路線,因為同路,軍情也一并返回,“告擒”的情形亦被記錄在一起。
以上兩組卜辭展示了殷代由“河東兆”東進的兩條路線: 從今日濮陽北部地區,或直行向東,于平陰附近渡過古濟水,再南下至汶水北岸,緣泰山南麓東行;或渡黃河后折向東南,取道今鄄城、鄆城一線,經由古大野澤周邊,抵達汶水南岸的平坦地帶,再溯流而上,繼續東進。這與后世自中原到齊魯的交通道路基本一致。(54)史念海: 《春秋時代的交通道路》,《人文雜志》1960年第3期。需要補充的是,在濟水東岸,商王也可選擇北上濟南附近,緣泰山北麓挺進淄水流域,是為齊魯交通的“北道”,“征人方”卜辭、田獵卜辭中屢有相應記載。(55)陳絜: 《〈方鼎〉銘與周公東征路線初探》,《古文字與古代史》第4輯,歷史語言研究所2015年版,第261頁。無論具體選擇哪條路線,“河東兆”都處在行程的起點,是商人東進的重要基地。
復原的路線還體現出殷、周兩代間的一點差異,饒有趣味,值得思考: 卜辭顯示南、北路線的分岔口,大體要落在范縣一帶,比周人東征的“支點”梁山,位置更偏西北。由商到周,“支點”位置的南移,應與“小東”政治中心的南移有關。殷墟考古發掘已證明,直到帝辛末年,商王室都邑仍在安陽小屯,自安陽東出,選擇“河東兆”范圍內偏北的渡口更為便捷;經歷了牧野之戰、三監叛亂及“二次克商”一系列變故后,安陽的都邑大概已殘破不堪(56)如《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謂“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考古發掘也顯露出安陽殷墟最晚段遺存有被焚燒、破壞的痕跡,參見何毓靈: 《殷墟劉家莊北地青銅窖藏坑性質探析》,《南方文物》2014年第1期。,成王封康叔于“淇衛”,建立衛國,是為“小東”新的政治中心,“淇衛”(今淇縣附近)鄰近“河南兆”,由棘津等渡口南渡黃河,再直行東進,成為最優選的路線,南、北路線的分岔“支點”自然隨之南移。此后數百年間,“淇縣—濮陽”一線始終是“小東”的中心,故“棘津”“白馬津”等渡口愈發為人熟悉,“河東兆”反而漸漸聲名不顯。可見,交通道路的選擇不全在自然地貌,更關鍵在“人”的活動,上述路線關津的南移,便是人事政治與自然地理交互影響的典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