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 幣

梁樹欣

我覺得牽掛并不是一個輕松的詞語，一是它本身所蘊含的焦急的情緒，二是它對自我的要求極高，“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最后也極易陷入“晝短苦夜長”的抱怨之中。

“牽掛”要求我的現(xiàn)狀已大致令我滿意，方才逐漸從敝帚自珍的狀態(tài)下短暫逃離，行有余力地將愛護之情投射到漫無邊際的遠方，但這種情況隨時間的推移已不再多見。當我越發(fā)以為牽掛與我漸行漸遠的時候，它卻悄無聲息地回到我身邊。

今天在一個奶奶的裁縫鋪里修拉鏈，一共三塊錢，奶奶問我有沒有零錢，我拿出僅有的一張五十元，奶奶先找給了我四張十塊，接著給了我兩枚一塊的硬幣。兩枚硬幣，托在掌心，沉甸甸的，冰冰涼涼。

前日妹妹打視頻告訴我，后天就是她的生日，問我尋禮物呢，看著這兩枚又圓又大的硬幣，像是妹妹的眼睛，在提醒著我給轉紅包，我的嘴角吊了起來，笑著想“這個小財迷”，想著想著嘴角又掉了下去，不知不覺地已經一年多沒見她了。

于我而言，長久牽掛的人并不多。我清楚地記得，年幼時的某個夜晚，我被母親牽著，在聲控燈昏黃的“目光”下，踏入舅舅和妗妗的臥室。

我當時尚且沒有沙發(fā)背高，妗妗把表妹抱到我面前，跟我說，這是你小妹兒。我知道，我在家里有個妹妹了，她叫穎穎。

幼時，我總和妹妹在假期圍著姥姥打轉，每當假期結束的時候，小妹總是哭著喊著不讓我走，還拉著姥姥撒嬌，讓姥姥也攔我。姥姥總是微笑著搖搖頭，我便騙她過幾天就回來，然后一去數月。

年復一年，我總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xù)很久，但姥姥在二〇一六年去世了，這是我和妹妹共同面對的第一次死亡。

在基礎病越發(fā)嚴重的第四年，姥姥開始吐字不清，但還可以慢些走路。而第六年的那次發(fā)病，讓姥姥從此一病不起，每次假期的告別，都是我趴在床前，輕輕地親親姥姥的面頰，我抬起頭來時，常見她的淚珠滑落我親吻的地方。

姥姥去世的第四年，我載著妹妹去曹莊，順路到南邊的地頭去看姥姥。她在后座說：“俺哥，我覺著我很對不起奶奶?！蔽腋惺艿胶蟊澈鋈伙h出的憂傷，卻不知她何出此言。

妹妹接著說：“當時奶奶已經不能走路了，我想買吃的還問她要錢，當時奶奶只有兩塊錢硬幣都給了我，我還接著了，她只有兩塊錢，我還給她花了……”我一瞬間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打碎，聽到了背后細碎的嗚咽，這怎么能怪你呢？她把僅有的都給我們了，留給這個家了，你接著才開心呢！

妹妹從背后抱住我，我扭頭看時，只見那銀白色的憂傷越飄越高，在空中拉扯，像是姥姥的頭發(fā)。那時妹妹六年級了，叛逆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我不常見到她的悲傷，但那次妹妹的話，讓我永遠地記住了硬幣的顏色，也是親情的顏色。

結束高考，進入大學的那段日子好似按了加速鍵，我昏頭昏腦地開始過成年后的日子，妹妹也開始上初中。這幾年，我和妹妹都好像成長得飛快，我們的生命在悄無聲息中拉長拉遠，我和她都在主動或者被動地接納原本陌生的經歷，生活圈子都在擴大，有時擴大到好像淡忘了彼此。

當兩人之間的交流被紛擾的瑣事稀釋，這一段牽掛如若有若無的細線一般，似乎頃刻間就能消弭于無形。但親情就是這樣，牽掛也是這樣，總會不經意間以最輕緩的姿態(tài)踩在你的生活上面，無論它降臨得多么緩慢，你都會覺著突然。

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正是傍晚日落時分，我把掌心的兩枚一元硬幣放進口袋，仰首便是空中如楓葉般紅彤的云彩。云薄之處是亮一點的橘紅，云厚之處是深沉些的磚紅，云彩連綿處像是未熟透的楓葉，大片大片的，像綢帶一樣在天邊鋪開。現(xiàn)在正是冷秋，兩枚硬幣也沾著秋涼，看著溫存著暖意的云彩，我想讓它落一條給剛才那個裁縫鋪的奶奶，讓她沾著夕陽的溫度用云彩來織一條暖洋洋的圍巾，讓妹妹在深秋里能感受到夏天的溫度。

我可以一邊給她戴上圍巾，一邊從口袋里拿出這兩枚硬幣。妹妹，你看，這是不是當年你花出去的那兩塊錢，它們現(xiàn)在又回到我手里了。