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譯/河之洲
我們有一小時二十分鐘沒再看見它。水流湍急,將我們帶到遠離科希馬爾的方向,這里距離魚初次潛入水底的地方約6英里(約9.66公里)。我累了,但手腳還都好使。我正在不斷地收緊釣線,小心翼翼,避免突拉猛拽。我這會兒能拉動它了,雖不夠輕松,但還是可能辦到,只需確保釣線不至于扯斷就行。
“它就要游上來了。”卡洛斯說,“大家伙有時就這樣,趁它們還懵懵懂懂,就能用挽鉤把它們拉上來?!?/p>
“它為何要這會兒游上來呢?”我問道。
“它是鬧不清,”卡洛斯說,“而且你正用線牽著它,它不知道是咋回事兒?!?/p>
“別讓它回過神兒來?!蔽艺f。
“這條魚能出九百多磅肉。”卡洛斯說。
“別張口魚閉口魚的了。”喬西說,“你不想換種遛法嗎,船長?”“不想。”
看見魚的時候,我們才真的知道它有多大;雖不能說大得嚇人,但確實大得讓人吃驚。我們看見它慢悠悠地安靜游著,在水中幾乎一動不動,巨大的胸鰭像兩柄長長的紫色大鐮刀。接著它發現了船,釣線開始從線軸上飛速扯出,我們就像鉤住了一輛汽車一樣。它開始沿著西北方向躍出水面,每跳一次都掀起水浪。
我不得不再次走到船頭的位置。我們追著它跑,直到它鉆到水下。它這次幾乎是逆著莫羅城堡的方向下潛逃跑的。之后我慢慢挪步回到船尾。
“要喝一杯嗎,船長?”喬西問。
“不用?!蔽艺f,“讓卡洛斯給釣線軸上點兒油,不要搞灑了。再在我身上淋點兒海水。”
“真不能幫你做點兒啥嗎,船長?”
“給一雙手,再讓我的背完好如新?!蔽艺f,“這個狗娘養的,精神頭兒還像剛開始那么好?!?/p>
我們再次見到它是一個半小時之后,船已遠離科希馬爾。它跳出水面,再次飛奔起來,緊緊追趕中,我也只好移步到船頭的位置。
當我回到船尾,能再次坐下來的時候,喬西說:“什么情況,船長?”
“從始至終它一直沒啥變化,但是釣竿就快要沒彈性了?!贬灨蛷澋孟褚粡埨瓭M的弓,我現在提起來的時候,本該變直的竿并未回直。
“還是有點兒彈勁兒的。”喬西說,“你可以跟魚一直摽著,船長。還要給你頭上淋點兒水嗎?”
“先別了?!蔽艺f,“我不放心釣竿,魚太重已經把竿掰得沒彈勁兒了?!?/p>
一個小時后,魚一點一點地順利靠近,它正兜著大圈兒,游得很慢?!八劾病!笨逅拐f,“它會很容易地貼過來。跳的時候它鰾里面灌滿了空氣,就沒法鉆到深水里啦。”
“釣竿完蛋了,”我說,“現在一點兒也直不起來了?!笔钦娴?,竿頭現在垂到水面上,提竿拉魚和卷釣線的時候,竿毫無反應。現在它不是一根釣竿了,而像是突出來的一截釣線;雖然每次提竿還能拉起幾英寸長的線,但僅此而已。
魚正一圈圈地慢慢游著,游出去的時候它從線軸上拉出釣線,游進來的時候我再把線拉回來。因為釣竿沒了彈勁兒,我就沒法讓它難受,也就一點兒控制不了它。
“這糟透了,船長?!蔽覍涛髡f——我們互稱對方船長,“如果它現在要下潛并就此消失不見的話,我們再也沒法把它弄上來。”
“卡洛斯說它要上來的,說它跳的時候吸進去那么多空氣,就沉不下去、沒法溜掉了。他說大魚跳多了,到最后都是這個下場。我數過它跳了三十六次,可能還漏數了。”
這是我聽喬西說的最長的話之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這時,大魚開始不停地下潛,下潛,再下潛。我用雙手剎住卷線鼓輪,弄得釣線都快要繃斷了。我緊緊摁住鼓輪的金屬把手,感覺到它在一扽一扽地緩慢轉動著。
“都有多久了?”我問喬西。
“你跟它拉扯三小時五十分鐘了?!?/p>
“我想你說過它沒法鉆到水下跑掉的?!蔽覍逅拐f。
“海明威,它會上來的?我知道它一定會上來的?!薄澳悄愀f吧?!蔽艺f。
“給他來點兒水,卡洛斯?!眴涛髡f,“別說話了,船長?!?/p>
水冰冰涼涼,感覺很舒坦,我還把水噴到手腕上,告訴卡洛斯將杯中剩下的水澆到我的后脖子上。我肩膀上被釣具蹭禿嚕皮的地方被汗液蜇得生疼,太陽炙烤著,絲毫感覺不到身上在流血。這是七月的一天,正值中午。
“給他頭上再多淋點兒海水,”喬西說,“用海綿。”就在這當口兒,魚停止拖線了。有一陣子它就那樣待著不動,我感覺像是鉤住了水泥墩那般沉重,緊接著它開始慢慢游了上來。釣竿沒了彈性,柔軟得像一枝垂柳,我僅用一只手腕搖著鼓輪,攏回釣線。
魚離水面大約一英尋(約1.83米)的時候,我們能看清它是那么長,像一只有紫色條紋的長獨木舟,伸展著兩只巨大的胸鰭,開始慢慢游著圈兒,我鉚足勁兒拉緊它,努力縮小它游的圈兒。我盡力死死地拉緊釣線,就要把線給掙斷了,這時候釣竿廢掉了,它不是猛地一下子折斷,只是耷拉下來沒用了。
“從粗線卷上剪下30英尋(約55米)的釣線。”我對卡洛斯說,“它轉圈的時候我拉住,待它游近的時候我們就夠得著將釣線接到粗線上,我準備換竿兒。”
魚竿撅折了,那就甭再琢磨釣上這條大魚破世界紀錄或其他什么紀錄了。但這魚現在被遛累了,我們換用結實的釣具應該能逮住它。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大號釣竿配用 15號釣線太硬了;這是我的問題,我必須想辦法解決。
卡洛斯正從大號的哈迪牌線軸上扯下36號的白色釣線,他將線從竿上的導線環里拉出,伸開雙臂丈量長度,然后丟到甲板上。我用那根廢竿子全力拉住魚,看到卡洛斯在剪白色釣線,并將一長段線從導線環中拉出。
“好了,船長。”我對喬西說,“現在你拉住這根線,等它轉上來的時候就收線,待線長到夠卡洛斯把兩條線接上,要盡量緩著勁兒拉。”魚轉著圈兒一點點靠近,喬西一段段地攏回釣線并遞給卡洛斯,卡洛斯將其打結到白色釣線上。
“他把線系好啦。”喬西說。他還富余出一碼左右長的15 號綠線,魚游到最內圈的時候他手里攥著線的活頭兒。我雙手松開小號釣竿,將它放下,然后接住卡洛斯遞給我的大號竿。
“準備好了你就剪線吧?!蔽覍逅拐f。我對喬西說:“你松線的時候要輕點兒,船長,我會拉得很輕很輕,直到我們感覺到魚為止。”
卡洛斯剪線的時候我正盯著那根綠線和那條大魚,緊接著我聽到一聲尖叫——這尖叫絕無可能從一個正常人嘴里喊出,像是將所有的絕望提煉后迸發出來的聲音。我看到綠線從喬西的手里慢慢滑脫,一點一點地向下,直至消失不見??逅辜翦e了線圈,將他剛剛打結的線剪斷了。魚從我們視線中消失了。
(六月的雨摘自《英語世界》2023年第2期,安然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