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會所

叢 蟲

我們知道人生不免生老病死，再相愛也難免生離死別。

但我們?nèi)匀贿x擇了做媽媽。這也許就是平凡生命中，最大的勇敢。

——獻給所有的媽媽和孩子

產(chǎn)床上的戴思瑾，開始理解了久遠童年記憶中，那條垂死掙扎的魚。

那魚原本生猛有力，在水里活潑地游著，卻被賣魚人兩手摳鰓提出水面，它奮力掙扎不得脫身，后腦便挨了刀背重重的一擊，一擊下去，魚便不動了，被按在案板上，來回刮鱗。有些魚在這時蘇醒過來，尾巴急速甩動，無法擺脫。然后一刀開膛，拉出所有內(nèi)臟，堆在一旁，魚雜單獨賣錢，如果要魚鰾也給留著，跟魚放一起，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有些生命力強的魚，在袋子里還要一下一下地跳。

再上一次案板，咔嚓咔嚓切成幾塊，還在動，甚至下了油鍋那尾巴還在不甘心地動。

戴思瑾自從懷孕，一次又一次，感覺自己在漸漸地變成那條魚，躺著，頭不敢搖，尾巴也不敢動，任人宰割。

具體來看，作為社區(qū)的入口，智能快遞柜的社區(qū)媒介功能強大，它可以實現(xiàn)不局限受眾年齡、性別、階層、經(jīng)濟條件條件下的混合式覆蓋媒體傳播。由于智能快遞柜離用戶更近，并且擁有龐大的數(shù)據(jù)庫，相較于其他傳播方式，也更有希望實現(xiàn)定制化傳播。目前，中郵速遞易等智能快遞柜企業(yè)已經(jīng)推出社區(qū)廣介服務(wù)，基于大數(shù)據(jù)、可定制化，以復(fù)合配套宣傳模式，讓傳播潤物無聲，成為了社區(qū)廣告媒體的新勢力，備受追捧。

娘奔死，兒奔生，一個小生命要這么生生地掙脫母體，想要不痛，怎么可能？

她怕痛，生活里習(xí)慣小心翼翼地完成動作，大人看到了都贊這樣的孩子聰明沉穩(wěn)，了解她的說她像媽媽、外婆。

縣城里那時也沒什么所謂的重點小學(xué)，野生野長，老師打?qū)W生是常見的事，一聽到教鞭嗖嗖劃過空氣的聲音,戴思瑾就怕。刻骨的恐懼推動著她一路走到了隔壁縣的重點中學(xué)，開始住校。

她出門看到女兒，努力擠出笑容，問女兒好不好看。戴思瑾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恨，她恨爹不要臉，恨親媽不爭氣，更恨自己竟然敢恨父母。

她從那小地方考進全省前三十名，進了北京，跟所有新生一樣迷惑了一陣子，又開始跟所有進京的大學(xué)生一樣，要爭取留下。

戴思瑾競爭力不差，求職時靠著一張名校文憑和實打?qū)嵉膶懽魈亻L，留在了一家大國企，有編制，正式國家干部，北京戶口。前輩們端起大搪瓷缸子為她惋惜，小戴啊，你要是早來幾年，咱們還管分房子呢。

此等助產(chǎn)方法向來罕見，一般人也不敢隨便用，能剖就剖了。但有他在背后借一把力，情勢立即不同。

前輩們立刻開始關(guān)注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生孩子啊，以她禮貌的習(xí)慣，絕無反駁，就算心里說了一千個“不”，面子上還是要客客氣氣。很多人都說戴思瑾人好，性格溫和，她自己知道滿不是那么回事。

不敢撕破臉，因為撕破臉痛啊。就算她被逼到忍無可忍要去較勁，這種難看姿態(tài)帶來的難堪，遠遠大于勝出的些微喜悅。

目前，我國高校相關(guān)科研獎勵文件規(guī)定的條件主要以學(xué)科帶頭人等科研能力較強的群體為標準，其相應(yīng)的激勵標準也是根據(jù)這一群體能完成的科研任務(wù)制定的，目的是使其完成相應(yīng)的科研任務(wù)，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其生活水平，而不是在工作待遇和職稱等方面給予一定的優(yōu)惠政策。這類科研能力較強的群體負責(zé)國家級和省部級的大量科研項目，擁有較強的科研能力，為國家的科技進步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他們往往更重視科研項目的立項、結(jié)項和鑒定等方面的工作，而對科技成果教學(xué)轉(zhuǎn)化的關(guān)注不夠。

她在意尊嚴、美、潔凈，但這些東西在現(xiàn)實中，尤其是人際關(guān)系中，基本是在亂麻叢里尋找珍珠，往往是珍珠固然沒份兒，還經(jīng)常被亂麻絆到腳，摔得狼狽不堪。

彌漫的酒香與現(xiàn)代科技氣息在瀘州交織生長，也讓這座城市煥然一新。更令人驚喜的是，在瀘州聚集了一批“隱形產(chǎn)業(yè)冠軍”企業(yè)。

戴思瑾把這些歸因給了自己的媽媽王秋霜，基因與生俱來，她媽就是第一等能忍氣吞聲的人。王秋霜是縣城高中高才生，白凈端莊，成績優(yōu)秀，嚴格的家教讓她成了一個落后的老派淑女，縣城最大的工廠招了她進去，做了廠醫(yī)。

彼時，除了正經(jīng)國家機關(guān)，進工廠是相當好的出路，一直到下崗為止，大廠工人都深受羨慕。

年輕的王醫(yī)生穿的白大褂就跟長在身上一樣服帖，勾勒出纖秀身段，一雙睫毛長長的烏黑眼睛，秋水澄澈，波光醉人。

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戴振華能摘得這朵鮮花，大學(xué)生的金字招牌起了關(guān)鍵作用，再有就是他身材瘦高，小白臉，鼻子挺秀，照片拍出來特別帥。

我一身冷汗，顫抖著從夢中醒來，走去女生浴室沖澡，然后換了衣服。可回到宿舍后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有人在我的床褥上用紅漆噴了三個大字“僵尸人”，床框和枕頭上也噴了小一號的“僵尸人”。我四處察看，內(nèi)心燃起熊熊怒火。

戴技術(shù)員跟王醫(yī)生走在一起，郎才女貌誰看了都點頭。看著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戴振華難免有肉體上的非分之想，軟磨硬泡被他得了手，從此她就是他的人了。至于之后種種不調(diào)和，王秋霜都是咬牙閉眼，“忍”就一個字。戴振華喜歡她，為她狂熱過，可后來也就沒什么了，結(jié)婚后更是乏味得很。

2.2.2.1 藥劑拌種該病除選用上述技術(shù)原則外，還可用種子100kg，營養(yǎng)液5kg，溶入58%甲霜靈可濕性粉劑300g，（營養(yǎng)液可以用含微量元素葉面肥尿素、磷酸二氫鉀各100g代替）對種子均勻噴灑翻拌，悶種3h～4h，即可播種。有預(yù)防霜霉病和壯苗的雙重作用。

戴思瑾沒嘗過落魄的滋味，直到每個月的生活費從一千五變成五百，開始捉襟見肘。三餐都要按時去食堂打，有特價的絕不打全價的；等晚上水果攤快收攤了，去買甩賣的蘋果橘子；衣服就這么些，慢慢穿吧，換著花樣那么搭配是萬萬不敢了。

王秋霜淚濕眼角，第一次主動親了丈夫，戴振華心里有句話沒說：機器準不準還不一定，萬一是男孩，做掉不是可惜嘛。

王秋霜骨盆狹窄，難產(chǎn)，兩天三夜，呼號得嗓子都啞了，整個人跟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全是汗。戴振華在外面跟著煎熬，聽著情況不妙，便在外面啞著嗓子喊，保大人，要保住大人啊。

就為這兩件事，王秋霜一生都不說他半句不好。在那個年月，他能愿意要女兒，能知道愛護妻子，寧愿犧牲孩子，就算頂不錯了。

不行就剖腹產(chǎn)吧。出來個醫(yī)生對戴振華說。

基層警務(wù)工作要堅持個別化原則。基層警務(wù)工作中對于群眾要保持個別化的態(tài)度，以最大努力滿足人民訴求，這要才能保證基層警務(wù)工作滿意度的提升和社會治理水平的提高。個人因素對于基層警務(wù)工作滿意度有著很大的影響。解決個人因素影響應(yīng)該從改變基層警務(wù)工作者的理念出發(fā)，要做到以人為本。只有先做到以人為本，才能進一步解決因為個人因素對于滿意度的影響。

戴振華顫抖著手，眼淚流下來了，保住我老婆啊，大夫。

女醫(yī)生最受不得這種場面，眼圈也紅了，著實安慰了他幾句，戴振華在文件上簽了字，誰知就聽里面一連聲地說，用力，用力！大粗嗓門兒，跟喊號子似的，再就是哇的一聲，有氣無力，卻是清晰的兒啼。

戴振華當場涕淚如雨，還咧嘴想樂，一時也不好說是什么表情了。

這事在當?shù)蒯t(yī)院里至今還是教學(xué)案例。正要拉王秋霜上手術(shù)臺做剖腹產(chǎn)時，骨科的鄭大夫來了，按說真不關(guān)他的事，可他二話不說跳上了床，緊貼著產(chǎn)婦坐下，把奄奄一息的王秋霜抱起來靠住自己，雙手緊緊夾住她的上半身不讓她亂動，大聲喝令她用力。

她畢恭畢敬地做好小戴，打開水，擦桌子，為前輩們打零工跑腿決不偷懶。剛畢業(yè)水靈靈的姑娘，前輩們褒獎她的方式除了把更多的雜活兒給她干，就是熱心地給她介紹對象。戴思瑾有了呂明磊，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有男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本校師兄。

王秋霜苗條柔弱，已精疲力盡，被人一架起來，胸口喘不過氣，兩只手狠狠地抓住鄭醫(yī)生那粗壯的胳膊，十指深深摳了進去，一頭黑發(fā)早已散亂汗?jié)瘢瑥泥嶀t(yī)生的下巴上拂過去，她拼了命地使勁。從做學(xué)生到做醫(yī)生，生孩子這功課沒誰能教，自己卻必須要會，不會也得會。王秋霜那時已不知道身在何處，耳邊只剩下“用力”的吼叫聲和自己榨出的最后一點點不知從哪兒來的力——居然也有。既然還有，那就都該用在這一刻了，為了命：不是自己的，是孩子的。

生死一線間，瀑布終于跌落，驚雷劃破天空，陽光擠出黑云的包裹，高高的堤壩轟然倒塌。王秋霜又是一陣狠狠的掙扎，鄭醫(yī)生把她上半身箍得鐵緊，眼看著孩子頭要探出來了，醫(yī)生剪刀側(cè)切，噗的一聲輕響，嬰兒總算順利娩出。時間太久，嬰兒已憋得周身青紫，清理了口鼻黏液，被倒提起來啪啪打屁股，沒想到剛打一下便哭出了聲。

鄭醫(yī)生扶著產(chǎn)婦讓她慢慢躺平，自己跳下床，帶著兩胳膊通紅腫起的手指印，出去了。

戴振華感謝這位仗義相助的鄭大夫，趕上去塞給他一盒鳳凰煙。鄭大夫黑著臉，看也沒看就走了。

旁邊護士嘆了口氣，鄭醫(yī)生的妹妹，在鄉(xiāng)下難產(chǎn)去世了……這話淹沒在人聲里，鄭大夫只有那一個妹妹，大概跟他救下的這產(chǎn)婦差不多，斯文柔弱不會用力，他恨不得那時陪在身邊，那妹妹無論如何還能有一線生機。可惜城鄉(xiāng)遠隔八十公里，天塹一般，妹妹帶著沒生下來的孩子被抬上拖拉機，拖拉機眼看快跑到醫(yī)院了，她斷了氣。

鄭大夫出手救了人，臉色卻跟殺了人一樣，他一個人走到醫(yī)院北門偏僻處，偌大的漢子偷偷哭了一場。有那么一瞬他產(chǎn)生了錯覺，似乎他懷中就是自己的妹妹，孤苦無依瀕死之時，他總算及時趕到了，那她就沒有死。

一片喧鬧中，王秋霜聽而不聞，看著新生兒，枯葉一樣的身體忽然又有了力氣，顫抖著手把女兒摟在懷里，把乳頭塞進那嬰兒的小口。女兒吃著奶，她流著淚。

婆家娘家都沒人問這些眼淚的來歷，只勸她別哭壞了眼睛。

戴振華風(fēng)流名聲在外，她是他的女兒，從小聽到大，然而他是她的爸爸，再對誰不好，也沒對她不好過。冷風(fēng)吹在她的皮膚上陣陣起栗，外面的太陽白茫茫毒花花，一出門險些暈倒。

越說，還哭得越厲害了，王秋霜不是不聽勸的人，可這眼淚止不住，太傷心了。

為什么哭，大家明白，還用問，獨生子女的年代沒生出男孩，還不就是絕后了，能不哭嗎？

明晃晃的猜測總會被誤以為是事實，其實不是。

王秋霜確實是為女孩哭的，她哭的是自己在生死線上走了這么一遭，千辛萬苦，刀剮針扎一般的痛，而這些，將來女兒都要經(jīng)歷一回，這軟乎乎咿咿呀呀的小寶寶，饒是什么也不懂，生就女體，將來就免不了要受這樣的苦。

這苦如此驚心動魄，就在眼前，似乎女兒變成了自己，剛剛從死亡線上爬回來，又似乎自己變成了女兒，剛剛降臨塵世便已看到了人間至苦，痛不可言。可能是月子里常哭的緣故，王秋霜的眼睛自此就不大好，不再像做姑娘家時那么明亮，而是朦朧中帶著淡淡的憂傷。

生了孩子當了媽，她身材有些走樣，休完產(chǎn)假趕著上班，上班間隙還要趕著去喂奶，收拾打扮也不如從前體面。抱著奶娃，混在一大堆女工里的王秋霜，再無那種鶴立雞群的青春風(fēng)采。

而戴振華結(jié)婚生女之后，沒多久就成了當?shù)啬苋恕Ｋ难垤`活，人面廣，幫著人介紹有用的人，大家都辦成了事，少不了也得記他的好處，有所回報。改革大潮中不到三年，戴家就蓋起了小樓，外面全貼著花瓷磚，里面擺著新款家具、進口電器，氣派大方，在全縣城中都是數(shù)得著的發(fā)財人家。

王秋霜胖了些，臉有些浮腫。她有了慢性婦科病，常年吃中藥，但打扮整齊，也還是富態(tài)白凈的闊太風(fēng)韻。只是這風(fēng)韻不是繩子，早已拴不住丈夫的心。

戴振華給她錢，給她和女兒買衣服，易拉罐和水果成箱地往家搬，年夜飯全家人坐著閑聊看電視，縣城最大的酒店會開車送一桌子山珍海味上門。以前認識的人，誰不羨慕王秋霜：女兒爭氣乖巧，成績優(yōu)異，丈夫會賺錢路子廣，家里吃香喝辣，看的是二十二寸大彩電，東芝牌的。

1.3 統(tǒng)計學(xué)處理 采用SPSS22.0統(tǒng)計軟件進行分析。以描述性與推論性統(tǒng)計的百分比、平均值、標準偏差、t檢驗、皮爾森積差相關(guān)分析與單因子變異數(shù)分析來呈現(xiàn)醫(yī)護人員在相關(guān)因素的分布情形、個人基本資料與其認知及3個相關(guān)因素結(jié)構(gòu)面間的相關(guān)性。

而王秋霜露出的只有苦笑，生了女兒后她對性生活喪失了僅有的那點興趣，一想到生孩子她就直哆嗦。戴振華知道她這毛病，直言相告，你總不能讓我出家做了和尚，這樣吧，我呢肯定顧家，但你別管我在哪兒睡的，你也別擔(dān)心，咱倆是結(jié)發(fā)夫妻，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是正宮娘娘。

469 上尿路尿路上皮癌術(shù)后膀胱復(fù)發(fā)危險因素分析 任 乾，曾蜀雄，湯仕杰，戴利和，徐金山，孫穎浩，許傳亮

是啊，怕什么，呂明磊跟她一樣現(xiàn)實，這還沒到求婚，他只算是她接過吻的男朋友，就肯說出這樣的話，戴思瑾就此死心塌地，跟呂明磊正式成為一對。

戴思瑾永遠記得，跟媽媽一起去逛商業(yè)街，迎面看到爸爸帶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母女倆第一反應(yīng)都是躲，慌亂中卻走的是不同方向。王秋霜進了一家首飾店，戴思瑾進了旁邊的冷飲店，里面風(fēng)扇吹得嗚嗚響，她看著里面的鏡子，照著爸爸帶著那女人，施施然從外面走了過去。

建設(shè)工程的施工材料和設(shè)備的質(zhì)量要符合施工標準。施工設(shè)施的質(zhì)量直接影響施工人員的施工安全。很多施工企業(yè)出于僥幸心理和成本控制的考慮，在施工材料和施工設(shè)備的選擇上沒有達到施工要求，給施工現(xiàn)場帶來不同程度的安全影響。很多安全事故產(chǎn)生于施工設(shè)施，如機械傷害、高空墜落、坍塌事故等等。由于防護工作做得不到位，機械設(shè)備故障，模板、腳手架、龍門架等質(zhì)量不合格等造成的人員傷亡事件不計取數(shù)。在混凝土攪拌、鋼筋加工等過程中也會造成不同程度的人員傷害。這些都是施工設(shè)施管理不善，質(zhì)量不達標引起的安全問題。

王秋霜在首飾店里買了一對耳環(huán)，普通銀耳環(huán)，花了四百多。

重點中學(xué)的好處是好學(xué)生多，戴思瑾交到了朋友；壞處是競爭更激烈了，尤其是本地學(xué)生對她這樣外來的學(xué)生，天然帶著點敵意。

那對耳環(huán)王秋霜再也沒戴過，男人再花，只要回家，她能忍。她對他就像對貪玩的孩子，回家就行了，她照樣把他的皮鞋擦亮，給他準備好干凈的換洗內(nèi)衣。

根據(jù)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理論，作為家族范疇的成員，不必具有其范疇的所有屬性，而是AB、BC、CD、DE式的家族相似關(guān)系，即一個成員與其他成員至少有一個或多個共同屬性。范疇成員的特性不完全一樣，他們是靠家族相似性來歸屬于同一范疇。而范疇沒有固定的明確的邊界，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認知能力的提高而不斷形成和變化發(fā)展的。

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所以戴思瑾一早就對男女關(guān)系不抱什么希望，遇到呂明磊純屬意外，抑或是另一種命中注定。

名牌院校出身、大三就出了詩集的呂明磊，臉頰狹長，一頭長發(fā)，個子不高但瘦得驚人，那雙菱形大眼睛就顯得越發(fā)的大，閃得人跟他一樣焦灼。他是商學(xué)院學(xué)生，卻才名早播，當了校刊主編，看大一戴學(xué)妹的稿子不錯，就約去食堂吃飯。

初中英語教學(xué)中，“動詞不定式做后置定語”是一個教學(xué)重點，也是一個教學(xué)難點。因此，在實際的教學(xué)過程中，教師應(yīng)該多進行總結(jié)性教學(xué)，以舉例的形式進行課堂教學(xué)，這樣才能轉(zhuǎn)變學(xué)生對“動詞不定式做后置定語”知識的畏難情緒，并能夠很好地進行運用。對于這部分內(nèi)容，英語教師對其用法的總結(jié)性分析顯得十分重要，這是使學(xué)生對“動詞不定式做后置定語”從感性認識上升至理性認識的必經(jīng)之道。

戴思瑾那時剛離開縣城，一張臉上全是沒見過世面的天真，呂明磊心說，泡這樣的小女孩手到擒來。她太好說話了，你說什么她都信。他盯了戴思瑾一星期，想不到這小丫頭跟他預(yù)料的不大一樣，越靠近，反而覺得她離你越遠。

呂明磊把自己寫給前女友們的詩用光了，戴思瑾還是沒啥反應(yīng)。她老爸是商人，她自幼不信寫詩唱歌這些個浪漫事。呂明磊追她她知道，她也有虛榮心上的滿足，但要跟這種風(fēng)花雪月的詩人談朋友還是算了。

她對他有好感，覺得從那些文字的縫隙，能窺見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可見的美。喜愛美，欣賞才華是一回事；談朋友，拉手甚至上床那是另一回事。戴思瑾只打算在審美的層面上接受呂明磊，這跟呂明磊想要的可是大相徑庭。

原本可能呂明磊耗盡熱情也就放手了，沒想到他忽然收到戴思瑾的短信，他立馬趕到女生樓下，戴思瑾哭得淚人一般跑了下來。

戴振華的生意倒了，外面看著好好的公司，里面早已千瘡百孔，拆東墻補西墻。戴思瑾從此就是公主落難，原本老爹不說富豪，至少也是個縣城土財主，這下全完了。

呂明磊摟著戴思瑾，親吻著她淚濕的臉，心中那點殘存的保護欲全被這姑娘激發(fā)出來。三十歲的話，呂明磊沒有這份熱血，二十出頭的他還是豪氣沖天，有我在，你怕啥？

王秋霜婚后產(chǎn)檢在中心醫(yī)院里做了B超，正好是同學(xué)在那里，看了一看就偷偷告訴了她，女孩，要不你做了再要一個吧。王秋霜猶豫了。她想了又想，問了戴振華，戴振華說，女孩好啊，咱就要女孩，流產(chǎn)多傷身體，不做。

她一夜之間就知道了貧富差距，去找了份家教，嘗到了甜頭她就又做了一份，兩份她時間就有點不夠用，經(jīng)常累得在公交車上睡著，坐過了站。她給雜志的投稿發(fā)表了，得了兩百多稿費，并無歡顏，只覺得這下多了條掙錢的路，這樣的路是越多越好，不然明年那六千塊的學(xué)費住宿費可不是要讓媽媽為難嗎？

那時的呂明磊已經(jīng)算一個準專業(yè)撰稿人，早早經(jīng)濟獨立，只是花錢大手大腳沒個數(shù)。他給女朋友買花從來不會只送一朵玫瑰，怎么著也得一把花加上一盒德芙巧克力，那時德芙在大學(xué)生眼里絕對是奢侈品啊。

四個少年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身體中的內(nèi)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煥發(fā)出來，流動在他們的身體之間，如溪丘與河山，回應(yīng)著回旋的聲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爐，也許接下來的大音，就會讓血沖出經(jīng)脈，沖出百會穴，血箭一般，濺射到他們頭頂?shù)幕ǘ渖希倌陚冃囊庖褯Q，并不害怕。

他也給時尚類雜志寫稿，標榜與眾不同的品質(zhì)生活嘛。品質(zhì)都是錢堆的，他早看出雜志社趣味所在，投其所好，越寫越貴，越寫越受編輯歡迎。

因此呂明磊收入不低，每個月至少三千塊的穩(wěn)定收入，其余的另算，所以他看到戴思瑾為了錢苦惱，根本不當一回事。

你要想，咱們都有獎學(xué)金啊，用功點，學(xué)分好看，拿個三五千也成，這不比干家教強？再說，你能寫稿了，等我推薦幾個女性雜志給你寫寫，千字三百。還有，綠色通道早開了，助學(xué)貸款就在那里擺著，貸了款等上班慢慢還，從來還沒聽說咱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有找不到工作的……

呂明磊把戴思瑾的手抓住，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思瑾，我是你的人，我掙來的錢，有你一半。噓，別說話，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戴思瑾在聽說了家變的消息后，整個人消沉許多，但聽到呂明磊這番話，她胸口堵著的一塊石頭才融化了，她自己也好像融化在了他的懷里。

時值經(jīng)濟大潮風(fēng)云初起，戴振華長得本來就不錯，有錢了越發(fā)講究穿著，在各種應(yīng)酬的飯桌上，他的女人花紅柳綠。

傳統(tǒng)初中英語閱讀教學(xué)往往是教師指定閱讀對象，學(xué)生主體性體現(xiàn)有限，不能體現(xiàn)個性化發(fā)展，學(xué)生閱讀興趣也難以得到提高。面對這一教學(xué)問題，教師可以將閱讀學(xué)習(xí)開放化，除教材必修內(nèi)容外，鼓勵學(xué)生自己尋找閱讀材料，可以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新聞，可以是好的英文文章，甚至可以是電影字幕，只要落到實處，達到閱讀學(xué)習(xí)目的即可。通過如此開放化的閱讀學(xué)習(xí)方式，學(xué)生學(xué)習(xí)積極性能夠得到進一步解放，從而實現(xiàn)教學(xué)有效性的提高。

呂明磊也不食言，當月領(lǐng)到一筆一千多的稿費，雜志社用的是那種老派的匯款單，他喊了戴思瑾一起去郵局，取了那筆錢，連整帶零，都放進了戴思瑾的包里。

戴思瑾熱淚盈眶，還帶著小小的驚懼，為什么他說了掙錢給她一半，她就怦然心動？連看情詩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那筆錢加上戴思瑾掙的家教錢，讓她小小地闊綽了一下，多日不敢買新衣，這次去買了一條絳紅色連衣裙穿上了，整個人頓時艷麗起來。

呂明磊遠遠地看到她，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他又收到稿費了，看到女朋友如此打扮，直接帶她去了西餐廳，吃了頓四百塊的西餐，有頭盤，有甜品，銀餐具，鑲銀邊的餐巾，遠處還有鋼琴師伴奏，兩人柔情蜜意，不時接吻。

呂明磊的兜里還剩一百塊，去大學(xué)旁邊的旅館開了間八十八塊的鐘點房。

戴思瑾不愿意回憶自己的初夜，她覺得狼狽、尷尬，還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羞辱感。呂明磊交過數(shù)任女友，甜言蜜語說了一籮筐，奈何戴思瑾油鹽不進，還把身體越縮越緊。

相持不下，戴思瑾也又累又困，看著呂明磊那沮喪的表情，不知怎么還笑了起來。呂明磊看她笑得可愛，也不氣了，重振旗鼓一把壓住戴思瑾的手，不管她怎么說自己怕痛，半強迫地完成了任務(wù)。

戴思瑾哭了，他后悔了。可是，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除了他把甜言蜜語繼續(xù)說下去，她繼續(xù)聽下去并假裝相信以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幾天之內(nèi)戴思瑾都悶悶不樂，她想到了分手，分手就該先把他的錢還給他。她算算身上的錢，湊了個整數(shù)，揣在身上，醞釀著怎么向呂明磊開口。

就在這時，女生宿舍里一片歡呼夾雜驚嘆，樓下已經(jīng)有人圍觀了，呂明磊抱著一大把玫瑰花，就是花店里成天宣傳的999朵玫瑰，那巨大的花束把他瘦削的身子都快給遮住了，他腳下還放著一只巨大的玩具熊。大學(xué)女生會有人不喜歡這些嗎？

戴思瑾聽到自己的心跳，是劇烈的怦怦聲，她下樓，接過花，抱起了熊。呂明磊幫著她把花和熊拿好了，在她耳朵邊小聲說，對不起。戴思瑾眼角濕潤，說不出口的疼痛有了一點點補償，有效的補償。

那時的她真的想不到，有一天瀕臨分手決裂，自己要一個人去醫(yī)院生孩子。絕望抑或瘋狂，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可生活不是形容詞，動詞和名詞更有分量。

才兩指。助產(chǎn)士嘟囔了一句。

戴思瑾不想喊叫呻吟，任憑那痛活物一般往身上爬。王秋霜那套裝聾作啞的本事她懂，睜只眼閉只眼還不夠，根本就是兩只眼都閉上。對呂明磊也是把手交給他，牽著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呂明磊覺得她這份不糾結(jié)是女人中少有的豁達懂事，他可不缺愛慕者，別說網(wǎng)上他有幾十萬的粉絲，就說現(xiàn)實里，圍著他轉(zhuǎn)的學(xué)姐學(xué)妹哪個不是笑瞇瞇的。他點點頭，只怕連鐘點房的八十八塊都有女生自愿出。

諒一個戴思瑾，還能把他給拿住了不成。呂明磊寫稿子，知道女編輯最愛聽獨立女性、堅強、自我、隨心所欲那些話，翻了幾本國外寫女權(quán)的書，名言警句化用一下，文章寫得花團錦簇。

筆名三石老師的呂明磊越發(fā)有名，靠著寫文大把收稿費，還謀劃著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做圖書，一本暢銷書賣好了，賺個幾十萬塊錢是沒問題的，這錢與其給圖書公司賺不如自己來賺，時下物流暢通，眾籌興起，眾籌了本錢來做書，做了書直接在網(wǎng)上賣，自己不費什么事，鈔票簡直是大把大把自動流進口袋。

戴思瑾聽了他這番宏圖，感覺不妙：做書她不懂，但天下事哪有那么簡單，人家圖書公司和出版社給那么多人發(fā)工資，不能就這么輕易被替代了吧。

果然，呂明磊聽了臉色陰沉下來，耐著性子聽她說完，輕蔑一笑，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網(wǎng)絡(luò)、信息、新媒體！報社雜志社那些單位牛不牛？一年就死了好多家。再看看淘寶，啥學(xué)歷都沒有的那種村里人，倒騰點衣服鞋子，愣能賣出好幾百萬塊，甚至上千萬。我賣的是知識、思想和創(chuàng)意，食物鏈最頂端。現(xiàn)在渠道這么方便，什么雜活兒都有人替你干了。我現(xiàn)在粉絲都上百萬了，就算一半人買書，不，三分之一，三十萬本，你算算我能賺多少？

他這一本賬算下來，氣魄驚人，戴思瑾雖覺不妥，但畢竟是自己不了解的領(lǐng)域，而自己畢竟也不過是還得靠他出錢養(yǎng)活的女朋友，她也只有默默地把手伸進他的臂彎里，表示無言的和解。呂明磊見女友小鳥依人般靠著自己，激情澎湃，伸手一指眼前的大廈，新東方蓋起自己的大樓，也不過用了十五年嘛，我呂明磊蓋自己的大廈，也許還用不了十五年。

這份雄心壯志不能說完全靠譜，但也頗具說服力。名校才子要眾籌出書，消息一傳不但粉絲們踴躍響應(yīng)，連網(wǎng)上的幾個天使投資人都憑著靈敏的嗅覺找來了。

呂明磊更牛了，考研也不備考了，成天混跡在中關(guān)村形形色色的創(chuàng)業(yè)飯局里。他有才、年輕，網(wǎng)上熱傳的文章流量高，數(shù)據(jù)好看，投資人頗為看好。他腦子一熱，不給自己留退路，索性還上了個創(chuàng)業(yè)的電視節(jié)目，對著鏡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所謂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一時間真是小紅了一陣子。

等到他自己注冊了公司，租了辦公室，招了美術(shù)編輯和網(wǎng)編，呂明磊那靈活的腦子就算出來，投資人給的那幾十萬塊錢，其實真撐不了多久，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出了自己的書賣一賣，回收現(xiàn)金先把收支做平，做平了才能活下去。

理是這么個理，可是該有的社交不能沒有。這時間一混就過得快，畢業(yè)季，大把師兄弟、同學(xué)紛紛跑來他公司參觀，談?wù)勅松f說理想，月底一算，積少成多，二十塊一份的盒飯加起來都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呂明磊賬面上的錢越來越少，那本書的出版卻遙遙無期，他有點抓狂了。

戴思瑾在這時經(jīng)濟上有了起色，呂明磊真的推薦了許多雜志編輯給她認識。她有了稿約從來都認真對待，一個月掙個兩千塊左右的稿費沒問題了。

她趕緊就把兩個月沒動的生活費——一千塊——給媽媽又打了回去，告訴她自己以后能經(jīng)濟獨立了。王秋霜見女兒如此用心，又是酸苦又是寬慰地哭了一場。

開始有人約她寫大稿，一篇稿就拿了兩千多的稿費；緊接著有明星爆出軌，加急寫約稿，稿費高，也是一千塊；加上采訪的錢，三千塊她如數(shù)寄給了媽媽。

王秋霜不得不給女兒打電話，勸她要學(xué)會給自己攢錢，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家里的事大人會有辦法的，不要她這么貼補家里。戴思瑾聽到媽媽聲音顫抖，跟著也哭了，說，媽媽我要幫你的，我不幫你，還有誰能幫上你啊。像我二姨我三舅那樣的，你貼他們還不夠，他們還能顧得上你嗎？

女兒講出這樣體貼的話，讓王秋霜眼淚流得更凄涼。

痛是有形有質(zhì)的，猛獸一般，把這些女人抓在爪下，任憑她們掙扎號呼，而人類往往就在此時會有驚人的力量迸發(fā)出來，狹窄的產(chǎn)道會神奇地擴張，擴張，直到能讓嬰兒的大頭通過，那一瞬間奔向這悲喜未知的人世，母與子，都帶著奮不顧身的勇氣和決心。

嘗遍痛楚，逐層升級，不到達最后一刻，便不會知道自己身體中最原始的那部分蠻力如何悍勇。

戴思瑾跟當年的王秋霜一樣，縮著身子，越痛她越是無法舒展身體，甚至連指檢都挨了罵，那助產(chǎn)士碰到這種不配合的產(chǎn)婦，氣不打一處來，訓(xùn)了幾句，就看那張失了顏色糾結(jié)成一團的臉還努力地給她擠出一個歉意的笑，戴思瑾輕聲說，對不起。

助產(chǎn)士心里一軟，嘴上還是不饒人，對不起誰啊，你這樣是對不起你自己！好像你還上了孕婦學(xué)校對不對？那你更應(yīng)該懂的比別人多吧。你呀，臨時換醫(yī)院，還沒個家屬跟著，這可真是……

是的，上孕婦學(xué)校，原本定的那家醫(yī)院，產(chǎn)檢一直都在那里，孕婦學(xué)校也在那里上。好家伙，還跳操，戴思瑾挺著肚子，顫巍巍地跟著跳。為了孩子好，為了能順產(chǎn)，讓她干什么都行。

時間不等人，呂明磊的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以花光了天使投資并未能拉來第二筆投資而告終，他的書只賣出了六萬本，算算利潤，剛好夠把辦公室剩下的租金和雜費清了，請員工吃了散伙飯，KTV包場一晚，大家唱了信樂團的《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執(zhí)著，將命運的鎖打破……”

工作不難找，呂明磊出過書，創(chuàng)過業(yè)，常年給一線雜志寫稿，他就是對自己賣書沒賣好這事不服氣，一賭氣進了一家大出版社，國企。他銳意進取，把出書各環(huán)節(jié)都盯了個遍，一本書賣了十五萬，成了暢銷書，捧紅了一位說話捏起娃娃音、墊著假鼻子假下巴的美女作家西門嬌嬌，兩人頗有曖昧，但呂明磊還是不敢真招惹這樣奔放的女郎。這些事呂明磊不會讓戴思瑾知道，戴思瑾起了疑惑也只能裝不知道。

大學(xué)四年，戴思瑾家只回過有數(shù)的幾次，情況一年不如一年，王秋霜勉力維持著家庭的體面，可接女兒從車站回家的打車錢都是戴思瑾付的。

在付錢的一剎那，戴思瑾看到了媽媽的羞愧和倉皇，母女倆的心里瞬間都是萬馬奔騰，活活地把兩顆柔弱的心踩碎了。

那年戴振華在外面躲債，王秋霜和戴思瑾在家反鎖房門，討債的人在外面敲門，砰砰砰，砰砰砰，每一聲都驚心動魄，足足一個多小時那些人才走，母女倆才默默地去廚房點火，煮了些餃子吃。

王秋霜瘦了，她年輕時纖弱秀美，現(xiàn)在老了，瘦了只讓兩腮的皮膚垂得更嚴重，許久不化妝，皮膚顯得粗糙，一些斑點也更加明顯，她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個圈兒，忘了原本要拿什么東西了。

戴思瑾在那個寒假里接了活兒，奮力給書商寫出一本風(fēng)花雪月的生死戀小說，長篇，不要版稅，版稅還得出書了才結(jié)，她拿的是勞務(wù)費一萬塊，名字署別人，戴思瑾不在乎，這錢她一到手就原封未動地給了媽媽。

王秋霜拿著女兒給的錢，大放悲聲，這些錢是女兒寫出來的，晚上連燈都不敢開，害怕討債的人知道了。戴思瑾寫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張張的錢，有了錢，媽媽才能喘口氣，才能不去給那些債主賠笑臉。

那些錢，王秋霜左手進，右手出，分成三股，多少給人家一點，大過年的，別讓討債的空手而回。

戴思瑾趕稿子身心俱疲，又接了個編輯本課外閱讀文集的活兒，等把這本書交出去，她高燒了兩天，王秋霜平時還有一些上門給人去打針、幫人看病開藥的工作，也能掙點錢貼補家用，看到女兒沒精神，給她開了些藥，心疼又無奈。

呂明磊的事，戴思瑾跟媽媽說了。王秋霜看了照片先就有些喜歡，未來女婿面容清秀，一看就是聰明相，就是聽說家庭關(guān)系復(fù)雜，離異家庭有后媽，王秋霜沉吟不語。

戴思瑾見媽媽面無歡容，嘴里就說，還不知道怎么樣，他都畢業(yè)了，我們也很少見面……

王秋霜抬起頭說，要不，等你畢業(yè)了，你們就結(jié)婚吧。媽媽把房子賣了，給你當嫁妝，咱們買不起北京城里的房子，給你們買個郊區(qū)的。家里現(xiàn)在不行了，我和你爸爸之前說好了，要給你買車買房，不管男方條件咋樣，我們不會讓你受委屈，沒想到……

戴思瑾給王秋霜遞了紙巾，自己強顏歡笑，媽，沒事的，你別難過，這些難處都是一時的，我馬上就要工作領(lǐng)工資了，眼下這些債，也是有數(shù)的，只要有數(shù)，也不是高利貸，咱們就有還清的日子。媽，你別難過了……

母女倆相擁而泣，王秋霜摸著女兒那烏油油一頭黑發(fā)，多日的焦躁憂愁稍許平息，還有女兒啊，將來自己還得幫扶女兒過好日子，她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戴思瑾伏在媽媽懷里，嗅著媽媽身上熟悉的氣息，不比從前了，她心中發(fā)誓，媽媽，這些錢我要給你還上，我一定要幫上你，不然你就白生我養(yǎng)我了。

劇烈的疼痛讓戴思瑾頭上背上都出了汗，她特地吃了一小塊巧克力來保持體力，那塊巧克力就化在喉嚨處，甜而且黏，憋得人難受。

一切女子到此都會通通放棄平日精心呵護的尊嚴，只要孩子能好好地來到人世，別的什么也不管，也管不得了。

一波更大的疼痛涌上來，戴思瑾忍不住叫出了聲，她叫得聲音很低，助產(chǎn)士還是很快就過來了，三指……快四指了，你準備著啊，隨時可能生了，別怕。

大概是工作順利些了，助產(chǎn)士露出了少有的溫和。戴思瑾卻不適應(yīng)這樣的好言好語，有點受寵若驚。

你怎么回事啊，孩子爹呢？這些男人呀，我沒法兒說。像這樣的遇上了我就一頓罵，不慣那毛病。生孩子都指望不上你，還他媽什么事能指望上啊！護士一邊說，一邊幫戴思瑾調(diào)整了下姿勢。

戴思瑾不敢接她的話，含糊了幾聲。呂明磊是想來的，不知道這最后兩天他怎么瘋狂地找她呢，活該。當然，自己也是活該，更活該。當斷不斷，必有后患，她的后患就是腹中的這塊肉，有了，便不肯舍棄，怎么都舍不得。

此前戴思瑾從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強烈的母性，大概就是從確認懷孕的那一瞬起，她就拿定了主意要做媽媽，不過，要做呂明磊的太太，她算是死了心。是，曖昧不算出軌，就算出軌也不是死罪，誰不是這么湊合過，就像她爹媽。

不知是不是女孩天然戀父，呂明磊大約就是眼下這年代的戴振華，人是精明人，少年輕狂浮浪是有過的，隨著他在職場漸漸撈到點名利，做事越發(fā)謹慎，趁著做書賣書，呂明磊結(jié)交各色人等，還是想自己干，失敗一次，不信下一次還是失敗。

這期間戴思瑾和呂明磊之間的關(guān)系，不咸不淡，一個月左右見個面，有時在一起過夜，有時不，有時去看看電影。

戴思瑾超負荷運轉(zhuǎn)，在畢業(yè)前，算算能給媽媽將近十萬塊錢，統(tǒng)統(tǒng)都是血汗錢，她能省的都省了，能掙的都努力去掙。這些錢真的讓家里境遇改善不少，王秋霜自己也一點點掙錢攢錢，加上女兒給的，總算把債務(wù)還上四分之一，至少債主們不再催著逼著賣房子了。

為了多掙錢，北京戶口到了手，戴思瑾就從單位跳槽去了一家大酒店集團，收入翻倍。女上司對她另眼相看，雖然工作忙，但能力提升不少。

歷練幾年，呂明磊這時對自己女朋友很滿意了：名校女生，容貌身材不錯，工作體面，是人品不能再傳統(tǒng)的好女孩，帶得出去，更能帶得回來。有一樣特別好，就是不管他。

能享受單身自由，還能享受有女朋友的安穩(wěn)好處，這樣的人不好找。而戴思瑾對呂明磊，從最初的被動、心動、感動，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找她，她永遠都在；她要找他，就沒那么容易了，他永遠在忙。呂明磊在出版界做出一點聲勢，便從出版社跳槽去了中型圖書公司做總監(jiān)。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多情文藝女青年。

呂明磊模樣不錯，花錢大方，長頭發(fā)一早一晚洗得干凈飄逸。丁春梅看到呂明磊的第一眼就是驚艷，接下來就總想發(fā)生點什么。

丁春梅農(nóng)村出身，偏遠地區(qū)師專畢業(yè)，成名之路較為坎坷，開始有一票粉絲在網(wǎng)上捧她，卻怎么也紅不了。丁春梅網(wǎng)名叫丁小翼，這丁小翼終于不再小心翼翼，狠心曬出了彩繪人體藝術(shù)照，如愿以償?shù)丶t了。

名后面跟著利，丁小翼一本詩集和一本散文集都賣得不錯，又開了公眾號，專寫兩性話題，葷素不忌，人氣爆棚，沒到三個月，這些問答又結(jié)集出版，再撈一筆。

丁小翼打了玻尿酸，容光煥發(fā)，跟呂明磊滔滔不絕表白了一大堆人生理想愛情信仰什么的，中心思想就是對他如何崇拜、仰望、思慕。

人類不分男女老幼，愛聽恭維話的毛病改不了。呂明磊崇拜者不算少，面對面聽到一位人造美女這么聲淚俱下的獨白，他還是動心了。回家的時間越發(fā)少，在外面浪蕩的時間越發(fā)多。

戴思瑾知道他不可靠，可誰知道就在這時懷孕了。

她懷孕期間，女上司Julia給她產(chǎn)檢統(tǒng)統(tǒng)放行，嘔吐嚴重時批準在家辦公。還給她算了年假，沒休的都跟產(chǎn)假連上，能多休兩周左右的時間。戴思瑾感激上司，也盼望自己能為Julia做點什么。

只是Julia人美，高薪，單身，不婚主義，無懈可擊，沒有什么用得著她的地方。受了許多恩惠，卻無處報答，對戴思瑾來說，也是一種不安。

上司約她吃個日料，飯吃到一半，Julia忽然抬頭問，思瑾，你過得好嗎？

戴思瑾自從家境中落后，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在外人看來，她各方面都算是順風(fēng)順水，從來沒有人問她過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戴思瑾費盡力氣才把這句話吐出了口。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差點就為了這句話淚灑當場。

“我很好”這層外殼讓她顯得體面、堅強、可信賴和值得依靠，連王秋霜也漸漸被洗腦，接受了女兒長大的現(xiàn)實。她開始很高興從女兒那里不定期地拿到一些錢，拿到了，趕緊四處安排打點，讓那些債務(wù)像勒緊喉嚨的繩索漸漸放松。甚至有人還說不著急，讓她先還別人的錢。這些事，王秋霜都會當成了不得的成就，喜滋滋地說給女兒聽。她也問女兒在外面累不累，戴思瑾永遠輕描淡寫地說不累。

呂明磊也相信她的這層外殼，這么柔順乖巧的女朋友，值得他掙了錢隔三岔五給她一兩萬。他知道她家里還債不易，作為未婚夫，他算是做到了仁至義盡，要讓他去傾盡所有搜刮自己替女朋友娘家還債，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年呂明磊做了幾本暢銷書，買了輛寶馬，剩下的錢他租了個八十平方米精裝修的房子，把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改善了一下。戴思瑾跟著去打掃，呂明磊在門口給她來了個公主抱，說，走吧，這算是咱倆的第一個家。

戴思瑾沒當多久公主，進了門調(diào)試好掃地機器人，床單被罩扔進洗衣機，自己就手把飯菜做了。呂明磊在手機上一通忙活，抬頭看著戴思瑾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飯菜噴香，陽臺上整整齊齊晾著衣服被罩，心里又是一陣暢快。他大口吃飯極力贊美戴思瑾的廚藝，飯后鍋碗放進洗碗機，自己一鼓作氣，把廚房也整個洗了一遍。

戴思瑾很容易被他的好打動，兩人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膩在一起，免不了一番纏綿。

呂明磊說不要戴套，戴思瑾堅持要他戴，呂明磊就給她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說，要有了我們就結(jié)婚啊，生下來怕什么，我還養(yǎng)不起你們嗎？

戴思瑾想說我可不要你養(yǎng)，但這話她始終說不出來，從上學(xué)的時候用過他的錢開始，她自動矮了他一截。她感受不到跟呂明磊一樣的熱情，兩眼從他肩膀處越過去看著天花板，心里充滿了恐懼。

呂明磊跟丁小翼的那點曖昧關(guān)系，足夠讓戴思瑾心灰，心死。她提出分手，呂明磊咬死了說只是那女的一廂情愿，自己坐懷不亂堪比當代柳下惠。

戴思瑾原諒了他，卻不能開釋自己內(nèi)心的郁悶，這郁悶隨著懷孕反應(yīng)的加劇，只有越來越甚。

呂明磊起了一嘴皰，他絕對沒想到戴思瑾能有這股狠勁兒，他看中的就是這好女孩的懂事、不作。什么是歲月靜好，還不就是男人在外面風(fēng)景閱盡，最后還能乖乖回家，賢妻早已安安靜靜給他做好了飯菜，放好了洗澡水。你靜，我好，這不就得了。

結(jié)果這不作的老實人，一作起來就要你的命，還是大肚子孕婦，臨產(chǎn)，戴思瑾那么安分乖順的一個好女孩，誰能想到她還有這一手，玩消失沒處找。

對比起那些風(fēng)流浪子，呂明磊自覺算得上是潔身自好，丁小翼有商業(yè)價值，他愿意陪著她并肩撈錢，這樣的女人娶回家那是絕無可能，上床的話，他雖然有想法，但顧忌更多。

呂明磊跟丁小翼有工作信件往來，里面時常有幾句挑逗的話，他相信沒有誰會有興趣黑進他的收件箱。然而恰好那天他收到了一封學(xué)校校友會的信，他跟戴思瑾也說了這事，吃過中飯邊忙活別的事，邊給戴思瑾轉(zhuǎn)發(fā)了過去。隨后就把這事忘了。

戴思瑾一看那信不是校友會的信，而是作者和編輯往來的信，不由得笑了，心說認識呂明磊這么久也沒見他出過這種錯，然而仔細一看，結(jié)尾說，時間我定，地點你定，一張紅唇的表情是說親一個。呂明磊回信，前面也是說事，結(jié)尾說那就還是香格里拉吧，還有個笑臉表情。

腦子里轟轟作響，戴思瑾撞翻了一把椅子跑去了衛(wèi)生間。大酒店衛(wèi)生間潔凈異常，但永遠飄著空氣清新劑的味兒，戴思瑾一聞到那氣味，就把午飯湊合吃下的一個金槍魚三明治嘩嘩全吐了出來。

吐了之后她覺得丟臉，自己拿了那個“清潔中”的黃色標志牌放在門口，拿了清潔工人的工具，仔細把嘔吐物收拾了，地面擦干凈了，又拿拖把擦干了水漬。

呂明磊沒想到半夜回家，面對的是戴思瑾一張冷臉跟他說分手，他說了一堆好話。對于這些話，戴思瑾的回應(yīng)是再一次的嘔吐。她有了經(jīng)驗，強烈惡心時毫不猶豫地跳下床沖進衛(wèi)生間，馬桶離洗手池很近，就那么近的距離都來不及了，她對著洗手池把咖啡、胃液，也許還有膽汁，一齊都吐了出來，滿嘴酸苦而咸腥的味兒。

呂明磊趕上去給她拍背，等她抬頭起來時，把她拉進懷里，低聲問，你說，這是不是有了？

戴思瑾也曾隱約地想到懷孕，只是被他一說，感覺這實在不是好事，掙扎著說，不是！我最近例假不準……“準”字還沒說完，一扭頭又是一通干嘔。

事已至此，呂明磊半抱半拖，把戴思瑾拉到床上躺好，給她倒了杯水喝。自己蹲在床前拉著她的手說，思瑾，結(jié)婚吧，領(lǐng)證去，先辦了手續(xù)，婚禮你想什么時候辦，我就什么時候去找婚慶公司。

他自覺情深似海，說不出多么有擔(dān)當，戴思瑾滿嘴的苦水，變成了眼淚。

相處數(shù)年，她把呂明磊看得很清楚，對，跟她爸爸沒區(qū)別，賺錢也給你花，但世界是以他為中心的，女人孩子都是他的附庸，你們死活我管不了太多。

對戴思瑾來說，她對呂明磊有感激，有喜歡，但當她開始使用理性來對他進行觀察和分析時，她就越來越發(fā)現(xiàn)，此人做戀人可能都不夠格，更別說當終身伴侶了。就一條忠貞不渝，他就打死了都做不到。

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她已經(jīng)在馬不停蹄地給家里還債，而呂明磊又幫了她很多。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戴思瑾沒那么厚臉皮，覺得花男人的錢都是應(yīng)該的。戀愛，又不是出賣肉體，但他給她錢，那么自然，順理成章，主動地，從來不讓她覺得自尊心受傷害。她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那是因為自己太窮，怪不到他頭上。

不管呂明磊怎么問醫(yī)院的醫(yī)生，人家對他都是一副沒好氣的態(tài)度。醫(yī)院也很無辜，在這里產(chǎn)檢都到最后關(guān)頭了，孕婦卻不見了。

一路上躲著各種孕婦，呂明磊在這個時候才覺出了怕，真的怕，他怕失去她，然而，似乎他真的失去了她。不行！上天入地，也要把戴思瑾找出來！

他沒頭蒼蠅似的在婦產(chǎn)科轉(zhuǎn)悠，幾天前，戴思瑾也曾在他那個位置轉(zhuǎn)悠過。她跟呂明磊勉強和解之后，兩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領(lǐng)了證辦下了準生證，有了證件，醫(yī)院才給建檔。

這些日子里呂明磊去見了不少投資人，這種小型公司頗受青睞，何況呂明磊還有些實在做事的成績。這么一來，自己蓋大樓的雄心壯志有地方安放了，他一天到晚更是不著家了。

戴思瑾一個人跑產(chǎn)檢，她孕期反應(yīng)異常強烈，每次都吐得翻江倒海，呂明磊給她找了個小時工做飯，有時在單位打電話叫個外賣給她送飯，但戴思瑾的問題不是吃不下，而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止吐。

她在三月份時住院一周保胎，一個人熬。呂明磊接她出院，安慰幾句，家里有小時工做飯，自己又跑出去忙活了。戴思瑾接到媽媽電話，她再也不想忍耐，想跟媽媽說，要不自己就回老家去生吧，卻聽到電話那邊媽媽的抽泣聲，小瑾，你爸爸……回來了……

戴思瑾的心一沉：這一天終于來了。

爸爸這些年躲債，零星會來個電話，媽媽在家死忍苦守地等他。爸爸回來了是好事，按理說媽媽不知怎么高興呢，但向來沉得住氣的王秋霜，這次對著女兒卻哭上了——要么是老爸死了，要么就是老爸不要這個家了。

果然，戴振華畢竟是生意人，照舊衣履風(fēng)流，吃香喝辣，在外面走動仍是老帥哥戴總，跟他朋友公司里的一位癡情女徐萱萱看對了眼。

徐萱萱大學(xué)畢業(yè)剛一年多，家庭不幸自幼缺少父愛，戴振華早年那份硬氣，“在外彩旗飄飄，在家紅旗不倒”的原則，為這姑娘盡棄。

一個生意破產(chǎn)、四處躲債、年過半百的人，多少同齡人都當了爺爺奶奶，含飴弄孫，他卻還在談戀愛，對方是鮮嫩嫩的本科畢業(yè)生，還不到二十四歲，比他的女兒還小。要說這還不是真愛，啥是真愛啊？

本來戴振華看到她，真的想起了女兒思瑾，發(fā)自內(nèi)心有幾分憐惜和疼愛，奈何這徐萱萱這輩子缺的，等的，盼的，就是這個，戴振華終于老房子起火，一發(fā)不可收拾，跟這徐萱萱同居在一起。

徐萱萱領(lǐng)了工資，省吃儉用，料理日常，讓戴振華這樣一個在外漂泊的人，又有了溫馨的家。

這幾年，王秋霜如王寶釧一般苦守寒窯，漸漸讓那些欠下的債務(wù)有了還清的眉目，在縣城里也贏回了體面女人的好名聲。誰不夸她這人守信用要臉面？縣城經(jīng)歷了下崗風(fēng)潮，經(jīng)商人多，農(nóng)村親戚也走動多，錢債糾紛幾乎是家家都有的話題。越是欠債的人多，還錢的人少，越是能看出人家王大夫這號人品。縣城里四處傳頌，王秋霜的自尊也一點點地回來了。

人死了賬都不空，何況咱人沒死，老戴就是出門去了，他生意不景氣，他得想辦法。王秋霜一次這么說，次次都這么說，開始債主們嗤之以鼻，后來聽得多了，人人都信了。

只是戴振華數(shù)年不歸，一回來王秋霜便覺出不對。王秋霜攬鏡自照：這幾年她當幾十年過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戴振華兩鬢還染了黑頭發(fā)，整個人比以前精神多了。

王秋霜給他做了頓好飯，有雞有魚，還包了餃子。戴振華吃飽了一抹嘴就要離婚。

王秋霜苦心孤詣營造出的一家人在一起努力還債、人窮志不窮的假象，就這么破滅了。

戴振華心中也不忍，可是該離還得離，不能讓人家年輕姑娘跟著自己連個名分都沒有，再說……他一咬牙，拿出了一張全家福照片，那是他兒子百日時照的，現(xiàn)在孩子都上幼兒園中班了。

王秋霜五雷轟頂：忍耐一輩子，換來的就是這。她苦巴苦熬，還存有一線指望：有一天老戴回來了，帶著錢，一下把債務(wù)還清，給女兒操辦場盛大的婚禮，這些年的羞辱苦楚，她也不算白受。

可是，換來的卻是這。

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那你看看日子，咱們什么時候去辦。

還是低眉順眼，一切聽他的。忍成了習(xí)慣，慣性主宰了生活。這面子是自己費盡心力維護著的，王秋霜羔羊一般跟著戴振華去辦離婚手續(xù)，戴振華在陽光下看到王秋霜的白頭發(fā)，說，染染啊。王秋霜凄然一笑，染了干什么，快掉光了。

真的，她的頭上有些地方已經(jīng)露頭皮了，得好好梳理才能遮住。戴振華心里也一陣難過，他辦完離婚手續(xù)，出門給王秋霜買了一盒名牌染發(fā)劑，又給她轉(zhuǎn)了三萬塊錢。接著買了晚上的火車票，歸心似箭，兒子等著他回家輔導(dǎo)算術(shù)呢。

在陽臺上徘徊幾次，王秋霜跳不下去。她還有女兒，女兒在北京有了新的生活，將來婆婆幫不上她，自己得去給女兒看孩子做飯啊。再說這邊的債主，處得久了，人心換人心，個個也都對她不錯，她要是抽身一走，人家會怎么看她？

王秋霜想了又想，決定自己還是按照以前的樣子過下去，只是她沒想到，跟女兒一通電話，她這眼淚就忍不住了，離婚的事也瞞不得了，她似乎變成了軟弱的小孩子，女兒才是她可靠的親娘。這種委屈不跟最親愛的人說，她跟誰說啊？

戴思瑾聽到媽媽的抽泣聲，第一個神奇的反應(yīng)是，她的孕吐停止了，她整個人就像浸泡進了冰水里，冷靜異常。聽王秋霜哭訴了五分鐘后，戴思瑾慢慢地說，媽，我爸那些事，你比我心里更清楚。你現(xiàn)在第一就是別給他還債了，這些欠下的錢咱們還了多少，你都有賬，跟爸說說，剩下多少讓他想想辦法，別成家立業(yè)有錢，還債就沒錢了。

第二，你自己得過好自己的生活，離婚不丟人，我這年紀離婚的人都多的是。不要自己傷心難過，我爸那邊不是有新家了嗎，你自己找些別的事情做做，別老想這事了。媽，我覺得這樣……也不算是不好，比你在家死等，一點消息都沒有強多了。

王秋霜沒料到女兒說出這么一番話，她想找的是感情安慰，卻得到了一篇大道理，心寒啊。

她聲音里也就沒有了哭腔，有了隱約的憤怒，怎么了，你聽說爸媽離婚還挺樂意的是嗎？你就沒想想看，我們倆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離婚像什么話，你爸犯渾你也跟著犯糊涂啊？好啊，說出大天去你也是姓戴，怎么這時候你跟媽就不是一條心了呢？

戴思瑾想不到她倒是來了這么幾句鋒利的話，她心說，你有這勁頭，怎么不去跟我爸對著干？你要是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婦，我爸別說離婚再結(jié)婚了，估計連債都不會欠下，你倆還不是跟別人家一樣打著罵著過到老。

然而，她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刺激媽媽，她把喉頭那一陣陣的惡心硬壓了下去，盡力又安慰了幾句，收了線。她自己領(lǐng)證、懷孕、盤算分手這些糾結(jié)，敢跟媽媽說嗎？不能，想都不能想。

戴思瑾瞞住媽媽，也指望不上呂明磊，十多次產(chǎn)檢跑得生不如死。孕吐兇猛，到后來戴思瑾習(xí)慣了，不慌張也不害怕，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那微弱的胎動。

孩子，我的寶貝，媽媽一定要堅持住，不管怎么難，媽媽都要吃東西，不會讓你餓著。不管將來是什么情況，媽媽都要護住你，給你一份好生活。

呂明磊跟丁小翼約了一本網(wǎng)紅轉(zhuǎn)型做電商的熱門書，一時也不好放開手交給手下的編輯，眼看他那邊搞風(fēng)投的項目緊鑼密鼓，一時間他忙得腳打后腦勺兒，時常凌晨才回家。

原本跟戴思瑾說好了，要一起給孩子胎教，戴思瑾失望多次，根本不信他的話，但心想總算是為了孩子，想必他多少還是能做一點什么。沒想到，呂明磊忙成了瘋狗，變本加厲，一天到晚看不見人影，偶爾碰上戴思瑾嘔得撕心裂肺，他也幫著捶背，收拾，但不斷地建議她吃這個吃那個，說怕大人孩子營養(yǎng)不夠。

偶爾一次回家早點，呂明磊給戴思瑾放了莫扎特早教音樂，自己又開始微信微博語音聊天四處聯(lián)絡(luò)，跟丁小翼說得高興了，還憋不住笑。戴思瑾挺著肚子，去倒杯水，斜眼一看，那丁小翼正傳來一張低胸照，呂明磊還回了個眼冒紅心的表情。

戴思瑾冷冷地看著他，呂明磊猛一抬頭，心知不妙，趕緊賠笑，逢場作戲，你懂的。這些女人啊，個頂個不自愛，沒辦法，素質(zhì)太低，哎，思瑾，思瑾你聽我說……

戴思瑾已經(jīng)扭身回了床上，自己蓋好了被子，背對著門口，呂明磊了解她的脾氣，她輕易不發(fā)作，發(fā)作了就別想輕松過關(guān)，這一氣非同小可。

以前兩人有什么小矛盾，呂明磊深信床頭打架床尾和，就憑他這張死人都能說活的嘴，和他半強迫半耍賴地膩歪著來次夫妻生活，沒有什么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現(xiàn)在，這些都沒用了。戴思瑾的心以前死了一半，現(xiàn)在基本全死了。一個男人先是自己在外面不清楚，還振振有詞的。看在懷孕的份兒上原諒他，他還是這副我行我素我最有理的德行。自己懷孕都到后期了，他不聞不問，孕吐得快死了也是一個人跑產(chǎn)檢，去住院調(diào)理身體也是一個人去，要他有用嗎？

幾乎可以想象出來，等有了孩子也是如此，一個人帶一個人養(yǎng)，他會說自己打拼全是為了家，為了事業(yè)，為了學(xué)區(qū)房，總之有的是借口。

戴思瑾對這些說辭一點都不陌生，因為她就是在爸爸的這些借口中長大的，一切都是媽媽的事，那爸爸算是干嗎的，就是一個按時交錢，每天都在外面陪著不同女人的“好男人”嗎？

如同鳥兒進了羅網(wǎng)，戴思瑾覺得自己被越纏越緊。她在酒店的頂頭上司Julia對她很好，看她懷孕辛苦，諸多照顧，之前欣賞她能四處寫稿的才干，也常給她推薦些品牌寫公關(guān)稿，有些植入軟文性價比高，一篇就是三五千。

戴思瑾寫稿的收入大部分給媽媽，自己也多少積攢一點，雖然這些微薄的收入永遠追不上房價，但她沒有安全感，總覺得應(yīng)該攢點錢防身，萬一呂明磊那邊有什么閃失，兩人還不至于一無所有。

這天，Julia在微信上問戴思瑾月嫂請好了沒有，戴思瑾說還沒有，去過好多次醫(yī)院，醫(yī)院里就有月嫂中介機構(gòu)，隨時給推薦人選。Julia說，那你也就是沒有提前訂，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幾段長長的語音聽完，戴思瑾大致對這事有了數(shù)。原來Julia 留學(xué)時的好友Nancy在臺灣工作多年后來大陸創(chuàng)業(yè)，臺灣女人坐月子的模式，經(jīng)由娛樂新聞傳播，在大陸名聲遠揚。再加上經(jīng)濟條件好了，大家都對生孩子的事分外在意，舍得花錢。月子中心、會所，在港臺是早已有的，但在內(nèi)地還算新生事物，所以這個項目Nancy跟Julia碰了下，都覺得大有可為。房子就用酒店這邊的資源，酒店旗下有個并購進來的四星酒店，人氣不旺，好多客房長年空著，月子會所租下三層，辦公加上客房，還改造出嬰兒游泳、產(chǎn)婦健身、美容按摩的專門場所，為產(chǎn)婦母嬰提供高端服務(wù)。

此事已進展了近三年，上千位產(chǎn)婦光顧過，滿意度爆表。現(xiàn)在二胎生育潮，客房都預(yù)訂滿了，會所又租了一層酒店客房。

Julia的意思是邀請戴思瑾去住月子會所，會所費用不便宜，也不是白住，戴思瑾得幫忙做一些宣傳方面的工作，把軟性宣傳做一個又華麗又實在的包裝，跟酒店內(nèi)刊一樣，出本刊物就更好了。這個讀物可以作為產(chǎn)婦出會所時的臨別禮物，跟會所贈送的大禮包一起送出去。

月子會所，聽著新鮮，戴思瑾習(xí)慣了能省就省的生活方式，但從這段時間的接觸來看，女上司那是真心實意地對她好，絕不會坑害她或是讓她去做白工。

會所一般都要住二十八天，八萬起步，相當于自己三個月的薪水，擺明了上司要幫她，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坐好這個月子。

Julia沒有詳細說，戴思瑾會搜索，果然那家月子會所網(wǎng)站都做得溫馨動人，服務(wù)項目也一條條寫得明白，除了那些月子里怎么享受名家烹飪的月子餐食、怎么讓嬰兒游泳、給產(chǎn)婦瘦身按摩美容的內(nèi)容之外，最打動戴思瑾的是她們有醫(yī)療服務(wù)，三甲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專家會上門查房，對產(chǎn)婦和嬰兒進行體檢。四周里每周兩次，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得到詳細解答。

光這點就值啊，戴思瑾答應(yīng)了下來。她沒來得及告訴呂明磊，但是看起來也不用告訴他了。

既然你什么都不管也不問，我能一個人懷著孕，一個人忍受種種身體變化的痛苦，我也就能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帶。我不貪圖你那個看不見的學(xué)區(qū)房。

自己的生活必須要有點改變了，既然你的身體都能膨脹成一頭大象，既然你有新生命在體內(nèi)躍躍欲試即將到來，既然你能吐成狗，所有的尊嚴都蕩然無存，既然這一切都是自己承擔(dān)的，并沒有什么伴侶的呵護和照料，那么，你還在等什么？

孕婦學(xué)校教的呼吸法并未派上用場，戴思瑾在臨產(chǎn)前換醫(yī)院，四處奔波患上了小感冒，鼻涕把鼻子塞住了。呼吸法需要鼻子和嘴都使勁，現(xiàn)在只剩下嘴呼吸，醫(yī)院的空氣就像塞進嘴里似的，有股福爾馬林的苦味兒。

早先懷孕時，戴思瑾為了留不留下這孩子著實糾結(jié)，眼看著感情關(guān)系都奄奄一息，像絕癥病人，靠著她對呂明磊以前好處的回憶來續(xù)命，如果懷孕，生下來，以后自己萬一成了單親媽媽，那不是對孩子最大的不公平？戴思瑾摸著平平的小腹，邊吐邊思考這殘酷的問題。

現(xiàn)在的工作是在酒店集團，各項保險福利算是優(yōu)厚，如果等到幾年后，她是否還能有這樣的機會去待產(chǎn)？那時剛懷兩個月左右，按說絕無胎動可能，但是戴思瑾搖搖晃晃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手捂小腹，卻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觸電似的酥麻，在她的肚子里悄悄游弋了一下，她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清澈海底中一條還沒睜開眼的小魚在游動的畫面。

戴思瑾熱淚盈眶，她在心里說了一萬次對不起，寶寶，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沒有不要你，真的，媽媽愛你，真的好愛你，媽媽不會拿掉你的，你選擇了我做你的媽媽，我就要盡力做好。再怎么難，我都不該放棄你。

呂明磊并不知道她的這些糾結(jié)，他只是覺得結(jié)婚生子對他來說真是快了點，男人應(yīng)該做馳騁的馬，等年紀大了再做拉車的牛。不過自己和女友兩人都是北京戶口，名校學(xué)歷，高尚職業(yè)，雖說北京房價高昂但也不見得就買不起。結(jié)婚未必是壞事，至少對他沒什么損害。畢竟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也不是他。

好在戴思瑾還是個什么都不計較的女人，領(lǐng)證了，等生完孩子，自己再加把勁，按揭買一套大房子，寫上太太名字，這份大禮和誠意，不比鉆戒值錢嗎？

算盤打得噼啪作響，就是沒想到她能原地蒸發(fā)，呂明磊站在人來人往的婦產(chǎn)科大廳里，心急如焚無處可去。

到了快臨產(chǎn)的時候，呂明磊兩次徹夜不歸，戴思瑾終于忍無可忍，她帶著早就收拾好的待產(chǎn)包、證件、現(xiàn)金，自己坐著出租車，去了月子會所旁邊的另一家醫(yī)院，找了之前因為會所項目見過面的段大夫。

段大夫是男醫(yī)生，但很知產(chǎn)婦們的甘苦，之前見戴思瑾，她還是整潔體面、高素質(zhì)知識女性的形象，這一次見她已經(jīng)面無人色，滿臉淚痕，似乎還感冒了，不斷地擦著鼻涕，把鼻子下面一小塊擦得紅紅的。段大夫心知不妙，再一檢查，隨時可能臨產(chǎn)，立即給安排床位讓她待產(chǎn)。

戴思瑾睡了一夜，感冒似乎好了些。她看到無數(shù)個呂明磊的未接電話，冷笑了兩聲，自己出去到醫(yī)院住院部大堂的花店去散步，沒多久就破了水。

幸好是在醫(yī)院里面，住的病房在九樓，產(chǎn)房在十樓，戴思瑾說了一句“我要生了”，花店老板，大堂里來往的醫(yī)生護士，門口的保安，七手八腳立即把她扶住平躺在一張?zhí)梢紊稀Ｄ沁吇鹚偻苼硪粡埓玻瑤讉€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到床上，一路就送去了產(chǎn)房。她不斷地說“謝謝，給您添麻煩了”。

周遭的人反而笑她，要生了還溜達哪，你看看娃都等不及要出來了。

戴思瑾帶著眼淚也笑了，寶寶，你一定是個幸運兒吧？你看，有這么多人幫我們。寶寶，你就要來了，媽媽就要和你見面了。你是等不及了嗎？

在醫(yī)院沒有線索，呂明磊硬著頭皮給戴思瑾的上司Julia打電話。Julia一聽是他，冷笑聲隔著電話都把呂明磊給凍成雪人了，嘖嘖，現(xiàn)在知道著急啦？早干嗎去了？你看看現(xiàn)在哪個女人愿意生孩子？何況思瑾自己有正式工作，不比你差。她懷孕那么吃苦，自己不叫一聲，有兩次都倒在辦公室了，吐完了起來繼續(xù)干活兒，這樣的女人你對她不好，那可是……可是……

Julia腦子里無數(shù)中英文臟話在翻騰，最后挑了一句最老土的：良心被狗吃了！

受了這頓罵，呂明磊面不改色，他不怕這些，耐住性子聽她罵爽了，低聲下氣地說，您說的都對，都對啊，我抽了自己無數(shù)次。您要是知道思瑾在哪兒，求您告訴我一聲，我這幾天也是拼了命地找，她電話還給我來了個關(guān)機，我真沒辦法了，就差報警了。

自己慢慢找去吧。Julia還有氣。

呂明磊也不敢得罪人家，好聲好氣地收了線。

剛收線，Julia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上面是一家醫(yī)院的地圖截圖。

她面冷心軟，到底還是不忍心戴思瑾一個人孤零零的，連陪著的人著都沒有。她要不是被工作給拖住了，本來想請假去陪一下的。這回孩子她爹喪家犬似的找來了，就給他一條生路吧。

戴思瑾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她覺得自己一半死了，還有一半掙扎求生，那一半也不好說是大腦還是肉體，好像整個人靈魂出竅，看著下面精疲力盡的自己。一股股的力量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來的，拼命推動。

護士的手臂被她抓著借力，這猛一使勁，助產(chǎn)士低哼了一聲，反正這樣的情形也見多了。你看著她好像是不行了，這邊醫(yī)生也準備要剖了，十指就開全了，娃娃的頭露出來了！

母體就是用來創(chuàng)造奇跡的，盤古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世界，而每個媽媽，都是一個女盤古，為了自己的孩子，無所畏懼。

你要降臨，你要突破所有的障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要奮力求生，決不退縮。我的生命里孕育出你的生命，我的肉身中產(chǎn)出了你的肉身，我還是我，而你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宇宙，一個過去從未有過，未來也不會再有的小小人兒，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多幸運，是你選中的媽媽。

戴思瑾的視線已經(jīng)完全模糊了，醫(yī)院的燈太亮，醫(yī)生把孩子抱過來看性別時，她竟覺得這娃娃是通體透明的，那雪白的嬰兒卻啼聲清脆，助產(chǎn)士抱來給戴思瑾看小屁屁：恭喜你當媽媽了，真不容易，男孩女孩看準嘍。

女孩，女……戴思瑾泣不成聲。護士們收拾著現(xiàn)場，一邊逗她，女孩多好啊，你閨女生下來就雙眼皮，頭發(fā)多，將來肯定是美人。你偷著樂去吧，昨天那家生女孩，還想沖出去放鞭炮，讓保安給訓(xùn)了。那是樂大發(fā)了，都美出鼻涕泡兒了。

恰好戴思瑾哭得涕淚橫流，正拿紙巾擦著，聽了撲哧一笑，護士跟著哈哈笑起來，應(yīng)景兒了嘿，還真就美出鼻涕泡兒了！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戴思瑾也算個文藝女青年，卻在此時才真正體會到了里爾克這句詩的含義。他要是個女詩人，多半這詩是在產(chǎn)床上寫的吧。

戴思瑾強烈的喜悅已經(jīng)沖淡了一切，眼淚止不住地流，害怕被護士說，自己又擦了。是，她是女孩，將來跟我一樣要做女人，是的，這些痛苦可能她都要經(jīng)歷，但是你也會跟我一樣，體會到這樣龐大的喜悅，無邊無際，天高地厚不足以形容。

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勇氣和力氣，戴思瑾迫不及待要抱孩子了，按說這時讓她動動手指都嫌累，但做了媽媽，一股神力似乎與生俱來。

見她沒有家屬陪伴，兩個護士把她推回了病房。

戴思瑾沒有一點勁，只能按住隨身帶的小包，那里面有紅牛和巧克力，生的時候自己沒怎么吃喝，現(xiàn)在餓了，可這些是能給產(chǎn)婦吃的東西嗎？

她以前情緒悲觀，動不動就想還不如死了好，但在這時，她前所未有地怕死——可不能有什么三長兩短，拋下一塊哇哇大哭的肉在這冷酷的世間，那就是死了她都不會閉眼。

她被推到了三人間病房最里面靠窗的那張病床，戴思瑾對護士謝了又謝，護士問她要不要請個護工，她說好。護士說一會兒幫她找一個，不然還不能下地。

話音未落，外面已經(jīng)有人把小床推進來了。呂明磊滿臉淚痕，拿了根橡皮筋把蓬亂的長頭發(fā)綁住，鼻涕都沒擦干凈，輕輕地推著那小車，生怕有一點點震動。

戴思瑾看見他，說來奇怪，本來一肚子怨念，可是看見了那小車上一團粉，她大氣都不敢出，胸口熱乎乎的，乳房一陣陣地脹痛。這只是剛看見寶寶，她的乳房就迫不及待，想要立刻給寶寶吃上了。

她也來不及問呂明磊怎么找到的自己，呂明磊也來不及問她為什么要一個人跑出去，兩個人到這時沒話了。

呂明磊把小車推過去靠著病床，雙手捧著寶寶，輕輕地放在戴思瑾的懷里，那寶寶瞪著眼睛，穿著一件淺粉色嬰兒服，包著尿不濕，一挨著媽媽，小嘴巴就立刻胡亂拱起來。

嬰兒吮吸之力驚人，一得了乳頭，整張臉都貼在上面吸。戴思瑾和呂明磊一起托著女兒，把她換到另一邊，小東西又貪婪地吃起另一只。這次時間短多了，吃了幾口就睡過去了。

戴思瑾摸她的小手，摸了半天也摸不夠，自己再困也不敢睡覺，生怕壓著孩子。

呂明磊打開了待產(chǎn)包，拿了毛巾、小盆，打了一盆溫水，回來給戴思瑾擦了擦手臉，另備了一塊干毛巾，濕的擦完了用干的擦，嘴里念叨著，你別受涼了，我這就去給你弄吃的，很快就好。

他手腳也麻利，把水倒了毛巾洗了，一溜煙跑到樓下買了小米粥和八寶粥，還有一份香菇燉雞，帶著一次性餐具回來了。

一回來，寶寶排出了黑黑的胎便，要洗屁屁，旁邊那家產(chǎn)婦請來的月嫂已經(jīng)到了，見他手忙腳亂，搭了把手，三下兩下就洗好了。

呂明磊還學(xué)會了抱寶寶的姿勢，手臂要彎起來讓寶寶靠近胸膛，新生兒聽著大人的血流和心跳會以為自己還在媽媽肚子里，比較安靜不鬧人。

拉完洗完，寶寶小嘴巴來回動，又要吃奶了。戴思瑾把小米粥吃了半碗，喝了好多水，一看見寶寶小嘴在吮吸，那酥麻感從腋下直奔乳房，內(nèi)衣一下就濕了——她溢乳了，急得喊呂明磊快點把寶寶送來喂奶。

呂明磊把戴思瑾吃剩的粥喝了幾口算是填了肚子，一扭頭就去找護士，剛好旁邊有個單間空出來了，他定下了。戴思瑾給孩子喂了奶，自己把那份半溫半涼的八寶粥配上一塊雞肉呼嚕嚕全吃了，口渴得要命，又喝了許多水。

戴思瑾肚子里有食了，讓呂明磊從待產(chǎn)包里又拿了雙襪子穿上，自己勉力下地。呂明磊推著女兒的小車，背著一應(yīng)零碎雜物。戴思瑾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向隔壁單間。

這時候就知道安徒生寫小美人魚乍變成人形，雙腳如在刀尖上行走并不是夸張。戴思瑾一陣陣暈眩，頭重腳輕，挪一步出一身汗。搖搖欲墜可你絕不能墜，你已經(jīng)是當媽媽的人了，你就得刀槍不入。

單間比較清靜，還有電視和微波爐，呂明磊安頓好母女倆，自己又下樓去買了好幾樣菜，用微波爐熱了，說，思瑾，你再吃點吧，你別餓著，別影響了奶水。我，我真是……我不知道讓你這么生氣，早知道，我就是辭職了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跑來生孩子的，我……

他這邊自己說得聲情并茂，那邊戴思瑾沒出聲。他以為她哭了，想過去安慰，一看戴思瑾早歪在床上睡著了，母女倆都靜靜地睡著，嬰兒吃飽了，小鼻頭翹起來一扇一扇的，長長的睫毛垂著。

呂明磊看了心里莫名酸楚，他把門關(guān)好，坐在另一張床上，把待產(chǎn)包里的東西仔細理了一下。里面有嬰兒濕巾、尿不濕、隔尿墊，有嬰兒小衣服、奶粉、圍嘴、手帕、浴巾……一大堆的東西里，戴思瑾自己的東西，只有一套換洗內(nèi)衣、兩雙襪子。

他連這個待產(chǎn)包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個人準備好了這么多東西，又大著肚子把它們都運過來的。他就那么讓她厭惡？

是什么讓我們走到今天，難道我和你不是一起從大學(xué)時代戀愛到了結(jié)婚，感情基礎(chǔ)最牢固的那種夫妻？為什么你就要這么倔強，連生孩子都要跟我賭氣，讓我找得連死的心都有啊。

戴思瑾醒來的時候，呂明磊也仰臥在床上睡了，半張著嘴巴還流了一點口水。一聽她醒來的動靜，他騰地一下就起來了，喂奶了？該喂奶了嗎？你上不上廁所？我扶你去。要洗嗎，我打水。對了，你喝水嗎？我剛才從包里找到紅糖了，沖了紅糖水，你喝吧。

寶寶醒了，嗚哇嗚哇，也不是哭，就是叫了起來，護士說，叫人呢，小東西精啊，她才不費力氣哭呢，趕緊，肯定尿了。

呂明磊學(xué)東西快，換尿不濕速度比第一回快了許多，又把女兒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放在戴思瑾懷里讓她吃奶。自己去給戴思瑾的杯子里添了水，坐在旁邊看著。

戴思瑾低頭看看寶寶，那小臉依稀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呂明磊。

柔情是刀，攪斷了腸。原諒過他，包容過他，一切他對自己的傷害，不以為意，自己通通都忍受了，理由非常可笑，因為我是獨立女性，又不依賴你，所以我和伴侶就可以在穩(wěn)定關(guān)系里各過各的生活。所以自己就打著獨立女性的旗號，活成了自己最不愿意成為的，跟媽媽一樣的老式女人——對他在外面的行為不聞不問，只要他能回家就好？

所以，溫水煮青蛙，自己就慢慢地活成了媽媽一樣的女人？是不是她戴思瑾竭盡全力考上名校，來到北京生活，以為算是從縣城女孩脫胎換骨，卻還是掉進了那種讓她厭惡、反感的生活模式中？

等到最后，會不會又和媽媽一樣，送走了女兒上大學(xué)，然后他嘛，他找了個更年輕的，聽媽媽說，那小太太比自己還小兩歲！虧老爸怎么下得去手，他居然跟與自己女兒一樣年紀的人生了兒子，還喜滋滋的，以為人生樂事。

看著懷里的寶寶，戴思瑾想起從小到大聽爛了的那些話。有些人見到爸爸在外面的風(fēng)流事，一半是為傳閑話，一半是嫉妒家里過得比他們好，特地來說給媽媽聽，王秋霜便會祭出一大套陳谷子爛芝麻，老戴對我不錯，不光對我好，對女兒也好。他大小是個老板，月子里給小瑾換尿布、洗尿布，給我倒尿盆、接屎尿；夏天里熱，還用溫水給我擦澡，都說會落下病，我看也沒有，他實在覺得我熱得可憐，心疼我。以前懷孕檢查出是女兒了，他怕我傷身體，不讓我做了生男孩。生時在醫(yī)院，醫(yī)生還沒問保大保小，他就直著嗓子喊“保住大人，保住大人啊”，都哭了。人對人好不好，生一回孩子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年月，老戴就找了海參，燉了甲魚給我吃。他沒虧待我，我也對得起他，兩口子要在一起過日子，算計不了那么多。我眼不見為凈，他能顧家，知道對我和女兒好，那就行了。一個男人家我還求什么？知足常樂，比上不足我比下還有余呢。他在外面跑，也是為了家，我再鬧騰起來，讓他后院起火，我能落什么好？就這么平平安安過好日子就行了，傻人有傻福，我不多求。

以前小，戴思瑾聽了這些話，覺得是媽媽對爸爸好，在人前維護他，越到后來，她越聽出一種淺灰色的絕望。

歲月如梭，戴思瑾上了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王秋霜永遠念叨的，還是戴振華在月子里待她的好。那媽媽，別的呢？別的時候，別的事，他待你好嗎？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知足常樂了嗎？

有多少次，是媽媽一個人帶自己去醫(yī)院，看了中耳炎，又看牙，發(fā)燒了去打吊針。王秋霜自己學(xué)醫(yī)，關(guān)心則亂，戴思瑾生一點點小病都要去醫(yī)院徹底檢查。戴思瑾知道那是媽媽愛她，重視她，但等長大了她漸漸體會出這種沉重的愛背后的凄涼：她是媽媽唯一能抓緊，能依靠，能說話的人，是媽媽和爸爸之間唯一的血緣紐帶。

如果有事媽媽想找爸爸回家，都是讓她打電話，而女兒一個電話，戴振華也就真的會從飯局上趕回來，帶著一身酒氣，回來陪伴母女倆，再順手從錢包里數(shù)出一沓錢，不管要不要，都留在家里。有時候說給思瑾買書，有時說給思瑾買衣服穿。

可是，爸爸，你不會多在家里停留一陣子，別這么一個月倒有半個月不見人影嗎？不能。戴振華會說他生意忙，也是真忙，那大哥大沒個停下來的時候。

手機越換越小，房子越住越大，戴思瑾高考時家里除了原本的小樓，還有兩套大房子，電梯房。只是那大房子還沒住上一年，媽媽就搬回小樓住了。大房子抵債了。

嬰兒吃飽了，忙著睡覺，枕在戴思瑾的胳膊上，戴思瑾覺出了累，腰背酸痛，胳膊麻了，而她一動不動。母親的懷抱就是孩子最好的眠床，媽媽也曾這樣抱過自己，自己又這樣抱著女兒，生命如此代代延續(xù)，而命運一定不要陷入重復(fù)，一定，不要。

呂明磊給戴思瑾倒好了水，給她喝完了，自己坐在旁邊，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兒看，看著她的眼睛、睫毛、小鼻頭、毛茸茸的頭發(fā)、薄到透明般的皮膚，看著看著，不出聲地笑起來。

他是聰明人，一生不冒傻氣，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就是個快樂的傻子，旁若無人，似乎時光就凝固在了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們一家三口，而他眼中只有這個小小肉團。他的命就在這兒了，脆弱，柔軟，碰觸不得，為了這小小嬰兒，把心挖出來也愿意。

月子會所來了電話，問什么時候派人來接，戴思瑾跟他們約好時間，呂明磊才問，怎么你要去住會所沒告訴我啊？

戴思瑾邊給孩子換下吐臟了的衣服，邊冷冷地甩給他一句，你不是一樣好多事不告訴我？

這話里的怨氣滿得都溢了出來，呂明磊當然聽得出來，他那口齒伶俐的毛病就要發(fā)作，立即就要解釋個萬言書。女上司Julia已經(jīng)殺到了，博柏利風(fēng)衣配凱莉包，鬈發(fā)紅唇，一股子女強人的氣勢撲面而來。后面緊跟她的男助理——唇紅齒白的帥男Tony，帶著許多禮盒，還有自己酒店專門做的海鮮羹。

戴思瑾見了這兩人如見親人，笑著落了兩行淚。

Julia坐近了，拍拍她的肩膀說，吃苦了吃苦了，不容易啊，我們不多待，你多休息，孩子現(xiàn)在母乳喂養(yǎng)嗎？你可真棒，大奶牛就當上了。好好吃好好睡覺，沒事，工作的事我讓阿May盯著，你沒問題的，當媽的人都勇敢啊。

戴思瑾卻問，那會所的工作什么時候弄？Julia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對工作這么上心，還能干不好嗎？越發(fā)說了許多好話，就讓她先好好歇著，等到了會所，讓Nancy直接跟她說。她還笑著說，你跟她聊會兒有益處，Nancy生了三個兒子，自己親手打理，送走孩子上學(xué)，除了會所她還有別的項目在做，就這樣你猜怎么著？她還想生第四個，追生女兒！

呂明磊自知Julia對自己沒好氣，躲得老遠，就中間端了杯水送上，Julia一陣風(fēng)似的起身要走了，畫著淺藍色眼影的大眼睛把呂明磊狠狠一瞪，照顧好她們母女倆，頭一樣，別讓她受氣！呂明磊賠著笑，哪能呢，我……

他本來想說幾句打趣的話，Julia已經(jīng)大踏步走了，旁人也想不通那十厘米高跟鞋怎么就走得跟風(fēng)火輪似的，男助理一溜兒小跑才跟得上她，沒忘了給呂明磊一個歉意禮貌的笑。

一聲長嘆被呂明磊吞進了肚子，Julia的話刺痛了他也提醒了他，受氣，他讓她受氣了嗎？得多大的脾氣才一個人跑出來生孩子？月子會所他不知道，Julia卻知道，也就是說，他連她的同事都不如了？

他想回頭跟戴思瑾解釋解釋，卻見她懷里抱著孩子，側(cè)臥著又睡了。那海鮮羹摸摸還熱著，他用毛巾蓋了幾道，希望能保溫，等她醒來吃上。

這時他自己才覺出了餓，到樓下買了幾個碗面，打開一個去泡了開水，一看妻子女兒還睡著，他就在門口坐著看著門，一邊無聲地吃著那碗面。呂明磊也算是干事業(yè)、搞過公司的人，可他從來也沒想過，這一家三口的吃飯睡覺，就把人累成了牛馬。

生個孩子容易嗎？戴思瑾一直那么抱著，她的手不酸嗎？呂明磊想去把女兒抱出來，可又怕吵醒她們，進退兩難。

戴思瑾還就是女兒離開懷抱那一瞬驚醒的，嚇出了渾身冷汗，雙手下意識地去奪，直到看出是呂明磊過來抱孩子，才松了口氣，兩手酸麻。睡了也沒有解乏，只感覺還是疲乏。

孩子倒睡得很熟，呂明磊給戴思瑾端來海鮮羹，還溫著，戴思瑾一口氣吃下了半碗。

剩下半碗，戴思瑾喊呂明磊吃，呂明磊幾口就吃完了。戴思瑾這才想起不知道他都是怎么吃飯的，但也懶得問。

她收到Nancy的微信，說明天派司機和月嫂來接她出院，預(yù)計她中午能辦理好出院手續(xù)，正好晚上到會所還能接受身體檢查，吃上晚飯和夜宵。

戴思瑾忍不了受了別人好處不辦事，于是問宣傳工作的資料有嗎，她想在月子里看看。Nancy給她回了一段語音，她是一口臺灣味的普通話，輕言細語還帶著嗲，任誰也想不到是三子之母，還以為是小姑娘，語音甜嫩，思瑾啊，我們沒見過面，也算是朋友啦。你剛生完，好辛苦的呀，工作的事情不要著急，你得養(yǎng)好身體，再說，親身體驗我們會所的服務(wù)，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呀對不對？產(chǎn)婦一定要心情好，要放松自己，不要焦慮，別給自己很大壓力啦。生孩子、帶孩子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你不要滿心都去想工作。Julia向我推薦的人，我放心的啦，你看你也是這么的積極，才生完兩天吧就問工作了，別著急啊，要好好養(yǎng)，不養(yǎng)好身體那怎么能行啊，哈哈，恭喜你生到了小公主，好福氣喲，祝賀你！多保重就好啦。

收拾好了東西，呂明磊辦完了出院手續(xù)，順帶還取回了寶寶的手腳模。戴思瑾抱著寶寶喂奶，看了一下是幅黏土畫，旁邊有兩棵樹，寶貝的小小腳丫就印在路上，心想這什么也不懂的奶娃也開始了人間行路，莫名掉了兩滴眼淚下來。

呂明磊又端水端食噓寒問暖了一番，生怕再得罪了太太，影響了奶水，孩子可要挨餓了。他這幾天泡在醫(yī)院，熬夜看育兒書，滿腦子媽媽經(jīng)。

所幸自家寶貝是順產(chǎn)，戴思瑾奶水多得吃不完，已經(jīng)是萬般省心了，他拿定主意好好伺候，好鋼用在刀刃上，到了該花心思、花時間、花錢的時候，呂明磊絕不手軟。

寶寶吃完后又拉臭臭，呂明磊收拾善后，打水清洗，一邊還贊寶貝拉得好，大便顏色一看就健康。戴思瑾忍不住說，你又知道了。呂明磊說，當然知道，昨天晚上我搜的資料里專門有新生兒大便的形態(tài)顏色對比，還帶圖的，咱寶兒拉得這是最好的那種大便。

戴思瑾把零碎東西都裝了包，說話間門口來了兩個人，問，是不是戴女士的房間啊，我們是月子會所的。戴思瑾趕緊招呼。月嫂劉姐也穿著粉紅色制服，說，等到了會所，有專門的大夫來檢查身體，人家是主任醫(yī)師，老專家，不過我看你這狀態(tài)挺好，肯定是孩子爸爸照顧得好唄。這是夸了呂明磊一句，他見有了外人就矜持起來，咳嗽一聲，問什么時候走。

司機提了行李包裹，劉姐手腳麻利地把寶寶放到安全座椅上，系好了安全帶，身上蓋一條小包被，戴了小帽子，提了座椅就走，呂明磊在后面扶著戴思瑾，緊緊跟上。

這時戴思瑾才覺出自己跟普通人的差距，自己平時也是走路大步流星的人，現(xiàn)在一著急追趕這些人，身上先出虛汗，心里越是著急，腳下越是沒勁。呂明磊跟她在一起數(shù)年，也僅在這個時候，才見到她有靠著他、倚仗他的力量才能往前走的時候，就越發(fā)小心翼翼，捧著瓷人兒似的。

劉姐不住口地夸說這真是恩愛夫妻。戴思瑾心里卻在隱隱擔(dān)憂，雖說知道這擔(dān)憂是多余的，可還是害怕來的可別是人販子，萬一這倆人提了寶貝上車一跑，她現(xiàn)在可是連追都追不上。

直到自己上了車，這心才算是放下來。擔(dān)心是愚蠢的，焦慮是多余的，可是沒有哪一個媽媽沒有這樣的擔(dān)心和焦慮，這從把寶寶交給別人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會所開在四環(huán)邊上，距離醫(yī)院二十分鐘的車程。外觀就跟一般的四星酒店一樣，到了八樓會所才覺出不同，外面小小的前臺和旁邊的育嬰室都用柔和的粉藍色裝飾，走廊用的是乳黃色墻紙，細看，上面都是一朵朵的小玫瑰。

到了酒店，又出來了三五個人，滿面春風(fēng)地簇擁著新來的住戶一家三口，戴思瑾被安排住的是星星房，倒數(shù)第三間，里面早備下了飯菜，用玻璃罩罩著，怕冷了，菜盤都是雙層，里面放了熱水保溫。

四個菜是麻油雞、萵筍百合炒里脊絲、白灼菜心、清燉鯽魚，兩份湯，說是烏雞湯和排骨湯，湯水都去了油，戴思瑾喝了一口，很受用。

主食是金銀卷——玉米面和白面兩種面做的小花卷，飯菜口味都很清淡，戴思瑾吃了些，心里給這飯菜就打到了九十分。

她在醫(yī)院的幾天，呂明磊精心照顧，但為省時間都是從外面買來給她吃，多油多鹽少不了。原本戴思瑾飯量還好，但生了孩子反而不敢多吃，怕影響奶水。新媽媽都被荷爾蒙激勵著，晚上不睡覺也撐得住；白天沒吃飽，餓了也能扛住。

呂明磊去辦理了入住，回來跟戴思瑾匯報：有嬰兒游泳池，有圖書室，還有媽媽的健身房、瑜伽室，還有一個玻璃的陽光房，好幾個寶寶在那里曬太陽，我一會兒也抱寶寶過去吧？

戴思瑾給寶寶喂著奶，聽他說了也覺得好，指一指飯桌說，我吃不完，你吃吧，你又沒吃早飯，不餓嗎？

呂明磊坐下風(fēng)卷殘云，又吃又喝，這時外面敲門，有人送了兩個盒飯來，說是給寶爸的，產(chǎn)婦吃月子餐，陪同家屬吃家屬餐，也是四個小菜。呂明磊連聲道謝，真是不用了。

寶寶也吃好了奶，呂明磊跟著視頻學(xué)了拍嗝兒，把閨女抱著趴在肩頭，不多時一個大嗝兒打出來，寶寶睡眼迷離，一到了媽媽懷里就睡著了。

會所老板Nancy帶了一大捧花過來，她生得嬌小玲瓏，皮膚白嫩，紅框眼鏡，染了淺紅色的頭發(fā)，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姑娘，絕想不到是三子之母。

她先是跟戴思瑾寒暄了幾句，接著就說了許多會所的事，比如晚上就有專家來查房、檢查身體啊，明天還有一個心理講座，幫助新媽媽渡過產(chǎn)后抑郁的難關(guān)啊，嬰兒每周要游泳兩次啊，新媽媽傷口恢復(fù)差不多就可以去健身了啊，美容也要做起來啊……末了Nancy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話，女人，一定要對自己好，好好愛自己，那要看行動啦，思瑾你這么漂亮，身材更要注意保持喲。

像呂明磊那么能說的人都插不上一句話，他小心翼翼地問，這么快就健身能行嗎？

Nancy一笑，我們專門請的瑜伽老師，產(chǎn)婦專用的瑜伽動作都很輕柔，不用擔(dān)心。美容也用的是純天然化妝品，肯定沒問題。

戴思瑾又問了宣傳資料的事。Nancy說，你真的不用擔(dān)心，先把身體養(yǎng)好，十天之后咱們再說別的，這段時間你也少用電腦，就調(diào)養(yǎng)身體，帶好孩子就行了。

Nancy走了，心里一松，戴思瑾倒在床上又睡了。呂明磊電話振動，他怕吵醒妻子孩子，出門輕輕把門帶上，才小聲接起來。工作這個圈子記著人容易，忘掉人更容易。

眼看著會所吃住服務(wù)上都很到位，他也就出門跟護士說了聲，等戴思瑾醒了帶話給她，就說他出去參加個活動，九點以前一定回來。

他打了車直奔國貿(mào)區(qū)，這些天抱慣了那軟乎乎的小身體，陡然一輕，覺得懷里像少了些什么。不過等到往會議桌前一坐，他又是他了。

戴思瑾被一陣打電話的聲音吵醒，那人就站在星星房的門口，似乎是靠著門打電話，帶著抽泣聲，老了被人嫌棄啊，什么都不用我了，我沒有用了，也不知道活著干什么，那錢花得跟淌水似的……

絮絮叨叨，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足有一車，戴思瑾給寶寶換了尿不濕，自己也喝了水。晚飯小推車的聲音在外面了，那邊電話才算是停了。

車一停戴思瑾就開了門，故意讓人看見她，對著外面的護士說，什么時候給寶寶游泳啊，我?guī)ァ?/p>

打電話的是位五六十歲的阿姨，穿得灰撲撲的，跟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以前打電話都特地走到靠里面的房間，以為沒有人，這下一看出來了人，尷尬萬分。

戴思瑾沖她笑笑，心說，我就是讓您知道這里面住人了，下回打電話可別靠著我的門了。

護士進來看了看寶寶，又催戴思瑾喝水，說母乳喂養(yǎng)一定要多多喝水，這壺里都是會所自己熬的月子飲。又問戴思瑾傷口疼不疼，她來抱著寶寶玩一會兒，讓戴思瑾去上廁所，歇一歇，順便告訴她呂明磊的話，說晚上晚點回來。

戴思瑾覺得人家服務(wù)也真周到，護士聽戴思瑾說了靠門打電話的那事，一直道歉，又說，那是高山家——他們家房號高山，那家的媽媽好難纏啊，我們都繞著她走，可算明白她女兒為什么要住月子會所了，跟她在一起待一個月，不生孩子都會抑郁的。她女兒人很好，四十歲才生孩子，說本來都不想生了，最后還是忍不住生了一個。

正好此時晚飯來了，護士便讓戴思瑾吃飯，自己抱著寶寶，慢慢地給寶寶做了一套寶寶早教操。戴思瑾邊吃邊留神看著，其實也就是抬抬小手動動小腳，寶寶倒也能跟著一起動。

護士說，多動，只要她沒哭鬧，沒睡覺，愿意玩，就讓她多活動，對生長有益處。也有不愛動的，藍天那家的胖寶，整天睡覺，吃了睡，睡了吃，哈哈。

晚飯有清炒蝦仁，戴思瑾喜歡，多吃了幾口，另外就把青菜吃了一半。護士說，一會兒還有夜宵，八點半到九點送。

寶寶是個極乖的小人兒，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看人看東西，對什么似乎都有興趣似的。戴思瑾把東西一樣樣指給她看，告訴她都是什么，又唱了幾首自己能想起來的兒歌，念了幾首詩。這些事以前她見孩子媽們做，只覺得她們有點瘋瘋癲癲的，現(xiàn)在輪到了自己，做得比誰都虔誠。

走廊里又有聲音，聽著像是護士勸說下午打電話的阿姨，您啊別管那么多行不行，放寬心……

我不管還能給人當媽？

聲音一下高亢起來，似乎聽到了這世界上最荒謬的事，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當媽容易嗎？非要來住這酒店，好啊，沒出月子就洗澡，洗了一回還洗！哎呀你就這么愛干凈，等不得了，等坐下病來，后悔就晚了！

這一通滔滔不絕的教訓(xùn)，戴思瑾并不陌生，聽了產(chǎn)生副作用，感覺身上癢癢的，原本也想守著老規(guī)矩，不沾水，忍過了月子，可是天天給孩子喂奶，身上臟實在說不過去。

她拿定了主意，等下叫護士來，看好了孩子，自己得洗個澡。

外面的娘家媽萬萬沒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育還能起到反向效果，連路人都倒行逆施起來，如果知道了，肯定加倍生氣。

呂明磊緊趕慢趕，回來的時候也九點了，他進門一看，一個面生的圓臉小護士坐在嬰兒床邊看著寶寶，衛(wèi)生間亮著燈，有水聲。見他回來了，小護士起身輕聲說，寶寶睡覺了，寶媽洗澡呢。

呂明磊一聽吃了一驚，趕緊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問，思瑾，你一個人能行嗎？洗澡，這個……這能行嗎？

戴思瑾洗得很舒服，護士聽說要洗澡，還準備好了一些艾葉之類的中藥熬的水，用木桶熱騰騰地提進來給她。她洗了有二十分鐘，聽見了呂明磊的聲音，便答應(yīng)著，擦干了身體，換了衣服出來，沒忘了把襪子穿得嚴嚴的。

呂明磊怕吵醒孩子，低聲問，你怎么洗澡了，月子里不是不讓洗嗎？你這樣會不會受涼啊，留下病啊？

戴思瑾看他一臉擔(dān)憂地念叨著媽媽經(jīng)，倒也好笑，看了下孩子還沒醒，就謝了小護士請她回去了。

呂明磊坐在小床旁邊，看著女兒睡著的小臉，發(fā)了會兒呆。還想追問洗澡的事，再看戴思瑾倒在床上，閉了眼睛，準備睡覺了，也就沒敢再吵她。

夜里喂奶兩次，戴思瑾已習(xí)慣了，寶寶醒她就跟著醒，寶寶不醒她也會醒過來看看孩子身上是不是蓋著小被子。呂明磊跟著醒了一次，然后就呼呼大睡，還把被子踹到地上，戴思瑾還得幫他蓋上。

這一大一小，戴思瑾也不怕伺候，可是小的是自己親生親養(yǎng)，寶寶能讓你照顧簡直是一種榮幸；大的嘛，他能有多需要你，又能多需要這個家。戴思瑾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她對他的憤怒已經(jīng)在生孩子這事面前化為烏有，代之以內(nèi)心的冰涼，是，他也及時趕到了，他也盡力來陪護了，但是這個人啊，怎么看怎么都不可靠。

靠自己就不行嗎？戴思瑾默默地臥倒在孩子身邊，給她喂奶，那一瞬似乎神力附體，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既然你都能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出來，你不靠自己靠誰？

來檢查身體的是個兒科專家，主任醫(yī)師。從頭到腳檢查完了，醫(yī)生說寶寶很健康，再也沒有比這話讓家長更愛聽的了。戴思瑾又問骨骼發(fā)育，生怕有雞胸、羅圈腿，醫(yī)生便叮囑可以適量服用液體鈣，配合魚肝油一起。說著又給戴思瑾檢查，說她恢復(fù)得不錯，奶水也很好，總之都是不錯不錯。

戴思瑾說是不是大家也都還不錯啊，醫(yī)生說大多數(shù)人沒事，上個月有一個寶寶，先天性心臟瓣膜發(fā)育不全。

以前戴思瑾聽到這種事也就是嘆息同情，現(xiàn)在當了媽媽，一聽臉都白了。

醫(yī)生說這也不少見，其實有一些是可以長好的。你這樣就害怕，還有新生兒肺炎、小兒疝氣、腸套疊，我們見多了，如果遇到了，及時醫(yī)治，照樣還是身體棒棒吃嘛嘛香。孩子現(xiàn)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家長擔(dān)心多啊。

護士們私下議論，都說新來的星星家事情特少，連孩子都不怎么哭，媽媽又是母乳，自己喂，喂奶時間和次數(shù)、孩子大便次數(shù)都自己做了記錄，實在算是會所住戶里最省心的了。寶媽聽說是老板的朋友，待人也很隨和，有事沒事，都喜歡去各個房間問候問候，有需求就幫忙干點活兒，沒事就聊會兒天，上下一團和氣。

戴思瑾也由此了解了月子會所里的許多工作制度，每個包房原則上來說是配一個護士、一個月嫂專門盯著，但是近日來連續(xù)走了好幾個人——客戶日期滿了，帶走月嫂回家伺候，難免就有一個人盯兩處的情況。護士說，別人家還好，高山家和草原家必須得兩個人盯，高山家的媽媽我們背地里叫她慈禧太后，那實在是個老佛爺，特別挑剔，動不動就炸了，把人數(shù)落得呀，手腳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好——哎喲你們都是我女兒花錢雇來的人呀，還敢給東家臉色看啊。你們領(lǐng)導(dǎo)是誰，你們老板是誰，哎，誰收了錢我就要找誰的呀，不能花了錢你們還給我氣受，這坐月子的人就是不能受氣……您聽聽，到底是她坐月子啊還是她女兒坐月子啊，那錢是她花的啊，還是她女兒花的？她女兒人很好，背地里總給我們道歉。

護士學(xué)那老佛爺?shù)纳駪B(tài)口氣，活靈活現(xiàn)，戴思瑾聽了就笑，但是一想自己，連生孩子還瞞著媽媽，以后更不知該怎么好了。護士說得興起，又說草原家，草原家是寶媽要求多，剛來時那陣勢別提了，七八個人都圍著她轉(zhuǎn)悠，刷牙都讓別人刷，說自己胳膊疼，抬不起來。一會兒你再看她自拍，那胳膊利索著呢。現(xiàn)在算是消停點了，最起碼上廁所不喊人攙扶了。

戴思瑾說，她可能也是新手媽媽，太緊張了。

護士笑了，我開始也這么以為啊，其實人家是二寶媽，上次月子是婆婆伺候的，她說落下一大堆毛病，這第二次坐月子，必須得把上次沒坐好的給找補回來。她家大寶是男孩，二寶又是男孩，她可遺憾了。

會所里有活動室，基本上所有的寶媽都參加了心理講座，舒緩產(chǎn)后抑郁。高山家的寶媽陳蘭青已過中年，愁眉不展，皮膚發(fā)黃，眉目卻是秀麗俊俏的，這些產(chǎn)婦里就數(shù)她和戴思瑾最瘦削。

請來的心理師講得頭頭是道，從孕期激素發(fā)生變化講起，由懷孕抑郁說到產(chǎn)后抑郁，中心思想就是說，情緒上的波動、焦慮、郁悶都是正常的，自己得學(xué)會多去排解、調(diào)整，還建議大家配合瑜伽老師，等能活動了，做點瑜伽動作、冥想，都會對身體和精神有好處。

喲，還要做什么瑜伽，那是坐月子的人該干的事嗎？

大家尋著聲音看過去，不知什么時候，高山家的姥姥，人稱“太后老佛爺”，悄悄進來聽了一陣子了。老太太人很利索，穿得很保守，說話刀子一樣毫不留情：想想坐月子，為什么說的是“坐”呀，就是要讓女人歇著，好好喂奶，別搞別的亂七八糟的，什么吃冷飲，洗頭洗澡，還要做什么瑜伽？真出了毛病你一輩子后悔。別說這有什么不是，幾千年咱都是這么過的，你還別跟我說外國人，外國人信咱們中醫(yī)中藥的多的是。

大家鴉雀無聲，只有陳蘭青尷尬得無地自容，小聲勸，媽，我也不聽了，咱回去吧。看看Joy醒了沒有。

老太太覺得得勝了，高姿態(tài)地掃了眾人一眼，說，多想想老話吃不了虧，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可不是文盲。偉人都說，把別人的經(jīng)驗變成自己的，那本事可就大了。就算不相信我，你還能不相信偉人啊……

話音沒落，女兒已經(jīng)半扶半拉地把她拽到門口了。心理師跟大家相視一笑，根本沒提這段小插曲，接著前面的話講，怎么用舒緩運動排解不良情緒啊，怎么聽音樂啊，局部肌肉酸痛怎么做按摩啊，花樣百出，要是老太太還在場，能背出全本語錄來反駁她。

戴思瑾悄悄走出門，聽見走廊里高山家母女又吵了起來，媽，跟你說了多少次，我再也不想說了，你這毛病能不能改改？你說我，關(guān)著門說就行了，你出去跟人家請來的專家說什么，還那么大聲音，要吵架啊？這是公共場合，你能不能注意點啊。

老太太聲音一點也不低，我怎么就不能說話了？公共場合就不讓講理啊？我也不明白了，從小你就這死倔的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要是別人，笑著等你撞，撞完了是個笑話，白撿的笑話。我是你親媽，等你知道回頭那就晚了，晚了！

女兒也不壓低聲音了，早就晚了，媽，路我自己走，責(zé)任我自己擔(dān)著，真不用你管。這話說了多少回，你就是當沒聽見。我為什么這個歲數(shù)了才生，因為我害怕，我害怕變成你這樣的媽，我害怕我孩子也得天天聽著這些東西長大！

老太太捂著心口，眼里泛了淚，哎呀越說越來勁了，這些能耐別都留著對付親媽，冤家對頭都沒有這么干的，怎么戳心怎么來，我大老遠來給你伺候月子，你就這么跟我杠！

戴思瑾雖是慢慢走，那走廊不算很長，也快到頭了，那母女倆見有人也不再說話。戴思瑾笑著沖她們點了個頭，老太太虎著臉，陳蘭青給了她一個苦笑。這個苦笑鼓勵了戴思瑾，她覺得簡直像從自己心底發(fā)出來的。她想了想，輕聲說，有什么事不能回屋商量，這外面多少有點風(fēng)，別吹了頭。

一聽這話，老太太行動可快了，嗖地進了房門拿了頂帽子，嗖地又出來，帽子給女兒頭上一扣，半扶著女兒回去。陳蘭青邊說我自己能走，邊跟戴思瑾說了謝謝。

這片慈母心不可謂不真，不過只要回了屋門一關(guān)，她一定少不了長篇大論繼續(xù)訓(xùn)斥她閨女。

戴思瑾自己回了房，月嫂抱著寶寶，正等著吃奶。戴思瑾喂了寶寶，給她念了念唐詩，又抱著在窗口走，看看外面的樹。嬰兒好奇的眼睛盯住一處，不愿意挪開。戴思瑾看著她，心中充滿憐惜，卻也禁不住問，寶貝，我們將來會不會這樣，我會不會也變成那么讓你討厭的媽媽？我愛你，寶貝，愛沒有錯，但我怎么表達才不會犯錯？

吃過了午飯，孩子睡了，戴思瑾把她的小床推到窗口陽光里，讓陽光曬著她。護士這會兒進來了，給她纏紗布，收腹部，邊纏邊夸她本來就不胖，這樣生完了好恢復(fù)。

外面隱約又有聲音，戴思瑾問是不是高山家，護士說，不是，是草原家，那寶媽看到鮑魚大驚小怪，說剖腹產(chǎn)不能吃發(fā)物，你不吃就不吃，但不是每個人都是剖的啊，再說人家剖腹產(chǎn)的吃了這么些日子的魚蝦，人家也沒事，刀口好著呢。你還不能跟她爭論，聽說她自己會寫文章，反正出過什么書，咱也沒聽說過，就知道特別難纏。老板交代了，這樣的問題客戶更得加倍小心，好好伺候，盡量順著她來，不說別的，月子里別受氣對吧？

當一回媽，不容易。戴思瑾附和著。護士也直點頭，兩人更有話說了。

吃過了午飯，戴思瑾打了個盹兒。蒙眬中聽見有人進來了，頓時驚醒。一看嬰兒床前站著個人，再一看，孩子爹呂明磊在那里端詳孩子的睡態(tài)。

戴思瑾輕聲說，你干嗎？呂明磊也小聲說，我一會兒要去廣州出差，兩天就回來，過來看寶寶一眼。你要是有空，拍點她的視頻給我看。說著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猴子吃香蕉的小搖鈴遞給戴思瑾，說，消下毒再給寶玩兒。

他俯身想親親寶寶，摸摸自己臉上還有胡楂兒，就算了。扭頭想親親戴思瑾，戴思瑾把臉避開了。

呂明磊說，就這一次出差，我這個月都不走了，對不起啊。

然而，戴思瑾了解他和他的工作，呂明磊為博名利，付出一條右臂的事都干得出來。

戴思瑾只覺得苦澀和疲憊，她一向活得謹慎自持，沒想到結(jié)婚生子竟是如此草率。

寶寶醒了，咿呀喚人，戴思瑾忙去給她換了尿不濕，摟在懷中喂奶。寶寶貪婪地吮吸著，戴思瑾輕輕地摸她軟軟的小手。都說嬰兒一天一個樣，眼看著就比剛生下來時要白胖多了。每天洗澡后護士都給稱體重，看著她體重一點點增加，每次都帶給戴思瑾無限喜悅。

這樣一個嬌嫩的小生命抱在懷里，每天指望著你的身體產(chǎn)出食物給她，靠你說話給她聽，靠著你的親吻和擁抱她才能學(xué)會愛。你要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一生負責(zé)——做了媽媽，客觀事實就是你不可能只為了自己活著，你的生命確實有一大部分是為了孩子才存在的。

而你自己，怎么去做自己，愛自己，活出自己的樣子，那又該是什么時候的事？

天色漸暗，一天過得很快，戴思瑾抱著寶寶玩了一會兒，打電話讓護士準備好游泳池，她抱著寶寶去游泳。護士先問了什么時候吃的奶，一邊給寶寶脫了衣服，套了游泳圈。寶寶膽子頗大，手腳在水里劃動，游得還挺快。

戴思瑾忙用手機拍下視頻，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二十年后要跟寶貝一起看這段。

草原家的寶媽艾米抱著寶寶也來了，跟戴思瑾點頭打招呼。這位寶媽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個有主意的精明人。戴思瑾聽護士說她還寫東西，趕緊恭維她是位名作家。夸人年輕漂亮，有錢有名，聰明能干，永遠不會錯。

果然，艾米得意一笑，說不定你也看過我的書吧，《艾米教你學(xué)理財》，第一版就賣了十萬本，精裝版賣了三十萬本，還在加印。我在咨詢公司工作十多年，投資理財還是有點經(jīng)驗的。

說話間護士把寶寶從水里撈出來，寶寶反而不大情愿，哇的一聲哭了。護士給她擦干了，周身抹油，穿上小衣服，包好小被子，笑著說，還不愿意走啊，看來將來你得是個運動員吧，好樣的。

戴思瑾一聽寶寶哭便會漲奶，沒戴著溢乳墊，瞬間胸口就濕了。艾米一眼就看見了，驚羨道，呀，奶水真多真好呀，你寶寶太幸福了。我生老大的時候被婆婆氣得回奶了，生這老二奶水是有，可根本不夠吃，只好混喂。喝牛奶就是沒有吃母乳好啊，牛奶是喂牛的，人奶才是喂人的啊。

戴思瑾說那也不一定吧，我看好些喂奶粉的寶寶也長得蠻好。艾米撇撇嘴，你那是自己奶水好，當然怎么說都行了。我這沒有奶的，心里難受死了，誰知道啊？

戴思瑾說，你家孩子爸爸能幫著給孩子喂奶粉吧？艾米說，那倒是，不然要他何用？男人必須得給力，不然要他們干嗎，就圖貢獻精子啊？這話引得一片笑聲。

戴思瑾隨大家聊了一會兒，起身抱了孩子回房間去喂奶。寶寶大吃一頓就睡了。戴思瑾看著她那小胖臉，感覺每天她吃得都更多了，心里喜不自勝。

看了看手機，上面有呂明磊的微信，說他已落地住酒店了，提醒她有空發(fā)寶寶的視頻給他。還有一個未接電話，是老媽的。戴思瑾把寶寶游泳的視頻發(fā)了，猶豫著，正想給媽媽打回去，門卻被輕輕敲響，一看來的是高山家的寶媽陳蘭青。她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蕾絲發(fā)帶，說，朋友從法國給孩子買的，兩個，送給小妹妹一個吧。

戴思瑾連忙起身道謝，接過來贊好，說，這么漂亮，我本來還想買，結(jié)果忘了。

陳蘭青說，一孕傻三年，我才真是忘性大。要不是忘性大，我也不請我媽過來了，就瞞住她得了，還省心。

這話正說中戴思瑾的狀況，陳蘭青卻不知道，她一臉愁苦，只想找人吐槽老媽，從小就是這樣，什么都管，我這個媽就是要我虧欠她一輩子，什么都得聽她的。她都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跟她對著干就是傷她的心，她傷我的心那就是我自己矯情。就是這么個邏輯，立于不敗之地啊。

戴思瑾輕聲說，我覺得表面上能順著就順著，不惹她生氣，自己該干嗎干嗎，反正生活是自己的。

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這算是平時不敢說的心里話，就這么對著還算陌生的訪客說出來了。

高山家的寶媽眼睛亮了一下，找到了共鳴，笑了，她說，不好意思，我還沒自我介紹，陳蘭青，你叫我蘭青就行。

戴思瑾說，思瑾，我叫戴思瑾。

兩人拉了拉手，想不到在這里還能交上一個朋友，意外之喜。然而隨后就聽見戴思瑾說，我現(xiàn)在就瞞著我媽生的孩子，還不知道怎么說呢。

陳蘭青最多也就想想，發(fā)發(fā)牢騷，一聽到她這話，居然把自己想干不敢干的事情做出來了，震驚不已，不由得問，那你媽會怎么想啊？

話一出口，兩人都靜下來了。是啊，天下乖乖女活到了八十歲，還隨身攜帶著一卷媽媽的錄音帶，她會怎么說，怎么教訓(xùn)你，言猶在耳，想不在乎都不行。

跟戴思瑾聊了不到十五分鐘，陳蘭青受到的沖擊比什么都巨大。在她看來，像戴思瑾這樣再斯文平和不過的女子，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叛逆大膽。

不跟媽媽說，那還真就省事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孕生子，媽媽卻從婚姻開始給了自己一大堆的貶低和否定，明明看得出來，她也很高興，很興奮，但她就是不肯給自己哪怕一個好臉色，最不愛聽的就是“你別管了”四個字，不管不成人，不打不成才，我都把你寵上天了，不管你想讓誰管。孩子爸那撒手大掌柜，那護士一個個年輕輕的，人事都不懂，指望她們？哼，我告訴你，就是親生的管用，誰也不行，一個轉(zhuǎn)眼，別人對你孩子不好你知道嗎？

陳蘭青多少次狠下心說不理她算了，或者勸她回老家去，可是看著媽媽晚上一次次起身去看寶寶，給她蓋被子，換尿不濕，這話怎么能說出口？

陳蘭青的丈夫程領(lǐng)先只敢偷偷跟陳蘭青發(fā)微信，問問她好不好，孩子怎么樣，需要什么東西他去買。他產(chǎn)假沒休完就回了公司，馬上要派去香港談事。他本來不想去，但想到陳蘭青的化妝品都是從香港買，就問問都需要什么，再給孩子買點可用的東西。

陳蘭青在他身上出氣，這都什么時候了，我沒化妝都半年了，還買什么買，天天抱孩子還能化妝？

程領(lǐng)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疏忽了，趕緊道歉，他原本被她優(yōu)雅理性的外表吸引，沒想到一進情網(wǎng)，發(fā)現(xiàn)她其實比歷任女朋友都來得敏感任性，活脫脫是個十五六歲、脾氣陰晴不定的少女。但喜歡上了一個人，總覺得她各個方面都可愛，這點性格上的落差，也讓他欲罷不能。

兩人沒有年輕人的如膠似漆，算是相敬如賓，過著高尚文明的現(xiàn)代夫妻生活。最開始的考慮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但陳蘭青越在婚姻生活里過得舒服，就越想有個孩子，程領(lǐng)先本來覺得無所謂，看到陳蘭青想要了，他也就認真起來。兩人看醫(yī)生，體檢，戒酒戒咖啡，早晨結(jié)伴跑步做運動。

陳蘭青順利懷孕，岳母大人聞訊趕來，高尚文明的生活自此一去不返，“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陳媽媽在他們東三環(huán)的精裝豪宅里一站，這一對夫妻立即成為人形標靶，被她一射一個準，打得透心涼。

陳媽媽一邊疊小衣服，一邊牢騷就發(fā)起來，催你結(jié)婚你就偏找這么個人結(jié)婚，現(xiàn)在都四十七了，等孩子上小學(xué)他五十來歲，你們算爺爺奶奶還是爸爸媽媽？要是你倆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這孩子可怎么帶？我這七老八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著寶寶長大了。說著竟有些哽咽。

陳蘭青不敢發(fā)作，肚子里是小的，眼前這是老的，懷孕越是吃苦頭，越是惦記老媽的好。她當年可不也是這么邊吐邊上班，一雙手洗衣做飯，把你帶到這世界上來的？

陳蘭青永遠記得，上高三的時候她早起，媽媽起得更早，躡手躡腳，悄無聲息，她帶的午飯總有葷素搭配三個菜。睡眠不足，陳媽媽騎車下班的時候打瞌睡，差點出了車禍，她腫著腳踝一瘸一拐，第二天，她還是照舊四點就起床。腳不能站，搬了把椅子，一條腿跪在椅子上炒菜。陳蘭青那些天的午飯是哭著吃的，她就在這樣的鼓舞下超常發(fā)揮，上了第一志愿，來了北京。

送女兒上大學(xué)那天，陳媽媽風(fēng)光無限，化了妝，穿了新衣服，一家三口在天安門、頤和園、故宮留下無數(shù)甜蜜合影，平時節(jié)省，但獨生女都考進北京了，還省什么省？三口人是坐著飛機來的，但回去夫妻倆卻買的火車硬座票，連臥鋪都舍不得坐。

陳蘭青深知父母的不易，大二就找到兼職，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她新人挑大梁沒日沒夜地出單，業(yè)務(wù)成績出色，當年就升職做了小主管，領(lǐng)到一筆分紅。陳蘭青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在家鄉(xiāng)小城的中心地段，一半首付一半按揭，買下一套三居室給父母住。

要說生孩子算是投資，那這回收本錢外加利息，很少有人比她快了。陳蘭青刷了信用卡，分期付款買下全屋家電，最新款，最貴的，等二老一住進來，樣樣齊備。錢嘛，她有的掙就有的還，不算個事。

但陳媽媽不能接受女兒迅速長大的事實，她習(xí)慣了挑剔她，嘮叨她。

她覺得女兒上學(xué)打工是錯的，好好讀研究生讀博士將來當大學(xué)老師，多好。買房給她也是錯的，家里有單位分的房啊，老了舊了住著也舒服啊。雖然后來無數(shù)次有人羨慕她的好運氣，夸她女兒能干，但她心里得意歸得意，卻從來不肯說一句女兒的好。好，難道不是應(yīng)該的，爹媽對你難道不是掏心掏肺？

一百個好換不來一個好，陳蘭青母女倆，居然都這么總結(jié)這段母女關(guān)系。

陳蘭青第一任男朋友年紀比她小，受了老媽無數(shù)言語，男友問她肯不肯一起私奔，別搭理她媽這號人。陳蘭青當場翻臉：自己的媽只能自己嫌棄，別人要敢嫌棄，她敢拼命。

原本單身到老也就算了，誰知道又會遇到程領(lǐng)先，愛了一場，破釜沉舟地生了孩子。結(jié)果老媽一來，雞毛狗血就鋪天蓋地。想到這里，陳蘭青覺得戴思瑾英明無比，對，不告訴就對了！

做了幾個瑜伽動作，陳蘭青感覺自己身上的酸痛好些了。陳媽媽見縫插針，又說她不該這么亂動。這一刺激，陳蘭青回了那句早就想說的話，媽，我想了，要不你回去吧。你回去了陪陪爸爸，年底我通州那套房租期滿了，你們過來住，行嗎？

陳媽媽如五雷轟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都顫抖起來了，你是趕我走嘍？辛辛苦苦給你當牛做馬，你媽不是上門來討飯吃的，我是不領(lǐng)工資的老保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不為你好，還有誰能為你好？

說著說著，陳媽媽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床上，弄濕了一件寶寶衣服，她一邊哭一邊去洗了。陳蘭青說，媽媽你放那里，回頭護士都會洗會消毒的。

陳媽媽狠狠地說，我信不過她們，有手有腳，我不用別人伺候！

陳蘭青只有嘆氣，什么照顧不周啊，那都是借口，核心問題就是她對讓人伺候這事接受不了。陳媽媽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響當當工人階級能讓別人伺候嗎？每天為一大家子洗洗涮涮外加做三頓飯，還要上班領(lǐng)工資，怎么著，勞動最光榮！

戴思瑾趁孩子睡覺，在電腦上擬了一些問題提綱，看著Nancy在線，她就把提綱整理了一下發(fā)給她，說想從育兒觀念的變化、日常陪護的細節(jié)等方面來采訪一下會所的產(chǎn)婦，問這樣行不行。再有，現(xiàn)在官網(wǎng)沒什么流量，怎么也得多搞幾個社交媒體的賬號，擴大影響。

Nancy大為感動，說Julia果然沒看錯人，戴思瑾果真是又踏實又積極。不過她希望的宣傳效果是輕松、舒適，強調(diào)會所的生活品質(zhì)和便利周到的服務(wù)，至于新舊觀念沖突之類的東西，就可以略過吧。

戴思瑾說新事物的優(yōu)越，應(yīng)該就是跟舊的對比才體現(xiàn)出來的。

Nancy說，那這個就作為備選項目，以輕松為主，你要有深度的，也可以做做，但不用太多。還有，千萬不要著急啊，沒有人催你的，月子還是要好好養(yǎng)。

戴思瑾直接傳了一個時間表過去，采訪完之后再整理、編輯這些素材，估計還要再花一周時間，也不知道她們對這會所刊物的印刷有何具體要求，這些還得仔細明確出來。Nancy嘖嘖稱奇，這等人不好找，她不由得動了念頭，現(xiàn)在工作瑣碎繁忙，多個這樣的幫手可是天上掉下來的。

隨后她便交代日常事務(wù)給護士長，讓她每天問問戴小姐意見，如果兩人確認了，就不用再問她。這一下，分出去好大一塊工作。

工作起來戴思瑾沒覺得累，反而覺得精神清爽很多。坐月子成天吃吃睡睡還要喂奶，讓人周身不自在。畢竟她是從大學(xué)起就經(jīng)濟獨立還能給家里寄錢的人，密密麻麻的時間表向來就是她的依靠。呂明磊成天想的那些豪宅大車，把她養(yǎng)起來做闊太太的事，她可從來沒表示過有興趣。

呂明磊出差回來，到會所一聽，上下都說戴小姐如何。他簡單問了問情況，發(fā)現(xiàn)戴思瑾在會所真是過得不錯，邊坐月子邊管事，整個人眉宇舒展，氣質(zhì)比從前柔和了，房間里還放著瑜伽球，說自己要鍛煉，還帶著寶寶一起玩。

呂明磊禁不住捏了把冷汗，那能行嗎？太危險了。戴思瑾說，生孩子都生過了，還有什么危險的事？我還希望女兒將來勇敢點才好呢，什么都害怕，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了。

放以前，呂明磊準要追問一句她還想要做什么，但是在此時他把這話咽回去了，改說現(xiàn)在掙錢就以學(xué)區(qū)房為目標，弄好了的話年底吧，年底他就把全家的戶口都落在學(xué)區(qū)房上。

他說起這些來目光灼灼、神情亢奮，對此，戴思瑾一點也不陌生，只是并不在意。大家各有目標，她要做的就是當下這一件件小事。

走廊里一陣忙亂，聽到幾聲慘痛的哭號，戴思瑾忙把女兒摟住，用手輕輕捂著她嬌嫩的小耳朵。

呂明磊趕緊出門去查看，回身把門關(guān)好，一看護士們簇擁著一個女子進了隔壁房，匆匆一瞥也看不出詳情，只能記住那女子滿臉淚痕。他回過神來，竟沒看見后面跟著抱孩子的，那也就是說……呂明磊定了定神才回了屋里，輕聲跟戴思瑾說了。

戴思瑾一聽，也是后背寒毛直豎：孩子沒了？哎呀，太可憐了……她止不住地掉下了眼淚。

原本覺得有人哭打擾了安靜，現(xiàn)在聽到隔壁痛徹心扉的抽泣聲，心中只有同情。

護士們送陸遠芳進了月亮房，護士長專門留下陪著她。陸遠芳只是哭，也顧不得別的。護士長給她倒了水，輕聲說，這月子飲是咱們會所自己煮的，喝了這個能促排惡露，喝點吧，一會兒我讓她們送湯來給你喝，你這樣身體會扛不住的。

她忍不住又說，人生吧，可能什么事都會遇上，但人還活著，還得往前走啊……

陸遠芳又哭了起來，她邊掉眼淚，邊捧住水杯，喝了一大口，滿腹辛酸，眼淚紛紛地掉進了杯子里。

她的好運似乎都在25歲那一年用完。那時陸遠芳剛讀完碩士，風(fēng)華正茂，與兩個師兄組成創(chuàng)業(yè)三人組。其中一個工作多年的師兄負責(zé)技術(shù)運營，一個博士師兄負責(zé)聯(lián)絡(luò)海外合作伙伴和投資人。在國內(nèi)，陸遠芳便是自己公司的活招牌，年輕美麗的創(chuàng)業(yè)女郎，不多時便登上了創(chuàng)業(yè)講堂，投資也跟著就來了。

做運營的師兄年底就拿出了驚人的數(shù)據(jù)報告，讓投資人笑開了花。負責(zé)海外業(yè)務(wù)的師兄更不得了，好幾家大型公司簽單愿意在網(wǎng)站上投放廣告。這僅僅是第一年啊，招了六十多個員工，當年就實現(xiàn)盈利了。

年會大家去了海邊，花前月下，細聽濤聲，三個合伙人之間糾結(jié)不清的關(guān)系也該有個了斷。大家都是職場中人，深知工作歸工作，感情歸感情，不可混淆，然而整天見面耳鬢廝磨，加班到凌晨也互相陪伴，這份伙伴之情產(chǎn)生質(zhì)變也就是瞬間的事。

陸遠芳到底喜歡誰，她也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卻得不到答案，便只好承認：其實這兩人都不是她的菜。

等夏志雄一出現(xiàn)，陸遠芳什么都不挑剔了，認定他才是真命天子，她的唯一。

永遠記得兩人初見，是在企業(yè)家們的一個活動上，他穿深色西裝，見她走來卻無端漲紅了臉。陸遠芳還以為他是服務(wù)活動的大學(xué)生志愿者，沖他溫柔一笑，說，別緊張，這里跟學(xué)校不一樣是吧？夏志雄愣了愣，也笑了，點頭說是。

等陸遠芳發(fā)現(xiàn)夏志雄是夏氏集團的少東，最有希望繼承老爸事業(yè)的三兒子時，又羞又怒，但夏志雄早已備好攻勢，鮮花晚宴，音樂會畫展，都是些她平時渴望卻沒空去的好地方好東西。陸遠芳也抵擋不了太久，她是北方女子，性格爽朗，既然夢中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就讓夢想成真，又有什么不好？

夏志雄原本也算真心，只是夏家兒女的婚事，都要由老爸做主。老爸夏老總是商業(yè)王國的一國之君，獨斷專行，還從來就沒有他看錯的事。

夏志雄跟成天吃喝玩樂追求女明星的大哥不一樣，跟整天搞內(nèi)斗要篡位當太子的二哥也不一樣，他在國外大學(xué)以全優(yōu)成績畢業(yè)，正經(jīng)是個讀書種子，本來厭倦家里這些雞零狗碎的恩怨，想找個大學(xué)教書，搞搞科研，很適合他沉靜專注的個性，誰知道老爺子一聲令下，他就成了集團副總，各種業(yè)務(wù)山呼海嘯而來，歷練幾年，他成了老爸最看重的接班人。

接班人要找的對象，不是造船大王家正室所出的四女兒，就是珠寶世家的獨生千金。候選者還有股神家的次女，房地產(chǎn)集團新接班的女老總，無奈夏志雄跟這些姑娘實在不來電。

他還在念書時交往過兩個外國女朋友，一個白人一個亞裔，都是大方明朗之人，可悲的是兩次都是他被甩了。白人女孩覺得他太文靜，亞裔女孩倒是有心跟他談到嫁娶，但一聽說他家的背景，連說無意參演這種八點檔電視劇，太復(fù)雜的家族關(guān)系怕相處不來。還沒輪到夏老總挑剔別人，就已經(jīng)被人家嫌棄了。

工作幾年，遇到陸遠芳，悶罐子里吹來一股清風(fēng)，那自由清新的氣息，夏志雄實難割舍。

只是第一次見面吃飯，夏老總眼皮都不抬，陸遠芳這一口惡氣堵在心口。夏志雄周身不自在，兩人相知以來如膠似漆，頭一回不歡而散。

陸遠芳的公司上了軌道，兩個師兄各自成家，漸有退意，反正眼看著她也要嫁入豪門了，不如把公司賣了，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陸遠芳卻不愿放手：眼看這公司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再說下屬們跟著自己也打拼數(shù)年，勢頭正好，為什么要散伙。

她在夏家受了氣，越發(fā)寄情于事業(yè)。世事難料，想不到兩位師兄當年為她爭風(fēng)吃醋，全靠她兩邊拉攏才能維持平衡，這會兒竟成了兩位師兄聯(lián)手要排擠她出局，在董事會上提議招聘職業(yè)經(jīng)理人做執(zhí)行長，她保留總裁頭銜，要架空她。

陸遠芳覺察出不對，率領(lǐng)一眾手下還擊，這小小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竟搞得刀光劍影。忙到深夜里，夏志雄的車在樓下等她。陸遠芳心里一軟，真想說聲我們私奔去吧，可是夏志雄一臉凝重，說這兩個師兄在外面已經(jīng)放話要找買主，三人合伙，兩票可以決定把公司賣了，找買主都找到夏氏這里了，可見根本不怕她知道。

陸遠芳一聽就把眉毛擰起來，夏志雄忍不住輕輕吻她額頭，千言萬語，只是想勸她別這么辛苦，可他自己也有一大攤子事忙活，知道這事業(yè)對她來說何等重要。

夏志雄的柔情軟化不了陸遠芳，正如陸遠芳的才干打動不了夏老爺子，原因同一：你能給的好是好，可惜我這里不需要。

夏老總平生在女人方面夸得起口，找到的女人個個都賢良溫柔，事事以他為重。陸遠芳后來又跟夏老總吃了兩次飯，夏老總大約知道了兒子非她不娶，也就好好地把她端詳了一番。這樣野心外露，有點學(xué)識和能力的白領(lǐng)女，夏老總見了成千上萬，再好也不過就是高級打工的，再說互聯(lián)網(wǎng)這種東西，看著一片火旺，其實也不過說死就死，很簡單啊，光花別人的錢自己不賺錢，能活多久？

陸遠芳可不服氣，冷冷地說了幾個數(shù)據(jù)，證明自己的企業(yè)是盈利的，說完了也不作聲，繼續(xù)吃眼前那盤蔬菜沙拉。夏老總聽了臉色凝重起來，心說果然不錯，是個做事的人，可惜這女孩年紀輕輕的，看著比兒子還沉得住氣，這要是成了家，還不得全聽她的？萬萬不可。

不能干的看不上，太能干了，夏老總又有所忌憚，夏志雄左右為難，跟陸遠芳又實難割舍，忍不住脫口而出，要不我們就不要結(jié)婚，要不，去拉斯維加斯注冊一下……陸遠芳說干脆分手了不是更好。

夏志雄一把抱住她，說，我要是舍得跟你分手，還用拖到今天？

人的感情不是一筆生意，算不出賺多少賠多少，兩人明明看不到結(jié)果，卻寧愿血本無歸。

交往數(shù)年，夏氏集團陡然生變，夏老總中風(fēng)進了醫(yī)院，搶救了一周才勉強救回來，退居二線看來已成定局。夏氏有幾位兩朝元老，跟著夏老總一起創(chuàng)業(yè)起家的，他們看好野心勃勃的二兒子，覺得三兒子夏志雄太斯文，難當大任，而大兒子這時聯(lián)合了在公司任高管的二妹和妹夫，誓要捍衛(wèi)正房的股權(quán)地位，瞬間就把董事會撕裂成兩大塊。

夏志雄這些年來勤勤懇懇地干活兒，人人都說他沒什么霸氣來接這大集團的班，大家不服。而那分裂的兩塊，都想得到他的支持，大哥二哥許諾的條件都一樣：等我拿到手，咱倆可以平分，當務(wù)之急是把對方給踢出去。

夏志雄心里愁悶，天天都到陸遠芳的公寓去避世，兩人窩在沙發(fā)里，喝啤酒看午夜電影，覺得什么歲月靜好也不過如此。

夏志雄甚至說，我去你公司里給你做副手吧，你也不用發(fā)工資給我，每天做早飯給我吃就行。

陸遠芳又好笑又心酸，說，要是那么簡單就好了，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兩人相擁深吻，這樣的時光根本就是偷來的，卻特別甜美，讓人迷醉。

大哥二哥斗得歡，卻不想外面的三妹夏雪蘭異軍突起。她回國后跟男朋友一同創(chuàng)業(yè)，卻不是老爸稱雄的那幾個行業(yè)，進了沒人看好的小家電行業(yè)。連夏老總都說她是瞎胡鬧，然而夏氏的掌上明珠胡鬧就胡鬧，胡鬧得起。夏老總看好女兒的資質(zhì)，大不了就回家來，就憑夏雪蘭那頭腦，那三個兒子捆在一起，只怕還不如她。

哪知夏雪蘭一直憋著一口氣，她既不服這幾個哥哥，也不服自己的老爸。老爹雖對她愛如珍寶，可這愛也就是他掰碎的一塊點心，家里外面生了一幫孩子，給她的也就是一塊稍大點的碎屑，還要感激涕零，憑什么？

夏雪蘭和男朋友帶著五個手下，硬是把一家小微企業(yè)，做成了業(yè)內(nèi)的后起之秀。賺了錢，夏雪蘭開始投資，這是她的專長，不過三年時間，這夏雪蘭的公司也氣勢洶洶地進了五百強。

老爸上過封面的雜志，夏雪蘭通通上了一遍，夏氏內(nèi)部烏眼雞似的爭權(quán)奪利，她只當沒看見。夏老總?cè)说瓜铝耍X子清醒得很，公司里到處都是耳目，發(fā)生了什么都瞞不住他。眼看情況不好，他對夏雪蘭面授機宜，夏雪蘭本來推辭，看著老爸倒在病床上的慘狀，也就點頭答應(yīng)。

自此，公司風(fēng)云突變，夏雪蘭空降夏氏，任何決策若有人反對，立即解聘，寧愿付他高額賠償金。一眾元老噤若寒蟬，大哥二哥傻了眼，立即又開始使手腕拉攏這平時沒注意過的小妹。

夏雪蘭微微一笑，直接亮了底牌：我挺三哥，我就看好他這個人品行厚道，他上去了不會虧待任何人，一家骨肉，干嗎非要你死我活的？你們說三哥不能干，好說，我替他干不就行了？

原本置身事外的夏志雄，這下又成了矛盾的核心。這小妹夏雪蘭才能過人，有夏老總撐腰，直接搶班奪權(quán)，卻不為自己，力挺這人畜無害的三公子夏志雄。大公司都有躺著吃老本的毛病，就缺這種銳意進取的新人物。媒體手疾眼快，早早給夏雪蘭寫出了頭條大標題：夏氏女皇！

夏雪蘭輕蔑一笑，把那雜志掃進垃圾桶。她繼承老爸的勤儉家風(fēng)，五點就起床晨跑，跑完了淋個浴，精神抖擻上班，開過三個會，還趕著要去競拍一塊地皮，屯起來做以后發(fā)展的大本營。

陸遠芳的公司也在尋找突破，她下功夫栽培了一個年輕的技術(shù)高手ASK，此人打小癡迷計算機，專攻電玩和編程，高二參加電競比賽拿了一個亞洲區(qū)的大獎，得了數(shù)十萬獎金；眼看高三了，又在全國中學(xué)生計算機競賽中得了個第二名。ASK就這么頂著一頭黃毛，以非主流之姿保送去了某大學(xué)的計算機專業(yè)。

去了還沒到半年，他就被中關(guān)村手疾眼快的老板們給發(fā)掘了，人人都知道有ASK這熊孩子，傻吃傻玩，但干活兒漂亮，常有異想天開之舉，另開一個格局。

ASK剛上了一年學(xué)，就去了大公司任研發(fā)經(jīng)理，埋頭熬出一個專業(yè)軟件，年底分了大把獎金。他帶著錢出去騎行，本想穿越中國，然而他一個游戲宅男從北京出發(fā)還沒走到承德就歇了菜，花幾百塊包了輛出租車，把奄奄一息的他連人帶車又送回來了。

另一家大公司看中了他，開了天價挖他去做研發(fā)部的總監(jiān)。ASK頭發(fā)染了一撮藍，坐在會議室里，手下個個比他大五歲以上，沒等別人開口，他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覺得這世界好荒謬。

這家公司對工作的要求與前一家不同，各種流程制度，號稱先進管理，其實官僚得很。ASK在里面?zhèn)涓锌鄲灒邮芰岁戇h芳的邀請，兼職當她公司的技術(shù)顧問，相處一深，他便情難自禁。

ASK少年出道，相處的人年紀永遠都比他大，所以他從來都不覺得年紀是什么問題。他這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人，有事瞞不住。陸遠芳心里好笑，這男孩做事為人毛手毛腳，幼稚得好像中學(xué)生，要不是技術(shù)強悍，一招鮮吃遍天，哪能輪到他進自己的辦公室平起平坐，自己還得賠著笑臉。

好的管理者都愛惜人才，陸遠芳技術(shù)上倚重ASK，在日常生活里還時常提點他一二。ASK其實本來就是聰明人，不在小事上留心，等陸遠芳給他點破，他醍醐灌頂，對這位女老板仰慕益深。

他本職公司里的人也覺得這位年輕總監(jiān)逐漸開竅，把部門帶得頗像個樣子。大老板喜滋滋地專門騰時間請ASK吃工作午餐，言語中透露說年底還要提拔他，以他的才干、成長速度，進到核心管理層也是指日可待。ASK吃罷牛排，說，也許年底我就不在這里了呢。大老板倒也不驚訝：如此人才不創(chuàng)業(yè)才怪了。

年底ASK并沒有創(chuàng)業(yè)，他直接來了陸遠芳的公司，藍頭發(fā)剃成毛寸，破天荒地穿了件西裝，陸遠芳乍一看還以為是來面試的新員工，定睛一看是ASK，哭笑不得。

他的工位在陸遠芳辦公室外面，夏志雄來找陸遠芳一般都在不遠處的沙發(fā)上等，恰逢ASK不在座位上，電腦卻開著，夏志雄透過玻璃看到辦公室里ASK正在跟陸遠芳說話，那毛頭小子像個高中生，眉毛眼睛里都流露著愛意，陸遠芳不知聽他說了什么，被逗得笑個不停。

夏志雄心里多了一根刺，情人間可貴的是兩心如一，有了猜忌，想如一是萬萬不能了。

陸遠芳不知道說了多少次，就算要再找別人，總不可能找這種幼稚園大班的小男生，夏志雄卻不信：這種你根本毫無防備的人，才是最值得提防的。

說話上談不攏，幸好兩人床上還能和諧一致。夏志雄總想讓陸遠芳懷孕，奉子成婚，老爹就算再霸道，現(xiàn)在統(tǒng)共大哥二哥家才三個孫女，這要是生了男孩，別說接受這兒媳婦了，只怕老爹能打座佛龕把這大功臣給供起來。

這番說辭夏志雄想得圓滿，陸遠芳只覺得荒唐，大清朝都消亡這么多年了，女人還得靠著生育能力活著，什么世道啊！

夏雪蘭在代理總裁的位置上越干越出色，她說到做到，每天帶著三哥一起，要把他扶上馬再送一程。老媽還見縫插針給夏志雄安排相親，苦不堪言。

兩人決裂也就是發(fā)生在某次相親后，夏志雄發(fā)現(xiàn)那相親對象是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小女孩，建筑業(yè)世家之女杜可心，她嫣然一笑，竟對他頗為有意。

陸遠芳覺察到杜可心的存在并沒花太多時間，畢竟這夏少東家的情事無數(shù)家媒體也在盯著，拍了好多兩人吃飯、上車、送回家的照片，還添油加醋，連杜可心疑似有孕的話都說出來了。

看了一次不信，看了十次八次，陸遠芳不能不信了，驅(qū)車前往，興師問罪。

正趕上杜可心跟著夏志雄一起走，還揚起臉湊在他耳朵邊上說悄悄話。陸遠芳大怒，連車都沒下，就在電話里說，我們分手。

夏志雄摸不著頭腦，問為什么，陸遠芳說我就在你左手邊上。夏志雄抬頭一看果然是她的車，再一看身邊親密挽著自己的杜可心，趕緊跑過去解釋，怎奈人沒有車快，陸遠芳一腳油門，走得無影無蹤。

分了再合，合了又分，陸遠芳和夏志雄自問也都是有獨立意志的成年人，然而愛情這種事，把你趕上絕路，說什么情關(guān)難過，明明就是自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

糾結(jié)多時，身心俱疲，恰逢夏氏集團公司年會，夏氏集團公關(guān)部不知道該不該給這陸小姐發(fā)請柬，偷偷去問夏志雄的秘書。

夏志雄的秘書是人精，但這事他也絕對不敢做主，拿文件去給夏志雄簽字，站在一邊等，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夏志雄筆頓了一頓，說，自己人發(fā)什么發(fā)。

秘書一聽，板著臉忍住笑，抱著文件一溜煙兒地跑出去八卦了。

當晚，陸遠芳著意打扮一番，晚裝珍珠白，帶種看不出來的珠光粉，強光之下，說不出的悅目。

當天下午她還在辦公，ASK見她如此裝扮，特地進去拿手機跟她合了個照，問，怎么著，你就打算嫁人啦？陸遠芳頭一次對他正經(jīng)地說，差不多吧，嗯，是。

ASK平時要聽見了，準手捂心口假裝緩緩倒地說我要死了，但他知道這是真話，她平素里的暗示，總算變成了一句面對面的大實話，這下心真的碎了，根本來不及伸手去捂，居然也就沒事人似的說，啊，那恭喜你了。

說完就走，怕自己千萬別真的死在當場，這可不是游戲，死了還能再登錄回去。

夏志雄來接上了陸遠芳，說，我爸也來參加。陸遠芳聽了不語，心說早知道他來我就不去了。夏志雄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吟道，早晚也要說明白的，擇日不如撞日。

這道理夏老總比他更懂，大家邀請他致辭，他先給員工們道了辛苦，接著說自己大病入院，明白了好些道理，該放下的也要放下，以后要頤養(yǎng)天年，公司就交給后輩打理了。說話間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三公子夏志雄身上，繼承人的王位就算是有定論了。

夏老總還特地夸了自己的四女夏雪蘭，最后輕描淡寫一句話，告訴大家說，不日夏志雄和杜可心這一對青梅竹馬，就要辦喜事了。

全場掌聲雷動，陸遠芳面如死灰，什么珍珠白珠光粉，都救不回這萬箭穿心。

夏志雄明明知道這是老爸給他來了一手生米煮成熟飯，但萬眾矚目下，他沒有勇氣拍案而起，告訴大家說老爹說錯了人選，要結(jié)婚也是跟陸遠芳結(jié)，大不了這夏氏的寶座他不坐了。

這念頭在他心里翻騰了數(shù)次，終究不敢說出口。陸遠芳起身離去，夏志雄周圍簇擁了一大批賀喜的人，他也并沒有甩開一切跟隨女友的腳步。

這一次，算是徹底分開了，也好。陸遠芳心想。

她工作繁忙月經(jīng)失調(diào)，看著兩道紅杠，難以置信卻又不能不信，誰會想到兩個科學(xué)避孕數(shù)年的人，居然犯這種錯誤，而且，她從年會上暴走脫身后，就再也不接他電話，還刻意出國去避了兩周。分手就分徹底一點，想不到，竟然偏偏就這么不徹底。

懷孕三月陸遠芳毫無感覺，飲食口味沒有變化，就是有點嗜睡，經(jīng)歷過最初的慌張后，陸遠芳理清了頭緒，首先就把一直跟她鬧著分股權(quán)的技術(shù)師兄請來長談，跟他說明白公司此時在談判融資中，如果這時分，肯定分不到多少，但如果一年兩年后上了市，那就值錢多了。

技術(shù)師兄說他也是身不由己，結(jié)婚兩年，七八萬的薪水月月光，太太是網(wǎng)絡(luò)紅人，專門挑的網(wǎng)絡(luò)公司高管嫁，花錢如流水……陸遠芳明白了，那就賬本攤開算賬，算清楚散伙走人吧，反正有了ASK以后，公司基本都看不見師兄的人影了。

做市場的師兄一看陸遠芳動了真格的，有點慌神。陸遠芳不慌不忙，把利弊給他一一道來。那師兄腦子活泛，這把年紀了，又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公司，還搞什么搞，不如跟著陸遠芳走下去，將來還有上市的指望。

師兄跟她談開了，不由得也問她跟夏公子的婚事如何，陸遠芳臉色平和，說分手了。師兄替她心痛了一下，陸遠芳笑了，說，沒什么事就還要干活兒的，別說這些沒用的了。

技術(shù)師兄帶走了四百萬現(xiàn)金，這與太太的期望值相去甚遠，出去找工作，被拒了七八次之后，手足無措，還是陸遠芳在行內(nèi)給他推薦了一個職位，去了某外企，年薪六十萬，就相當于打折出售了。

ASK沉浸在失戀中難以自拔，接到韓國一個游戲比賽的邀請，給陸遠芳留了句話就跑去首爾了。好在技術(shù)部他帶上了軌道，陸遠芳也就念佛了。她幾次想跟夏志雄說說孩子的事，但久久不聯(lián)系，也就真不聯(lián)系了。

等到七個月她微微顯懷，心說要不還是找他說一聲吧，卻見報紙大字標題：夏氏繼承人與杜氏建筑企業(yè)千金訂婚。

果然，誰也不肯等誰。算了就算了，陸遠芳沒有眼淚只有冷笑。

現(xiàn)代女性無所不能，陸遠芳自己去孕檢，一邊還手機電腦隨身攜帶辦公，看了月子會所的廣告，她提前預(yù)訂還拿到了八五折優(yōu)惠。

那次車禍發(fā)生得全無征兆，眼看快臨盆了，陸遠芳請了月嫂隨時跟著自己，卻被網(wǎng)上一個熱帖攪得心神不寧。那技術(shù)師兄的太太上網(wǎng)去哭訴，萬般煽情地寫自己先生何等能干，而公司分配股權(quán)何等不公，引來許多媒體報道，前一天晚上發(fā)帖，第二天公司就被曝光了。

陸遠芳打了電話告訴市場部，正好借此機會對著媒體解釋一番，外加宣傳自己的公司。誰怕誰啊，多謝你幫忙炒作了。

話是這么說，她腦子一亂，不該轉(zhuǎn)彎的地方轉(zhuǎn)彎，后面一輛奔馳剎車不及，追尾前車，差點把她撞出了路邊的護欄。奔馳車主下車本想理論，一看駕駛員是位孕婦，嚇個半死，先打120，再報警，自己上前幫忙把陸遠芳扶出來。陸遠芳連說沒事沒事，看月嫂和奔馳車主的臉色，她知道這事情嚴重了，再一低頭，看到淋淋血跡，她昏了過去。

那本來是個很健康的胎兒，陸遠芳取好了名字，買好了衣服，布置好了嬰兒房。她做好了一切準備，打算當?shù)之攱專皇牵降走€是沒有來，哄她空歡喜了一場。

她是想要他的，想要他，陪著他長大，只是他不會再長大。說到底她還是失敗的媽媽，沒有保護好他。哭沒有用，可這時除了哭還能怎么辦？

戴思瑾哄睡了女兒，側(cè)耳聽聽隔壁，還有壓抑著的抽泣聲。這會兒聽護士說，住進來的是位女老板，單身懷孕卻遭遇了車禍。戴思瑾知道月子里不讓流淚，可是聽到這種事，由不得她不哭。

她按鈴找了護士，讓她坐在一旁看著寶寶，自己披了件薄開衫，提了樣同事給她送的禮品，走到隔壁門口，輕輕敲門。

陸遠芳以為是護士，開門一看是陌生人，心有疑慮。戴思瑾連忙介紹自己，我是隔壁鄰居，這個燕窩我喝著挺好的，想送兩罐給你試試。

陸遠芳雖在悲慟中，還是領(lǐng)略到了她的好意，點頭把她讓進來。戴思瑾把東西放下，看著陸遠芳竟還光著腳，就說，你快把襪子穿上吧。陸遠芳這才覺察自己實在失態(tài)，去隨身包里找了羊毛襪子套在腳上，寒惻惻的感覺還在，可到底暖了一點。

她看了看戴思瑾，雖是產(chǎn)婦但不減清秀，不知怎么眼睛也是紅紅的。戴思瑾也不說別的，跟她說了天氣，又說這里的伙食，再說身體如何恢復(fù)，不多時就沒話了。

陸遠芳懂了她的意思：是想陪陪她，但不知該說什么好。人在絕境里，這種點滴的小溫情分外可貴，然而說什么好呢？陸遠芳也不知道。靜默的氣氛里，似乎看得見流動的悲傷。

戴思瑾坐不多時就走了，臨走還提醒陸遠芳好好吃飯睡覺。陸遠芳在朋友圈看到許多人在議論自己公司的事，她便也發(fā)了個簡短的聲明，說股權(quán)分配上公司并無不公之處，如有必要，可以公開整個過程，供大家評說，看看到底誰是誰非。

發(fā)完了聲明，那邊技術(shù)師兄便發(fā)了語音留言給她，哀求她千萬給留點面子，他已經(jīng)跟太太說了，把那個挑起事端的帖子刪了。

陸遠芳只回了他一句話：她發(fā)帖的時候，想過給公司留面子嗎？

送飯的小車推進來，陸遠芳喝了一碗湯，別的原封未動，實在是心口堵著巨石，難言之痛。她打開電腦，處理了一大堆郵件，而后在簡短聲明的基礎(chǔ)上又加了幾條，潤色了一下，作為對此事的公開回復(fù)，群發(fā)給了詢問的媒體。

那邊媒體當然也不閑著，有個離職的員工也是最早招的一撥人中的一個，跟這技術(shù)師兄素有積怨，看到機會來了，立即寫出長文，夾槍帶棒，中心思想就一個：公司對得起你，自作孽不可活。

這種帶著無數(shù)豐富細節(jié)的職場八卦帖大家最愛看，于是前一天紅的是這網(wǎng)紅太太的申冤帖，后一天紅的是這個離職員工爆料的反轉(zhuǎn)帖，前后一對照，印證出雖然兩邊說話都帶水分，但還是反轉(zhuǎn)帖可信度比較高。

輿論風(fēng)向瞬間變了，陸遠芳的公司從黑心剝削創(chuàng)業(yè)元老的缺德企業(yè)變成了善待人才寬容大度的良心企業(yè)，好幾本人物雜志都來聯(lián)系她，說要做專訪。

陸遠芳看著這些紛紛擾擾，心如死灰。她指示公關(guān)部門趁機猛推自己公司的網(wǎng)站和在線測試的新產(chǎn)品，關(guān)于她個人的采訪一律謝絕。

這算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應(yīng)該借此機會出鏡提高曝光度，那樣必然會對公司上市大有好處。

然而，眼下她想要的不過是跟別的女人一樣做媽媽，可身邊卻空空如也，再多名利，所為何來。

不多時又有人來敲門，陳蘭青聽戴思瑾說了這事，也過來探望。她把朋友送的一捧紫羅蘭拿了過來，直接給陸遠芳插在瓶子里，滿屋生香。

陳蘭青在公司里做到銷售總監(jiān)，善窺人意，要說擺不平的也就是自己親媽那一個而已；跟陸遠芳三言兩語說到工作上了，兩人頗有話說。嘴上說的是不相干的話，眼睛里全是說不出的同情。

陸遠芳領(lǐng)略得比之前快，聊了大約半小時，陳蘭青也起身告辭了。

陸遠芳送了她幾步，陳蘭青卻回身迎住，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抱她。這擁抱柔軟、溫暖，帶著媽媽味兒，也帶著寶寶味兒，所有沒說出來的話，就在這個懷抱里說了。

陸遠芳滿眼含淚，險些就要倒在她肩膀上失聲痛哭，但她還是忍住了。

這世間明明話語最是軟弱無力，然而我們往往會發(fā)現(xiàn)，身處黑暗時，一句好話便是一根蠟燭，帶來光明和溫暖；或許不能充饑，卻可以讓人因此活下去。

回了房間去抱起女兒，戴思瑾心頭陣陣酸楚：這陸遠芳，相貌氣質(zhì)都是上上之選，才干更不用說，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卻遇到了失子之痛，她也只能一個人躲起來哭，不然還能怎樣呢？

在別人身上往往能看到另一個自己，陳蘭青知道戴思瑾沒有把結(jié)婚生子的事情告訴媽媽，也知道了陸遠芳沒有媽媽，她不禁茫然，那自己這情況，莫非還是最好的？

她再看看忙進忙出，無事也要忙忙叨叨一副就是閑不下來樣子的老媽，她好或不好，那是她的媽媽，生她，養(yǎng)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雖然帶給她諸多痛苦，有時她甚至想還不如不出生的好，但看一眼老媽的白發(fā)和皺紋，那些狠話又咽回去了。

理財專家艾米在閱覽室認識了自己的書粉，那娃娃臉寶媽叫安妮，中英文名字都一樣，倒也別致。兩人聊得極為投機，兩人商量著想去看看月亮家的寶媽，孩子竟然因出車禍沒了，太讓人心疼了。兩人還沒走到，只見那邊門前，戴思瑾過去敲門了。

見有人去，艾米就不去了，跟安妮結(jié)伴去了健身房，練練瑜伽伸展身體。

戴思瑾見寶寶睡了，喊護士陪著，自己又去了隔壁房。陸遠芳有點疲憊，但精神比剛來時要好多了。那邊電腦攤開著，兩部手機充著電，居然已經(jīng)開始辦公了。

戴思瑾不由得感嘆，你是鐵打的嗎？怎么這會兒就開始干活兒了？

陸遠芳跟她親近了許多，跟著也嘆了口氣，不做這些能干什么？再說公司那邊，一天不盯著也不行。

兩人說著話，陸遠芳手機微信響了，戴思瑾忙示意讓她接，自己去給她倒了杯水，默默地退了出去。出來一看陳蘭青正拿著一把花要過來，趕緊把她拉到自己屋里說，有事，忙工作呢。

陳蘭青聽說陸遠芳狀態(tài)好轉(zhuǎn)，深深為她高興，只是她又問戴思瑾，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你媽她當姥姥的事？戴思瑾說，我也在想，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其實我不告訴她，也是為了她好，來了也住的是租的房子。

陳蘭青說這世界上比房子重要的事多了去了，不過我可能也是買房早，站著說話不腰疼。戴思瑾一笑，可不，你早早都置好家產(chǎn)了，專門來笑話我們沒搭上末班車的。

陳蘭青輕輕嘆口氣，還不是那時我爸媽都下崗，家里日子苦，我不趕緊掙錢買車買房置辦產(chǎn)業(yè)，怎么給他們爭氣？本來我爺爺奶奶重男輕女，等我給家里買了精裝修大房子，他們?nèi)ノ壹易≈B(yǎng)老，一天念我三遍好，我媽腰桿挺得可直了。

戴思瑾說，有你這樣的女兒，哪個媽媽會不高興啊？

這話正碰在陳蘭青心坎上，她不由得說，當然就是我自己的親媽啊，她永遠都對我不滿意的。考上大學(xué)了，她說又不是北大清華，美什么？工作了，我算是能掙點錢的，她說我掉進錢眼兒里了，不知道打電話回家，忘了爹娘……我要是不能掙錢，那都不用說我就知道，她準是還要罵我是沒出息的窩囊廢。

戴思瑾安慰不了陳蘭青，因為她自覺自己和母親也沒好到哪里去。父親長年缺席，她算是媽媽一個人帶大的。毫無疑問她愛媽媽，而這種愛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同情。她也愛爸爸，似乎她有責(zé)任去代替爸爸陪伴媽媽，安慰媽媽。對爸爸的愛有一部分后來轉(zhuǎn)化成了憎恨，但媽媽不讓她去恨，她就連帶也有點恨媽媽。父母這樣的婚姻，讓她對自己的婚姻毫無信心。

呂明磊又做錯了什么呢，他對戴思瑾也算是不錯，就憑她家里遭難他能挺身而出這一點，戴思瑾也會永遠感激他。但感激不是愛，越到后來，她越是發(fā)現(xiàn)呂明磊跟自己父親的相似之處，她就越是失望。

別人都覺得戴思瑾溫和好說話，待人善良溫暖，但不知道她其實對親密關(guān)系的要求要比別人高：父母不能給的，別人不能給的，那就必須是愛人給。這邏輯戴思瑾自己也覺得不公平，但她別無選擇。

年近三十，戴思瑾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一言難盡，這樣的難本身也是難以形容的，參與工作數(shù)年，對討論和辯論都毫不怯陣的她，表達起來，竟然只剩下了嘆息。

陸遠芳的處境，她感同身受，更理解她那份在人前還要強作鎮(zhèn)定的倔強。不靠著這些，怎樣活下去？女人就像海水，承載一切也包容一切，不論面對的是怎樣的打擊、挫折、磨煉，始終都要抬起頭。

畢竟，生育后的女性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強壯的。要說脆弱，激素作用下，她們敏感、心軟、愛沖動這些特性通通被放大；要說強壯，即便是野外生存，條件最差的媽媽也會帶著孩子努力活下去。

陸遠芳在網(wǎng)上處理了一大堆雜事后，覺得自己精神反而好多了，注意力專注于工作，也就沒空去為了失去孩子而痛苦。她還有公司啊，公司里上下一百多號人等著發(fā)工資，每天開門都是一大攤子事，不靠自己埋頭墾荒，靠什么？

每個季度都有目標，年底還有考核，今年要前進，搶占市場，籌備上市，明年就要開始新一輪融資，準備正式上市了。這是陸遠芳的一份事業(yè)，是她耗費了時間精力，把寶貴生命的一部分拿去交換換來的事業(yè)，怎肯輕易放棄？

深夜十一點，會所老板Nancy在信箱里一眼就看見了戴思瑾的信，還帶著附件，心說強將手下無弱兵，Julia的愛將果然跟她一樣的風(fēng)格：低調(diào)實干，步步為營。她跟戴思瑾說先休息十天再說，眼看她一周而已就把初步的宣傳計劃做好了。

戴思瑾的計劃書很詳盡，關(guān)注細節(jié)，顯然是讀透了現(xiàn)有的幾份宣傳資料和網(wǎng)站上的內(nèi)容，有備而來。Nancy看得很滿意，在幾個地方做了備注，轉(zhuǎn)發(fā)給助理讓她打印出來，讓她記得提醒自己今天找戴思瑾聊聊。

Julia收到Nancy的微信時剛開完一個會，Nancy極力夸獎戴思瑾，Julia微笑了一下，接著忍不住緊緊皺眉。

適才的會議只有幾個公司高層、她和人事總監(jiān)參加，中心意思就一個：要怎么調(diào)整員工比例，減少兩次產(chǎn)假給公司造成的損失。說白了就是以后多招男的，少招女的。現(xiàn)有的女員工，已生育的沒辦法，再有有生二胎打算的，最好能調(diào)崗就調(diào)崗，能請她走人就請她走人。

人事總監(jiān)自己也是女的，Julia心想，工作就能把人異化到這個份兒上，女人都不幫女人了，專門挑同類的痛腳踩。

一早決定不生孩子的Julia覺得生不生是個人選擇，既然生了，那至少社會應(yīng)該多少給點支持，這么趕盡殺絕，生了孩子沒了職位，女人們不是又回到了暗無天日的舊社會嗎？男人一旦變心，女人只能靠一哭二鬧三上吊，除了自己受傷害沒有活路可走。

Julia的小組里不到十個人，只有她的助理是男的。然而這位男助理如果不是比女助理更多細心，更加聰明能干，他也留不下來。

戴思瑾在月子會所里，不知道自己在單位已經(jīng)上了人事部門的灰名單，可憐她產(chǎn)假休得都不踏實，剛一周元氣稍復(fù)，就把給Nancy的計劃書做好發(fā)了，接著馬不停蹄，又打開自己酒店集團的官網(wǎng)瀏覽，一看有幾位新員工入職，再一看，清一色新畢業(yè)的男生。再遲鈍也能看出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難道說這份工作也要保不住了？戴思瑾沉思起來，她在想要不要提前去招聘網(wǎng)站發(fā)簡歷。

陸遠芳坐月子的事基本瞞著身邊的人，對有些工作上的客戶她就說自己在酒店開一個封閉會議，于是客戶的禮物直接寄到酒店里來，前臺一直給她送到房間里去。陸遠芳一看，是植物系列的化妝品，做得十分精致，用幾個小小的禮盒包著。

她便拿了一盒去敲戴思瑾的門，進門一看，戴思瑾跟自己一樣，手機電腦全開，正在工作中。

兩人對視，無奈地一笑。陸遠芳就說這化妝品是送給她的，戴思瑾忙謝了又謝，說下午女上司會托人給她送甜點過來，到時一起吃吧。

陸遠芳沒有心情吃甜點，倒是對她的工作有點興趣。說到工作，戴思瑾來了精神，簡明扼要，把自己的活計介紹了一番。

陸遠芳說，很好，其實你完全可以不坐班搞自由職業(yè)，因為宣傳和公關(guān)很多是要在外面跑。戴思瑾說，是這樣沒錯，但有了公司才有平臺，沒有這個工作身份的話，出去聯(lián)系媒體或者客戶也不方便。陸遠芳沉吟片刻，腦子里把自己平素聯(lián)系的一些單位想了想，跟戴思瑾聊出許多火花來。

戴思瑾肅然起敬：這女子遭遇的可以說是人間慘事，不說至為不幸也差不多了，想不到，她硬是打不死摔不爛，前幾天還聽得見哭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身工作，毫無倦意，還能想出路子來幫助到她。

陸遠芳見了她的表情，也受到感染，說，不這樣，還能怎么辦呢？真要倒在那里什么都不干，還不是最容易的事，只是我向來就不愿意去做容易的事。

戴思瑾點頭，是，今天容易明天容易，將來可就難了。

陸遠芳完全明白她在說什么，這人生可不就是難上加難，挑容易的做，剩下的只有更難。

陳蘭青見陸遠芳氣色好轉(zhuǎn)，還來給她送化妝品，十分開心，噓寒問暖。陸遠芳都覺得她對自己有些太好了，也跟她多聊了幾句。陳蘭青聽說戴思瑾也開工了，連說自己該向眼前這兩位榜樣學(xué)習(xí)，不然本來趁著休產(chǎn)假，她還有回家做全職媽媽的打算。

陸遠芳說，最好不要，我?guī)讉€女同學(xué)回家做全職太太，不過兩年工夫，再出來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是職位不好，就是單位不好，薪水也漲不上去。同樣背景沒生孩子的個個都跑到前面去獨當一面了。生育年齡固然金貴，職場年齡其實也一樣，錯過了被重用的時機，前功盡棄。

陳蘭青原本覺得以自己的身家積蓄，至少休息幾年沒問題，被陸遠芳一說，不得不打消了念頭。學(xué)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職場只會比念書時更殘酷也更現(xiàn)實。

陳蘭青的媽媽見女兒開了電腦對著屏幕凝神，忍不住說，眼睛，你那眼睛不要啦？

陳蘭青說，媽你別說了，我想工作上的事呢。

陳媽媽大驚，你老板怎么那么狠，這比周扒皮還厲害，月子婆還讓上班啊？

陳蘭青撲哧一笑，媽，我自己想的，現(xiàn)在身體還行，閑著也閑著……

陳媽媽正色道，告訴你，我就是月子沒坐好，后來斷奶又受了累，到現(xiàn)在都腰酸背痛的，這滋味，我可不想讓你也受著！

程領(lǐng)先從香港回京，一出機場就直撲月子會所，第一時間趕去看妻女。

一進屋又是老樣子，岳母在那里數(shù)落妻子，他心里嘆氣，表面上哪敢露出來，滿面春風(fēng)地先給岳母大人請安，接著就去洗手，開箱子，先把給岳母買的藥油拿出來獻寶。

陳媽媽見他如此有心，不想笑也笑出來了，拿著那藥油在手里轉(zhuǎn)，這個好，小程你買對了。上回那個還沒用完，你老周阿姨還問我從哪里買的，說她也想要的。

程領(lǐng)先胸有成竹，笑瞇瞇地又翻出三瓶來，我多買了幾瓶，媽自己用也行，送人也行。

哦喲！陳媽媽固然高興女婿辦事貼心，可對錢的心痛也不禁流露出來，這一瓶得多少錢啊，你這么好幾瓶地買，用完了再買，啊喲還要給我送人，我送人她能好意思收啊，肯定也是要把錢還給我，我再還給你的。哦喲，這可真是，買這么多！

程領(lǐng)先立即又翻出幾個大瓶子，統(tǒng)統(tǒng)是老年人喜歡的保健品，說姥姥照看大的小的多辛苦呀，該吃些補品，對健康有好處。

陳媽媽又是心疼錢，又是歡喜女婿這么奉承自己，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才好了。

陳蘭青背地里給程領(lǐng)先豎個大拇指，意思是說，好小子，真有你的。

程領(lǐng)先一樂，心說多少難搞的甲方都搞定了，無非是攻心為上嘛，這馬屁拍到位了，沒有不受用的。

剩下的東西大部分是給寶寶的，嬰兒常用小藥，各色爬服買了幾十套，陳蘭青看了抿嘴笑。程領(lǐng)先知道自己這招兒行得通，又從箱子隔層翻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拿出一串蒂芙尼的手鏈。

陳媽媽看著東西太多，牢騷又來了，省著點花吧，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輩子窮，蘭青就大手大腳的，又添上一個你，將來孩子開銷多著呢，就是金山銀山也架不住這個樣子地花呀。

呂明磊給戴思瑾發(fā)微信說自己有事要晚幾天回去，戴思瑾答應(yīng)了一聲。故態(tài)復(fù)萌，反正他一貫如此。她上個月的工資到賬，她轉(zhuǎn)了兩千給媽媽，然后請護士看著孩子，看閱覽室里沒人，她進去打了個電話，告訴老媽錢的事。

王秋霜聽到女兒說給錢的事都是一個反應(yīng)：先是推托說自己有錢，接著感嘆女兒多不容易，再接著就告訴女兒說這錢會還給哪家債主，反正她那個筆記本上端端正正地記著好幾十家，不過這些年來是越來越少了。

又說，早點把債清了，我心里踏實，雖說你爸走……她本來想說走了，又覺得不吉利，改口說，他不在家里過了，那債也不能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不能讓人戳脊梁骨，說咱家的閑話。

戴思瑾心說，老媽的剛強忠貞，全然用錯了地方，擱在黑白電影上，或許還是個響當當?shù)恼嫒宋铩獓佬炭酱蛞膊煌侣稒C密的地下黨員、壯烈犧牲的女英雄，只是擱在日常過日子里面，這些瑣屑的雞毛蒜皮，配不上她的莊重賢良。

這話她說不出口，也不忍心說，她只有說，媽，你得對自己好一點吧。

王秋霜說，我是學(xué)醫(yī)的，怎么不知道對自己好了？咱家這一片，就數(shù)我身體最好了，你看那誰誰高血壓，誰誰糖尿病，我就什么事都沒有，還不夠好啊。

戴思瑾心想，這心病難醫(yī)，醫(yī)者不能自醫(yī)才最糟糕，但也沒辦法，陪著媽媽又說了些閑話，結(jié)婚生子的事在嘴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就是沒說出來。

呂明磊人在廣州，心在北京，這些天除了工作，就是瘋狂搜索北京的房產(chǎn)網(wǎng)站，學(xué)區(qū)房連單位宿舍樓，就那種房齡都二十多年的老破小，也毫不手軟開出幾百萬價碼，人家還在標題寫：忍痛出售，白菜價！這要真是白菜就得是翡翠白菜。

自己一身本領(lǐng)，金牌學(xué)歷，百萬粉絲外加總監(jiān)頭銜，竟混得連棵“白菜”都吃不起了，不得不說十分沮喪。別人都是房東，你還是房客，自己可以將就，那孩子怎么辦，難道說女兒要跟著自己從小就吃苦，四處流離，連個自家的屋檐都沒有？

戴思瑾在這一點上跟他算是心有靈犀，她焦慮的是孩子戶口落在哪里，知道學(xué)區(qū)房買不起，干脆不考慮。

要說買房，還不是腳踏實地一點點掙錢攢錢，戴思瑾更新會所官網(wǎng)和公眾號，又注冊了幾個社交網(wǎng)站、視頻網(wǎng)站。時下流行“媒體矩陣”，運營的只有她一個人。Nancy見她做事靠譜，越發(fā)放手把這攤工作交給她。

護士長每天問她怎么排班，后廚定菜單來問她意見，營養(yǎng)師、私人教練、美容師、來查房的主任醫(yī)師，怎么安排時間需要穿插停當，戴思瑾并不推辭，能做就做。多出些力氣不算什么，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解決了，能讓月子里的寶媽開懷一笑，又有什么不值得？她做了寶寶的媽媽，也似乎做了所有人的媽媽。

陸遠芳接到徐明皓的電話時，心里一陣反感，喉頭發(fā)緊。

徐明皓是追尾的奔馳車主，萬般過意不去，幾度打電話向陸遠芳道歉。開始她不接受，后來見他如此誠懇，也就勉強敷衍了幾句。只是聽他說起什么要給賠償之類的話又煩躁了：一個孩子的價值豈是錢能衡量的？再說論理主要責(zé)任在自己，她也就不愿意再跟他說下去。

這天來電話說的卻是正事。徐明皓是一家大企業(yè)的副總，說有個大品牌客戶能介紹給陸遠芳合作。陸遠芳雖然對他冷淡，但對生意不冷淡，三言兩語問清楚了，知道對自己大大有利，不由得語氣也和緩許多，特地把這事交代給自己的副手去做了，承他的情，也說了謝謝。

徐明皓在那邊說，陸小姐你不要說這話，我要慚愧死了。我知道你的感受，因為我……我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等以后再慢慢說吧。你多保養(yǎng)身體，來日方長，放寬心吧。

陸遠芳不關(guān)心他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人生的悲傷個個不同，誰又能真的為誰感同身受？他能知道慚愧不安，也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戴思瑾跟陸遠芳結(jié)伴練了瑜伽，又一起做了按摩美容。聽了戴思瑾瞞著老媽結(jié)婚生女的事，陸遠芳倒感受不同，她說，你煩惱的那些，也許正是我想要的。有時我想，要是我媽還在，哪怕跟我吵鬧著別扭著，是不是也比我現(xiàn)在這樣沒媽來得強。

戴思瑾聽了也覺得有理，可不，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陸遠芳說，不過我如果是你，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大學(xué)里我可沒有打工掙錢，一路都還挺順利的，讓我那么去給家里還債，我可能早就崩潰了。

不，你不會。戴思瑾忍不住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沒見過比你更堅強的人。

也許就是你自己呢。陸遠芳笑笑。堅強不算什么好運氣，恰恰是沒有好運的人，才要更堅強。

陸遠芳微信跳出來一條消息，是ASK發(fā)的。久不聯(lián)系，他也不發(fā)朋友圈，陸遠芳也不知道他近況如何，誰知他沒頭沒腦地問，你最近怎么了？

陸遠芳回，沒怎么啊。ASK說，我聽人說……嗯，聽說你懷孕了？要結(jié)婚是嗎？

陸遠芳回了下半句，說不是。

ASK說，我想我也沒那么倒霉，比賽輸了你又結(jié)婚去了。

陸遠芳又問這上半句，比賽輸了？

在她心中，這ASK渾身的缺點堪比篩子成精，但要論技術(shù)論玩游戲，那絕對是一騎絕塵，誰也沒辦法跟他比。

ASK的回復(fù)，饒是陸遠芳滿腹心事，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他說的是，我老啦，新人勝舊人。

要說創(chuàng)業(yè)圈里尊崇年輕是不假，寧欺老不死，莫欺少年窮，ASK剛過24歲生日，又長得面嫩，穿了帽衫運動鞋踩著滑板，加班加出黑眼圈，別人也只當他是網(wǎng)癮少年，絕對想不到他早就混跡成年人世界好些年，外表沒老，心態(tài)卻沾染了不少的老氣橫秋。

ASK這次去韓國，跟出道時心境大大不同，輸了一次已經(jīng)受了打擊，再一看那冠軍才15歲，活脫脫又是一個當年的自己。

他這一段時間沒收拾外表，胡子拉碴，那冠軍小孩口無遮攔，說，你長得好像我爸爸。ASK一聽，頓受暴擊。軟弱之時他最想念的，就是平時對自己關(guān)愛有加指點有加的陸遠芳。ASK想起她，就覺得焦慮的內(nèi)心略有舒緩。奈何她不屬于他。

陸遠芳看他有點喪氣，少不了鼓勵安撫幾句。那邊ASK受到鼓舞，直接就說，如果你想結(jié)婚，考慮考慮我！

陸遠芳這下真是笑出聲來，笑著笑著，想想自己的處境，又悲從中來。也不想多說什么，說了句再見就下線了。

她知道ASK對她頗有癡念，但是讓她跟這種游戲少年戀愛結(jié)婚，絕無可能。

陸遠芳渴望的是溫柔可依賴的成熟男子，夏志雄受過良好教育，對待異性禮貌周全，對她更是體貼入微知冷知熱，不然她也不會泥足深陷。而夏志雄在家看慣母親忍氣吞聲，父親說一不二，想找的也是獨立瀟灑又能干的女伴。

兩個人的相遇原本是天作之合，然而，偏偏天不遂人愿。

夏志雄訂婚后也隔絕了陸遠芳的消息。杜可心活潑甜美，對他委曲求全，他心想，跟誰過不是過這一輩子，反正不是她，是誰也就無所謂了。

在別人看來，夏家三少爺是有福之人，偌大的家業(yè)大哥二哥斗得頭破血流，他坐享漁翁之利，還有妹妹全力支持替他打江山，身邊走了一個能干的女朋友，立刻接上一個清純明媚的富家女。杜可心毫無嬌氣，夏老總欽點的兒媳婦，必須十全十美。

只是這一切并非他想要的，夏志雄有時回想，落魄到陸遠芳小公寓里的那段日子最難忘，最后悔的就是那時沒有干脆結(jié)婚，兩個大活人跑去拉斯維加斯注冊，誰能管得了？他卻逃不脫父親的五指山。

戴思瑾一樣逃脫不了自己的父親，戴振華在北京四處鉆營，攬到給別墅區(qū)搞裝修的生意，常跟有錢人往來，事業(yè)又恢復(fù)幾分舊觀。他找了一次女兒碰了釘子，再找一次，戴思瑾的態(tài)度還是又冷又硬，透著不愛搭理他的勁兒，話也沒說幾句就下線了。

說再多，不還錢又有什么用，再說，爸爸現(xiàn)在另外成家，找自己又干什么呢？

不過戴振華卻在朋友圈圖片上看到了她的位置，隱約也記得女兒是在一家大酒店上班。挑了個下班時間，戴振華去了月子會所所在的酒店，在大堂四處轉(zhuǎn)悠。

呂明磊跟岳母見過，這位匆忙跑路的岳父是真沒拜見過。戴思瑾這背著老媽就敢結(jié)婚生孩子的行為，他不敢不贊成，但心里是別扭的。

他進了酒店直奔電梯，迎面撞見戴振華，不知怎么就多看了幾眼。戴振華是生意人，滿臉帶笑，也沖他點了幾下頭，心里指望要是碰見了女兒的同事，正好打聽打聽。

猶豫間，戴振華已經(jīng)走上前來，笑瞇瞇地問，打擾你了，請問戴思瑾戴小姐是不是在這里工作啊？我是她父親，過來看看她。

相比呂明磊震驚轉(zhuǎn)為鎮(zhèn)靜的速度，戴振華是遠遠不如了，就這么幾分鐘的工夫，他勉強接受了眼前這小伙子是他女婿的事實，可是女兒居然背著爹媽結(jié)婚生子，一點消息也沒有，這不是大逆不道嗎？！

好啊好啊，戴振華緩過這口氣來，一腔憤怒都沖著呂明磊去了，好啊你們！就這么不把爹媽當回事兒，我知道你跟小瑾談朋友，總盼著跟你見面吃個飯，認識認識，咱們兩家也得有個訂婚儀式，我們有嫁妝。婚姻大事你們就這么草率，瞞著大人敢自己做主，這還像話嗎？問問自己，要是你孩子這么干，你什么心情？！

最后這句話擊中了呂明磊，他不在意岳父說的那種空殼大話，什么嫁妝啊，戴家的債務(wù)他一清二楚，顧及顏面不好給他當面揭穿就是了。可是，如果是樓上自己的小寶貝干出同樣的事，自己能不生氣嗎？

呂明磊是父親了，他在這一瞬間體會到了岳父的心情。

他把聲音放到不能再軟，爸，這些都是我的錯，您怪我一個人就行了。本來我想多干活兒多掙錢，早點買上房子，我和小瑾再張羅辦事，然后才是要孩子。我們倆都是這么想的，但是……還是怪我，我沒照顧好她們母女倆……

說到這里，呂明磊自己也覺得心酸，不過這話戴振華倒接受得快，再說不體諒又怎么樣，自己一朵花似的乖女兒，名牌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已經(jīng)被眼前的這個小王八蛋搞到手了，生了孩子正坐月子，這要是自己再板起臉來教訓(xùn)女婿，萬一女婿臉上掛不住，回去對女兒和外孫女不好，那可是作孽。

是外孫女啊……戴振華低聲念叨了一句，呂明磊聽出話鋒轉(zhuǎn)了，趕緊接上，對對，長得可好了，隨她媽，也……隨您，您跟小瑾就特別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掏出手機把最近拍的照片都翻出來給戴振華看，上面那粉嘟嘟的肉團牽動了戴振華的心，他眼睛濕潤了。

是的，那孩子五官確實有幾分像戴思瑾，也就是像戴振華。戴振華想起了女兒小時候，想起了新婚時與王秋霜的柔情蜜意，這匆匆數(shù)十年，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當年徐萱萱執(zhí)意生下兒子，戴振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年輕了，眼前新婦新兒女，讓他重生了一次，可女兒又生了外孫女，讓他無比清楚地認識到，這重生的幻覺多么不可靠。

歲月不饒人啊。戴振華想了又想，他不打算上去看女兒了，雖然他萬般地想看看那小外孫女，可既然女兒瞞著爹媽，自己這么直接闖過去也不是好事：坐月子的人，別嚇壞了她。戴振華離去的身影落寞無比，比乍見時佝僂了幾分。

呂明磊也為岳父難過，看著岳父為了女兒，自己一個人在大堂轉(zhuǎn)悠，怕女兒不高興，又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出門走了，留下的不過是幾句“小呂你要待她好”“她們母女倆全靠你了”之類的話。這是父親的懇求，他明白。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上去把這事繞了好幾個彎跟戴思瑾說出來，戴思瑾還是氣滿胸膛，他來看我，他憑什么來？他怎么不還了債再找我？你，你還跟他站在一邊了，真是……呂明磊，我告訴你，我早就想說了，我們還是離婚吧。

這話一出口，兩人同時變成了啞巴，只有新生兒小玉寶咿呀咿呀地哭了起來。

呂明磊給女兒取名叫玉，三塊石頭里的美玉，父母的寶貝，只是這對父母不知道能否撐得起白頭到老。矛盾糾結(jié)不斷，卻匆匆當了父母，一想到這里，兩人都覺得萬分對不起女兒。

陳蘭青媽媽換尿不濕的時候手一抖，一個尿不濕掉地上了，背面著地怕什么，可那小護士手疾眼快撿起來就扔進了垃圾桶，還搶先堆了笑解釋，阿姨，這些都是贈送的哈，不用咱們寶媽單買，有的是，您甭心疼啊。

陳蘭青媽媽只剩下鼻子里出氣，人家姑娘笑臉相迎把話說到了，事情也做得麻利，自己挑眼也不合適。可是那尿不濕怎么就不能用了，里面干干凈凈的，怕什么？換她自己，一個饅頭掉地上，把臟了的外皮撕掉，還不是照樣吃得香香的。

想想自己坐月子的時候，那是真受罪，生了女兒要看婆婆的臉色聽她的閑話，大熱天里光一只雞就吃了七八天，后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還拉了肚子。

她那時特想吃一碗紅糖豆花，那是做小姑娘時最愛吃的，可是誰給她買這零食？她一輩子沒被寵慣過，一生都要靠著懂事節(jié)省活著，目標當然是期望女兒能過上好日子。

可日子是好了，好得也有點太離譜了，地主家也沒有余糧，有余糧也不帶這么禍害的。

陳蘭青懶得跟老媽扯這些，她看著老媽那張上下翻飛的嘴，心說讓她嘮叨幾句吧，等老媽說完了，她把打印好的豪華游行程單拿出來，雙手奉上，說，行程都在這里哪，媽你跟我爸啥時去，說一聲，我就去交錢。你們從天津上船，讓領(lǐng)先送你們過去。

早知道你就巴不得送我走，你又亂花錢……陳媽媽還想訓(xùn)斥，可終究是底氣不足，說不下去。

看著女兒臉上跟小護士一樣硬擠出來的笑，陳媽媽不是不疼惜。這樣的女兒還怎么挑，她心里軟下來，雖然不情不愿，手里接過來行程，低頭看去了。

花錢能買清靜就好，陳蘭青心說。她看看小床上的女兒，第一百次發(fā)誓，媽媽將來一定不要做你姥姥這樣的人，你呀，愛做什么就去做，不管怎么樣媽媽都祝福你，都給你說好聽的話。媽媽有錢都給你花，可不指望你被負疚感壓迫，天天惦記回報媽媽。

戴思瑾終于把“離婚”兩個字說出了口，她心里猛地一輕，倒像人失去了重心會向前踉蹌幾步，有點慌張。呂明磊則是被這話嚇住了，是，他知道戴思瑾對他不滿，他不是不敏感的人，戴思瑾跟他在一起的點滴他心里有數(shù)。

呂明磊決定假裝沒聽見這句話，就當沒發(fā)生過。裝糊涂他在行，不管什么事他嬉皮笑臉東拉西扯總能糊弄過去，好歹戴思瑾也是知識女性，文化人口是心非那一套呂明磊最清楚了，行動解決問題，就沖她一個人跑走生孩子他都沒計較，這么照顧一大一小，連護士都贊不絕口，他不信她有那么絕情。

離婚，誰敢在月子里離婚哪？除非男人沾染黃賭毒，再不就家暴出軌吃官司，呂明磊這么一位精英男士哪有這些爛事，七出之罪我犯哪一條？好端端地離什么婚。還是讓我專心跑學(xué)區(qū)房吧，這才是人生大事哪。

一拳頭總該把紙捅破，戴思瑾想不到這一拳頭打在了棉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