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萍
忙了幾天,終于安靜下來。她們姐妹倆和媽媽送走親友,坐在房間中休息。媽媽起身去煮了面條,然后隨口說,“叫你爸吃飯。”
前幾天,我們姐妹三個人約好了,去給父親掃墓。二妹說,她似乎夢見我父親說披薩好吃。我覺得這是瞎扯。因為我們約好在披薩店門口集合。她很可能把兩件事情混合在一起了。但這也不妨礙我們買了披薩帶上。六寸,整好分成四塊,一塊留在墓地,三塊我們姐妹三個分。
出城向北。道路兩側高大的樹木在微風中搖擺,新葉都是鵝黃或者嫩綠色,桃粉李白夾雜在其間,開車稍稍離開市中心,這些淡淡的色彩就連綴成片。
天碧藍,完美得想讓人回到童年,寫篇作文。
我們家任何事情都沒有太多儀式。掃墓的規則也是我們姐妹三個自己定的。公墓的管理很好,沒什么要做的。我們一般都是先象征性地打掃一下墓地周圍,放好花束,然后站定說,我們來啦。通常都是三妹代表我們嘮叨一下家里的事情,我和老二隨時補充一兩句。
我們正輕聲說著的時候,看見另外一個女孩子來祭拜雙親。她父母的墓地在旁邊。女孩子看上去20歲出頭的樣子,她從包包里拿出酒杯倒了酒,還帶了些肉食用盤子裝著。看做法,比我們要老派一些。這些都擺好了,她垂著手,默默低下頭。
雖然一個人,她也有自己的規則吧。怕打擾了她,我們三個趕緊放低聲音,默默行禮,就走出來了。走出一段路,我回頭還可以看到,整個墓園,只有這女孩子孤獨的背影。
雖然我們有媽媽可以陪伴,有姐妹三個平時可以說說笑笑。離開墓地,我們會去郊外的一個小牧場買新鮮的牛肉,晚上可以鹵一鍋噴香的牛肉,配噴香的米飯。每一分鐘的生活,都和這春天一樣生機勃勃。
但人都是孤獨的,在這一點上沒有區別。某一刻孤獨的程度可能有高有低,總的來看,人的孤獨都是不能填補的。想到這些,我把自己想走過去安慰這個女孩子的心就收了。
等走出墓園,她的日子,也是在這粉白嫩綠的春天里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以前看到救護車從身邊過去,聽到急促的聲音,都會心驚肉跳,現在覺得也是平常事。
小時候我從單杠上摔下來,掉在地上,人都暈過去了,醒來也覺得沒什么,拍拍屁股就回家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生命的認識不一樣了吧。現在這個年齡,對死亡,有時候怕有時候不怕,不穩定。
在我父親患病之前,有一篇文章對我幫助很大,是一個杭州的醫生寫的。他講述了自己的父親患重病,他和父親商議了一個保守的治療方法,父親回到江浙農村,安安靜靜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歲月。
有一次家里人一起聊天,我找出這篇文章,給大家讀了,大家都說寫得很好。父親也說,這個辦法是對的,最重要的是生命的質量。
回想起這一刻,我覺得挺幸運的,我們家雖然沒有太繁瑣的規矩,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禁忌,有這么一個機會談論死亡,也是難得的。
我們姐妹三個坐在墓園外的石凳上吃披薩休息的時候,我說將來我死了,要把骨灰撒在大海里。妹妹們都說,不知道等老了,會不會想法改變呢。每次掃墓的時候,眼看著生生死死,都老豁達老豁達了,一回去就又忘了。
人生的下半場,分別就會多起來。前幾年有個同學癌癥病危。那差不多是畢業十來年之后,同學中間第一個這樣的信息。
做醫生的同學替大家去看了,說生病的同學不愿意在這樣的狀態下見到大家,大家都不要去看了。于是同學們就每人手寫了一段話,鼓勵她,并且由一名開公司的同學把大家的話做成了一個打印的小冊子。她在去世之前看到了大家的心意,還在網絡上給我們留了語音的信息,說自己會努力。聲音還是那么好聽。
關于死亡,我聽過的最悲傷的故事,是我朋友講的。
她說她父親去世以后,她母親雖然悲傷欲絕,但還是收拾心情,處理后事。忙了幾天,終于安靜下來。她們姐妹倆和媽媽送走親友,坐在房間中休息。媽媽起身去煮了面條,然后隨口說,“叫你爸吃飯。”
這是很多年前朋友講的。當時我聽了也就聽了,這些年才慢慢懂了。失去沒有多痛,發現自己忘記了已經失去的那一刻,才是最痛吧。
譚陽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