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

小時候我爸說七月半不要走夜路,他恨不得每個祭祖的節日都讓我禁足,諸如清明啊冬至啊等等。走夜路會碰上什么,他沒有說,我知道他忌憚的是鬼。
我爸爸是個老師,但搞起迷信來一點也不含糊,這簡直是他人生的污點。在我們家,踩到掉落的米粒會被雷劈,吃飯不能把筷子插在飯里,年初一不能掃地——不然接下去一年都是勞碌。規矩比中世紀歐洲的貴族還要多。 我對他搞迷信這件事很有意見, 等我稍微大點,有點反抗的能力了,我就什么都跟他對著來,把他氣得夠嗆。他也因此打過我,后來我長得比他還要高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跟我動手了。我在祭祖的時候故意搗亂,他就往我口袋里塞錢,拜托我不要對祖先們不敬。
當我重提這些往事的時候,又到了一年的中元節。
早上我出門,陪客戶去選材料,選完回來,日頭已經上了幾竿也不知道了,大地反射著耀眼的光,渾身只有一個痛覺,那就是熱。我就近找了一個便利店,把車停上馬路牙子上的停車位,沖進去買了瓶水。出來倒車的時候,聽見車頭顛簸了一下,我不以為意,又往下一個工地去了。等到過一個十字路口,汽車故障燈依次亮起,剛過路口,怎么踩油門也沒有用了,車就這么停了下來。
我找了附近的汽修廠,汽修工跑過來檢查了一番,開始以為是電瓶沒電了,后來他蹲下來,看到車頭那里一堆機油漏下來,他說機油漏光了,發動機大概是拉缸了。這很麻煩,他跟我說,如果要換發動機的話,保險可能不會理賠了。至于個中緣由,他也解釋不清,只是提出了這樣一種職業上的意見。
這輛車是我爸爸給我買的。那年他去安徽天柱山,爬到一半,胸口疼痛難忍,頭暈目眩?;貋頉]多久給我買了這輛車,想讓我上班方便一些。后來他才說,那次爬山他就預感到了身體有恙。他是一個很悲觀的人,料理后事的第一件事是給我買車。有時候我覺得這像是他給我開的一個玩笑,他的初衷是想讓我上班方便一點,結果是送他去看病更方便一些。他一直跟病魔斗爭了兩年多,最終落了下風,輸了。
我早就該換車了,但有時候又覺得不忍,仿佛留著一個念想。從汽修廠出來,我想,也許該回去看看他了吧。
我沿著國道往南,在鎮上的路口左轉,再往前開,就是我的故鄉了——一個我從來沒有久居過的地方。
我去村里的小商店里買好了錫箔、紙錢和蠟燭,提著香往山上趕。我要趕在日落前祭拜完他們,不僅僅是爸爸,還有爺爺奶奶。山上的路很窄,到處都是雜草,還有狗尾巴草在路邊搖頭晃腦,一副悠閑的樣子。我來到爺爺奶奶的墳前,把面前的干草和枯枝撣開,把蠟燭點上,又引燃了香,朝他們俯首而拜,又轉向遠處骨灰堂的方向,那是爸爸在的地方。最后燒紙錢和錫箔,這個時候吹來了一陣微風,把錫箔灰揚起來。據我爸爸說,這意味著祖先們都很高興。我曾經回他,那帶個電風扇來吹祖先們更高興。為此他往我頭上狠狠地鑿了兩下。
等火燒盡,我又在墳前等到煙滅。我站在一邊,忽然涌上來一股莫名的酸楚。十年間,我陸續失去了爺爺奶奶和父親,他們都是最愛我的人,我也愛著他們。我轉身看見遠處的日頭,已經快要落山了。
走夜路看到鬼又如何,如果那個鬼是你就好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