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華倫天奴

甘治國

從20世紀跨到21世紀，似乎只有一秒的距離，時鐘當的一聲，一個新世紀就飛來了。又像是一道門坎，舉步一跨就過了。新舊交替，舊的總是被詛咒，新的總是被寵愛，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

想當初新舊交替那一刻，人們精神振奮歡呼雀躍，忙著去舊迎新，換包裝，換腦筋，換身份，換老婆，換老公……連沿襲了千年的社會生活習俗也變了，見面時不再問你吃了沒有？改成了你換了沒有？

我那時還年輕，也學著跟風，把自己的身份給換了。從一個小公務員換成了商人。面對誘人的商海直流口水，準備一個猛子扎下去撲騰幾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把自己做了一些包裝，一身畢挺挺的巨人樹西裝，還夾著一個黑色大哥大手包，一雙皮鞋錚亮錚亮的。身邊的人看了都說像，像個小老板。

我的內弟那時已是一個小老板，他已掘到了第一桶金，眼睛也似乎鍍上了金，眼光總是比別人超脫亮堂。他把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像是產品質檢人員在把最后一道關。他上下逡巡，眼光最后停在了我的那雙鞋子上。

我的皮鞋巴適得很，我很自信。

內弟不語，像是在打啞謎，旋即又慢慢地從他家的鞋柜里拿出一雙黑色皮鞋，用塑料袋裝了，爽快地遞到我手里說：

“送給你，這雙皮鞋才合適你。”

我說了聲謝謝，欣然收下，感激而疑惑在心里翻騰不已。

心想你這雙鞋子與我的有什么不同？

回到家里，我拿起那雙皮鞋反復斟酌，除了做工精細，看不出比我的皮鞋優越之處。銘牌第一個字母是大寫的“V"，是勝利牌？莫不是內弟預祝我在商海搏擊中旗開得勝？不對，這個單詞不是“Victry”，后面還有亂七八糟一長串歪歪文字，我無心窮其本末，干脆叫它V皮鞋吧。

V皮鞋穿在我的腳上，一團疑云飄在我心里，久久不散。云有心以出岫，水淡淡而生煙。

我穿著V皮鞋舒適，神氣，一穿上它就想到內弟，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這就是愛屋及烏。俗話說，送人禮物要選擇對那禮物很在意的人，我當時正需要一雙那樣大氣的皮鞋，對內弟的感激之情又增添了幾分。V皮鞋默默地傳遞著內弟的情誼，那情誼像一股清流流過我干涸的心田，爽爽的，綿綿的。

令我驚奇的是，一種唯我獨有的感覺在心中慢慢滋生，而這種感覺只有我才能感知。

V皮鞋像是專門為我訂制的，穿起來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不僅尺碼合適，還特別舒適，走起路來不松不緊，與腳協調一致，步步緊跟，像是一個忠實的保鏢。它透氣不濕腳，腳板在里面感覺寬松輕爽，走動時在我腳邊沙沙摩挲，像是愛人那纖纖玉手默默地給我無盡的溫馨。那雙皮鞋與我的腳像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恩愛夫妻。

更令我感嘆的是，V皮鞋竟然有彌勒佛的肚量，它的格局令我肅然起敬。

我那雙腳板從小與山路輕勁，磨成了一副鐵腳板，帶有幾分野性，厚厚的老繭堅利無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堅利的老繭無視風雨變幻仍然頑強堅守，令不少鞋襪飽受煎熬。一雙雙新鞋襪，在它的進攻下很快就敗下陣來狼狽不堪。

那雙野蠻的腳板曾使我羞愧。

目前而今眼目下，我為這雙可愛的皮鞋，我的V皮鞋擔憂，它那優秀嬌柔的身段，經得起鐵腳板的猙獰與殘忍嗎！

我心懷擔憂靜心觀察，也對鐵腳板施刑，盡量克制收斂它的野性。

令我驚訝的是，面對鐵腳板的兇殘，V皮鞋竟能從容應對，腳板進攻時，它順勢退讓躲過鋒芒，腳板收斂時，它順勢跟進體貼入微，就像在玩太極推手之術，不丟不頂，順勢而為。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刀槍不入，水火不近。在保全自己毫發無損的前提下，還能統攬全局，縱橫捭闔，決勝于千里之外。它簡直就是一個太極高手，一個有勇有謀的將帥。

我想，它要是哪天成了精變成了一個美女，定會迷倒天下許多男人，要是變成了一個男人，定會飛黃騰達，叱咤風云。

我不敢想。只是為自己有這樣一雙富有靈性的鞋子而驕傲。

難怪不少人把鞋子看得很重，“腳下無鞋矮三分”，“腳下無鞋一身窮”。不少人把找另一半比作選鞋子，首先不是看是否漂亮洋氣，而是看是否適合自己，即便高貴如公主美麗如貂嬋，都不如合適好。合適兩個字，包含了多少豐富深刻的意蘊啊。

V皮鞋走起路來十分得勁，無論平地坎坷，坦途泥濘，它都赴湯蹈火，與我風雨同舟。我的保鏢，我的摯友，十多年來不離不棄給我溫馨，給我體面，伴隨我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大江南北，還走出國門，到過泰國、越南、朝鮮等國家，我感激我驕傲，謝謝你深深的情誼與無私奉獻。我嚴厲馴斥我的那雙野腳，一定要與你恩恩愛愛，相濡以沫，以報答你那不可丈量的情義。

水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V皮鞋優良的質地也經不住歲月的風刀霜劍，在一次平地起水一尺深的暴雨中，在離堆公園門前，V皮鞋的鞋底終于綻開一個小縫，雖然是小如針芒，水還是浸入了鞋里，讓鐵腳板受到了驚嚇。

我想買一雙優質的皮鞋，讓V皮鞋退休，由于情深義重一時又割舍不下，不禁躊躇起來。

經過一番權衡，決定買一雙同品牌同款的替代。遺憾的是十多年的摯友我竟沒弄清它的身份與籍貫，慚愧，自責。我找出牛津詞典一板一眼地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華倫天奴”，價值近萬元，一個響亮的名字，一個匪然的身價，叫我驚鄂又感嘆！它就像一個高貴的公主落入民間，被一個無知的粗人作踐！它就像一個春雷炸響，讓我又驚又喜。它就像一道題的答案，讓我明白了內弟當年的話語。

歲月無聲?，清流汩汩。

V皮鞋的身價讓我不敢怠慢，我決定讓它梅開二度，讓它與我的腳再續前緣。

我把V皮鞋交給修理師傅，要求換上最好的鞋底，且一定要用最好的功夫讓它起死回生。

師傅滿口應承。

“多少錢？”我問。

“八十，都是這個價。”師傅怕我嫌收費太貴，極力解釋。他是個老實人，也不知鞋子的身價。

“我給你一百元，你給我修補好如何。”

師傅一楞，以為我腦子進了水。直到看清了我是正常人，臉上才慢慢綻開了笑容。

我也樂了，為我的華倫天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