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關于安樂死的爭議,最近再度進入了公共討論的范疇。
4月中旬,荷蘭政府證實,正在擴大現行的安樂死法,涵蓋12歲以下身患絕癥的兒童,今年晚些時候,新規定將正式出臺。而根據荷蘭當前的法律,安樂死僅適用于1歲以下的嬰兒和12歲以上的兒童。2002年,荷蘭就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在符合嚴格條件下可以合法進行安樂死的國家。
屆時,這項新規將全面突破年齡限制。荷蘭政府表示,每年可以幫助5至10名身患絕癥、深受病痛折磨的兒童結束痛苦。
在絕大多數國家,安樂死都是一個不可能的選項,向自己或他人實施安樂死會被視作犯罪。只有比利時、荷蘭、盧森堡、瑞士等少部分國家或地區允許在嚴格限制的條件下實施安樂死。
關于安樂死背后的道德、法律和生意,其邊界到底在哪里?
終點:瑞士
在安樂死合法的國家,基本只有本國國民有資格申請,瑞士是一個例外。
瑞士不僅是全世界最早可以合法實施安樂死的國家之一,而且這一制度面向的人也不限瑞士國籍。
每年有成百上千人在瑞士尋求安樂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不被允許在本國安樂死的外國人。在瑞士安樂死的也不乏植物學家大衛·古道爾、導演讓-呂克·戈達爾等國際知名人士。
瑞士也因此一度蒙上“自殺旅游勝地”的陰影。2021年上映的法國電影《一切順利》改編自艾曼紐·貝爾南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一位法國老人在女兒協助下前往瑞士接受安樂死的故事。
安德烈·杜索里埃飾演的老人安德烈在一次中風后感覺身體不如以往健康,于是要求女兒為他申請安樂死。蘇菲·瑪索飾演的女兒艾曼紐從小受到父親嚴苛管教,還要承受父親因為愛上另一個男人而拋棄全家的痛苦。被壓抑了的弒父沖動,和父親“結束我的生命”的命令在艾曼紐的心中交纏在一起,讓她陷入了兩難——讓父親安樂死究竟是出于對父親的恨,還是對父親的愛?除了內心的困惑,要想讓父親在瑞士安樂死困難重重。困難不僅包括父親的任性,父親前男友的攪局,還有法國的法律。不僅在法國國內實施安樂死是犯罪,將親人送往瑞士安樂死也有可能觸犯法律。由于遭人告密,艾曼紐姐妹和父親還被警察逮捕,好不容易才脫身。當艾曼紐終于將父親送上前往瑞士的救護車,父女之間的所有愛恨似乎都在道別時那一聲“一切順利”中渙然冰釋。
現實中,每年有很多像安德烈這樣的人在瑞士尋求安樂死,而且人數每年都在增加。
2022年,超過1.7萬人成為安樂死組織“解脫”的成員——這是瑞士成立最早、規模最大的協助自殺組織。目前該組織共有超過15萬成員,創下了成立40多年來的人數紀錄。據這家專門為外國人提供安樂死服務的組織透露,2022年瑞士有1125名患者以協助自殺方式死亡,2021年和2020年的數據分別是973人和913人。其中,身患晚期癌癥的人數最多,占到總數的37%。
安樂死合法化在歐洲一直以來都是爭議的焦點,由于不是所有國家都允許安樂死,跨國安樂死的情形極為常見。
2022年12月,法國總統馬克龍還開啟了一場關于安樂死的公民大會,直到今年3月底的每個周末都會召開。會議的最終目的是研議出對臨終態度的最新共識,并在今年年底立法。
促成這場法國全民大辯論的關鍵事件之一是“新浪潮”導演讓-呂克·戈達爾的去世:有著法國和瑞士雙重國籍的戈達爾去年9月13日在瑞士家中以安樂死的方式結束自己92歲的生命。當日,總統馬克龍就宣布將組織150位公民舉行辯論會,討論擴大臨終選擇的措施。但在法國最終立法合法化安樂死之前,瑞士依然會是法國人安樂死的首選之地。雖然尚沒有確切數據,但2015年的一項研究發現,5年內就有66名法國人前往瑞士尋求安樂死。
安樂死“麻煩”
戈達爾的瑞士國籍相對于其他法國人而言顯然是一項“優勢”。早在2014年,戈達爾在戛納電影節上就透露想要安樂死。他在電視節目上解釋道:“我不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下去,如果我病得太重了,我不想要被拖上輪椅,一點兒也不想要。”
同樣也是去年,已經86歲高齡的法國演員阿蘭·德龍被誤傳想要接受安樂死,他居住在瑞士的事實更被媒體解讀為“堅定了安樂死的信心”。
瑞士在1937年通過刑法第115條,讓安樂死合法化。刑法第115條規定,協助自殺只有在動機是為自身利益的條件下,方才被認定為犯罪。但協助方式局限于被動而非主動,也就是說,只能透過去除病人的維生系統或讓病人停止服藥等方式,而不能透過注射的方式實施安樂死。另外,該法條也限定安樂死須由醫師以外的人士執行。
對于外國人來說,在瑞士申請安樂死并不容易,需要經過冗長的手續和評估。
申請者首先要注冊繳費成為安樂死組織的會員,遞交個人的詳細資料,包括生平簡介、申請書、疾病問題等,還要解釋為什么想結束生命。在負責處理的組織審核通過后,還有專業醫生診斷,確認申請者是否合乎安樂死的標準。
經過評估,只有像生重病造成生活起居有困難的殘疾人士,或是長期受病痛折磨的病患,才有資格執行安樂死的程序。安樂死組織必須確認,申請者是在判斷力正常的情況下,經過深思熟慮做出的決定,而非只是一時興起。
整個繁瑣冗長流程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必要的,稍有遺漏,協助自殺的人就可能面臨牢獄之災。2016年,安樂死組織“生命周期”的會長普萊西希在未獲得專家意見的情況下,幫助一名精神病患者結束生命,他因此被以謀殺和違反《治安產品法案》的罪名起訴。2021年,她在二審中被部分宣告無罪。普萊西希和總檢察院都提出上訴。案件直到目前都懸而未決。
盡管瑞士制訂的安樂死規定嚴格而繁瑣,瑞士醫學協會(FMH)在2022年進一步明確了《協助自殺條例》,不再允許為健康的民眾提供協助自殺。雖然這個條例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但是違反該條例的醫師會被瑞士醫學協會處罰,甚至有可能被吊銷行醫執照。
安樂死成了搖錢樹
20世紀末,瑞士成立了一批安樂死組織,包括“尊嚴”“解脫”“精神永生”“前度國際”“生命周期”這五家。“尊嚴”和“解脫”是最大的兩家。“解脫”只服務瑞士本國國民,而“尊嚴”“生命周期”“前度國際”則服務外國人士。中國臺灣電視公司前主持人傅達仁,晚年不堪胰腺癌折磨,于是向“尊嚴”組織尋求幫助,他是首個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華人。
2019年2月,傅達仁的家人公布了他于2018年6月在瑞士實施安樂死的紀錄片。在紀錄片中,安樂死組織準備了兩杯藥,一杯是止吐劑,另一杯是毒藥。申請者需要先喝下止吐劑,防止喝下毒藥吐出來,同時也可以讓申請者再次確認安樂死意愿,因為喝下止吐劑后還是可以返回。
傅達仁在家人的環繞下將毒藥一飲而盡,隨后在兒子的懷里睡去,逐漸失去呼吸心跳。兒子傅俊豪回憶說:“那一刻,很平靜,平靜得就像父親只是睡著,大家都沒有意識到他真的走了,也是這一刻,我們真正釋懷,覺得這是對父親最好的方式。”
傅達仁的紀錄片和他兒子的講述描繪了一個理想圓滿的安樂死圖景。但這個理想圖景背后卻是令一般人望而卻步的巨額花銷:為了這次安樂死,傅達仁花光了畢生積蓄300萬新臺幣(約60多萬元人民幣)——這還不是最高的費用。
實際上,申請赴瑞士安樂死在各個方面都需要花錢。安樂死組織高昂的會費就嚇跑了許多人。“尊嚴”組織每年會向會員收取80瑞郎(約550元人民幣)最低年費,“解脫”的年費則是45瑞郎(約300元人民幣)。協助安樂死的收費一般會按照整個過程消耗的時間和勞力計算。
總部位于英國的“死亡尊嚴運動”組織于2022年估計,在瑞士,每個接受協助自殺的人的成本在6500英鎊(約5.6萬元人民幣)到15000英鎊(約13萬元人民幣)之間,平均成本為10000英鎊(約8.7萬元人民幣)。
不過,安樂死組織在收費上還是存在一些彈性。組織會酌情免除一些經濟條件欠佳的會員的費用,讓經濟條件好的成員多提供一點費用,盡量使運作模式顯得更加“人道”。一位來自德國的富翁就曾被收取20多萬美元。安樂死組織不透明的財務和收取費用的方式也引來不少非議。這更加深了人們對瑞士作為“死亡旅游勝地”的刻板印象。
盡管安樂死的初衷是確立無藥可醫的病人選擇死亡的權利,但這項權利在瑞士已經成為了一門生意。
(摘自2023年第10期《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