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種著一棵石榴樹。
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不知道它的樹齡幾何,只知道每年一到五月,榴花勝火,燒得滿目清明。我從樹下走過,花紅葉碧,無花沾衣。
大概在前年的盛夏,武漢刮大風,摧毀了許多林木,這株石榴樹也在其中。它的枝葉全斷,深褐色的主干頹唐地橫臥在地。走近后,我看到樹干下面滾落了許多拇指大小的青色果子,有的果子頂部的花托還沒褪干凈,被風壓平了,顯得凜冽落拓。
這棵樹要死了。從它的身上跨過去時,我忍不住如此想。
我住的地方沒有物業,這棵樹亦不曾擋住行人的路,因此沒人清理它。它一直躺在那里,挺過了剩下的夏天,直到晚秋時節,才抖落一身的綠,然后讓冬天提前降臨于身。
這棵樹終于要死了。我站在窗戶前想,這段時間終于耗光了它體內儲存的養分,它熬不過這個冬天。
同樣是在那個冬天,我放棄了與內心中的幽暗做抵抗,搬到了新的出租屋,每日晚睡早起,擠地鐵,工作,參加長達四個小時的、毫無意義的會議,然后用數不清的短視頻來填補時間的縫隙……很有趣的一點,我最喜歡看生活類視頻,喜歡看人們將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在平凡的日子里保持儀式感。可是,我自己的洗碗池里永遠泡著前夜的碗筷。
還記得上學的時候,我時常會感到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走,可是,我腳下的道路仍是清晰的:做題、考試,然后盡力考上一個好的大學。換句話說,在那條路上的日子是滿的。我記得高三部外開滿迎春花的坡道,記得香樟樹柔化過漏下的夏日陽光,記得書頁摩擦的聲音……時間在我的身上落了一場大雪,雪融后,我變成了一朵云。
云沒有方向,它只能被風推著走,無心以出岫。
我受困于“住所”與“公司”之間的兩點一線,早出晚歸,每天靠泡面和雞蛋度日。我沒有收納與整理的習慣,買來的番茄堆在冰箱里,一點點軟爛。等我想起來時,番茄上面已經長了一層短短的絨毛,像飛不起來的羽翼。
在扔掉那些爛番茄的時候,我就在想,生活和小說果然是不一樣的。
小說中,主角往往經歷了什么大的變故——比如足以吹倒那棵石榴樹的大風——才會變得消沉頹唐,直到用另一場變故來喚醒自己。可是,生活的摧毀往往是無聲的,就像番茄上的真菌,在我察覺它之前就一點點爬滿了我的靈魂,隔斷了我與世界的聯系。
我無法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瑣碎的歡愉,無法為生命汲取養分,只能不斷地內耗,到最后,猶如那棵倒下的石榴樹,在一場寒冬里長眠。
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叫奧克諾斯的人,他每天的工作是編草繩,喂給驢子吃。無論他將繩子編得多么精美,對驢子而言,那些只是飼料。
此時此刻,我就是奧克諾斯,生活是我的一場徒勞。
那我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呢?
因為,今年我重回舊居,意外地發現那棵石榴樹還活著。它匍匐在地上,綠葉簌簌,因為還未到開花的時節,枝頭上只打了許多花苞,飽滿的一簇,頂端微紅,像是一行行詩歌的韻腳。
我被極大地震撼了。
一直以來,我都將“生命自有出路”當作一句過時的“心靈雞湯”,因為生存并不是一切,在烏云之下,匍匐的弱草往往讓我覺得可憐,覺得它像一種廉價的慰藉,或是一種虛妄的希望。
可是,這棵石榴樹讓我感受到了“生之力”,感受到了類似于海明威作品中“可以被打倒,卻不可以被打敗”的精神:只要我們活下去,即使是趴伏在低矮的地面上,我們的身上依然會開出花來,大紅色的、熱烈的花朵,就像一場狂風無法摧毀的盛夏。
吳夢莉
非典型巨蟹女,喜歡動漫和電影,中度絨毛控,重度顏控和聲控,小寫手一枚。曾獲第十二屆“全國中小學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組特等獎和第十三屆“全國中小學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組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外星人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